摘要:我每天都在数。不是刻意去记,是身体记得。像一种慢性的病,每天早上醒来,骨头缝里就自动浮现出这个数字。三百六十五天,不多不少,整整一年。
那扇门关上,已经三百六十五天了。
我每天都在数。不是刻意去记,是身体记得。像一种慢性的病,每天早上醒来,骨头缝里就自动浮现出这个数字。三百六十五天,不多不少,整整一年。
儿子的房间,就在我对门。门上还贴着他中学时喜欢的球队海报,红色的底,几个张牙舞爪的人,早就褪色了,像一张张模糊的脸。以前,我最烦他把这些东西往门上贴,胶带撕下来会留印子,难看。现在,我老婆每天擦一遍,比擦我们自己吃饭的桌子还勤快。她怕那海报再褪色,怕那上面最后一点属于儿子的印记,也消失在空气里。
这一年,家里静得像一口深井。
以前他在家,不是在自己那个小工坊里敲敲打打,就是戴着耳机放震天响的音乐。我嫌他吵,说他三十岁的人了,没个正形,整天跟木头渣子打交道,能有什么出息?他也不跟我吵,就把音乐声调小一点,或者干脆关掉。然后,屋子里就只剩下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像蚕在啃食桑叶,细细碎碎的,啃得我心里发慌。
现在,这些声音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下我和老婆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连呼吸都怕惊动了满屋子的灰尘。
一年前的今天,我把他赶出了家门。
话说得很难听,我知道。我说:“这个家,不养闲人。你要么出去找个正经工作,要么就别回来了。”
我说的“正经工作”,是那种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每个月有固定工资,老了有退休金的工作。不是他那种,把自己关在车库改造的小作坊里,捣鼓那些没用的木头疙瘩。他管那叫“创作”,叫“艺术”。我管那叫“瞎胡闹”。
他做的那些东西,我承认,是挺巧的。巴掌大的木盒,上面有个小鸟,你一转旁边的摇杆,那鸟就张开翅膀,点头啄米。还有会走路的小人,会开花的木头莲花。可这些东西能当饭吃吗?他做了好几年,没见他卖出去几件,倒是把我们给他的生活费,全换成了一堆堆叫不出名字的木料。那些木头,有的散发着怪异的香味,有的硬得像石头,堆在车库里,占地方,还招虫子。
那天,我刚参加完一个老同事儿子的婚礼。新郎官在一家大公司当主管,人长得精神,说话也得体。亲家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夸他儿子有出息。我脸上笑着,心里像被醋泡过一样,又酸又涩。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话没说。老婆子知道我心里不痛快,也一路沉默。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儿子正给他新做的一个什么“星空钟”上漆。那钟做得奇形怪状,没有数字,就是一堆大小不一的木头球,绕着一个中心点转。他戴着个防毒面具,像个外星人,看见我们回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蹿到了天灵盖。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三十岁了,整天跟这些破木头打交道,你的人生就打算这么过了?”
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沾着油漆点子的脸。他的脸很白,像他妈,但眼神像我,有点倔。他说:“爸,这不是破木头。”
“不是破木头是什么?是金子还是银子?能让你娶媳妇,能让你买房子?”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吼。
“我在做我喜欢的事。”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在我心上。
“喜欢?喜欢能当饭吃吗?”我气得口不择言,“我告诉你,从下个月开始,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你有本事,就靠你这些破木头养活自己!”
