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凯的声音从玄关传来,带着一天工作后的疲惫,和他钥匙扔在鞋柜上的清脆声响混在一起。
“晚饭吃什么?”
陈凯的声音从玄关传来,带着一天工作后的疲惫,和他钥匙扔在鞋柜上的清脆声响混在一起。
我头也没抬,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设计图,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放大一个细节。
“问李阿姨,她应该都准备好了。”
“哦。”他应了一声,拖着步子走进客厅,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我听见他解开领带,衬衫纽扣被扯开的细微声音,然后是电视被打开的动静,体育频道解说员激昂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整个空间。
儿子童童在自己的房间里玩乐高,偶尔会传来积木块哗啦啦倒塌的声音。
李阿姨在厨房里忙碌,抽油烟机嗡嗡作响,饭菜的香气顺着门缝飘出来,是红烧肉和清炒豆苗的味道。
一切都恰到好处。
我是个自由设计师,在家工作。陈凯在一家外企做市场总监,忙,但顾家。童童六岁,刚上小学,聪明懂事。李阿姨来我们家四年了,做事麻利,话不多,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童童也尽心尽力。
我常常觉得,我的生活就像我正在修改的这张设计图,每一个元素都被放置在最精准的位置上,线条流畅,配色和谐,挑不出一丝毛病。
一种被精心维护的,稳固的平衡。
“小林,可以准备吃饭了。”李阿姨在厨房门口探出头,她穿着灰色的家居服,头发用一个黑色发网一丝不苟地罩住。
“来了。”我保存好文件,合上电脑。
陈凯已经关了电视,坐在餐桌旁,李阿姨正把一碗汤放在他面前。
他很自然地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眉头微微一动。
“今天这汤,盐是不是放得有点早了?”
李阿姨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平静。
“你胃不好,盐放早了汤会有点咸,下次我最后再放。”她说着,转身又回了厨房。
我心里掠过一丝说不出的感觉。
陈凯胃不好这件事,他自己都时常忘记,我也是在他吃了药之后才想起来叮嘱几句。
李阿姨却记得比谁都清楚。
我把这归结于她的专业。一个好保姆,自然会把雇主的身体状况放在心上。
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把那一点点异样感,像抚平图纸上的折痕一样,轻轻抹平了。
变故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周二下午。
童童的平板电脑坏了,网课上到一半,屏幕闪了几下就黑了。我自己的电脑装着工作软件,不能给他用。
我想起了陈凯书房里那台旧手机,他换下来之后一直扔在抽屉里。
我拿出来,充上电,开机。屏幕亮起,壁纸还是我们一家三口在海边的合影。
是他的微信。他没有退出登录。
我本该直接忽略的,一个人的隐私应该被尊重,夫妻之间也是。
可那个头像,不是他常用的商务头像,而是一片空白。名字也很简单,就是一个字,“凯”。
出于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冲动,我点了进去。
置顶的聊天框只有一个,对方的名字是“L”。
头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就是那种中老年人最喜欢用的微信头像。
我点开。
最新的消息是今天中午十二点半发的。
L:“汤已经炖上了,你晚上回来就能喝。”
凯:“好。今天胃里不太舒服。”
L:“老毛病了。是不是昨天又陪客户喝酒了?跟你说过多少次,要懂得拒绝。”
凯:“没办法,人在江湖。”
再往上翻。
昨天晚上十一点。
L:“到家了吗?”
凯:“刚到。她和孩子都睡了。”
L:“那就好。早点休息,别熬夜了。”
再往上。
上个星期。
这个月。
上个月。
去年。
我一页一页地往上翻,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机械地滑动,房间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耳膜的声音,像一阵持续不断的潮汐。
这些对话,琐碎,平淡,像一对相处多年的老夫老妻。
从他工作上的烦心事,到家里水管的漏水问题。从童童的成绩,到我新买的一件大衣。
他们无话不谈。
里面有许多我不曾知道的细节。
比如,陈凯去年体检,有一项指标不太好,他告诉我一切正常。但在这里,他把化验单拍给了“L”。
“L”安慰他,给他找了很多食疗的方子,每天换着花样做给他吃。
再比如,我上个月生日,陈凯送了我一条项链,我很喜欢。但在这里,我看到的是他发给“L”的好几张项链图片。
凯:“你觉得哪条她会喜欢?”
