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大,是那种江南特有的、黏在皮肤上的潮湿,像一层揭不掉的保鲜膜。
我们重逢那天,上海下着雨。
不大,是那种江南特有的、黏在皮肤上的潮湿,像一层揭不掉的保鲜膜。
会展中心的冷气开得足,白晃晃的灯光打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映出每个人匆忙而模糊的倒影。
我刚结束一场关于品牌出海法律风险的圆桌论坛,正端着一杯冷掉的咖啡,在VIP休息室的落地窗前看外面灰蒙蒙的天。
然后,我看见了他。
陈劲。
十三年了,时间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眼角的细纹,略微松弛的下颌线,还有那被岁月打磨掉所有锐气的温吞眼神。
他不再是三十岁时那个穿着白衬衫,眼里有光的建筑设计师。
他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深色西装,正陪着一个客户模样的中年男人说话,微微弓着背,脸上是那种标准化的、属于业务场合的谦恭笑容。
我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原来十三年,真的可以把一个人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
他身边站着一个娇小的女人,挽着他的手臂,应该是他的妻子。她看起来很年轻,眉眼温柔,正低头安抚着怀里一个大约四五岁的男孩。
一家三口,画面完整得像一幅广告画。
我的视线和他对上了。
只一秒,他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那种僵硬,我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
他身边的客户说了句什么,他才如梦初醒般地点点头,又朝我的方向看过来,眼神里混杂着惊讶、局促,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仓皇。
我朝他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一个疏离又礼貌的社交示意。
然后,我转过身,走向出口。
手机在手袋里震动了一下,我没有理会。
走出大门,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和尾气的味道。
十三年。
我以为这三个字早就被磨平成了一道浅浅的疤,偶尔触摸,不痛不痒。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它不是疤。
它是一个休眠的程序,被“陈劲”这个关键词瞬间激活,开始在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回放我们离婚前的那七十二小时。
故事的开始,也是一个雨天。
两天前,准确地说,是四十八小时零十七分钟前。
我结束了一个跨国并购案的收尾工作,从北京飞回上海。落地时,手机开机,一连串的信息涌进来。
我习惯性地点开航空公司的APP,想把电子发票下载下来。
页面跳转时,系统自动弹出了一个提示:“常用同行人管理”。
我很少用这个功能,正准备划掉,却瞥见了一个名字。
安然。
后面跟着一串被部分隐藏的身份证号码。
我的指尖悬在屏幕上,像被冻住了一样。
安然。我记得这个名字。陈劲设计院新来的实习生,二十三岁,刚毕业,眼睛很大,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喊我“林姐”。
她来我们家吃过一次饭,陈劲说是为了庆祝项目顺利,带团队的小朋友们聚一聚。
那天她很活泼,夸我做的红烧肉好吃,还说羡慕我和陈劲的感情,说我们是她对婚姻的全部美好想象。
我点开“历史订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过去半年,北京、广州、成都、厦门……每一次陈劲所谓的“单独出差”,同行人里,都有她。
系统冰冷的黑色宋体字,像一排排训练有素的士兵,沉默而有力地,陈列着一个我从未怀疑过的事实。
婚姻的第八年,我们没能等来一个孩子,却等来了一个背叛者。
我关掉手机,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和霓虹。
雨点斜斜地打在车窗上,汇成一道道水痕,像哭花的妆。
但我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的心脏像被浸在一杯冰水里,缓慢地、沉重地搏动着。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冷。
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冰冷的荒谬感。
回到家,陈劲还没回来。
房子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压缩机在嗡嗡作响。
我换下高跟鞋,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他出差前买好的排骨和冬瓜。
我拿出那块色泽鲜亮的猪肋排,解冻,焯水,撇去浮沫,放进砂锅里,加上姜片和料酒,开小火慢炖。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的脑子异常清晰。
像一个外科医生,在给自己做一台手术。每一步,都精准,冷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我在想,我们的婚姻,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坏掉的?
是因为那一次又一次的试管失败,在医院的走廊里相对无言?
还是因为他母亲来家里,看着我的肚子,叹着气说:“林素啊,女人不会生,就是树不会开花,再好看,也是死的。”
又或者,是在那些我为了案子通宵达旦,他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吃饭的无数个夜晚?
