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嫂子林婉清正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择菜,听见我的声音,她抬起头,阳光透过稀疏的槐树叶子,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眼睛很静,像村口那口老井,看不见底,只映着天光。她“嗯”了一声,声音很轻,随即又低下头,手指灵巧地掐掉豆角的两头。
“嫂子,水缸满了。”我放下扁担,水从桶里晃出来,溅在裤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嫂子林婉清正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择菜,听见我的声音,她抬起头,阳光透过稀疏的槐树叶子,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眼睛很静,像村口那口老井,看不见底,只映着天光。她“嗯”了一声,声音很轻,随即又低下头,手指灵巧地掐掉豆角的两头。
这是我来到黄泥坡的第三个月。一九七八年,我,陈进,一个上海来的知识青年,响应号召,也为了一个更私人的理由,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山村。我的亲哥哥陈辉,三年前在这里为了抢救村里的集体财产,被山洪卷走了。他被追认为英雄,他的名字刻在村口的大石碑上。而林婉清,就是我这位英雄哥哥留下的妻子。
我来的时候,队里本来要安排我住进青年点,和其他知青挤一个大通铺。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说我想住得离嫂子近一点,方便照顾她和侄女念念。队长李大山抽着旱烟,眯着眼打量了我半天,最后点点头,说:“陈辉是个好样的,他弟弟,想来也不会差。”
于是,我就住进了嫂子家西边的厢房。那是我哥以前住的屋子,东西不多,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土味。嫂子已经提前帮我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也晒得蓬松,有太阳的味道。
我们的生活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平衡。我每天跟着队里下地,挣我的那份工分,挑水、劈柴这些力气活,我全包了。嫂子在家照顾四岁的念念,做饭,喂鸡,操持着这个空落落的家。我们很少说话,吃饭的时候,念念是唯一的声音来源,她会奶声奶气地喊我“叔叔”,给我夹一筷子她够不着的咸菜。每当这时,嫂子就会停下筷子,看着我们,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东西,像水汽,朦朦胧胧的。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是复杂的。有敬意,因为我是英雄的弟弟;有同情,因为我年纪轻轻就得到这么个偏僻地方来;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尤其是一些长舌头的妇人,她们的目光总是在我和嫂子之间来回打转。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一个年轻的寡妇,一个小叔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在村里,本身就是一本容易被人念歪的经。
但我不在乎。我觉得我做的是对的,是天经地义的。我哥不在了,我就是这个家唯一的男人,我得撑着它。这种想法让我心里很踏实,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树,扎根在这里,为这个小小的家遮风挡雨。这是一种稳定,一种我认为可以长久维持下去的、符合伦理的稳定。我以为,只要我心怀坦荡,行为端正,就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就能守护好我哥留下的这点念想。
直到那天晚上,这种稳定被一盏煤油灯彻底打破了。
那天在山上开荒,我不小心在石头上挂了一下,裤子膝盖那里扯开一个大口子。当时没在意,回来累得倒头就睡。半夜里,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
我睁开眼,屋里很黑,只有窗户透进一点点月光。借着月光,我看到一个人影在我床边,吓得我一个激灵,差点喊出声。
“别怕,是我。”
是嫂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醒了什么。
我这才看清,她手里端着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把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她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
“嫂子,你……有事吗?”我撑着身子坐起来,心里有些发慌。这三更半夜的,她一个寡妇,进我一个大小伙子的房间,这要是让村里人看见……我不敢想下去。
她没说话,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昏黄的光一下子铺满了整个小屋。然后她走到我床边,指了指我搭在床尾的裤子。
“你裤子破了,我给你缝缝。明天还要下地,穿着不方便。”她的声音依然很轻,却很清晰。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是为这个。我低头看了看那条破了的工装裤,膝盖上的口子在灯光下咧着嘴,像一道伤疤。
“不……不用了,嫂子,天太晚了,明天我自己想办法。”我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是拒绝她的好意,我是害怕。害怕这昏黄灯光下的场景,害怕她专注的眼神,害怕这深夜里不该有的温情。
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地拿起裤子,从口袋里摸出针线包。她没有坐下,就那么站在床边,借着桌上的灯光,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她的手指很巧,针脚细密。灯光勾勒出她低垂的眼睫,长长的,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针穿过粗布的声音,还有我越来越响的心跳声。我不敢看她,只能盯着墙上自己被灯光拉长的影子,那影子随着火苗的跳动而晃动,像一个不知所措的怪物。
我哥的脸庞,突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他浓眉大眼,笑起来很爽朗,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阿进,以后长大了,要做个有担当的男人。”
担当。我现在的行为算有担当吗?我任由嫂子深夜在我的房间里为我缝补裤子,这传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哥的在天之灵,会怎么看我?