老婆子在旁边拉我,让我少说两句。可那时候,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觉得我这辈子,活得挺成功。从一个农村娃,考上大学,进了厂子,当上车间主任,兢兢业业一辈子,受人尊敬。我不能容忍我的儿子,成为一个别人口中的“废物”“啃老族”。
儿子没再说话。他默默地收拾好工具,把那个还没上完漆的“星空钟”用布盖好。然后,他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我以为他只是闹脾气,过两天就好了。没想到,半个小时后,他拉着一个行李箱出来了。箱子很旧了,是他上大学时我给他买的。轮子在地上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碾过我的心脏。
他走到门口,换鞋。老婆子哭着去拦他,让他别冲动。他没回头,只是轻轻挣开了他妈的手。
“妈,别担心。我长大了。”
然后,门开了,又关上了。
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
那之后的一年,就是我说的,三百六十五天。
儿子真的没再回来,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有。像是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我们想找他,却发现,除了他那几个同样不务正业的朋友,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会去哪儿。那些朋友的电话,我们打过去,都说不知道。也许是真的不知道,也许是替他瞒着我们。
日子变得特别长。
春天的时候,院子里的香椿树发了芽。以前每年这个时候,儿子都会爬上树,给我们摘最新鲜的香椿芽。他身手灵活,像只猴子。我在树下扶着梯子,老婆子在旁边喊“慢点慢点”。现在,香椿芽疯长,变老,落了一地,也没人去摘。那股特殊的香味,闻着都让人心酸。
夏天,天气热得人发昏。我得了场重感冒,躺在床上一周。半夜里咳得撕心裂肺,咳着咳着,就想起儿子小时候。他体弱,一到换季就感冒发烧。每次他生病,我都会去给他买一种橘子味的冲剂,他喜欢那个味道。我迷迷糊糊地想,他现在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生病?生病了,有没有人照顾他?有没有人给他买橘子味的冲剂?
秋天,中秋节。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我和老婆子做了一桌子菜,都是他爱吃的。红烧排骨,可乐鸡翅,油焖大虾。我们把碗筷摆好,给他留了位置。电视里放着热闹的晚会,我们就那么坐着,从天亮等到天黑。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最后,谁也没动筷子。老婆子趴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站起来,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月亮又圆又大,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挂在天上。
冬天,过年。这是他离开后的第一个春节。我给了自己无数个理由,他会回来的。过年啊,哪有孩子不回家的。我甚至提前去把他房间的被子抱出去晒了晒,充满了阳光的味道。我们买了新床单,给他换上。大年三十晚上,外面的鞭炮声震天响。我们把门虚掩着,好像他下一秒就会推门进来,笑着说一句“爸,妈,我回来了”。
可是没有。
从春晚开始,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那扇门,再也没有被推开过。
这一年里,我老得特别快。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驼了。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就去儿子的那个小作坊。
车库里还堆着他没来得及带走的木料。空气里,依然残留着淡淡的松木和油漆混合的味道。我打开灯,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工具,那些半成品的木雕。我拿起一块他没雕完的木头,上面是一个小女孩的轮廓,扎着两个辫子,笑得很开心。木头的触感是温润的,带着他手掌的温度。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他。我翻他留在书架上的书,都是些我看不懂的,关于木工,关于机械,关于美学。书页上,画着密密麻麻的草图,写着各种注释。我看着那些复杂的齿轮和杠杆结构图,头都大了。我这才发现,他做的那些小玩意儿,不是简单的拼接,里面有物理,有数学,有设计。那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甚至开始学着用电脑,偷偷看一些关于“木作艺术”的视频。视频里,那些年轻人,和我的儿子差不多年纪,他们专注地刨着木头,切割,打磨。一堆不起眼的木料,在他们手里,慢慢变成了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弹幕里,全是赞美和惊叹。
我突然有点动摇了。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把这个想法跟老婆子说。她红着眼睛说:“你现在才知道?我早就跟你说,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非要逼他,非要把他逼走。”
我无话可说。是啊,是我,亲手把儿子推出了这个家。
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前。
我的一个老伙计,老李,他退休后喜欢到处乱逛,拍点花鸟鱼虫。那天他来我家,神神秘秘地给我看他相机里的照片。
“老张,你看看这个,绝了!”