我不知道。
婚姻像一个房间,天花板上的灯泡坏了,可以修,可以换。
但如果承重墙裂了缝,那就不再是修修补补能解决的问题。
它变成了危房。
住在里面的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晚上十点,陈劲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的酒气和疲惫,看到我,有些意外。
“回来了?怎么不开灯?”他一边换鞋一边问。
“刚到家。”我从厨房走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汤好了,给你盛一碗。”
他“嗯”了一声,把公文包扔在沙发上,整个人陷了进去,闭着眼睛捏着眉心。
“这次去北京怎么样?项目还顺利吗?”我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汤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还行,就是累。”他睁开眼,端起碗喝了一口,“还是你炖的汤好喝。”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熟悉的依赖和温情。
就在那一瞬间,我差点就心软了。
我差点就想把手机里的截图摔在他脸上,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但我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陈劲,”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我们结婚八年了。”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是啊,快九年了。”
“这八年,我对你怎么样?”
他放下碗,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林素,你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不顺心?”
“你回答我。”
他沉默了几秒,说:“你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那我们的婚姻,在你看来,是一份合同吗?”
他彻底懵了,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你在说什么?什么合同?”
“任何关系,本质上都是一种契约。”我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婚姻是其中最严肃的一种。它有权利,有义务,有排他性条款,有违约责任。”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陈劲,你违约了。”
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
我回到卧室,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
“这是离婚协议书。我下午让助理草拟的。”
“房子归我,车子归你。我们没有共同存款,各自的收入归各自。我也不需要你任何补偿。”
“你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协议,手在微微发抖。
良久,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为什么?”他沙哑地问,“就因为……因为什么?你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张截图,放在他面前。
“常用同行人,安然。”
他看到那几个字,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沙发上。
那一刻,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砂锅里汤水翻滚的咕嘟声。
那声音,像是对我们这八年婚姻,无声的嘲讽。
“我不是在审问你,也不是在给你机会解释。”我收回手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一片荒芜的冷。
“我是在通知你一个结果。”
“陈劲,我们之间,结束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的线条垮了下来。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他也是这样坐在我对面,在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里,紧张地向我描绘他梦想中要设计的房子。
他说,要有大大的落地窗,要有洒满阳光的院子,要有一个书房,里面放满我们两个人的书。
他说,林素,我想给你一个家。
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家,却没有了我们。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八年来第一次。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一夜无眠。
我没有哭,也没有愤怒。我的情绪像被抽干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我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复盘。
复盘我们这八年的婚姻,像一个律师在审阅一份冗长的卷宗,寻找那些被忽略的、致命的证据。
我想起,半年前,他开始频繁地加班、出差。
我想起,他手机换了密码,说是为了信息安全。
我想起,他开始对我的亲近,表现出不耐烦和闪躲。
我想起,安然来家里吃饭那天,陈劲给她夹菜时,她看他的眼神。
所有的细节,在真相的映照下,都变得清晰无比。
我像一个傻子,一个自以为是的傻子,活在自己编织的幸福假象里。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陈劲已经不在家了。
餐桌上放着一份三明治和一杯温牛奶,是他给我准备的。
旁边压着一张便签。
“对不起。等我回来,我们谈谈。”
他的字迹,潦草而慌乱。
我把那张便签扔进了垃圾桶,带着离婚协议书,出了门。
我没有去律所,而是开车去了一个地方。
安然住的小区。
她的住址,是陈劲有一次酒后,我帮他叫代驾时,无意中在打车软件的历史记录里看到的。
当时我没多想。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我在她楼下的咖啡馆里等她。
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安然,我是林素。我在你楼下咖啡馆,想和你聊聊。关于陈劲。”
她很快就回了。
“林姐,我马上下去。”
十分钟后,她出现在咖啡馆门口。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素面朝天,头发扎成一个马尾,看起来就像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干净,明亮,充满活力。
是我三十岁时,就已经失去的东西。
她在我对面坐下,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不敢看我。
“林姐……”
“喝点什么?”我打断她,把菜单推到她面前。
她摇摇头。
“那就我说了。”我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的眼睛,“我来找你,不是来打你,也不是来骂你。我没那么无聊,也不喜欢把事情搞得很难看。”
“我只是想告诉你两件事。”
她的身体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第一,我和陈劲,会离婚。”
她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黯然下去。
“第二,我希望你明白,你得到的,不是一份战利品,而是一个我用过的、并且因为质量问题决定退货的男人。”
她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林姐,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和陈老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我笑了,觉得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讽刺。
“安然,你今年二十三岁,对吗?”
她点点头。
“二十三岁,是一个很好的年纪。你有大把的时间去爱一个人,去建立一段干净的、坦荡的关系。而不是在一个已婚男人的婚姻里,寻找所谓的‘爱情’和‘安全感’。”
“他告诉你,他和我过得不幸福,对吗?”