一个尖锐的伦理难题,就像嫂子手里的那根针,毫无征兆地刺进了我心里。之前那种“稳定”的假象,被这豆大的火苗烧得一干二净。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和她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嫂子和小叔子的名分,还有整个村子的眼睛,和那个时代无形的枷锁。我必须做点什么,来重新划清我们之间的界限。
“嫂子,”我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真的不用了,放着吧,我自己来。”
她缝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你一个大男人,哪会做这个。快好了。”
她的固执让我感到一阵无力。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她是好心,是把我当成亲弟弟看待。可是在别人眼里,不会是这样。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这盏煤y油灯,这条裤子,这沉默的两个人,足以编排出一百个不堪的版本。
裤子很快就缝好了,她把线头咬断,仔细地把裤子叠好,放在我床边。然后她端起煤油灯,对我轻声说:“睡吧。”
她转身离开,拉开门,又轻轻地带上。屋子重新陷入黑暗,只有桌上还残留着一丝煤油的气味。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那条缝补好的裤子就放在我身边,膝盖处的针脚平整结实,摸上去甚至有些硌手。我仿佛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还留在上面。
那一晚,我第一次失眠了。我意识到,我必须做出选择。为了维护我哥的声誉,为了保护嫂子的清白,我不能再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照顾了。我必须推开她,哪怕这种推开,会伤害到她。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我就起来了。我没在家里吃饭,直接去了青年点。青年点的早饭是玉米糊糊和窝窝头,拉嗓子,难以下咽。几个相熟的知青看见我,都挺意外。
“陈进,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在你嫂子家吃香的喝辣的,跑我们这儿忆苦思甜来了?”一个叫赵东的知青开玩笑说。
我勉强笑了笑,没搭话,埋头喝着糊糊。
从那天起,我刻意地疏远了嫂子。我早出晚归,中午在地里啃干粮,晚上很晚才回去。回去后,也只是打个招呼,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我不再让她帮我洗衣服,哪怕穿得再脏。家里的水缸,我还是会挑满,柴还是会劈好,但我会选择她和念念不在家的时候。
我以为这样做,就能让那些流言蜚P语不攻自破。我以为,只要我们之间保持足够的距离,就能回到那种安全、稳定的状态。
但我错了。我的疏远,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这个家本就脆弱的温情。
嫂子很快就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眼神里的光,一天比一天暗淡下去。有时候我晚上回去,会看到她坐在堂屋的灯下发呆,桌上摆着给我留的饭菜,已经凉了。我走进去,她就惊醒似的站起来,手足无措地问我:“阿进,你……吃饭了吗?”
我说:“在青年点吃过了。”
她就不再说话,默默地把饭菜收进碗柜。那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最让我难受的,是念念。小孩子的心思最敏感。她开始不敢像以前那样黏着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有一次,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她迈着小短腿跑到我身边,怯生生地问:“叔叔,你是不是不喜欢念念了?”