照片上,是一个木头做的螳螂。那螳螂做得跟真的一样,每个关节都清清楚楚,连翅膀上的纹路都雕刻得一丝不苟。更绝的是,老李说,这螳桑的腿和钳子都能动,是靠内部的微型齿轮联动的。
“在哪儿拍的?”我心里一动,急切地问。
“就在城东那个废弃的纺织厂区。现在那边改造了,搞了个什么‘创意市集’,好多年轻人在那儿开工作室。这个做木头螳螂的小伙子,手艺是真好。就是人看着有点……怎么说呢,不爱说话,瘦得像根竹竿。”
瘦得像根竹竿。
这几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我儿子,从小就挑食,怎么喂都养不胖。
我拿着那张照片,手都在抖。我问老李要了具体的地址。老婆子看我脸色不对,也凑过来看。她只看了一眼,就捂住了嘴,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是他……肯定是他……”
那螳螂的底座上,有一个很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烙印。是一个“阳”字,用篆体写的。那是儿子给自己设计的签名。
我和老婆子决定去找他。
我们没有提前打电话,我们甚至没有他的电话。我们就这么去了。
城东的纺织厂,我年轻的时候还去过。那时候,这里机器轰鸣,人声鼎沸,是这个城市的心脏。后来厂子倒闭,这里就荒废了。杂草长得比人还高,破败的厂房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趴在那里。
现在,这里完全变了样。外墙被涂上了五颜六色的涂鸦,巨大的烟囱上画着笑脸。原来的厂房被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空间,挂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招牌。有做陶艺的,有搞摄影的,有开咖啡馆的。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油彩的味道,还有……一股熟悉的,木头的味道。
我和老婆子,两个穿着老式夹克衫的老人,在这群穿着时髦的年轻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我们有点紧张,有点局促,像两个走错了地方的孩子。
我们按照老李给的地址,找到了那间工作室。
那是一间由旧仓库改造的屋子,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让整个空间显得特别明亮。门口没有招牌,只在门边挂着一块小小的,用核桃木雕刻的牌子,上面是那个篆体的“阳”字。
透过玻璃,我们看到了他。
他真的瘦了好多。脸颊都陷下去了,显得眼睛特别大。头发长了,随意地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他穿着一件沾满木屑的旧T恤,正背对着我们,站在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
他正在打磨一个东西。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里的那块木头。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的侧脸,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神圣。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的儿子。
我和老婆子在外面站了很久,谁也不敢进去。我们怕惊扰了他,也怕……怕他看见我们,会掉头就走。
老婆子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他过得挺好。”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想走。她只是害怕。我也害怕。
就在我们犹豫的时候,工作室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走出来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看起来像个大学生。她看见我们,愣了一下,然后笑着问:“叔叔阿姨,你们找人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还是老婆子反应快,她指了指里面,说:“我们……我们想看看里面的东西。”
小姑娘很热情,把我们让了进去。“快请进!随便看。我们这里都是阳哥的作品。”
一进门,那股浓郁的木头香味就包裹了我们。松木,橡木,花梨木……各种木头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
工作室很大,但布置得很简单。靠墙是一排排的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工作品。有老李照片里的那种昆虫系列,螳螂,蜻蜓,蝴蝶,每一只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走。有各种精巧的八音盒,转动发条,悠扬的音乐声中,木头做的芭蕾舞者会随之旋转。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结构复杂,像某种神秘的仪器。
我看到了那个“星空钟”。它被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上面的油漆已经上好了,是深邃的蓝色,点缀着银色的星辰。那些大小不一的星球,在无声地,缓慢地,按照某种精密的轨迹运转着。它真的很美,像把一片宇宙,装进了这个小小的房间。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中央那张巨大的工作台上。
儿子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过身来,看着我们。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慌乱,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他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喊出“爸”或者“妈”。
