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包厢的门被推开一条缝,KTV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鬼哭狼嚎的歌声就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像一群被关了很久的野兽。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里的酒杯晃了一下,冰块撞在玻璃壁上,发出清脆又孤独的响声。
包厢的门被推开一条缝,KTV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鬼哭狼嚎的歌声就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像一群被关了很久的野兽。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里的酒杯晃了一下,冰块撞在玻璃壁上,发出清脆又孤独的响声。
空气里混着啤酒发酵的酸味、果盘腐烂的甜腻,还有一种属于青春散场后的尘埃味道。灯光昏暗,五颜六色的光束在每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把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切割成模糊的碎片。有人搂着脖子在高歌,有人缩在角落里低头刷着手机,有人端着酒杯满场飞,用夸张的声调和每个人碰杯,仿佛要把这十年没见的生分,都融进这杯廉价的啤酒里。
我就是那个缩在角落里的人。
不是不合群,只是觉得吵。这种热闹像一层浮在水面上的油,看着五光十色,底下却是一潭沉静的、甚至有些冰冷的水。我融不进去,也不想融进去。我只是坐着,看着,听着。听他们聊飞涨的房价,聊孩子的奶粉牌子,聊哪个领导又升了职,聊谁谁谁又离了婚。这些话题像一把把小小的凿子,在我们和十年前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年之间,凿出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然后,门又被推开了。
这一次,涌进来的不是噪音,而是一瞬间的安静。
连那个拿着麦克风吼得声嘶力竭的胖子,都像是被人按了静音键,只剩下伴奏还在徒劳地响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口。
她就站在那里。
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风衣,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没有化妆,或者说化了那种看不出来的淡妆。她站在门口,被外面走廊明亮的灯光勾勒出一个柔和的轮廓,KTV包厢里那些光怪陆离的灯影,在她面前都显得有些狼狈和俗气。
时间好像被拉成了一条长长的、黏稠的线。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猛地一沉,然后又疯狂地向上弹起,撞得我胸口生疼。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拿稳,我赶紧把它放在了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是她。林晚。
十年了。整整十年。我以为我早就把这个名字连同那段记忆一起,打包扔进了脑海最深的角落,贴上了“禁止访问”的封条。可当她出现的那一刻,我才知道,那个包裹从未被封存,它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等着一个钥匙,轻轻一拧,所有的东西就都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微笑着和门口的人打招呼,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像山谷里的风,一下子就吹散了包厢里所有的浑浊。她走进来,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然后,落在了我身上。
只有一秒钟。
或许连一秒钟都不到。
但那一秒钟,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音乐,没有喧闹,没有那些闪烁的灯光。只有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清澈得像一汪泉水,能一眼看到底。只是泉水底下,好像多了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一些沉淀下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很快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瞥。然后她被几个热情的女同学拉到了沙发中间,瞬间被人群淹没。
包厢里的音乐又响了起来,喧闹声卷土重来,甚至比刚才更甚。好像刚才那短暂的安静,只是为了给她的出场做一个隆重的铺垫。
我重新端起酒杯,把里面剩下的冰块和酒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心里那团突然燃起来的火。火苗不大,却烧得我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我开始后悔来这个同学聚会了。
来之前,我犹豫了很久。班长在群里艾特了所有人,说十年了,大家怎么也该聚一聚了。我看着群里一个个蹦出来的“收到”“必须到”,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后还是回了个“好”。
我在想什么呢?或许是存了一点侥幸心理,觉得她可能不会来。她那样的人,毕业后就去了大城市,听说发展得很好,应该不会对这种无聊的怀旧游戏感兴趣。又或许,我内心深处,其实是想见她的。想看看十年过去,她变成了什么样子。想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放下了。
现在看来,我两个都想错了。她来了,而我,也根本没有放下。
接下来的时间,我变得更加沉默。我能感觉到,有无数道目光在我俩之间来回穿梭。那些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八卦,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当年我们俩的事,在学校里闹得沸셔沸扬,是公开的秘密。我们的开始有多么轰轰烈烈,结束就有多么仓促狼狈。很多人都想知道,这对曾经的金童玉女,如今重逢,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我只是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啤酒的味道很涩,像我此刻的心情。
“哎,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闷酒啊?”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挤到了我身边,是当年的同桌,老王。他现在已经是个标准的中年男人,头发稀疏,肚腩高挺,说话时带着一股酒气和世故。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朝林晚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说:“看见没?林大美女还是那么漂亮啊。听说现在是外企高管,年薪……啧啧,不敢想。”
我没说话,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你呢?现在在哪发财?”老王不依不饶地问。
“就……一个普通公司,做技术的。”我含糊地回答。
“哦,技术好啊,稳定。”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优越感,“结婚了吧?孩子多大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我结了婚吗?没有。
