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坐在轮椅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丫在风里轻轻晃着,像一双双瘦骨嶙峋的手。
那天下午,阳光像薄薄的金箔,懒洋洋地贴在窗玻璃上。
我正坐在床边,用一把小银勺,一勺一勺地喂爷爷喝粥。
他坐在轮椅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丫在风里轻轻晃着,像一双双瘦骨嶙峋的手。
八年了。
自从奶奶走后,爷爷的世界就一点点地关上了门。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症。一个很拗口的名字,但在我们家,它就意味着一件事:爷爷把我们都忘了。
他忘了我是谁,忘了小叔是谁,忘了自己是谁。他的记忆像被虫蛀过的老木头,里面空空荡荡,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掉着粉末。
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这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我把最后一勺粥喂进他嘴里,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下去。我抽出一张纸巾,想给他擦擦嘴角。
就在这时,他那只一直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布满老年斑和深褐色纹路的手,突然动了。
那只手,曾经是那么有力。我小时候,他用这双手给我做过木马,做过风筝,做过一把能弹出声音的小木枪。那双手上,总是带着好闻的松木香气。
现在,它干枯得像一段老树皮,微微颤抖着,伸向我。
我愣住了。
八年来,他几乎没有任何主动的、有明确指向性的动作。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固执地,伸进了他贴身穿着的旧棉袄内袋里。
那个口袋被磨得发亮,边缘的线头都绽开了。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的手指笨拙地在口袋里摸索。空气里只有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一颗缓慢而沉重的心脏在跳动。
终于,他摸到了什么。
他把手抽出来的时候,掌心里攥着一个东西。一个用深蓝色布包着的小方块。
他把那个布包递到我面前,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光。那光芒太微弱了,像风中残烛,一闪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风箱被拉动的声音。
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但他把布包又往前递了递,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布包很旧,洗得发白,上面用针线细细地缝着一朵小小的、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兰花。这是奶奶的手艺。
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一层层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深红色的塑料皮小本子。
一本存折。
户主的名字,是爷爷的。
我捏着那本薄薄的存折,感觉它有千斤重。我抬头看爷爷,他的眼睛又恢复了那种空洞和茫然,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他重新望向窗外,又变回了那尊雕塑。
我把存折揣进兜里,口袋里的布料贴着我的皮肤,我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得有多快。咚,咚,咚。
下午,我跟护工交代了几句,拿着存折出了门。
秋天的风已经很凉了,吹在脸上有点刺痛。街道两旁的银杏树叶子黄得像熟透的杏子,风一过,就哗啦啦地往下落,铺了一地金黄。
我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心里乱糟糟的。
爷爷哪来的存折?
他退休前是个木匠,退休金微薄,每个月除了基本开销和医药费,剩不下几个钱。这八年生病,更是花销巨大。家里的积蓄早就掏空了,后来全靠我爸和小叔两家轮流支撑着。
这本存折,是什么时候的?里面会有钱吗?
或许,只是他遗忘在某个角落里的一个旧物件,里面可能只有几十块钱,甚至早就销户了。
我这样想着,心里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或许,里面有一笔钱,可以稍微缓解一下家里的压力?哪怕只有几千块,也够爷爷几个月的药费了。
银行离家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自动玻璃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钞票油墨味道的暖气扑面而来。
大厅里人不多,很安静。我取了个号,坐在冰凉的塑料椅子上等待。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我把那本存折拿出来,摩挲着它微微卷起的边角。塑料封皮因为年深日久,变得有些发粘。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爷爷的名字,还有一串账号。开户日期,是三十年前。
一个我还没出生的年份。
“A137号,请到3号窗口办理业务。”
电子叫号声把我从思绪里拉了回来。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柜台前。
“您好,我想查一下这个存折的余额。”我把存折和我的身份证一起递了进去。
柜员是个年轻的姑娘,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干练。她接过存折,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我。
“这是老式存折了,密码您还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不记得了。这是我爷爷的,他……他现在脑子不太清楚了。”
“哦,那可能需要本人过来,或者提供相关的证明材料才能办理密码挂失。”她公式化地回答。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能……就只查一下余额吗?我不需要取钱,就想知道里面还有没有钱。”我恳求道。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我,又低头看了看那本陈旧的存折。也许是我的表情太急切,也许是这本存折看起来太有年代感,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吧,我帮您查一下。您稍等。”
她在键盘上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盯着她面前的屏幕,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的视线就像被黏在了那里。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柜员姑娘的表情,慢慢地起了变化。
她先是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疑惑。然后,她凑近屏幕,仔細地看了看,眼睛里流露出惊讶。她又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小姐,”她推了推眼镜,声音都有些变了调,“您确定这是您爷爷的存折吗?”
