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个黏糊糊的下午,新加坡的太阳像是要把人身上最后一滴水都给榨干。我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背上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站在樟宜机场光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感觉自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干瘪的老树。
那是一个黏糊糊的下午,新加坡的太阳像是要把人身上最后一滴水都给榨干。我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背上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站在樟宜机场光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感觉自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干瘪的老树。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香水的味道,混着咖啡和面包的香气,高级,又陌生。这味道我闻了八年,可直到要走这一天,还是觉得它不属于我。它属于这里,属于那些穿着笔挺衬衫、踩着高跟鞋、步履匆匆的人。不属于我这个裤腿上还沾着一点泥点子的人。
林先生和林太太就站在我对面,中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林太太从她那个精致的小皮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给我。她的手指甲涂着漂亮的豆沙色,衬得她的手又白又细。
“这八年,辛苦你了。”她说,声音还是那么客气,客气得让人觉得有点冷。
我接过来,信封很轻,我用手指捻了捻,能感觉到里面是几张纸币。不用看,我也知道是多少。出发前一天,林先生跟我结清最后一个月工资的时候,顺便提了一句,说会给我包个红包,两千块,当是路上的盘缠。
两千块。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不疼,就是有点麻。八年,两千九百二十天,我把他们那个只会哇哇哭的小肉团,带成了一个会跟我顶嘴、会偷偷把不爱吃的青菜藏在我碗里的小少年。八年的时间,换来两千块的盘缠。
我没说话,只是把信封塞进了外套口袋里。口袋很深,信封一下子就滑到了底,像是掉进了一口井。
“嘉明呢?”我问,声音有点干。我最想见的,是他。
“补习班还没下课,赶不回来了。”林太太说,眼神飘向别处,“他……他这几天心情不好,你知道的,快考试了,压力大。”
我当然知道。我比谁都知道。他不是因为考试压力大,他是在生我的气。气我要走。前天晚上,他还把房门反锁了,我炖了他最爱喝的冰糖雪梨汤,敲了半天门,他就在里面喊:“你走!你走了就别回来了!我没有你这个阿姨!”
那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小刀子,一刀一刀割着我的心。
可我能怎么办呢?我自己的儿子,今年考上大学了。学费、生活费,像两座大山一样压过来。我出来这八年,就是为了他。现在,他需要我了,我得回去了。我不能为了别人家的孩子,耽误了自己孩子的未来。这个道理,我掰开揉碎了,想跟嘉明讲,可他那么小,他听不懂。他只知道,那个每天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在他生病时整夜不睡陪着他、在他被同学欺负时第一个冲上去护着他的阿姨,不要他了。
“那……我走了。”我低下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怕一看,那些忍了好多天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一路顺风。”林先生说,他总是那么言简意赅。
我点点头,转过身,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走向安检口。我的背挺得很直,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狼狈。双肩包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背上,里面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给家里人带的药油和咖啡。可我总觉得,它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我怕我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飞机起飞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灌满了我的耳朵。我从那个小小的舷窗望出去,新加坡的夜景像一盘打翻了的珠宝,闪闪发光。那些高楼大厦,那些明亮的街道,每一盏灯火下面,都有一个故事。其中有一盏,在过去的八年里,是为我亮的。
可现在,它灭了。
我的故事,要回到那个尘土飞扬的小县城去了。
八年前,我第一次坐飞机,也是这样的夜晚。那时候,我连安全带都不知道怎么系,手心里全是汗。飞机一颠簸,我就以为要掉下去了,吓得闭紧了眼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妈教我的那些土话,求各路神仙保佑。
那时候,我儿子才上小学,瘦得像根豆芽菜。我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抱着我的腿,哭得喘不上气,说:“妈,你别走,我以后少吃点肉,我不要新衣服了,你别走。”
我心疼得跟刀绞一样,可我还是掰开了他的手。我说:“妈去给你挣大学的学费,挣大房子的钱。等妈回来了,给你买个大大的房间,里面放满你喜欢的奥特曼。”
我骗了他。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中介说,去新加坡当保母,一个月工资是我在县城里打零工的好几倍。为了那个数字,我愿意拿自己去赌一把。
第一次见到林先生家,我被吓了一跳。那房子,真大,真亮。地板白得能反光,我穿着布鞋踩在上面,都觉得是种亵渎。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后来我知道,那是香薰的味道。我们家只有炒菜时的油烟味,和厕所里怎么也散不去的潮味。
林太太把我领到一个小房间,说以后我就住这里。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柜子。但有空调,有独立的卫生间。比我跟我儿子挤在那个十几平米的小屋里,要好太多了。
然后,我见到了嘉明。
他那时候才一岁多,躺在婴儿床里,睡得正香。小脸蛋红扑扑的,像个熟透了的苹果。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我看着他,心里一下子就软了。我想起了我儿子,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睡着了就跟个小天使一样。
可我不敢碰他。
林太太在一旁,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她说:“我们家的要求很高。嘉明吃的东西,穿的衣服,用的东西,都必须是最好的。你要学的东西很多,我们会教你。但是,你必须记住,你是来工作的。”