我甚至连个正经的女朋友都没有。毕业后的这些年,我的人生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上班,下班,加班,偶尔和同事吃个饭。不是没有遇到过别的女孩,只是每当我想试着去靠近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林晚的影子。那个影子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墙,把我困在了原地。
我的人生,好像从她离开的那天起,就按下了暂停键。我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我只是……停在了那里。而她,却一直在往前走,走得那么快,那么远,快到我已经看不清她的背影。
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脏。我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羞愧。
我不能让她知道,我过得这么……平庸。我不能让她知道,十年了,我还在原地踏步。
“结了。”一个声音从我嘴里冒了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个声音很陌生,干巴巴的,一点都不像我。
“哦?可以啊你小子,动作挺快啊!”老王咧嘴一笑,“老婆是干嘛的?孩子上幼儿园没?”
“嗯,孩子……两岁了。”我听到自己继续说着谎,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是凭着本能在胡言乱语。
“行啊你!”老王重重地拍了我一下,“来,为了咱们当爹的,走一个!”
他给我满上酒,和我碰了一下杯。我机械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我感觉一道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抬起头,正好对上林晚的视线。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这边,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她手里端着一杯果汁,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探寻,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她听到了。
她一定听到了。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一种被当场戳穿的恐慌和狼狈,让我手足无措。我下意识地想解释什么,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解释什么呢?说我刚才在撒谎?为什么撒谎?因为我自卑?因为我没放下你?
任何一个理由,都只会让我显得更加可悲。
于是,我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逃避。我移开视线,假装没看到她,端起酒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周围的喧闹声仿佛都离我远去,我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绝望的撞击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身边的人都散开了,大概是又去唱歌或者玩骰子了。我身边的沙发陷了下去,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飘了过来。
是栀子花的味道。
和十年前,她坐在我自行车后座时,风吹过来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你……过得好吗?”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很轻,很柔,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转头看她,只是盯着面前桌子上那些凌乱的酒瓶和果盘,声音沙哑地说:“挺好的。你呢?”
“我?”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苦涩,“不好不坏吧。”
一阵沉默。尴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脸上,像探照灯一样,让我无所遁形。我只能不停地喝酒,试图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给自己一点虚假的勇气。
“你太太……是做什么的?”她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轻。
我的手抖了一下,酒差点洒出来。
“她……是老师。”我继续编造着那个虚假的谎言,每一个字都像刀片,划过我的喉咙,“很温柔的一个人。”
我说出“温柔”两个字的时候,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因为这个词,曾经是我的专属,是用来形容她的。
“是吗?”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那……挺好的。”
又是一阵沉默。
我终于鼓起勇气,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昏暗的灯光下,她的侧脸还和记忆中一样,线条柔和,鼻梁挺翘。只是眼角,似乎多了一丝疲惫。她的睫毛很长,微微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果汁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划来划去。
“我……”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我上个月,分手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谈了三年的男朋友。”她继续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不正常,“我们本来……都准备结婚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哦。”
“他很好,对我很好,各方面都很好。”她的声音开始有些发颤,“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就在我们去看婚房的前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觉得累了。他说,他感觉不到我爱他。他说,我的心里,好像一直住着另外一个人。”
我的呼吸停滞了。
“你说,可不可笑?”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水汽。那层水汽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闪着破碎的光。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把他忘了。我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努力去爱别人。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时间就会治愈一切。可是到头来,我只是在自欺欺人。”
她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一颗,两颗,无声无息,却像滚烫的岩浆,滴在我的心上。
我彻底慌了。我看着她的眼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我想伸出手去帮她擦掉,可我的手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是个已婚男人。
我在她面前,亲手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
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我有什么立场去靠近她?