“确定啊,怎么了?”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把显示器转向我这边,屏幕上有一串数字。
她说:“您自己看吧。”
我凑过去,目光落在余额那一栏。
长长的一串数字。
我一个一个地数着。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那串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七位数。
一百七十三万六千四百二十一块五毛。
我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一个靠着微薄退休金过活,生病八年,需要子女接济的老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笔巨款?
“小姐?小姐?”柜员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啊……哦……”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笔钱……来源……正常吗?”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
柜员在电脑上又操作了几下,说:“我查了一下交易记录。这笔钱不是一次性存入的。最早的一笔记录在三十年前,只有几十块钱。之后每个月,或者每隔几个月,都会有一笔钱存进来。金额有多有少,几十,几百,几千,上万的都有。最后一笔交易,是在八年前。”
八年前。
正是奶奶去世,爷爷开始犯糊涂的那一年。
我拿着存折走出银行,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微凉的空气里散开。
我捏着那本存折,感觉它烫手极了。
一百七十三万。
这个数字,对于我们这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
它从何而来?
爷爷是个木匠,在一家国营家具厂干了一辈子,手艺是出了名的好。但他那个人,老实巴交,不善言辞,更不会做什么投机倒巧的生意。
我把存折和身份证收好,快步往家走。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爸妈。
这件事太蹊跷了,在弄清楚真相之前,我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回到家,爷爷已经被护工安顿着睡下了。他躺在床上,呼吸均匀,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坐在他床边,借着床头小夜灯昏暗的光,再次打开了那本存折。
这次,我看得更仔细。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些打印出来的交易记录。
日期,存入金额,余额。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了三十年的时光。
我发现了一个规律。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笔整数的存款。比如五千,一万,两万。而在这些整数存款之间,又夹杂着一些零散的,带着几毛几分零头的存款。
这不像工资,也不像固定的理财收入。
倒像是……做生意收到的款项?
可爷爷一辈子没做过生意啊。
我把存折翻到最后一页,在夹缝里,我发现了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
纸条已经泛黄,边缘都磨损了。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它,上面是爷爷的字。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方方正正,一笔一划都很有力道。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
“青禾。”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像是在注解。
“给青禾的。”
青禾是谁?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奶奶叫淑芬,不叫青禾。我们家的亲戚里,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难道……这是爷爷藏在心底的秘密?一个他爱了一辈子,却不能在一起的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看着床上熟睡的爷爷,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安详。我想象不出,这样一张脸上,会隐藏着怎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这笔钱,是给那个叫“青禾”的人准备的?
我的心,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又沉又闷。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侦探一样,开始偷偷地调查这件事。
我把爷爷以前住的老房子翻了个底朝天。
那是一间很小的平房,带着一个小院子。奶奶去世后,为了方便照顾,我们就把爷爷接到了楼房里。老房子一直空着,里面堆满了杂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封已久的霉味和灰尘的味道。
我打开一个个落满灰尘的箱子,翻看着那些属于过去时光的旧物。
发黄的黑白照片,奶奶年轻时织的毛衣,我小时候的玩具,还有爷爷用了半辈子的木工工具。
那些刨子、凿子、墨斗,被他擦拭得锃亮,整整齐齐地摆在工具箱里。我拿起一把刨子,木质的手柄已经被磨得光滑温润,上面还残留着爷爷手心的温度。
我仿佛能看到,他站在这间小屋里,弯着腰,专注地刨着木头。木屑像雪花一样飞舞,空气里满是好闻的松木香。
可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任何和“青禾”有关的线索。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在一个旧书柜的最底层,我发现了一个被锁上的小木盒子。
盒子是爷爷亲手做的,用的是上好的花梨木,上面雕刻着精致的兰花图案。
又是兰花。
和存折布包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奶奶最喜欢兰花。
我心里一动,找来工具,小心翼翼地撬开了锁。
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飘了出来。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厚厚的信纸,还有几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了。
第一张,是爷爷和奶奶的结婚照。照片里的爷爷英俊挺拔,奶奶穿着红色的嫁衣,笑得一脸羞涩和幸福。
第二张,是他们抱着刚出生的我爸。
第三张,是我满月的时候,爷爷抱着我,奶奶站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
我一张张地看下去,都是些普通的家庭合影。
直到我看到最后一张。
那是一张风景照。
照片上是一片广阔的湖,湖水清澈,映着蓝天白云。湖边,是一片长满了青色禾苗的田野。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青禾湾。”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青禾。青禾湾。
原来,“青禾”不是一个人名,而是一个地名。
我拿起那沓信纸。
信纸的抬头,写着“吾妻淑芬”。
是爷爷写给奶奶的信。
可是,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为什么要写信?
