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印宗秦汉”作为中国篆刻艺术的核心理念,自元代赵孟頫、吾丘衍倡导以来,历经明末清初印谱刊行与流派印风的兴盛,至晚清已成为篆刻家普遍遵循的创作准则。然而,这一时期的篆刻实践多停留于对秦汉印章形制的机械模仿,存在“重形轻神”“泥古不化”的弊端。吴昌硕(1844–1
摘要:
“印宗秦汉”作为中国篆刻艺术的核心理念,自元代赵孟頫、吾丘衍倡导以来,历经明末清初印谱刊行与流派印风的兴盛,至晚清已成为篆刻家普遍遵循的创作准则。然而,这一时期的篆刻实践多停留于对秦汉印章形制的机械模仿,存在“重形轻神”“泥古不化”的弊端。吴昌硕(1844–1927)在深入研习秦汉印风的基础上,突破“宗法”表象,提出并践行“化古为我”的创作观,将金石学、书法笔意与写意精神融入篆刻,实现了从“形似”到“神契”的质变。
本文通过分析吴昌硕篆刻作品中的刀法、章法、字法与意趣,揭示其如何以《石鼓文》笔意重构印文结构,以写意绘画的视觉张力经营印面空间,并赋予印章以“金石气”与“文人意”的双重品格。研究认为,吴昌硕的篆刻实践不仅是对“印宗秦汉”的深化与超越,更是传统篆刻向近现代艺术转型的关键节点,为理解中国篆刻的现代性提供了重要范式。
关键词: 吴昌硕;印宗秦汉;篆刻艺术;金石学;化古为我;海派篆刻;石鼓文
一、引言
“印宗秦汉”是中国篆刻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创作观念之一。自元代赵孟頫倡导“汉魏而下,典刑质朴”以来,吾丘衍在《学古编·三十五举》中系统提出“凡习篆,须熟《说文》,宗法秦汉”,奠定了此后六百余年篆刻艺术的审美基调。至明末清初,随着《集古印谱》《飞鸿堂印谱》等大型印谱的刊行,秦汉印章的图像资源得以广泛传播,使“印宗秦汉”从理论倡导发展为普遍实践。清代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等大家虽各创新格,但仍以“取法秦汉”为根本。
然而,这一时期的篆刻创作亦暴露出明显局限:许多印人将“宗秦汉”简化为对古印形制、文字结构的摹仿,追求“形似”而忽视“神韵”,导致作品趋于程式化、工艺化,缺乏个性表达与艺术生命力。至晚清,随着金石学的兴盛与文人艺术的自觉,如何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实现创新,成为篆刻艺术发展的核心命题。
吴昌硕作为“海派”艺术的集大成者,其篆刻成就与其书画并称“四绝”。他早年精研《石鼓文》,遍览金石碑版,其篆刻以秦汉为宗,却绝不泥古。他提出“刻印如作画,须眼高胆大,以气胜”“古人为宾我为主”等理念,主张在深刻理解秦汉精神的基础上“化古为我”,开创了雄浑苍古、气势磅礴的“吴派”印风。本文旨在探讨吴昌硕如何突破“印宗秦汉”的机械模仿模式,实现从“宗法”到“化古”的创造性转化,并分析其篆刻艺术在近现代转型中的历史意义。
二、历史语境:“印宗秦汉”的传承与局限
“印宗秦汉”的兴起,源于元代文人对宋代官印“九叠篆”繁缛匠气的反拨。赵孟頫、吾丘衍等人推崇汉印的“典刑质朴”,意在恢复印章的“文人品格”。至明代,文彭、何震开创“文人篆刻”,进一步确立了以秦汉为宗的审美标准。明末清初,随着收藏风气的兴盛与出版技术的进步,《宣和印谱》《集古印谱》《学山堂印谱》等大量印谱刊行,使秦汉古印的图像得以系统整理与广泛传播,为篆刻家提供了丰富的学习范本。
清代“印中求印”的创作路径达到顶峰。丁敬开创“浙派”,以切刀法表现汉印的斑驳古意;邓石如提出“印从书出”,将小篆笔意融入印章;赵之谦则“印外求印”,广泛取法权量、诏版、碑额等金石文字,拓展了篆刻的取法范围。这些探索虽各具特色,但其根本仍建立在“宗法秦汉”的基础之上。
然而,这一传统亦逐渐显现出其内在危机。一方面,随着印谱的普及,许多印人仅凭拓片摹刻,对古印的铸造工艺、使用语境、时代风格缺乏深入理解,导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另一方面,过度强调“复古”,使创作陷入“为古而古”的窠臼,个性表达被压抑,艺术创新受阻。至晚清,部分印作虽工整严谨,却失之呆板,缺乏生命力。