我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我是个保母,是个外人。我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不能有太多不该有的感情。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太太。”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嘉明。
他的奶粉要用多少度的水冲,冲好后要摇晃多少下,一滴都不能错。他的尿布要多久换一次,换的时候要用专门的湿巾和护臀霜。他的衣服要手洗,用婴儿专用的洗衣液,洗完要在太阳底下暴晒。
我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人,每天严格按照林太太给我列的清单,一项一项地完成任务。我不敢出错,因为我怕被辞退。我怕回到那个让我喘不过气的家,面对那一屁股的债,和我儿子失望的眼神。
一开始,嘉明很排斥我。我一抱他,他就哭。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我是一个要吃掉他的妖怪。只有林太太抱他,他才会安静下来。
那段时间,我特别难熬。白天要面对一个不接纳我的孩子,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疯狂地想我自己的儿子。我常常躲在被子里,看着手机里儿子的照片,无声地流眼泪。眼泪流干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继续当那个无所不能的保母阿姨。
我跟嘉我开始学着模仿林太太的口气,学着唱她唱的那些英文儿歌。我把自己的乡音藏起来,把那些土得掉渣的童谣咽回肚子里。我努力让自己变得像他们希望的样子。
转机发生在一个晚上。
那天,嘉明发高烧,烧到了三十九度八。林先生和林太太都出差了,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来。家里只有我和嘉明。
我急得团团转,给林太太打电话,她让我赶紧送嘉明去医院。可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的,根本叫不到车。
嘉明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我抱着他,感觉他浑身都烫得吓人。我怕他烧坏了脑子。
情急之下,我想起了我妈以前教我的土方子。用温水兑上一点点白酒,反复擦拭手心、脚心和腋下。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死马当活马医吧。我找来白酒,兑了水,一遍一遍地给他擦。他的皮肤很嫩,我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地,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
我一边擦,一边在他耳边哼着我们老家的摇篮曲。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
那是我儿子小时候,我天天唱给他听的。调子很简单,甚至有点跑调。可在那天晚上,在那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屋子里,那跑了调的歌声,好像有了一种神奇的魔力。
嘉明渐渐地不哭了。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角。
我给他擦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的烧,竟然真的退了。
第二天早上,林先生和林太太赶回来,看到的就是躺在我怀里睡得正香的嘉明。他们请了家庭医生来检查,医生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需要好好休息。
林太太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审视和挑剔。她说:“谢谢你。”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仅仅是一个拿工资的保母。
从那以后,嘉明开始黏我了。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伸出小手要我抱。他会把他的小饼干,分一半塞到我嘴里。他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含含糊糊的“阿……姨”。
那一声“阿姨”,叫得我心都化了。
我开始偷偷地,把他当成了我自己的孩子。
我会给他做我们老家的小米粥,告诉他这是“黄金粥”,吃了能长得高高的。他一开始不爱吃,皱着小眉头,说味道怪怪的。我就编故事给他听,说这个粥里有太阳公公的魔法。他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就把一碗粥都喝光了。
我会教他说我们老家的方言。林太太不让,说会影响他学英语。我就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教。我说:“嘉明,跟阿姨说,‘吃饭’。”他学着我的口音,奶声奶气地说:“七饭。”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是我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找到的一点点属于我自己的温暖。
时间过得真快啊。
嘉明从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不点,长成了一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
他上学的第一天,是我送他去的。他的小手紧紧地牵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校门口全是人,他有点害怕,一个劲儿地往我身后躲。
我蹲下来,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说:“嘉明不怕,学校里有很多小朋友,还有很多好玩的玩具。阿姨就在外面等你,你放学一出来,第一个就能看到阿姨。”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然后,他突然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那一下,软软的,湿湿的,带着一股子奶香味。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自己的儿子,从我离开家,就再也没有亲过我了。每次视频,他都只是淡淡地问我:“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同学都有妈妈接送,就我没有。”
我无言以对。
我把对儿子的那份亏欠,加倍地补偿到了嘉明身上。
我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便当。今天是小熊形状的饭团,明天是章鱼形状的香肠。他的同学都羡慕他,说他的便当是全世界最好看的。他每次都会很骄傲地说:“这是我阿姨做的!”