我们就这么站着,隔着几米的距离,互相看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那个叫我们进来的小姑娘,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她看看我们,又看看我儿子,然后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工作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和满屋子的沉默。
还是老婆子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阳……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儿子低下头,避开了我们的目光。他用手搓着衣角,那是一个他从小紧张时就会有的小动作。
“我没事。”他闷闷地说。
我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他的工作台前。我想说点什么,想问他这一年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你这里……挺不错的。”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生硬,太客套,像个来参观的领导。
儿子没接话。
我的目光,被工作台上的那个半成品吸引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结构异常复杂的作品。看起来,像是一个房子的模型。不,不是模型。它比模型要精巧得多。那是一个……我们家的模型。
我认得出来。那个带小院子的二层小楼,门口那棵我们亲手种下的桂花树,甚至连院子角落里,那个我用来放杂物的,破了个角的陶土缸,都做得一模一样。
房子的外墙,有一面是可以打开的。儿子大概是正在做内部的结构。我凑近了看。
然后,我整个人,就像被雷击中一样,僵在了原地。
房子里面,被分成了好几个小空间。客厅,厨房,卧室……每一个房间的细节,都分毫不差。客厅的沙发上,甚至还放着一个微缩的遥控器,和我每天晚上用来抢台的那个一模一样。
但让我震惊的,不是这些。
是房子里的人。
那些用木头雕刻的小人。
在厨房里,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正在擀面。她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那是我的老婆子。我记得,那个围裙,是儿子有一年母亲节送给她的礼物,上面印着一朵向日葵。
在院子里,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正蹲在地上,给一辆小小的自行车拧螺丝。那个男人,背有点驼,头发花白。那是我。我甚至能看清,他手腕上戴着的那块,我戴了二十年的上海牌手表。
而在那辆小小的,红色的自行车旁边,站着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他仰着头,看着那个男人,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崇拜的光。
那个小男孩,是我的儿子。小时候的儿子。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个小小的,代表着我的木头人。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拳头。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模型。
我看到,在那些小人的背后,连接着无数根细小的铜线和微小的齿轮。工作台的旁边,放着一张巨大的设计图纸,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我看不懂的符号和线条。
我突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做一个静态的模型。他是在做一个会动的,能讲述故事的……机器。
他想让那些小人,动起来。
他想让那个穿着围裙的女人,继续擀面;想让那个蹲在地上的男人,修好那辆自行车;想让那个满眼期待的小男孩,终于可以骑上他心爱的小车。
他想把我们一家人,最温暖,最平常的瞬间,用这种方式,永远地,定格下来。
我转过头,看着我的儿子。
他的眼圈,红了。他依然低着头,不敢看我。
“你……你做这个……做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我想……我想参加一个国际上的比赛。一个……叫‘自动人形’的比赛。”
“自动人形?”我完全不懂。
“就是……就是用机械结构,让木偶动起来,讲一个故事。”他抬起头,终于看向我。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种光,叫作“梦想”。
“我想……把我们的故事,讲给别人听。”
“我们的故事?”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记得,我五岁生日那天,你送了我一辆自行车。红色的。可是车座太高了,我够不着。你就在院子里,蹲了一下午,把车子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给我改到合适的高度。那天,妈给我们包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的。她说,吃了饺子,骑上新车,就是男子汉了。”
我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那个炎热的下午,院子里的蝉鸣,空气中飘散的机油味,老婆子在厨房里喊我们吃饭的声音,还有儿子拿到改装好的自行车时,那张笑开了花的脸。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我以为,这些琐碎的,早已被时间冲淡的往事,只有我还记得。我没想到,他记得比我还清楚。
他不仅记得,他还想用他最珍视的方式,把他刻画出来,展示给全世界看。
他不是在跟我赌气。他不是在报复我的不理解。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爱着这个家。爱着我们。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父亲,都做了些什么?