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告诉你,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亲情和责任?”
“他告诉你,他和我在一起,感觉像活在一个黑洞里,喘不过气?”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愧疚。
“安D然,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一个女人,他会先把自己从上一段关系里干干净净地摘出来,然后再去拥抱她。而不是一边享受着婚姻带来的稳定和便利,一边在外面寻找所谓的‘真爱’和‘激情’。”
“他不是爱你,他只是爱那种被你需要、被你崇拜的感觉。他爱的,是那个在你面前可以暂时逃避现实、逃避责任的自己。”
我看着她年轻而迷茫的脸,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我不是在教育她,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我用了八年时间,才看清的事实。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和你争论谁对谁错。”我从包里拿出那份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
“这是我和他的结局。至于你们的开始,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不要再出现在我和他的生活里。直到我们办完所有手续。”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欢脏。”
说完,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忽然叫住我。
“林姐!”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站了起来,眼圈红红的。
“对不起。”她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真的,对不起。”
我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外面还在下雨。
我坐在车里,看着雨刮器一下一下地,徒劳地刮着玻璃上的雨水。
就像我,曾经徒劳地,想去修复一段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
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趴在方向盘上,哭了出来。
不是因为被背叛的痛苦,也不是因为失去爱人的不甘。
而是为了那个,在八年婚姻里,一点点被磨损、被消耗、被辜负的自己。
为了那个,曾经以为只要努力付出,就能换来天长地久的、天真的自己。
晚上,陈劲回来了。
他看起来比昨天更加憔悴,眼睛里的红血丝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楚河汉界。
“我今天去找她了。”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身体一僵,猛地抬起头。
“你……你对她做什么了?”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好笑。
“我能对她做什么?陈劲,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会去当街打小三的泼妇吗?”
他低下头,声音艰涩:“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追问,“是在担心我伤害了你的心上人吗?”
他沉默了。
这种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伤人。
“我跟她谈了谈。”我说,语气恢复了平静,“我告诉她,我们会离婚。”
“林素……”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我们……真的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不然呢?你要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和你扮演恩爱夫妻,然后等你和她激情褪去,再若无其事地回归家庭?”
“我做不到。陈劲,我有洁癖,无论是生活上,还是感情上。”
“我知道是我错了。”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是我混蛋,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林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跟她断了,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见她了。”
“机会?”我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笑话。
“婚姻里的信任,就像一张纸,揉皱了,就算再怎么抚平,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更何况,你不是把它揉皱了,你是把它撕碎了。”
“陈劲,我们回不去了。”
他看着我,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下去。
“是因为孩子吗?”他忽然问,“因为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所以你对我,对这个家,早就没有留恋了,是不是?”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插进我最柔软的地方。
我看着他,一瞬间,所有的冷静和克制都土崩瓦解。
“孩子?”我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陈劲,你把出轨的责任,推到一个我们未曾拥有过的孩子身上?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我们为了要一个孩子,付出了多少努力,你忘了吗?”
“那些年,我打的针,吃的药,做的检查,你忘了吗?”
“每一次躺在手术台上,感受着冰冷的器械在我身体里搅动,那种绝望和屈辱,你忘了吗?”