吴昌硕正是在这一背景下,重新思考“印宗秦汉”的内涵。他认为,真正的“宗秦汉”不应是形貌的复制,而是精神的继承与创造性的转化。
三、创作理念:“化古为我”与“古人为宾我为主”
吴昌硕的篆刻观念集中体现在其印跋、题记与友人记述中。他虽尊崇秦汉,但从不盲从。其核心理念可概括为“化古为我”与“古人为宾我为主”。
“化古为我”强调对传统的消化与重构。吴昌硕认为,学习古印应“取其神,遗其貌”,重在领悟秦汉印章的“浑厚”“朴拙”“大气”之精神,而非拘泥于具体字形或章法。他在《刻印随感》中言:“刻印须先明笔法,而后论刀法。今人但知用刀,不知笔在刀先。”此“笔法”即指书法用笔的意趣,表明其将篆刻视为“书之延伸”,而非单纯的工艺制作。
“古人为宾我为主”则凸显其主体意识。吴昌硕主张艺术家应成为创作的主导者,古人经典仅是参考与资源。他在一方自用印边款中刻道:“予少好篆刻,每持石作铁笔,然终觉拘束。后悟‘我自用我法’,始得自由。”这种“以我为主”的立场,使其敢于突破秦汉印式的规范,如大胆挪让字形、强化疏密对比、引入写意笔意等,形成强烈的个人风格。
这一理念的形成,与其金石学修养密切相关。吴昌硕毕生临习《石鼓文》,对先秦文字的结构、笔意、气韵有深刻理解。他将《石鼓文》的圆劲浑厚、结体宽博融入印文,使印面既具古意,又富新貌。他并非简单“仿古”,而是以金石学为桥梁,实现对传统的创造性解读。
四、艺术实践:刀法、章法与意趣的革新
吴昌硕的篆刻革新体现在刀法、章法、字法与整体意趣的全面突破。
刀法:冲切结合,笔意盎然
吴昌硕善用钝刀硬入,以“冲刀”为主,辅以“切刀”,刀痕苍劲老辣,如“屋漏痕”“折钗股”,极具金石质感。其刀法不拘一格,常根据印文需要灵活变化。尤为关键的是,他强调“刀笔合一”,即刀法应体现书法笔意。如其刻《泰山残石楼》一印,线条圆厚饱满,起收笔处藏锋护尾,明显带有《石鼓文》篆书的笔势,使印章如书法作品般富有节奏与韵律。
章法:疏密对比,气势贯通
吴昌硕打破汉印均等布局的惯例,大胆运用疏密、虚实、挪让等手法,强化视觉张力。如《吴俊卿信印日利长寿》一印,字形大小错落,笔画密集处如“吴”“卿”与疏朗处如“信”“日”形成强烈对比,印面如写意画般充满动感。这种章法源于其绘画构图经验,体现了“印从画出”的跨媒介融合。
字法:融通金石,自出新意
吴昌硕不拘泥于《说文》小篆,广泛取法《石鼓文》、金文、碑额等,对字形进行艺术化处理。如《破荷亭》一印,“荷”字“艹”头作三笔短竖,如荷叶筋脉,极具写意性;“亭”字下部夸张拉长,形成视觉支点。这种处理虽“不合古法”,却更富艺术表现力。
意趣:金石气与文人意的统一
吴昌硕的印章兼具“金石气”与“文人意”。“金石气”体现在斑驳的刀痕、浑厚的线条与古朴的韵味中,是其对秦汉精神的继承;“文人意”则体现在题跋、用典与整体意境的营造中,如其多用“破荷”“缶庐”“苦铁”等具文人自况意味的印文,表达其艺术志趣与人生感悟。
五、历史意义:传统篆刻的现代转型
吴昌硕的篆刻实践,标志着“印宗秦汉”观念从“形似”到“神契”的质变,推动了传统篆刻向近现代艺术的转型。
首先,他将篆刻从“工艺性”提升为“艺术性”。通过强调主体精神、笔意表达与视觉构成,使印章成为与书画同等地位的独立艺术形式。
其次,他开创了“写意篆刻”的新范式。其作品不求工整精巧,而求气势磅礴、意趣天成,影响了齐白石、来楚生等后世大家,奠定了近现代写意印风的基础。
最后,他实现了“印外求印”的深化。赵之谦首倡“印外求印”,吴昌硕则将其与“印从书出”“印从画出”相结合,构建了一个以金石学为根基、以文人修养为内核的综合性创作体系。
六、结论
吴昌硕对“印宗秦汉”观念的更新,不是对传统的背离,而是对其精神内核的创造性转化。他通过“化古为我”“以我为主”的创作理念,将金石学、书法、绘画的修养融入篆刻,实现了从“模仿”到“创造”的飞跃。其篆刻艺术不仅突破了晚清印坛的程式化困境,更重新定义了篆刻的艺术价值与文化意义,使之成为文人精神表达的重要载体。吴昌硕的实践证明,传统的生命力不在于固守形制,而在于不断被重新诠释与创造性转化。其“化古为我”的路径,为当代篆刻艺术的发展提供了深远启示。
来源:草竹道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