我的沉默,像一把刀,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看着我,眼神从悲伤,慢慢变成了失望,最后,变成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凄凉。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吗?”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她不是在质问,她是在乞求。
她在向我求救。
而我,却因为一个可笑的、卑劣的谎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沉沦在痛苦里,什么也做不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能说什么?说“别哭了,都会过去的”?还是说“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任何一句无关痛痒的安慰,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虚伪,那么苍白。
她看着我呆滞的样子,突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充满了自嘲和悲哀。
“我明白了。”她站起身,对我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了一个郑重的告别仪式,“祝你幸福。”
说完,她转身就走。
她的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我看着她穿过喧闹的人群,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消失在走廊明亮的灯光里。
包厢里的音乐还在继续,有人又开始声嘶力竭地唱着那首《十年》。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
歌声飘进我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嘲笑我。
我拿起桌上的酒瓶,直接对着瓶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KTV的。走出大门,一股冷风迎面吹来,我打了个哆嗦,酒醒了一半。
午夜的街头,车辆稀少,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斑驳的光影。下雨了。不大,是那种细细密密的冷雨,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人的皮肤上。
我没有打车,也没有撑伞,就那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冰冷的寒意顺着领口钻进去,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冷。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最后那句话。
“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吗?”
那句话像一个魔咒,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海里盘旋。她的眼神,她的眼泪,她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眼前反复播放。
我为什么要撒谎?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里来回地割。
是因为自卑吗?是。我害怕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个在小城市里,做着一份不好不活的工作,没有存款,没有房子,没有未来的我。和她比起来,我简直就是地上的尘埃。
但仅仅是自卑吗?
不。
我抬起头,看着被雨水模糊的城市夜景。那些高楼大厦的轮廓,在夜色中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
我撒谎,更是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再次靠近她。我害怕我们之间那段尘封的过去,会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被再次打开。我害怕面对那个曾经因为我的懦弱和自私,而被我亲手推开的女孩。
我更害怕的是,我发现自己……还爱着她。
那种爱,不是年少时轻飘飘的喜欢,而是经过十年沉淀,已经融入骨血的执念。它像一棵深埋在地下的树根,平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一旦被触动,就会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不敢承认。
我不敢让她知道,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她。
我不敢让她知道,我的心里,也一直住着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林晚。
所以,我用一个谎言,给自己建了一座坚固的堡垒。我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也能让她彻底对我死心。
我以为这是对我们两个人都好的方式。
可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不仅伤害了她,也把自己推向了更深的深渊。我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可能的连接,亲手把那个向我求救的女孩,又一次推开了。
雨越下越大,砸在脸上,冰凉,但不清醒,反而把记忆砸得更深。
我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那时候我们还在上大学,正是爱得最热烈的时候。我们撑着一把小小的伞,在学校的林荫道上散步。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一首欢快的打击乐。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仰着脸问我:“你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我低头看着她,她的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会。”
“那以后我们要去哪里?”
“去北京,去上海,去最繁华的地方。我要给你买最大的房子,让你过最好的生活。”那时候的我,意气风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的脚下。
她咯咯地笑起来,把手伸出伞外,去接冰凉的雨滴。
“我不要大房子,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她说。
那时候的我们,以为爱可以战胜一切。我们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我们都太年轻了。
年轻到不知道,命运的残酷,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来得迅猛。
大四那年,我父亲被查出了重病。
为了给他治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一大笔债。我拿着那张薄薄的诊断书,感觉天都塌了。那个曾经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男人,一夜之间就倒下了。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我这个还没走出校门的儿子身上。
我开始疯狂地打工,发传单,送外卖,在工地上搬砖。只要能赚钱,什么活我都干。我每天累得像条狗,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林晚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总是说没事,只是在为找工作发愁。
我不敢告诉她真相。
我怎么能告诉她?告诉她我的未来已经一片灰暗?告诉她我可能一辈子都要被这笔巨额的债务拖累?告诉她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未来,甚至连一个最基本的承诺都给不起?