我抽出第一封信,信纸很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淑芬吾妻:
见字如面。
今天厂里发了奖金,三十块钱。我偷偷留下了五块,存进了我们的那个小金库里。你可别说我,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你总说,将来老了,想在城外有个自己的小院子,种满你喜欢的兰花。你说,你想在窗前看日出,在湖边看日落。
我记着呢。
这个院子,我一定给你盖起来。一砖一瓦,都用我亲手挣的钱。
你等着我。”
信的落款,是三十年前的一个日期。
和我看到的存折开户日期,是同一天。
我的手开始发抖,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我一封一封地读下去。
那些信,根本不是寄出去的信。它们是爷爷的日记,是他写给奶奶,也是写给自己的承诺。
每一封信,都记录了一笔钱的来历。
“淑芬,今天给李局长家做了一套组合柜,他很满意,多给了我一百块钱的工钱。我全存起来了。离我们的院子,又近了一步。”
“淑芬,今天下雨,腿又疼了。年轻时在工地上受的伤,一到阴雨天就犯。但我没歇着,把上次王老板订的八仙桌赶出来了。他人爽快,给了两千块。这笔钱,够我们买一块好地了。”
“淑芬,今天我看到一张照片,一个叫‘青禾湾’的地方,真美啊。有山有水,还有大片的田野。我就想,我们的家,要是能安在那里,该多好。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看。”
……
信越往后,日期越近。
爷爷的字,也开始变得有些潦草,甚至有涂改的痕迹。
“淑芬,医生说你的病……我不信。他们都是胡说。我把那套黄花梨的太师椅卖了,换了五万块钱。我们有钱了,一定能治好你的。我带你去最好的医院。”
“淑芬,你今天又不认识我了。你抓着我的手,问我是谁。我的心,像被刀子剜一样疼。可我不能哭,我得撑着。我把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托人换了进口药。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放弃。”
“淑芬,你今天……走了。屋子里好安静,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们都劝我节哀。可他们不知道,我的魂,也跟着你一起走了。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那个在青禾湾的小院子,我一定给你盖好。到时候,我就搬过去陪你。”
这是最后一封信。
日期,是八年前。
奶奶去世后的第三天。
从那天起,爷爷的记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信纸上,洇开了一团团模糊的墨迹。
原来,那一百七十三万,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巨款。
那是爷爷用三十年的时间和血汗,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木匠的手,一笔一笔,为奶奶攒下的一个梦。
那个叫“青禾”的,不是别人,就是奶奶。
是爷爷在心里,为奶奶取的一个最温柔、最充满生机的名字。
青禾,青色的禾苗。
那是希望,是生命,是他对她最深沉的爱恋。
我把信和照片重新放回木盒子里,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终于明白了。
爷爷不是把我们忘了。
他只是,把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守护那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承诺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件事:为奶奶,在青禾湾,盖一所房子。
即使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全世界,但他身体的本能,依然牢牢地记着这个承诺。
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把这个承载了一生爱意的存折,交给了我。
他相信我。
他相信我能替他,完成这个未了的心愿。
我回到家,小叔一家人正好也在。
小叔是我爸的弟弟,在外面做点小生意,脑子活络,但人也现实。
他看到我,便开口问道:“这两天跑哪去了?神神秘秘的。你爸说你把爷爷那老房子翻了个底朝天,找什么呢?”