我心里一酸,手里的斧子差点掉下来。我蹲下身,想摸摸她的头,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我只能硬着心肠说:“叔叔忙,念念乖,去找妈妈玩。”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跑回屋里找她妈妈。我听见屋里传来嫂子低声安慰的声音,和念念断断续续的哭诉:“叔叔不理我……叔叔不要我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我试图保护这个家,却成了伤害她们最深的人。
村里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因为我的疏D远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我听见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看见没,那陈家小子,现在都不在寡妇家吃饭了。”
“肯定是住不下去了呗,一个屋檐下,早晚得出事。”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让他住进去。英雄的弟弟又怎么样?也是个半大小子,火力旺着呢。”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这个难题的沉重压力和破坏力。我的退让和疏远,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让情况变得更糟。在村民们看来,我的行为恰恰印证了他们的猜测——我们之间“果然”有问题,所以才要避嫌。
一天晚上,队长李大山把我叫到了他家。他老婆给我倒了碗热水,就借口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俩,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李大山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很沉:“阿进,你是个好孩子,叔知道。你哥是英雄,我们全村人都敬重他。你嫂子,也是个苦命人,不容易。”
我低着头,捧着热水碗,手指被烫得发疼。
“可是,”他话锋一转,“有些事,得注意影响。你还年轻,不懂这里面的道道。瓜田李下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嫂子一个女人家,名声比命都重要。”
“叔,我明白。我跟嫂子没什么。”我急切地辩解。
“你明白就好。”李大山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村里那帮长舌头妇人的嘴。这样吧,你还是搬到青年点去住。离得远点,对你,对你嫂子,都好。”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我搬走?那我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我当初信誓旦旦地说要照顾嫂子和念念,现在却要像个逃兵一样离开?
我看着李大山,他的脸上满是皱纹,眼神里有无奈,也有不容置疑的坚决。我知道,这不是在跟我商量,这是队里做的决定。
我第一次尝到了痛苦和无力的滋味。我本想做一个守护者,却因为我的存在,给我最想保护的人带来了最大的伤害。我的选择,我的行动,全都错了。这个困境像一张大网,我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嫂子还没睡。她坐在堂屋里,好像专门在等我。
我没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说:“嫂子,队长让我……搬去青年点住。”
屋子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我才听见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也好。”
我抬起头,看到她的眼睛里,那口老井,好像终于干涸了。
搬去青年点的那天,是个阴天。我的东西不多,一个背包,一卷铺盖。我把东西收拾好,准备走的时候,念念跑过来,拉着我的衣角,不说话,就是不松手。
嫂子走过来,蹲下身,把念念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她对念念说:“念念乖,让叔叔走。叔叔要去忙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不敢再多待一秒,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院子。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母女俩的目光,一直跟在我身后。
住在青年点的日子,很煎熬。大通铺上,十几个小伙子,汗味、脚臭味混在一起。晚上大家闹哄哄地聊天、打牌,我一句话也插不进去。我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我还是会每天干很重的活,想用疲劳来麻痹自己。但只要一停下来,嫂子和念念的脸就会浮现在我眼前。我想象着没有我,她们的日子会是怎样。水缸里的水,是不是要嫂子自己一担一担地去挑?那细瘦的肩膀,能扛得住吗?念念是不是还在哭着找叔叔?
我开始反思。我之前的做法,真的是在保护她们吗?我为了所谓的“名声”,为了躲避那些流言蜚语,选择了逃离。我把她们母女俩,孤零零地丢在了那个风口浪尖上。这算什么担当?我哥要是知道,会不会从地底下跳出来骂我?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错在哪里?我错在太在乎别人的看法,而忽略了她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她们需要的不是一个远远观望、刻意避嫌的“叔叔”,而是一个能实实在在撑起这个家的男人,一个能为她们挡风遮雨的亲人。名声固然重要,但如果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声,让亲人受苦,那这名声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思考模式,开始从“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该怎么躲开这些麻烦?”转变为“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对她们最好的?”
我想要的是守护好我哥的家,让嫂子和念念能过上安稳的日子。这才是我的初心,也是我来黄泥坡的目的。至于村里的流言,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我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就放弃自己的责任。
这个想法一旦清晰起来,我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好像一下子松动了。我不再被动地承受痛苦和纠结,我开始主动地思考,我该如何去面对这一切。
转折点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我们正在地里抢收麦子,突然,村西头有人发疯似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林婉清家的念念掉进河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炸开了。手里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拔腿就往村西头的河边跑。
那条河我熟悉,水流很急。前几天刚下过大雨,河水涨了不少。我一边跑,心里一边发疯地祈祷。我不敢想象,如果念念出了事,嫂子该怎么活下去。
等我跑到河边的时候,河滩上已经围了一圈人。我挤进去一看,心瞬间沉到了底。念念已经被捞了上来,躺在地上,浑身湿透,小脸煞白,嘴唇发紫,一动不动。嫂子跪在她身边,不停地给她按压胸口,嘴里念叨着:“念念,你醒醒,你看看妈妈,你醒醒啊……”她的声音已经嘶哑,脸上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村里的赤脚医生也在,摇着头说:“不行了,捞上来就没气了……”
围观的村民们议论纷纷,脸上都是同情和惋ą惜。
“真是作孽啊,这孩子才多大……”
“她男人走了,现在孩子也没了,这让她以后可怎么活啊。”
我冲了过去,跪在念念身边,大声喊:“嫂子,让我来!”