她那么好,那么优秀,她应该有更光明的前途,而不是被我这样一个烂人拖下水。
我的自尊和那可怜的“为她好”的念头,让我做出了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
我要和她分手。
我选了一个和今天一样,下着冷雨的晚上。
我约她在我家附近的小公园见面。我故意迟到了很久,让她在雨里等了我半个多小时。
她见到我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嘴唇冻得发紫,但她没有一句怨言,只是跑过来,用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焦急地问:“你没事吧?怎么才来?电话也打不通。”
我甩开她的手,冷冷地看着她。
“我们分手吧。”我说。
我看到她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我重复了一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绝情,“我厌了,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她的声音在发抖,“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别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不爱了。”
“不爱了?”她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我强迫自己转过头,对上她那双含着泪的、破碎的眼睛。那一刻,我的心像被撕开了一样疼。但我知道,我必须狠下心。长痛不如短痛。
“是,我不爱你了。”我一字一句地说。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她苍白的脸上滑落。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最后,她点了点头,说:“好。”
只有一个字。
然后她转身,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雨幕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雨水冲刷着我的脸,没有人知道,那里面有多少是雨,有多少是泪。
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变成了黑白色。
我毕业后,没有去北京,也没有去上海。我回到了这个小城市,找了一份不好不活的工作,用每个月的工资,一点一点地偿还家里的债务。
我再也没有联系过她。我删掉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我强迫自己不去打听她的任何消息。
我以为,只要我们不再相见,她就会忘了我,开始新的生活。
我以为,这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可我从来没有问过她,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我自以为是的牺牲,我自作主张的成全,到头来,可能只是对她最残忍的伤害。
就像今晚。
我再一次,用我那可悲的自尊和懦弱,亲手把她推开了。
“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吗?”
这句话,和十年前她转身离去的那个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我突然意识到,十年来,我根本没有变。我还是那个遇到事情只会逃避的懦夫。
我捂着脸,蹲在冰冷的街头,任由雨水将我彻底淹没。
第二天,我是被宿醉的头痛给疼醒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我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感觉整个脑袋都快要裂开了。
昨晚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了回来,同学聚会,林晚,那个该死的谎言,还有她含泪的质问。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小锤子,在我的太阳穴上敲打。
我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着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公司同事打来的。我这才想起来,今天不是周末,我还要上班。
我匆匆忙忙地洗漱换衣服,赶到公司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一个多小时。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代码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同事和我说话,我也总是反应慢半拍。
我的脑子里,全都是林晚。
她在哪里?她现在怎么样了?昨晚她一个人回去,会不会有事?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我却一个答案都找不到。
我甚至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下班后,我鬼使神差地开着车,来到了我们大学的校门口。
十年过去,这里变化很大。曾经破旧的校门被翻新得气派辉煌,旁边还建起了新的商业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我把车停在路边,没有下车,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些穿着青春洋溢的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校门口走出来。他们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讨论着今天晚饭吃什么,周末去哪里玩。
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我们。
那时候,我也总是站在这里,等她下课。她总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怀里抱着厚厚的书。看到我,她会眼睛一亮,然后像一只小鸟一样,飞快地向我跑来。
她会跳上我的自行车后座,紧紧地搂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背上。
“今天去吃什么?”她会问。
“去吃那家新开的麻辣烫吧。”
“好啊好啊!”