我骂他,说他不务正业。
我否定他,说他的热爱一文不值。
我把他赶出家门,让他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像一棵孤零零的野草,独自面对风雨。
这一年,他过得有多苦?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看着他那瘦削的肩膀,看着这个被灰尘和木屑包裹着,却依然闪闪发光的工作室。
我不敢想。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这个活了快六十年的男人,在厂里当领导,在家里当顶梁柱,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可那一刻,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过去,一把抱住了我的儿子。
他比我高,但我抱着他,感觉他还是那么瘦小,好像一用力,就会碎掉。
“对不起……儿子……是爸不好……是爸对不起你……”
我泣不成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儿子的身体,一开始是僵硬的。然后,我感觉到,他在我怀里,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就像小时候,我抱着他,哄他睡觉时,他拍我的那样。
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父子俩,就在这个充满了木头香味的工作室里,抱着彼此,放声大哭。把这一年来,所有的思念,委屈,悔恨,都哭了出来。
老婆子在旁边,也哭成了泪人。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
儿子告诉我,他离开家之后,是怎么过的。
他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租下了这个废弃的仓库。因为租金便宜。这里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刚开始,他连吃饭都成问题。为了省钱,他一天只吃一顿饭,啃最便宜的馒头。晚上,就睡在工作室的沙发上。
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他的作品里。他接一些零散的活,帮人做点小家具,修复旧物件,赚取微薄的收入,然后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木料和工具。
那个叫我们进来的小姑娘,是附近大学设计系的学生。她偶然发现了这个工作室,被儿子的作品深深吸引,就主动留下来,当他的助手,帮他打理一些杂事,顺便学习手艺。她说,在她们圈子里,我儿子是个“大神”,一个隐世高人。很多人想花高价买他的作品,他都不卖。因为他说,这些作品,都是非卖品。
我问他为什么不卖。
他说:“每一个作品,都是我的一段记忆。卖了,就好像把记忆也卖掉了一样。”
他说,那个会走路的小人,是他小时候,我带他去公园,他第一次看到提线木偶时的样子。
那个会开花的莲花,是他奶奶去世时,他希望能有一朵永远不会凋谢的花,送给奶奶。
那个星空钟,是他高考失利,心情最低落的时候,我带他去天台看星星,告诉他“人生就像这星空,有亮的时候,也有暗的时候,但星星,一直都在”。
还有那个木头螳螂。他说,他小时候最怕虫子,有一次,一只螳螂飞到他身上,吓得他大哭。是我,小心翼翼地把螳螂拿下来,告诉他:“你看,它很美,不是吗?你害怕它,只是因为你不了解它。”
原来,他做的每一件东西,都跟我,跟这个家,有关系。
他把我们对他的爱,他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都变成了这些沉默的,却会呼吸的木头。
我看着满屋子的作品,就像在看我儿子的一部成长史。一部由木头,齿轮,和爱,写成的历史。
而我,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角色之一,却差点亲手毁了这一切。
我感到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
老婆子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很多菜。她借了工作室里的小电磁炉,就在那张堆满图纸的桌子一角,给我们做了一顿饭。
还是那几样菜。红烧排骨,可乐鸡翅,油焖大虾。
儿子吃得狼吞虎咽,像饿了很久的孩子。他一边吃,一边说:“妈,就是这个味儿。我找了一年,外面的馆子,没有一家能做出这个味儿。”
老婆子一边给他夹菜,一边抹眼泪。
我没怎么吃,就看着他吃。我给他倒了一杯酒。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他倒酒。
“儿子,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他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我,说:“我想把这个作品完成,然后,带着它去参加比赛。”
“如果……比赛没拿到名次呢?你还继续做这个吗?”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担忧。
他笑了。那是他这一年来,第一次对我笑。
“爸,拿不拿名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把我心里的故事,做出来。做这个,能让我感觉自己活着。踏实。”
踏实。
这个我追求了一辈子的词,从我三十岁的儿子嘴里说出来,竟然有了一种我从未理解过的分量。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好。你做什么,爸都支持你。”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心里一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从那天起,我和老婆子的生活,有了新的重心。
我们没有让他搬回家。他的世界,在那间工作室里。我们能做的,就是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
我每天开着我的小电驴,穿越大半个城市,去给他送饭。老婆子每天变着花样地给他做好吃的,装在保温桶里。我到的时候,饭菜还是热的。
我成了他工作室的常客。