我小时候在少年宫学过一些急救知识。我把念念的头侧过来,清理掉她嘴里的泥沙和水草,然后开始给她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救活她,一定要救活她!
嫂子已经呆住了,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周围的议论声也停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我。
一下,两下,三下……我机械地重复着按压和渡气的动作。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念念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的力气快要耗尽了,汗水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念念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水,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活过来了!
我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嫂子反应过来,一把抱住念念,放声大哭。那哭声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也有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和委屈。
念念在嫂子的怀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看着我,虚弱地喊了一声:“叔叔……”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把念念从嫂子怀里接过来,用我的干上衣把她裹住。她的小身子还在瑟瑟发抖。我对嫂子说:“嫂子,别哭了,赶紧送孩子去镇上的卫生院,她呛了水,可能会发烧。”
嫂子这才止住哭,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点了点头。
我背起念念,对围观的村民说:“麻烦大家让一让!”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我背着念念,嫂子跟在我身后,我们俩一起,朝着二十里外的镇上卫生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怕了。什么流言蜚语,什么村里人的眼光,都见鬼去吧。我只知道,我背上的是我的亲侄女,我身边的是我的亲嫂子。她们是我的家人,保护她们,就是我的天职。
从被动地逃避,到主动地承担,我的内心完成了一次彻底的转变。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退缩了。
去镇上的路,是一条崎岖的土路。我背着念念,走得很快。嫂子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一只手时不时地扶一下我的后背,好像在给我传递力量。我们一路无话,但彼此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到了卫生院,医生检查后说幸亏抢救及时,孩子只是呛了水,有些受惊,加上有点发烧,需要住院观察两天。
我们俩都松了一口气。安顿好念念,交了住院费,天已经黑了。我让嫂子在病房里守着,我出去买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热水。
我们俩就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分着吃了那两个干硬的馒头。嫂子吃得很慢,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馒头上。
“阿进,”她哽咽着说,“今天……谢谢你。要不是你,念念就……”
“嫂子,别说这种话。”我打断她,“我们是一家人。念念是我的侄女,我哥的女儿,我救她,是应该的。”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在卫生院昏暗的灯光下,我第一次看清了她脸上的疲惫和憔悴。她才二十五岁,本该是像花儿一样绽放的年纪,却过早地承受了生活的风霜。
“一家人……”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泪流得更凶了。
那一晚,我们俩轮流守着念念。后半夜,念念退了烧,睡得很安稳。我看着她熟睡的小脸,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可能会再次掀起轩然大波,但我认为必须去做的决定。
两天后,我们带着康复的念念回了村。
我们一起回村的场景,无疑给那些好事的村民们提供了新的谈资。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一个孩子,从镇上回来。这画面,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了。
果然,我们回来没多久,村里的风言风语就达到了顶峰。这一次,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变成了明目张胆的指责。
“不知羞耻,大白天地就出双入对。”
“还说没什么,孩子都成了他们俩的幌子了。”
“可怜陈辉啊,尸骨未寒,他媳妇就给他戴了顶绿帽子,还是跟他亲弟弟。”
这些话比之前恶毒百倍。我走在村里,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鄙夷和不屑的目光。以前那些对我还算客气的长辈,现在看见我都绕着走。
嫂子更是成了众矢之的。她去河边洗衣服,一群妇人就故意在一旁大声说笑,话里话外都是挤兑和嘲讽。她去打猪草,有人会故意把她篮子里的猪草给扬了。她彻底被孤立了。
我看着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不争辩,不哭闹,只是把所有的苦都咽进肚子里。她变得更沉默了,也更瘦了。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我以为我的挺身而出能为她撑起一片天,没想到却给她招来了更大的暴风雨。
最致命的一击,来自一封匿名的举报信。
信直接寄到了公社。信里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我和嫂子“不清不楚”的关系,说我败坏知青名声,说嫂子不守妇道,玷污了英雄家属的光荣称号。
这下事情闹大了。公社派了调查组下来。队长李大山黑着脸,把我叫到队部,把那封信拍在我面前。
“陈进!你自己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我拿起那封信,信上的字歪歪扭扭,充满了恶意和污蔑。我的手气得发抖。
“这不是真的!是有人在造谣!”我辩解道。
“是不是真的,现在还重要吗?”李大山一拳砸在桌子上,“现在全公社都知道了!你让我们黄泥坡的脸往哪儿搁?你让你哥的脸往哪儿搁?”