那时候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一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一次傍晚的骑行,一个图书馆里的对视,就能让我们开心一整天。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那些曾经被我刻意遗忘的细节,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想起她喜欢喝香草味的可乐,每次喝之前都要摇一摇,看气泡升腾起来的样子。
我想起她怕冷,冬天总是手脚冰凉,我总是把她的手放进我的口袋里捂着。
我想起她喜欢看星星,我们曾经在学校的操场上躺了一整晚,她指着天上的星星,给我讲那些我听不懂的星座故事。
我想起我们一起养过一只流浪猫,给它取名叫“可乐”,后来它跑丢了,她为此哭了好几天。
我还想起,我们曾经在一个本子上,写下了我们对未来的所有规划。
那个本子,现在在哪里?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动了汽车。
我回到了我父母留下的老房子。父亲在前几年已经去世了,母亲跟着我哥去了别的城市。这栋房子,就一直空着,只有我偶尔会回来打扫一下。
屋子里有一股陈旧的味道,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我凭着记忆,走进了我当年的卧室。
房间里的陈设还和以前一样,只是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我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个铁盒子。那是我当年用来装“宝贝”的。
我打开盒子,里面有几封信,几张照片,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木头雕刻的小鸟。
那是我亲手为她雕的。那时候我说,我们以后要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
我拿起那只木头小鸟,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它粗糙的表面。
在盒子的最底下,我找到了那个本子。
封面上,是我们俩用稚嫩的笔迹,一起写下的四个字:“我们的未来”。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本子。
第一页,是我们画的一栋房子。房子不大,但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栀子花。
第二页,是我们计划的旅行。从北京到西藏,从江南水乡到漠北风光,我们把想去的地方,都用红笔圈了出来。
第三-页,是关于我们的孩子。我们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男孩叫什么,女孩叫什么。
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我的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
这些曾经被我们视若珍宝的梦想,如今看来,是多么的讽刺。
本子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是林晚写的。
“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她的字迹很娟秀,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坚定。
我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本子里,失声痛哭。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我亲手毁掉了我们的一切,亲手把那个说要永远陪在我身边的女孩,弄丢了。
我在老房子里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再躲在那个懦弱的壳里,自欺欺人。
就算……就算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也要告诉她真相。我要为我当年的懦弱,为我昨晚的谎言,向她道歉。
我必须要找到她。
可是,我该去哪里找她?
我打开手机,点开了那个沉寂了很久的同学群。群里还在讨论着昨晚的聚会,发着各种照片和视频。
我快速地翻着聊天记录,希望能找到一些关于林晚的线索。
终于,我在一张合照里,看到了林晚。她站在人群的边缘,脸上带着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照片的背景,是一家酒店。
我放大照片,看到了酒店的名字。
我立刻在地图上搜索这家酒店,然后开车赶了过去。
到了酒店前台,我却犹豫了。我该怎么问?直接问有没有一个叫林晚的客人住在这里?酒店会告诉我吗?
就在我踌躇不前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是林晚。
她换了一身衣服,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双肩包,看样子是准备离开。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深吸一口气,朝她走了过去。
“林晚。”
我叫了她一声。
她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当她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有事吗?”她的语气很冷淡,像是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我……”我看着她疏离的眼神,准备好的一肚子话,突然都卡在了喉咙里。
“如果没事的话,我赶时间。”她说着,就要绕过我离开。
“等一下!”我急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有些凉。
她浑身一震,猛地想把手抽回去,但被我紧紧地抓着。
“你放开!”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怒气。
“我不放。”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晚,我有话要对你说。”
酒店大堂里人来人往,很多人都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林晚的脸涨得通红,她挣扎了一下,见挣脱不开,只好压低声音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有。”我的声音在发抖,但我抓着她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昨晚……对不起。”
她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了一声:“对不起?你是指你骗我说你结婚了,还是指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你连一句安慰的话都吝于给我?”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我语塞了。
“够了。”她别过脸,不再看我,“都过去了。你过你的幸福生活,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我没有结婚!”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句话,让整个大堂都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们身上。
林晚也彻底呆住了。她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我看着她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昨晚,我撒谎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为什么?”过了很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们找个地方,我慢慢跟你说,好吗?”我放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恳求。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地闪烁着。最终,她点了点头。
我们找了酒店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正是下午茶的时间,咖啡馆里人不多,很安静。舒缓的音乐在空气中流淌,窗外的阳光暖暖地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
服务员过来问我们要喝点什么。
“一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我下意识地替她点了。
她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以前喝咖啡,就只喝最苦的美式。她说,生活已经够甜了,需要一点苦味来中和一下。
我不知道,十年过去,她的口味变了没有。
“还是和以前一样吗?”我有些不确定地问。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服务员走后,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是该先解释昨晚的谎言,还是该先坦白十年前的真相?