他学校开家长会,林先生和林太太忙,没时间去,都是我去。我一个中文都说不利索的乡下女人,坐在一群穿着体面、说着流利英语的家长中间,显得格格不入。老师在上面讲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只能看着台上的老师,一个劲儿地傻笑和点头。
会后,老师会单独把我叫到一边,用蹩脚的中文,加上比手画脚,告诉我嘉明在学校的表现。她说嘉明很聪明,就是有点内向,不太爱说话。
回去的路上,我问嘉明:“为什么不爱跟小朋友说话?”
他低着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闷闷地说:“他们都笑我。”
“笑你什么?”
“他们笑我……笑我没有妈妈接,只有一个保母阿姨。”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看着窗外那棵巨大的榕树,它的气根垂下来,像老人的胡须。这棵树,我来了它就在,八年了,它好像一点都没变。可人,都变了。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给了嘉明太多不该给的爱,让他对我产生了依赖,甚至让他模糊了我和他妈妈的界限。
林太太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减少我和嘉明单独相处的时间。她会亲自接送嘉明上下学,会推掉一些不必要的应酬,陪嘉明做功课。
她做得很好,比我这个假妈妈,要好得多。
嘉明开始跟我疏远了。他不再缠着我讲故事,也不再偷偷把好吃的塞给我。他会跟他的妈妈说很多悄悄话,看到我走过去,他们就会停下来。
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刚来时的保母。一个外人。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
那段时间,我经常一个人坐在我的小房间里发呆。我想家,想我儿子。我开始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盼着合同到期,盼着回家。
可真到了要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舍不得。
我舍不得这个我叫了八年“家”的地方。舍不得厨房里那个我用了八年的锅,舍不得阳台上那几盆我养了八年的花,更舍不得那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我走的前一个星期,开始收拾东西。我的东西很少,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剩下的,都是这八年里,嘉明送给我的东西。
他画的第一张画,上面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手牵着手。他给我写的歪歪扭扭的贺卡,上面写着:“祝阿姨天天开心。”他用零花钱给我买的第一份礼物,一个廉价的塑料钥匙扣,上面有个笑脸。
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放进我的双肩包里。我觉得,这比我这八年挣的所有钱,都更珍贵。
收拾到最后,我翻出了一个信封。是我刚来的时候,我儿子给我寄来的。里面是他画的一幅画,画的也是两个人,一个妈妈,一个儿子,手牵着手。画的旁边,用铅笔写着:“妈妈,我想你。”
我拿着这两幅画,一幅是嘉明的,一幅是我儿子的。看着看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这八年,到底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我得到了一个孩子的爱,却失去了自己孩子的成长。我用我的青春,换来了钱,可这钱,真的能买回那些错过的时光吗?