调查组的人找我谈了话,也找了嫂子。他们的问题尖锐而刻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把我们的尊严剥下来,放在地上踩。
我不知道嫂子是怎么应对的。我只知道,她从调查组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走路都有些摇晃。
几天后,处理结果下来了。
公社认为,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们的行为确实造成了“不良影响”。为了“严肃风纪”,我被要求立刻搬出黄泥坡,调到另一个更偏远的农场去。而嫂子,则被取消了“英雄家属”每月几块钱的补助。
这个结果,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我被赶走,意味着我再也无法照顾她们母女。而取消补助,对于这个本就贫困的家庭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我所珍视的一切,我想要守护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崩塌了。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抗争,换来的却是最坏的结局。我不仅没有保护好她们,反而亲手将她们推入了更深的深渊。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青年点的土炕上,彻夜未眠。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就像我的心情。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被推向了绝望的边缘。我辜负了我哥的嘱托,我毁了嫂子的人生。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把这个烂摊子留给嫂子一个人?
不,我不能。
在最深的黑暗里,我反而冷静了下来。我开始思考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错了吗?我救我的侄女,错了吗?我照顾我的嫂子,错了吗?我没错。错的是那些狭隘、偏见、用恶毒的揣测去伤害别人的人。错的是这个不问青红皂白,只为了平息舆论就随意处罚我们的世道。
可是,光知道谁对谁错,又有什么用呢?我没有能力去改变别人的看法,更没有能力去对抗公社的决定。我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
就在这种极度的无助和迷茫中,我想起了一样东西。
我从我的背包最底层,翻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本子。那是我哥的日记。他牺牲后,队里整理他的遗物时,把这个交给了我。我一直没敢看,我怕触景生情。
但现在,我需要力量。我需要从我哥那里,找到一点指引。
我点亮煤油灯,颤抖着手,翻开了日记本。
日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刚劲有力。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日常的琐事。今天挣了多少工分,明天要修哪里的水渠,念念又长高了多少……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模糊了视线。我仿佛看到了那个鲜活的、爱笑的大哥,就坐在我对面。
翻到最后几页,日期是他出事的前几天。其中有一段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
他写道:“婉清是个好女人,能娶到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她跟着我,从城里来到这穷山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心里有愧。我总想着,等以后政策好了,一定要带她和念念回城里去,让她过上好日子。我唯一的担心,就是我这工作,太危险。如果……如果我有什么万一,最对不起的就是她。我把她带到了这里,却可能没法带她离开。我希望,她能永远坚强,永远善良,如果可以,我希望她能找到属于她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被我这个名字给束缚住。”
读完这段话,我嚎啕大哭。
我终于明白了。我哥的在天之灵,他希望的,从来都不是让嫂子为他守一辈子寡,做一个被“英雄家属”光环禁锢的活祭品。他希望的,是她能幸福,是她能有自己的生活!
而我,之前一直在做什么?我一直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去维护一个僵化的、所谓“英雄”的牌坊。我要求嫂子和我一起,去迎合村里人的道德标准,去扮演一对标准的、毫无瑕疵的叔嫂。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我真正的责任,不是去维护那个牌坊,而是去完成我哥未了的心愿——让嫂子和念念过上好日子,让她们离开这个充满偏见和伤害的地方!
这个顿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所有的枷锁。我不再纠结于对错,不再沉湎于痛苦。我的目标,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去另一个农场?不。我要回城。我要考大学!