“你……”还是她先开了口,“为什么要骗我?”
我抬起头,对上她探寻的目光。
我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十年的委屈、愧疚和思念,都吸进肺里,然后再一次性地吐出来。
“因为我……没脸见你。”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没脸见我?”她皱起了眉头。
“林晚,这十年来,我过得……很不好。”我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有去大城市,没有出人头地,我只是留在了这个小地方,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我的人生,一塌糊涂。”
“我害怕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怕你瞧不起我。当老王问我结没结婚的时候,我脑子一热,就撒了谎。我想,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不能输给你。我想让你以为,我过得很好,很幸福,已经把你忘了。”
我说着,低下了头,不敢看她的表情。
“所以,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因为你过得不好,就瞧不起你的人?”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我……”
“你觉得,我会在意你有没有钱,有没有出人头地?”她继续问。
我无言以对。
“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失望。
“不,不是的!”我急忙抬起头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太自卑了。”
咖啡被端了上来,黑色的液体在白色的瓷杯里,散发着浓郁的苦涩香气。
她端起咖啡,轻轻地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个解释,还远远不够。
“林晚,”我鼓起所有的勇气,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十年前,我对你撒了谎。”
她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当年……我和你分手,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了。”
我的声音在发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那是因为什么?”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看到最深处的秘密。
“因为我爸。”我闭上眼睛,把那段我最不愿回首的往事,一点一点地剖开,血淋淋地展现在她面前。
“大四那年,我爸查出了重病。为了给他治病,家里欠了很多钱。我感觉我的天都塌了。我觉得我的人生完了,我给不了你任何未来,我只会拖累你。”
“我那么爱你,我怎么舍得让你跟着我一起吃苦?你那么好,你应该有更好的人生。所以,我只能……只能用最伤人的方式,把你推开。”
“我对你说我不爱你了,那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违心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先把我自己割得遍体鳞伤。”
“分手那天晚上,你走后,我一个人在雨里哭了很久。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是个懦夫。”
“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我努力工作赚钱还债,我以为等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我就有资格再去找你。可是……我太没用了,债还得那么慢,而你,却走得那么快。”
“我听说你去了上海,进了外企,做得很好。我为你高兴,但同时也更加自卑。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我再也追不上了。”
“昨晚在KTV,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所有的伪装都崩溃了。我还是那个十年前的穷小子,而你,已经变成了耀眼的白天鹅。我怎么敢……怎么敢让你知道,我还对你念念不忘?”
我说完了。
把所有埋藏在心底十年的秘密,都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我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像是打了一场筋疲力尽的仗。
我不敢看她,只是低着头,等待着她的审判。
也许她会骂我,骂我自私,骂我混蛋。
也许她会嘲笑我,笑我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认了。
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背景音乐在轻轻地流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终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然后,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猛地抬起头。
林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她的眼泪,不像昨晚那样,带着悲伤和绝望。此刻的泪水,更像是……一种释放。
“你这个……傻瓜。”她哽咽着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扛着?你知不知道,我当年有多难过?我以为你真的不爱我了,我以为是我自己不够好。我恨了你很久,你知道吗?”