我不知道。
飞机降落在我们县城那个小小的机场时,天已经黑了。走出机场,一股熟悉的、混着煤烟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跟新加坡那种干净得有点不真实的空气比起来,这里的味道,呛人,但亲切。
我儿子来接我了。
他长高了,也壮了。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站在人群里,很显眼。他不再是那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小男孩了,他是一个大小伙子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才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行李箱。
“妈。”他叫我,声音有点生硬。
“哎。”我应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们俩一路无话。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很陌生。这八年,我错过了太多。我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知道他喜欢哪个明星,不知道他有没有谈恋爱。我这个妈,当得太不称职了。
回到家,还是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墙壁因为潮湿,已经有些斑驳。屋子里堆满了杂物,显得更加拥挤。
我儿子给我倒了杯水,说:“妈,你先坐会儿,我去做饭。”
我看着他走进那个小小的、转身都困难的厨房,熟练地开火、倒油、炒菜。我的心,又酸又涩。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吃饭的时候,他突然问我:“妈,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好,挺好的。那边的人都很好,住的地方也大。”
我不敢说我受过的委屈,不敢说我多少个夜里偷偷哭过。我怕他担心,怕他自责。
“那就好。”他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吃完饭,我拿出那个装了两千块钱的信封,递给他。我说:“这是……这是老板给的红包。你拿着,当生活费。”
他没接,只是看了一眼,说:“妈,你自己留着吧。我申请了助学贷款,生活费够用。”
我把信封硬塞到他手里,说:“妈给你的,你就拿着。”
他不再推辞,把信封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张床,我睡了二十多年,可现在,我却觉得它很陌生。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嘉明的样子。他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掏出手机,想给林太太发个信息,问问嘉明的情况。可我打了几个字,又都删掉了。
我已经走了。我不再是他的阿姨了。我没有资格再去打扰他们的生活。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新加坡。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林太太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到家了吗?”她问。
“到了,刚到。”我说。
“那就好。”她顿了顿,然后说,“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你……你打开你的背包看看。”
“我的背包?”我愣住了。我的背包里,除了几件衣服,就是嘉明送我的那些小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嗯,你看看吧。看了,你就明白了。”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心里充满了疑惑。我从床上坐起来,把那个一直放在床头的双肩包拿了过来。
包很沉。我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掏。
几件旧衣服。
一包新加坡的白咖啡。
几瓶药油。
然后,是嘉明送我的那些东西。那张画,那张贺卡,那个笑脸钥匙扣。
我把这些东西都拿出来,放在床上。包里应该空了。
可我伸手进去摸了摸,却在最里面的夹层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的东西。
我把它掏出来。
是一个很厚的牛皮纸信封。信封没有封口,沉甸甸的。
我的心,突然开始狂跳。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信封。
里面不是钱。
是一沓文件,和一本……房产证。
房产证上,户主的名字,是我的名字。地址,是我们县城里一个新开盘的小区。我听说过那个小区,环境很好,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楼盘。
我整个人都懵了。我把那些文件一张一张地拿出来看。有购房合同,有付款凭证。全款付清。上面签的,是林先生的名字。
在文件的最下面,压着一封信。
是林太太写的。她的字很漂亮,跟她的人一样,清秀,又带着一点疏离。
信上写着:
“陈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回到家了。
请原谅我们用这种方式,把这份礼物送给你。我们知道,如果当面给你,你一定不会收。
这八年,辛苦你了。你把嘉明,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你给了他,我们因为工作繁忙而缺失的陪伴。这份恩情,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我们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也知道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你儿子的学费。这套房子,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它不大,但足够你们母子俩,安稳地生活。你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们也已经一次性存入了一张卡里,卡就在信封的夹层里。密码是嘉明的生日。
我们知道,这些物质的东西,无法衡量你付出的爱。但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
机场给你的那两千块,是真的盘缠。我们怕你路上没钱用。没有别的意思,希望你不要误会。
嘉明很想你。你走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也不理。我们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不舍。
他说,他恨你。可我们知道,他有多爱你。
背包里,还有一些他偷偷塞进去的东西。他说,是留给你的念想。
陈姐,你不是我们的保母。你是我们的家人。
以后,常联系。
林美玲”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地砸在信纸上,把那些漂亮的字迹,都晕染开来。
我这才想起,林太太说,背包里还有嘉明塞的东西。
我把背包倒过来,用力的抖了抖。
从里面,掉出来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小东西,还有一个小小的录音笔。
我打开那个塑料袋。里面,是半块吃剩下的巧克力。是我最喜欢吃的那个牌子。以前嘉明每次得到奖励,都会分我一半。
我拿起那支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之后,传来了嘉明带着哭腔的声音。
“阿姨……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们说,你回自己的家了。你自己的家,有你自己的儿子。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这个大骗子!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声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我能听到他抽泣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变得很小声,很小声,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一样。
“阿姨……我好想你啊。”
“你做的饭,是最好吃的。你讲的故事,是最好听的。你抱我的时候,是最暖的。”
“这个录音笔,是我用我所有的零花钱买的。我想把我的声音,录下来给你听。你听到的时候,会不会……会不会也想我?”