“我以为,我们是战友,是在同一条战壕里,一起对抗命运的战友。我以为,就算我们最终失败了,我们依然拥有彼此。”
“但是我错了。”
“原来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不会开花的树。一个失败的、不完整的女人。”
“所以你去找了一个年轻的、健康的、能让你感觉到自己是个正常男人的女孩,是吗?”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不仅割向他,也割向我自己。
他被我的话,说得面无人色。
“我不是……我不是那么想的……”他喃喃地说,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那你怎么想的?”我逼视着他,“你说啊,陈劲。今天,我们把话说清楚。不要再用那些‘累’、‘压力大’的借口来搪塞我。”
“我想听实话。”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这个夜晚就会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度过。
然后,他开口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大概是第三次试管失败之后吧。”
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那天,我们从医院出来,你一句话都没说。回到家,你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能听到你在里面哭,但我不敢进去。”
“我站在门外,觉得那个门,隔开的不是两个房间,是两个世界。”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给不了你一个完整的家,也给不了你想要的安慰。”
“那段时间,整个家里的气压都很低。我们开始很少说话,很少拥抱。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却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我每天下班,都不想回家。因为我知道,一回到家,就要面对那种沉默,那种失望。你的,我父母的,还有我自己的。”
“我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黑洞里,每天都在往下掉,看不到一点光。”
“就在那个时候,安然出现了。”
“她像……像一颗小太阳。她很年轻,很活泼,她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仰慕。”
“在她面前,我不用扮演一个成功的丈夫,一个孝顺的儿子。我只是我自己。”
“和她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很……被需要。”
“我承认,我贪恋那种感觉。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我知道这是错的,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他说完了,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悲哀。
原来,我们的婚姻,不是死于背叛,而是死于沉默。
死于那些,我们没有说出口的痛苦,没有被看见的脆弱,和没有被拥抱的孤独。
“所以,”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选择去找另一束光,而不是和我一起,把我们房间里的灯修好。”
他没有回答。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陈劲,”我看着他,“谢谢你告诉我实话。”
“这让我觉得,我们这八年的婚姻,至少还有一个体面的收场。”
我把那份离婚协议书,又一次推到他面前。
“签了吧。”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
他拿起笔,在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笔迹,颤抖,却决绝。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们准时出现在民政局门口。
天晴了。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排队,填表,拍照。
整个过程,我们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却有一种奇怪的默契。
像两个合作多年的搭档,在完成最后一个项目。
拿到那两本红色的离婚证时,我们都沉默了。
走出民政局,我们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先开口。
“专注工作吧。”我说,“可能会申请去香港分所待一段时间。”
“也好。”他点点头,“换个环境。”
“你呢?”我问。
他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和她……会结婚吗?”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他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不会。”
“为什么?”
“我这样的男人,不配拥有婚姻。”他说,“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她,我都搞砸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又熟悉。
“陈劲,”我说,“保重。”
“你也是,林素。”他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悲伤。
“祝你……幸福。”
“也祝你。”
我们像两个老朋友一样,握了握手。
然后,转身,朝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各自走去。
没有争吵,没有撕扯,没有一句恶言。
我们和平分手,相互祝福。
体面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那天,我三十岁。
我以为,我的爱情,和我的婚姻一起,在那一天,彻底死去了。
十三年后的雨天,在会展中心的门口,我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手机在手袋里,又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是一条微信消息。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头像是一只猫。
“林素姐,你好,我是陈劲。”
我的手指顿了一下。
十三年了,他第一次联系我。
我没有回复,也没有删掉。只是看着那个名字,思绪万千。
车子在雨中穿行,窗外的景色渐渐模糊。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十三年前。
离婚后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日子。
我搬离了那个承载了我们八年记忆的家,租了一个小小的公寓。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白天在律所像个战士,穿着高跟鞋,所向披靡。晚上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就卸下所有盔甲,缩在沙发里,像一只受伤的兽。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我不敢回忆过去,也不敢想象未来。
我就像一个被悬在半空中的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有一天,我妈来看我。
她看着我憔悴的样子,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煲了一锅莲子百合汤。
她把汤端到我面前,说:“素素,把这碗汤喝了。”
我摇摇头,说我没胃口。
她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看着我,眼睛红了。
“林素,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你就要把自己作践死吗?”
“妈,我……”
“你什么都别说,你听我说。”她打断我,“离婚不是天塌下来了。日子还长着呢,你才三十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妈知道你心里苦。但是,再苦的日子,也得往下过。”
“你爸走得早,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不是为了让你为了一个男人,就把自己的人生给毁了。”
“把这碗汤喝了。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什么都过去了。”
我看着我妈斑白的鬓角,和她眼里的心疼,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大哭起来。
我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都哭了出来。
哭完之后,我擦干眼泪,把那碗汤,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很甜,也很苦。
就像我那段逝去的婚姻。
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和过去和解。
我申请调去了香港分所,离开了上海这座伤心之城。
在香港,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遇到了新的朋友,接触了新的案子,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我开始健身,学插花,考了潜水证。
我把过去那些,因为婚姻而牺牲掉的自我,一点一点地,找了回来。
我渐渐明白,婚姻的失败,不代表我人生的失败。
它只是我人生中的一段经历。
一段让我成长,让我更懂得如何去爱自己,也如何去爱别人的经历。
三年后,我回到了上海。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因为一段感情的结束,就天崩地裂的林素了。
我成了律所最年轻的高级合伙人,在业界有了自己的名气。
我也遇到了新的感情。
他叫周明,是一个大学教授,温文尔雅,沉静内敛。
我们是在一个朋友的画展上认识的。
他懂我的坚强,也懂我坚强背后的脆弱。
他从不问我的过去,但他会用行动告诉我,他会陪我走向未来。
我们没有结婚。
不是因为我不相信婚姻,而是因为我发现,一张证书,并不能保证什么。
重要的是,两个人在一起,是否能让彼此,成为更好的人。
我和周明在一起,很舒服,很安心。
我们各自独立,又相互依偎。
我们把生活,过成了我们都喜欢的样子。
偶尔,我也会想起陈劲。
从朋友那里,我零星地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他和安然最终还是分开了。
听说,他辞掉了设计院的工作,自己开了一家小公司,经营得不温不火。
听说,他后来结了婚,娶了一个比他小很多岁的女人,生了一个儿子。
每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我的心里,都再也没有了波澜。
他就像我人生中,一个已经翻篇的章节。
我记得故事的内容,却再也感受不到,当初读它时的心痛。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今天。
出租车停在我家楼下。
我付了钱,下了车。
雨已经停了。
空气清新得像水洗过一样。
我回到家,周明正在厨房里做饭。
他看到我,笑着说:“回来了?快去洗手,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怎么了?”他关掉火,转过身,摸了摸我的头,“今天在会场,不顺利吗?”