我还没说话,我妈就接过了话头:“你别管她。她就是陪爷爷待久了,心里闷,出去散散心。”
我爸坐在沙发上抽烟,没说话,但眼神里也带着询问。
我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那本存折,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这是爷爷给我的。”
小叔第一个拿了起来,他翻开看了一眼,眼睛瞬间就瞪圆了。
“这……这是什么?!”他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
我爸和我妈也凑了过去。
当他们看到余额那一栏的数字时,脸上的表情,和小叔如出一辙。
震惊,疑惑,不可思议。
“这……这钱哪来的?”我爸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看向我,“你爷爷他……”
“一百七十多万?开什么玩笑!”小叔把存折拍在桌子上,“爸一个退休工人,哪来这么多钱?这钱来路正不正?”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我没有急着解释,而是从包里,拿出了那个小木盒子。
我把它打开,把里面的信和照片,一一摆在了茶几上。
“钱的来历,都在这里。”我平静地说。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拿起那些信,一封一封地看了起来。
客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和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看到我爸的眼圈红了。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我妈别过头去,偷偷地抹着眼泪。
一直咋咋呼呼的小叔,也沉默了。他捏着一封信,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的脸上,是和我一样的,震惊、愧疚和心痛。
我们都以为,我们很孝顺。
我们把爷爷接到身边,请了护工,给他最好的照顾。
可我们谁也不知道,在他那看似空洞的躯壳里,竟然燃烧着这样一团炙热的、从未熄灭过的火焰。
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用一生的沉默,守护着一个如此深情的秘密。
“青禾湾……”小叔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沙哑,“我……我好像听妈提过。她说,那是她最想去的地方。”
我爸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你想……怎么做?”他问我。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这笔钱,是一笔巨款。它可以解决很多现实的问题。小叔的生意需要周转,我爸妈也快退休了,我自己也面临着结婚买房的压力。
如果把这笔钱分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会轻松很多。
可是……
我看着茶几上那张青禾湾的照片。
湖水,田野,蓝天,白云。
那是奶奶的梦,也是爷爷一生的执念。
“我想,帮爷爷完成他的心愿。”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盖房子?”小叔抬起头,眉头紧锁,“你知道现在盖个房子要多少钱吗?这笔钱,可能根本不够。而且,青禾湾在什么地方我们都不知道,就算找到了,那块地是我们的吗?后续的手续,多麻烦?”
他说的都是现实问题。
很尖锐,也很正确。
“我知道很难。”我说,“但是,这是爷爷一辈子唯一的念想。这笔钱,不是留给我们的。这是他给奶奶的。”
“可妈已经不在了!”小叔的声音大了起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们这些活着的,日子还得过啊!你不能这么理想主义!”
“哥!”我爸突然吼了一声,打断了小叔。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们,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爸这一辈子……”我爸的声音很沉,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太苦了。他没为自己活过一天。年轻的时候为了我们兄弟俩,后来为了这个家,再后来……为了给妈治病。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木匠,一个老实巴交的父亲。我从来不知道,他心里……藏着这么大的一件事。”
他转过身,看着我们。
“这钱,不能动。这是爸妈的钱。”他掐灭了烟头,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得帮他,把这个念想给圆了。”
小叔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我爸坚决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颓然地坐回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不是不孝,他只是……太现实了。
但在这个充满了爱与承诺的故事面前,任何的现实,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商量着一件不为钱,只为爱的事情。
寻找青禾湾,成了我们接下来最重要的任务。
照片上的信息太少了,只有一个名字。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输入“青禾湾”三个字。
跳出来的结果成千上万,有叫这个名字的楼盘,有餐厅,有度假村,但没有一个,和照片上的景象对得上。
线索,似乎就这么断了。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爷爷工具箱里的那些老物件。
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老房子。
我把爷爷的工具箱整个搬了出来,一件一件地仔细查看。
在箱子的最底层,压着一本旧的发黄的笔记本。
不是信,也不是日记。