“阿姨,你别忘了我,好不好?”
“你一定要记得,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嘉明的小孩,他会一直,一直等你回来……”
录音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着那个背包,放声大哭。
这八年的委屈,这八年的思念,这八年的辛酸,这八年的爱与被爱,在这一刻,全部都涌了上来。
我哭得喘不过气来。
我儿子被我的哭声惊醒了,他冲进我的房间,看到我这个样子,吓了一跳。
“妈,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把那封信,那本房产证,递给了他。
他看完,也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过了很久,他才走过来,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的怀抱,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小小的、温暖的怀抱了。它变得宽阔,而有力。
他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我安慰他那样,笨拙地安慰着我。
他说:“妈,别哭了。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我用八年的时间,换来了一套房子,一笔存款,换来了我儿子安稳的未来。
可我心里清楚,我得到的,远不止这些。
我得到了一个家庭的尊重和善意。我得到了一个孩子的,最纯粹的爱和依赖。
这些东西,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第二天,我拿着房产证,去了那个小区。
房子在十六楼,不大,两室一厅,但阳光很好。站在阳台上,可以俯瞰大半个县城。
屋子是精装修的,家具家电一应俱全。林先生和林太太,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走进主卧室,看到床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我打开它。
里面,是一条很漂亮的丝巾,和我最喜欢的那件衣服,是同一个色系的。
礼盒里还有一张卡片,是嘉明画的。
画上,是一个大大的房子。房子里,有两个小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儿子。我们俩都在笑。
画的旁边,用彩色的蜡笔,写着一行字:
“祝阿-姨-在-新-家-天-天-开-心!”
那个“姨”字,他还是写错了。
我拿着那张画,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突然明白了。
林太太他们,不是在用钱报答我。他们是在用一种最体面的方式,告诉我:你值得。你这八年的付出,值得拥有一个安稳的后半生。你值得被爱,被尊重。
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尊严、有感情的人。而不是一个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保母。
这比任何东西,都更让我感动。
我和儿子,很快就搬进了新家。
生活一下子,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不用再挤在那个潮湿的小屋里,不用再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我儿子也不用再去打暑期工,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准备他的大学生活。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真正的母亲。
我学着做他爱吃的菜,虽然一开始总是掌握不好火候。我学着跟他聊他喜欢的话题,虽然那些游戏和明星我一个也不懂。我学着,去弥补那缺失的八年。
我们之间,还是有隔阂。八年的空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填满的。
有时候,我们会因为一些小事吵架。他会嫌我唠叨,嫌我管得太多。他会说:“你这八年都不在我身边,现在凭什么来管我?”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知道,他是在怪我。怪我缺席了他的童年和少年。
我无力反驳。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我只能默默地,为他做好饭,洗好衣服。用我的行动,一点一点地,去温暖他那颗因为我的离开而变得有点冰冷的心。
我和林太太,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们每周都会通一次视频电话。
她会跟我讲嘉明最近的情况。说他又长高了,说他考试又进步了,说他又淘气了,把家里的花瓶打碎了。
我每次都听得很认真,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嘉明还是不肯在视频里见我。
每次林太太把镜头转向他,他都会立刻跑开。
但我知道,他其实就在旁边偷偷地听着。因为有一次,我听到林太太问他:“你阿姨问你,上次给你买的那件蓝色T恤,还合身吗?”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合身。”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又涌了上来。
原来,他都记得。
我给他买的每一件东西,我为他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得。
这就够了。
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
它能抚平伤痛,也能融化坚冰。
一年后,我儿子要去大学报到了。
我去送他。在火车站,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说:“妈,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