“对不起。”我反手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对不起,林晚,真的对不起。”
“你这个大笨蛋!”她用另一只手捶打着我的肩膀,力气不大,更像是在发泄。
“是,我是笨蛋,我是混蛋。”我任由她打着,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们两个人,就在这家安静的咖啡馆里,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握着手,一起流着泪。
像两个迷路了十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哭了很久,我们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用纸巾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看着我,问:“那……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几年前,已经走了。”我轻声说。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都过去了。”我摇了摇头,“家里的债,去年也终于还清了。我现在,无债一身轻。”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不知道。”我看着她,苦笑了一下,“以前,我的目标就是还债。现在债还完了,我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那就……重新开始吧。”她说。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像是重新燃起了星光。
“林晚,”我看着她,认真地问,“你昨晚说,你分手了。是因为……因为你心里还想着我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看着我们交握在一起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很好。我也努力过,我想试着去爱他,想忘了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我做不到。”
“我越是想忘,你的影子就越清晰。我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他。这对我们三个人,都不公平。”
“所以,我跟他坦白了。我们是和平分手的。”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有心疼,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原来,这十年来,被困在原地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段早已结束的感情。
“林晚,”我握紧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地说,“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我问出了这句话。
这句我幻想了无数遍,却从来不敢说出口的话。
说完之后,我的心跳得飞快,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的眼神,像一潭深邃的湖水,我看不透里面到底是什么。
就在我以为她要拒绝,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她突然笑了。
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太阳,一下子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
“你还没问我,这次回来是做什么的。”她说。
我愣了一下。
“我……辞职了。”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在上海待了十年,太累了。我想回家了。”
“回家?”
“嗯。”她点了点头,“我们公司准备在这边开一个分部,我申请调回来了。以后,我就在这里工作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看着我傻傻的样子,又笑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那个问题,而是反问我:“你那个……木头小鸟,还在吗?”
我猛地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我一直贴身带着的,已经有些磨损的木头小鸟。
我把它放在她的手心。
她低头看着那只小鸟,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对我伸出了另一只手。
“拉我起来。”她说。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她拉着我,走出了咖啡馆。
外面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陪我走走吧。”她说。
我们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但我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们走过我们曾经最爱去的那家麻辣烫店,它已经变成了一家网红奶茶店。
我们走过我们曾经一起看电影的电影院,它已经被拆掉,盖起了一座新的商场。
我们走回了大学的校园。
校园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我们走在当年撑着一把伞走过的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
我们走到那个我们曾经躺着看星星的操场,一群少年正在上面挥洒着汗水。
最后,我们走到了图书馆门口。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十年前,你在这里,第一次牵我的手。”她说。
我记得。
那天,我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在人来人往的图书馆门口,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
“现在,”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轮到我了。”
说完,她踮起脚尖,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像羽毛一样,轻柔,却在我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傻傻地看着她。
她吻完,脸颊微红,看着我,说出了那句我等了十年的答案。
“好啊,我们重新开始。”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开满了花。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紧紧地把她拥入怀中。
我把脸埋在她的发间,闻着那熟悉的、让我安心的栀子花香,声音哽咽地说:“林晚,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谢谢你,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柔声说:“傻瓜,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我们错过了十年。