我帮他打扫卫生,整理木料。我这个当了一辈子车间主任的人,对整理东西,还是有一套的。我把他那些乱七八g糟的工具,分门别类,挂在墙上,一目了然。把他那些珍贵的木料,按照材质和尺寸,码放得整整齐齐。
一开始,他还有点不习惯。后来,也就随我去了。
我开始学着,去了解他的世界。
他工作的时候,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
我看着他如何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通过画线,切割,凿刻,打磨,变成一个生动的形象。他的手,是那么的巧,那么的稳。
我看着他如何设计那些比米粒还小的齿轮,如何计算它们之间的联动关系。他会对着一张图纸,一坐就是一下午,一动不动。那种专注,让我这个老工程师,都自愧不如。
我开始明白,这不是“瞎胡闹”。这是一门比我搞了一辈子的机械,还要精密,还要复杂的学问。它不仅需要技术,更需要想象力,和一颗无比热爱的心。
有时候,他会跟我聊他的设计。
他指着那个代表我的小木人,说:“爸,你看,我在这里加了一个微型的联动装置。到时候,你拧螺丝的时候,你的眉头,会微微皱起来。就像你平时那样,一遇到需要专注的事情,就会皱眉头。”
他又指着那个代表他妈妈的小木人,说:“妈擀面的时候,肩膀会习惯性地一高一低。我也把这个细节做进去了。”
我听着,心里又酸又软。
我们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最细微的习惯和表情,都被他,像宝贝一样,收藏起来,然后,用刻刀,一笔一笔,刻进了木头里。
这哪里是在做木雕,这分明是在用生命,写一封长长的,给我们的情书。
他的工作室,也渐渐热闹起来。
那个叫小雅的助理姑娘,带来了她的一些同学。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木作爱好者。他们会围在儿子的工作台前,看他工作,听他讲解。
儿子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跟那些年轻人讲木材的特性,讲榫卯的结构,讲齿轮的原理。他讲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有光,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像一个传授知识的老师。我突然觉得,我的儿子,他不是没出息。他只是在用一种我们不理解的方式,活得比谁都精彩。
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作品也进入了最后的组装阶段。
那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成千上万个零件,需要被精确地安装到它们各自的位置上。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整个作品无法运转。
儿子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合眼了。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人也越来越憔悴。
我跟老婆子都心疼得不行,劝他休息一下。
他摇摇头,说:“爸,妈,我没事。就差最后一步了。我能行。”
最后那天,他要把所有的人物,都安装进那个“家”里。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个代表我的小木人,放进院子里。然后是那个代表他自己的小男孩。
当他把那个代表他妈妈的小木人,放进厨房的时候,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小木人从镊子上滑落,掉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很轻,但在我们听来,却像一声惊雷。
小木人的一条胳膊,摔断了。
整个工作室,瞬间鸦雀无声。
儿子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他蹲下去,把那个摔坏的小木人捡起来,捧在手心,呆呆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连续的熬夜,巨大的压力,在这一刻,彻底压垮了他。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比赛的截止日期,就在明天。重新做一个,根本不可能。修复,也需要时间。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心如刀绞。
我走过去,蹲下来,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儿子,别怕。有爸在。”
我让他把那个摔坏的小木人给我。我仔细地看了看断裂处。断口很整齐。
“能修。”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他说。
我让他去找最好的胶水,和最细的木屑粉。
然后,我坐到了他的工作台前。那个他坐了无数个日夜的位置。
我戴上他的放大镜,拿起他的工具。
那一刻,我的手,出奇地稳。
我这一辈子,都在跟机器打交道。我的手,能操作最精密的机床,能分辨出零点零一毫米的误差。
现在,我要用这双手,来修复我儿子的梦想。
我小心翼翼地,在断口处涂上胶水,然后,把木屑粉末,均匀地撒上去,填补缝隙。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儿子就站在我身后,一动不动地看着。
整个工作室的人,都围了过来,屏住呼吸,看着我手里的动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我把那条断掉的胳膊,严丝合缝地,接了回去。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我把修复好的小木人,递给儿子。
“好了。等胶水干透,再用最细的砂纸,轻轻打磨一下,就看不出来了。”
儿子接过那个小木人,翻来覆去地看。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了木人身上。
他没有说谢谢。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我,然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
“爸!”