“没有。”我摇摇头,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膛里,“我就是……有点累。”
“那就什么都别想了。”他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孩子,“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无比心安。
这,就是我想要的,家的感觉。
不是一所房子,不是一张证书。
而是一个人,一个无论我多晚回家,都会为我留一盏灯,做一碗热汤的人。
吃完饭,我回到书房,处理一些邮件。
处理完,我鬼使神差地,又拿起了手机。
点开了陈劲的微信。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回了一句。
“你好,我是林素。有事吗?”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我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
或许,他只是不小心按错了。
我关掉手机,准备去洗澡。
手机又震了一下。
是陈劲的回信。
“没什么事。就是今天看到你,想跟你打个招呼。”
“你……过得好吗?”
我看着那行字,沉默了。
我该怎么回答呢?
说我很好,事业有成,家庭幸福?
这听起来,像一种炫耀,也像一种报复。
说我不好?
这又不是事实。
想了想,我回了两个字。
“还好。”
“你呢?”我礼貌性地问了一句。
这一次,他回得很快。
“我也还好。”
然后,又是一条。
“我看到你先生了,看起来很儒雅。他对你好吗?”
我皱了皱眉。
“那不是我先生。是我伴侣。”
“对不起。”他立刻回道,“他看起来,很爱你。”
我没有再回复。
我觉得,这场对话,已经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
我们已经不是可以关心彼此生活的人了。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走进了浴室。
洗完澡出来,我看到手机屏幕上,又多了一条他的消息。
“林素,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也很虚伪。但是,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十三年了。”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我从来没有,像你想象中那样,觉得你是一个不完整的女人。恰恰相反,你一直都太完整,太优秀了,优秀到……让我觉得自卑。”
“我把所有的失败,都归咎于你。但其实,我只是在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找一个借口。”
“这十三年,我常常会想起你。想起你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煲汤的样子,想起你在深夜里陪我改方案的样子,想起你靠在我肩膀上,说‘陈劲,我们会有自己的家’的样子。”
“我弄丢了世界上最好的你。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惩罚。”
“今天看到你,看到你过得那么好,我……我为你高兴。真的。”
“对不起,说了这么多废话。你不用回了。就当我,是在自言自语吧。”
我看着那一大段文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我曾经以为,我需要一个道歉。
一个郑重其事的,迟来的道歉。
但当我真的收到它时,我才发现,我早就不需要了。
因为,我已经原谅了。
不是原谅他,是原谅我自己。
原谅那个,曾经在爱里,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己。
原谅那个,曾经把婚姻,当成人生全部的自己。
我删掉了和他的聊天记录,把他的号码,也拉进了黑名单。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我的人生,要向前看。
我走出书房,周明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
看到我,他朝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放下书,把我揽进怀里。
“心情好点了吗?”
“嗯。”我点点头,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周明。”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重新相信爱情。”
他笑了,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
“傻瓜。是你自己,从来没有放弃过,成为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窗外,夜色温柔。
屋子里,灯光温暖。
我闭上眼睛,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三十岁那年,我离婚了。
我以为我失去了一切。
四十三岁这年,我才明白。
有时候,结束,才是更好的开始。
就在我以为,所有关于过去的故事,都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
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一条短信。
“林姐,我是安然。今天在会场,我看到你了。”
“有些事,关于十三年前,关于陈劲,我想,你应该知道真相。”
“我们,能见一面吗?”
来源:热情的画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