我说:“傻孩子,是妈对不起你。”
他说:“不。妈,你是我见过最伟大的母亲。你为了我,吃了那么多苦。以后,换我来照顾你。”
我看着他走进检票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的心里,是满满的骄傲和不舍。
送走儿子,我一个人回了家。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突然觉得,有点孤单。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来自新加坡的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却不是林太太的声音。
是一个有点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
他有点紧张,有点局促,喂了好几声。
“喂……是,是阿姨吗?”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嘉明?”我试探着问。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你……你好吗?”我问,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我……我挺好的。”他说,“我……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妈说,你以后都不回来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她说,你有自己的家了,有自己的儿子了。你不要我了。”
“不是的,嘉明,不是的。”我急忙解释,“阿姨没有不要你。阿姨只是……只是回家了。”
“那你的家,不能是这里吗?”他问。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吸了吸鼻子,说:“阿姨,我给你寄了个东西。你……你收到了吗?”
“东西?什么东西?”我完全没有印象。
“就是一个快递。我……我用我自己的钱寄的。”
挂了电话,我立刻跑到楼下收发室。果然,有一个从新加坡寄来的包裹。
我抱着那个包裹,一路小跑着回家。
我拆开包裹。
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相册。
相册的封面,是嘉明自己画的。画的是我和他,手牵着手,站在那棵大榕树下。
我翻开相册。
第一页,是我刚到他家时,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样子。
第二页,是他第一次叫我“阿姨”时,林太太抓拍下来的。
第三页,是他生病时,我抱着他,给他唱摇篮曲。
第四页,是他上学第一天,我送他到校门口,他亲我脸颊的那一刻。
一页一页,一张一张。
全都是,我和他在一起的瞬间。
很多照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张最新的照片。
照片上,嘉明长高了很多,已经是一个小少年的模样了。他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蓝色T恤,站在他房间的窗前。他的身后,是那棵我们一起看了八年的大榕树。
他的手里,举着一张纸。
纸上,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一句话:
“阿姨,我想你了。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我的视线,瞬间就被泪水模糊了。
我抱着那本相册,坐在地板上,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
我只是,拥有了两个家。
一个,在生我养我的故土。那里,有我的根,有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一个,在四季如夏的南洋。那里,有我付出了八年青春和爱的地方,有我视如己出的孩子。
我的人生,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我的儿子,一半给了嘉明。
我曾经以为,这是一种残缺。
但现在我才明白,这是一种圆满。
因为爱,从来都不是一分为二,而是,一加一。
我擦干眼泪,拿出手机,订了一张去新加坡的机票。
我想,我该回家看看了。
去看看我的另一个家,和我的另一个,儿子。
飞机再次降落在樟宜机场。
还是那个熟悉的,混着香水和咖啡味道的空气。
但这一次,我不再觉得它陌生。
我走出到达大厅,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林先生、林太太,和嘉明。
嘉明长高了,也瘦了。他站在那里,有点局促不安,眼神一直躲闪着,不敢看我。
我笑着,朝他们走过去。
我走到嘉明面前,蹲下来,张开了双臂。
“嘉明,阿姨回来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像一只小鸟一样,扑进了我的怀里。
他抱得很紧,很紧,好像怕我再跑掉一样。
他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我的衣服,很快就被他的眼泪浸湿了。
他一边哭,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阿姨……你这个大坏蛋……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我拍着他的背,笑着说:“因为阿姨也想你了啊。”
林太太站在一旁,也红了眼圈。
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家里……一直给你留着房间呢。”
我抬起头,看着他们。
阳光从机场的玻璃穹顶上洒下来,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这一次,我不是回来工作的。
我是,回家了。
来源:安逸小猫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