里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纸。
有家具的设计图,有复杂的卯榫结构图,还有……一整套房子的建筑设计图。
那是一栋二层的小木楼,带着一个大大的院子。设计图画得极为精细,连每一扇窗户的朝向,院子里哪里种树,哪里搭葡萄架,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在设计图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张手绘的地图。
地图画得很潦草,但关键的几个地名和路线,却标注得异常清晰。
地图的终点,用一个红圈圈了起来。
旁边写着两个字:
“吾乡”。
我们的家乡。
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地图上,有一个标志性的建筑——一座水电站大坝。
我立刻上网查询,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青禾湾,就在我们邻市的一个水库旁边。那个水库,正是几十年前,由一座大型水电站拦截而成。
那里,山清水秀,人迹罕至,是远近闻名的风景区。
原来,爷爷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他不仅攒够了钱,连房子怎么盖,盖在哪里,都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
我们决定,周末就开车过去看看。
出发前,我特地去征求了一下爷爷的意见。
当然,这只是形式上的。
我推着他的轮椅,来到客厅,把那张手绘的地图,摊开在他面前。
“爷爷,我们去这个地方,好不好?”我指着地图上的红圈,轻声问他。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地图,没有任何反应。
我有些失望。
就在我准备把地图收起来的时候,他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他那根干枯的食指,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落在了地图上。
正好,就落在了那个红圈上。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音。
我把耳朵凑过去,仔细地听。
“家……”
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已经足够了。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记得。
他什么都记得。
那个周末,天气格外好。
我们一家人,开着两辆车,带着爷爷,一起向青禾湾驶去。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到开阔的田野,再到连绵起伏的青山。
爷爷一直很安静,只是望着窗外,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开了三个多小时,我们终于下了高速,拐上了一条蜿蜒的山路。
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空气里满是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又开了半个多小时,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望不到边的湖水,出现在我们面前。
湖水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的波光。远处的山峦,倒映在水里,如诗如画。
“到了……”我爸把车停在路边,轻声说。
这里,和照片上的景象,一模一样。
我们把爷爷从车上抱下来,安顿在轮椅上。
我推着他,沿着湖边的小路,慢慢地走。
小叔拿着那张手绘地图,在前面带路。
我们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树林,眼前出现了一块平坦开阔的草地。
草地的位置绝佳,正对着湖面,视野开阔,背后靠着青山。
小叔停下脚步,对照着地图看了又看,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应该就是这里了。”
我们走到草地中央。
风从湖面上吹来,带着一丝水汽的清凉,吹动着我的头发,也吹动着爷爷花白的鬓角。
他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只是痴痴地望着眼前的这片湖光山色。
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他的记忆,是否也像这湖面一样,被风吹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他是否想起了,那个曾经和他约定,要在这里共度余生的爱人?
我们在这里待了很久。
直到太阳西斜,金色的余晖洒满整个湖面。
回去的路上,爷爷异常地安静。
他没有睡,只是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回到家,把他安顿好之后,我们一家人又开了一个会。
去青禾湾实地看过之后,所有人的想法,都空前地一致。
我们必须完成爷爷的心愿。
小叔不再提钱的事,反而比谁都积极。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开始联系当地的部门,咨询购买土地和建房的相关政策。
我爸负责研究爷爷留下的那份设计图。他虽然不是专业的建筑师,但看着图纸,也能感受到爷爷在其中倾注的心血。
我和我妈,则负责照顾好爷爷的日常起居。
那段时间,我们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地和谐。
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这不仅仅是为了爷爷,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我们想通过这件事,来弥补我们这么多年来,对父母内心的忽略。
事情的进展,比我们想象的要顺利一些。
小叔打听到,那块地皮,属于当地村集体所有。因为位置偏远,一直没有开发。村里正有计划,想开发成旅游民宿区。
我们提出的建房申请,正好符合他们的规划。
经过几次的沟通和协商,我们最终以一个合理的价格,拿到了那块地的长期使用权。