一九七七年,国家恢复了高考。这个消息,像春雷一样,震动了我们这一代知青。很多人都在偷偷复习,希望能跳出农门。我之前一直没这个心思,我觉得我的责任在黄泥坡,在嫂子和念念身上。
但现在,我明白了。考上大学,回到城市,才是我能带她们脱离苦海的唯一途径。只要我考上了,我成了国家干部,我就有能力,有资格,把她们的户口迁到城里,让她们作为我的家属,名正言顺地跟我生活在一起。
这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这关系到我们三个人的未来。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去找了队长李大山。
我没有去争辩公社的处罚决定,那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队长,我不去那个农场。我要请假,复习,参加今年的高考。”
李大山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他看着我,我的眼睛里没有了前几天的绝望和愤怒,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想好了?”
“想好了。”
“……行。我给你批假。队里的工分,我先给你记着。能不能考上,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同意,或许,在他心里,也对我哥,对我们这个家,存着一份愧疚吧。
我没有回青年点,而是直接回了嫂子家。
我推开院门的时候,嫂子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走到她面前,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她。
“嫂子,我要考大学。如果我考上了,我就带你和念念回上海。我们离开这里。”
她呆呆地看着我,手里的衣服掉进了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她好像听不懂我的话,又好像被我的话吓住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嫂子,相信我。我会带你们走。”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地点头。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疯狂的复习。我把我所有的课本都找了出来,在西厢房那张破旧的桌子上,没日没夜地学。黄泥坡的夜晚很静,只有我屋里的那盏煤油灯,常常亮到天明。
嫂子把她所有的支持,都倾注在了行动里。她不再刻意躲避我。她会把做好的饭菜,悄悄地放在我的房门口。她会趁我睡着的时候,拿走我换下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她会把煤油灯的油添得满满的,把灯芯捻得亮亮的。
我们之间,依然没有太多的话语。但一种新的、更坚韧的连接,在我们之间建立起来。我们不再是活在别人眼光里的叔嫂,我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是为了一个共同的未来而努力的家人。
村里的流言蜚语还在继续,但我们都已经不在乎了。他们的目光,再也无法穿透我们家那道小小的院墙,伤害到我们。我们的世界里,只有书本,灯光,和那个遥远却清晰的梦想。
高考那天,是嫂子送我去的考场。她给我煮了两个鸡蛋,用红纸包着,塞在我口袋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
我走进考场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她抱着念念,就站在考场外那棵大槐树下,远远地望着我。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她身上,像给她披上了一件金色的铠甲。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漫长而又甜蜜的煎熬。我恢复了下地干活,但心里却多了一份笃定的期盼。
终于,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路高喊着我的名字,冲进了黄泥坡。
“陈进!陈进的录取通知书!”
整个黄泥坡都轰动了。在那个年代,一个村里能出一个大学生,是天大的事。
我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封印着红色字体的信封,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我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拆开,而是拿着它,飞奔回家。
我冲进院子的时候,嫂子正带着念念在喂鸡。她看到我手里的信封,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我走到她面前,深吸一口气,撕开了信封。
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陈进同学,你已被复旦大学录取……
我把通知书递到嫂子面前。
她低着头,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那口枯了很久很久的老井,终于,一点一点地,重新蓄满了水。那水光里,映着秋日的天空,映着我的脸,也映着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她笑了。那是我来到黄泥坡之后,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地笑。嘴角上扬,眼角弯弯,像雨后初晴的天,干净,明亮,洗去了所有的阴霾和苦痛。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一个童话般的结尾。我知道,接下来要走的路,会更长,也更难。办理户口迁移,在陌生的城市里安家,抚养念念长大……每一件,都是巨大的挑战。
但我们都不怕了。
我看着嫂子的笑容,看着她身边一脸懵懂的念念,心里无比地踏实。我完成了对哥哥的承诺,不是用一种僵化的、被动的守护,而是用一种主动的、创造性的方式。我没有被那个时代的伦理困境所吞噬,而是带着我所爱的人,一起从困境中走了出来,找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新的伦理平衡。
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真正懂得“担当”二字重量的男人。这,就是黄泥坡这片土地,教给我最重要的一课。
来源:聪明的星球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