这十年,我们都走得很难,很孤单。
但是,没关系。
未来的路,还很长。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手了。
我会用我余生的所有时间,去弥补这十年的遗憾,去兑现当年那个少年,对她许下的所有诺言。
我们会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种满栀子花。
我们会去所有我们想去的地方,看遍世间所有的风景。
我们会有一个家。
一个有她,有我,有爱的家。
那天晚上,我送林晚回酒店。
站在酒店门口,我们俩都有点依依不舍。明明已经说好,明天就去帮她找房子,把她从酒店里接出来,可就是觉得,一分一秒都不想分开。
“那我……上去了?”她看着我,小声说。
“嗯。”我点了点头,但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
她笑了笑,说:“你再不放手,我就要以为,你想跟我一起上去了。”
我的脸一热,赶紧松开了手。
看着她走进酒店大堂,我才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两步,她又从后面追了上来,叫住我。
“怎么了?”我回头问。
她跑到我面前,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给你。”
我摊开手心一看,是一个崭新的钥匙扣。钥匙扣上,挂着一只用更精致的工艺雕刻的木头小鸟。
和我的那只,很像,但又不一样。这只小鸟的翅膀,是展开的,做出了一个展翅欲飞的姿势。
“这是……”
“我找人定做的。”她说,“分手之后,我一直觉得,是我把我们的梦想弄丢了。所以,我就做了这个,一直带在身上。我想,就算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我也希望,你能像这只鸟一样,挣脱所有的束缚,自由地飞翔。”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原来,她从来没有怪过我。
她只是用她的方式,默默地守护着我,祝福着我。
“林晚……”我紧紧地攥着那个钥匙扣,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好了,快回去吧。”她对我挥了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两只木头小鸟。
一只是我十年前雕刻的,稚嫩,粗糙,代表着我们懵懂的过去。
一只是她后来定做的,精致,展翅,代表着她对我们未来的期许。
我把两只小鸟挂在了一起。
从今以后,它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们,也再也不会分开了。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部情节曲折的电影。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转角,会遇到什么。
和林晚复合后的日子,像是按下了快进键,每一天都充满了新的希望和色彩。
我们一起找房子,搬家,布置我们的小窝。
过程很琐碎,也很辛苦,但我们乐在其中。
我们会为了一块地毯的颜色争论半天,也会为了一个新买的杯子开心很久。
那些曾经被我视为负担的柴米油盐,因为有了她,都变成了甜蜜的幸福。
我的生活,也开始慢慢走上正轨。
林晚鼓励我,不要安于现状。她帮我分析我的专业优势,建议我去考一些含金量更高的证书。
“你不是没用,你只是被生活耽误了。”她总是这样对我说。
在她的鼓励下,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备考。
那段日子很辛苦,白天要上班,晚上要看书到深夜。但只要一想到,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的身边有她,我就充满了力量。
半年后,我成功地考下了那个行业里最难考的证书。
很快,就有一家更好的公司向我抛来了橄榄枝,薪水比以前翻了三倍。
我的人生,好像终于从那个暂停了十年的地方,重新启动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她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灰暗的世界,把我从那个自卑、懦弱的泥潭里,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
一年后的一个周末,天气很好。
我带着林晚,回到了我父母的老房子。
我提前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的杂草也清理了。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拉着她,走进了院子。
在院子中央,我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丝绒盒子。
我单膝跪地,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枚我用我第一笔年终奖买的戒指。
林晚愣住了,她捂着嘴,眼睛里瞬间就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仰着头,看着我心爱的姑娘,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林晚,十年前,我在这里,弄丢了你。”
“今天,我想在这里,把你重新找回来。”
“我没有大房子,也没有很多钱。但是,我有一颗爱你的心,和一个想要给你幸福的决心。”
“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的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激动地把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然后站起来,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阳光下,戒指上的钻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知道,这光芒,将照亮我们未来的每一天。
后来,我们把这栋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作为我们的婚房。
我们在院子里,亲手种下了一棵栀子花树。
我相信,等到明年夏天,它一定会开出满树洁白芬芳的花。
就像我们的爱情,在经历了十年的风雨和等待之后,终于,迎来了它最美的花期。
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同学聚会的夜晚。
如果那天,我没有去。
如果那天,我没有撒那个愚蠢的谎。
如果那天,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逃避。
我们之间,是不是就真的,再也没有然后了?
我不敢想。
我只能庆幸,命运终究还是眷顾我的。
它让我犯了错,但也给了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它让我们分开了十年,但也让我们在成为更好的自己之后,再次重逢。
十年,不长,也不短。
它足以改变很多事,也足以沉淀很多情。
我很感谢这十年。
它让我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占有,也不是自以为是的成全。
而是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顺境还是逆流,都愿意牵着对方的手,一起面对的勇气。
更是,在兜兜转转之后,发现原来你还在这里的,那份失而复得的笃定。
来源:随性自由的橙子y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