签合同的那天,小叔激动地给我打电话,声音都有些哽咽。
他说:“哥,姐,我们成功了。爸的愿望,可以实现了。”
我挂了电话,走到爷爷的房间。
他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块小小的木头,用一把刻刀,笨拙地雕刻着。
这是他生病后,唯一还保留的习惯。
他总是拿着木头刻来刻去,但从来没有刻出过一个成型的物件。那些木块,最后都变成了奇形怪状的样子。
我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爷爷,我们买下那块地了。在青禾湾。我们可以给奶奶盖房子了。”
他的手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深。
像一口古井,里面沉淀了太多的岁月和故事。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雕刻着手里的木块。
我看见,有两行浑浊的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滴在他手中的木块上。
工程队很快就进场了。
我们没有请外面的设计公司,完全按照爷爷留下的图纸来施工。
每一个细节,都力求还原。
地基,框架,上梁……
房子的雏形,一天天地显现出来。
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带着爷爷去工地。
他总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工人们忙碌的身影,看着那栋属于他和奶奶的房子,从平地,一点点地长高。
他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好了很多。
他不再整天昏睡,有时候,眼睛里会露出清明的光。
他会指着工地上的一根木料,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虽然我们听不懂,但我们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着这座房子的建造。
有一次,我推着他在院子里散步。
院子按照图纸的设计,已经种上了一些兰花的幼苗。
他突然停下来,伸手指着那些兰花。
“淑……芬……”
他含糊不清地,吐出了两个字。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涨。
我蹲下身,哽咽着说:“是,爷爷。这是奶奶最喜欢的兰花。等它们开花了,奶奶就看得到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把手里一直攥着的那个小木块,递给了我。
经过几个月的雕刻,那个木块,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形状。
那是一只鸟。
一只翅膀没有完全展开,仿佛正要振翅高飞的鸟。
雕工很粗糙,甚至有些地方还带着毛刺。
但在我眼里,它比任何一件艺术品,都要珍贵。
房子落成那天,我们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
没有鞭炮,没有宾客。
只有我们一家人。
我们把爷爷的轮椅,推进了新房子的客厅。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洒在崭新的木地板上,暖洋洋的。
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的清香。
和爷爷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们把奶奶的遗像,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里的她,笑得依然那么温柔。
我爸,小叔,我们三个人,对着奶奶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妈,爸答应您的事,我们帮他做到了。”我爸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回头看爷爷。
他坐在轮椅上,仰着头,痴痴地看着奶奶的遗像。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像孩子一样纯粹、满足的笑容。
他就这样笑着,笑着。
然后,他的头,慢慢地歪向了一边,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爷爷走了。
走得很安详。
在他为奶奶建造的,充满爱意的房子里。
医生说,他是心愿已了,油尽灯枯。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里,他燃烧了自己所有的能量,支撑着自己,亲眼看到了这个梦的实现。
我们把爷爷和奶奶,合葬在了青禾湾的后山上。
墓碑前,种满了兰花。
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青禾湾,可以看到那栋漂亮的小木屋。
他们,终于可以在这个他们梦想了一辈子的地方,永远地相守了。
后来,我们谁也没有搬进那栋小木屋。
我们把它当成了一个纪念馆。
一个关于爱,关于承诺,关于一个普通木匠和他妻子之间,那段跨越了生死的深情的纪念馆。
每个周末,我们还是会去那里。
打扫房间,给兰花浇水,坐在院子里,喝一杯茶,聊聊天。
仿佛爷爷奶奶,从未离开。
有一次,我在整理爷爷的遗物时,在他那件旧棉袄的另一个口袋里,又发现了一个东西。
是一张被压得平平整整的糖纸。
是很早以前那种水果糖的糖纸,上面印着一个笑得很甜的小女孩。
我认得,那是奶奶最喜欢吃的糖。
我把糖纸展开,里面包着一小撮干枯了的,黑色的东西。
我凑近闻了闻。
是一缕头发。
我瞬间就明白了。
在那些最艰难,最绝望的日子里,当奶奶已经不认识他,当全世界都以为他已经疯了的时候,是这缕头发,是这点点滴滴关于爱的念想,支撑着他,走完了那漫长而孤独的八年。
我捏着那张小小的糖纸,站在洒满阳光的窗前,泪流满面。
原来,爱,真的可以抵御世间一切的遗忘和磨难。
它就像一粒种子,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就会拼尽全力,开出最美的花。
哪怕,要用尽一生的时光去浇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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