这一声“爸”,喊得我百感交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去吧。把它装上去。我们都在这儿,陪着你。”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重新坐回工作台前。这一次,他的手,不再抖了。
他把所有的人物,都安放好了。
然后,他走到了作品的侧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黄铜做的摇杆。
他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摇杆,轻轻地,转动了起来。
“咔哒,咔哒,咔uda……”
随着一阵清脆的,齿轮咬合转动的声音。
那个微缩的“家”,活了过来。
厨房里,那个穿着向日葵围裙的女人,开始有节奏地,一高一低地,擀起了面团。
院子里,那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皱着眉头,拧紧了最后一颗螺丝,然后,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那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扶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骑了出去。他骑得很慢,很笨拙,但他的脸上,洋溢着全世界最灿烂的笑容。
车子骑到院子中央,小男孩回过头,朝着那个男人,用力地挥了挥手。
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呆了。
那不仅仅是一个会动的木头模型。
那是一段流淌的时光。
那是一个被爱包裹着,闪闪发光的,童年。
那是我的儿子,用他的方式,对我们说的,最动听的,三个字。
“我爱你。”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转过头,看到老婆子,看到小雅,看到工作室里所有的年轻人,他们都在悄悄地抹着眼泪。
这个沉默的,由木头和齿轮构成的故事,击中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后来,儿子的这个作品,毫无悬念地,拿了那个国际比赛的金奖。
他出名了。很多媒体来采访他,很多收藏家想花天价,买下那个叫《家》的作品。
他都拒绝了。
他说:“这个作品,是送给我父母的礼物。它不卖。”
他用比赛的奖金,把工作室扩大了。他招了几个和他一样,热爱木作的年轻人,成立了一个团队。他们不再只是做一些小玩意儿,他们开始接一些更有挑战性的项目。给博物馆做动态展览模型,给科技馆设计机械传动装置。
他还是很忙,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以一种透支生命的方式在忙。他学会了休息,学会了生活。
他还是没有搬回家住。他说,他喜欢工作室的氛围。
但是,每周,他都会回家,吃一顿饭。
他会开着他用第一笔项目款买的二手车,载着我和老婆子,去郊外兜风。
他会给我买最好的茶叶,会记得我腰不好,给我买带按摩功能的靠垫。
他会陪他妈妈看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听她唠叨邻居家的八卦。
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还是会去他的工作室。
不是去送饭,也不是去帮忙。我就是喜欢坐在那个角落里,闻着那股熟悉的木头香味,看着他和他那群年轻的伙伴们,一起讨论图纸,一起操作机器。
他们会为了一个结构的设计,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因为一个巧妙的联动装置被实现,而一起欢呼雀跃。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种对技术的热爱,那种创造的激情,那种把一个想法,变成现实的,巨大的成就感。
我突然发现,我和儿子,其实是同一种人。
我们都喜欢用自己的手,去创造一些东西。只不过,我的作品,是流水线上冰冷的零件。而他的作品,是有温度,会呼吸的,艺术。
他走的路,和我不同。但这条路,同样通向一个叫作“价值”和“尊严”的地方。甚至,比我的路,更宽阔,更精彩。
那个获奖的作品《家》,被他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安放在工作室最显眼的地方。
每一个来参观的人,都会在它面前,驻足良久。
儿子会亲自给他们讲解。
他会指着那个小小的,骑着自行车的小男孩,说:“这是我。”
然后,他会指着那个正在擀面的女人,和那个正在修车的男人,说:
“这是我的超级英雄。”
每当听到这句话,我都会转过头,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
我怕他们看见,我这个“超级英雄”,又一次,红了眼眶。
来源:不凡小鱼G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