L:“第三条吧,款式简单,符合她的气质。”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一点点收紧,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继续往上翻,直到翻到三年前的某一天。
那天的记录很简单。
凯:“李姐,谢谢你。今天如果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L:“先生你太客气了。这是我分内的事。”
我记得那一天。
那天我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童童又正好发高烧,陈凯在外地出差。我一个人在家,几乎要崩溃。
是李阿姨,刚来我们家不到一个月,一个人抱着童童,又扶着我,打车去了医院。
挂号,缴费,取药,楼上楼下地跑。晚上又守了我们一夜。
从那天起,我把她当成了家人。
原来,也是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终于退出了聊天界面,看到了“L”的个人信息。
没有朋友圈,只有一个微信号。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李阿姨”,点开她的头像。
那是一朵一模一样的,盛开的莲花。
手机从我手里滑落,掉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光斑。
我看着那些光斑,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可怕。
那个晚上,我没有做饭,也让李阿姨休息了。我点了一份外卖。
童童吃得很开心,陈凯却有些不习惯。
“怎么突然点外卖了?李阿姨做的菜不是挺好的吗?”他夹起一块披萨,皱着眉。
“偶尔换换口味。”我平静地说。
李阿姨在客厅打扫卫生,拖地的声音很有节奏。她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或者说,她察觉到了,但她选择不动声色。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那个我一直以为朴实而可靠的背影,此刻却像一座巨大的山,压在我的心上。
她今年四十二岁,比我大十三岁,比陈凯大十三岁。
她的丈夫在老家,儿子在读大学。她总说,要努力挣钱,给儿子攒首付。
我一直很同情她,也很尊敬她。
可现在,这些同情和尊敬,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
晚上,童童睡着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陈凯。
他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身上带着沐浴露的清香。
“怎么还不睡?”他走过来,想揽我的肩膀。
我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那部旧手机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屏幕是亮着的,停留在那个莲花头像的聊天界面。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沉默像水一样,慢慢淹没整个客厅。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坐到天亮,他终于开口了。
“你都看到了?”他的声音很干涩。
我点点头。
我以为他会辩解,会道歉,会痛哭流涕地求我原谅。
但他没有。
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垮了下来,陷在沙发里。
“对不起。”他说。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
“为什么?”我问,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双手插进头发里,“我真的不知道。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自然而然?”我重复着这四个字,觉得荒唐。
“小林,你听我解释。”他抬起头,看着我,“我们之间,可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哦?那是什么样?”
“她……”他似乎在斟酌用词,“她更像一个……家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
家人。
“她很会照顾人。我工作压力大,回来不想说话,她不会追着我问。她会默默地给我端一杯热茶,或者给我按按肩膀。我胃不舒服,她比我还紧张。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神经。
“所以,这就是你背叛我的理由?”
“不是背叛。”他急切地否认,“小林,我和她之间,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只是……互相取暖。”
“互相取暖?”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但是我没有找到。他看起来很真诚,真诚得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你每天回家,都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我们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童童的事情,家里的事情,你都交给了她。我有时候觉得,这个家,更像是我们三个人和童童一起组成的。”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在家工作,是为了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我把家务交给李阿姨,是为了能把精力更好地投入到我的事业里。我以为,这是我们早就达成的共识。
我以为,我们是为了这个家,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
现在,他却告诉我,我的努力,我的付出,都成了他出轨的理由。
“所以,是我的错?”我问。
他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一刻,我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
我只是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疲惫。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那个线条流畅,配色和谐的完美生活,只是一个笑话。
而我,是那个唯一的,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第二天,李阿姨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准备早餐。
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煎蛋的动作很熟练,翻面,起锅,一气呵成。
陈凯坐在餐桌旁,安静地喝着粥。
童童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
一切看起来和昨天,和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夜,没有任何不同。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碎了,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没有胃口,只喝了半杯牛奶。
陈凯上班去了,童童也去了学校。
家里只剩下我和李阿姨。
我坐在客厅,她拿着抹布,在擦拭家具。
她擦得很仔细,连沙发的缝隙都不放过。阳光照在她身上,我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我突然觉得,这个空间里,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她比我更熟悉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品的摆放位置。
她知道陈凯的拖鞋在哪里,知道童童最喜欢的玩具藏在哪个柜子里。
而我,我只知道我的电脑,我的画板,我的设计图。
“李阿姨。”我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就像一潭深水,看不见底。
“小林,有事吗?”
我本想直接摊牌,把手机里的聊天记录摔在她面前,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话到嘴边,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说?
说我丈夫爱上了你?说你们背着我,在这个我亲手布置的家里,建立起了另一个“家”?
这太难堪了。
像是在自己身上划开一道口子,再把里面血肉模糊的东西,展示给那个伤害你的人看。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没事,你忙吧。”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过身继续擦拭。
从那天起,我们三个人,开始了一场心照不宣的,沉默的拉锯战。
陈凯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他会主动陪童童玩,会坐下来问我工作上的事情。
他想修复我们的关系,我知道。
可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窒息。
李阿姨依旧做着她分内的事情,甚至比以前更尽心。
她会给我炖燕窝,给我买新上市的水果。
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我从前没见过的,类似怜悯的东西。
她好像在用行动告诉我,她不会离开,她才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像一个被困在孤岛上的人,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演戏。
他们是同盟,而我,是那个需要被安抚,被“照顾”的局外人。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他们那些琐碎又亲密的对话。
“今天降温了,记得把秋裤穿上。”
“你的胃药,我放在你公文包的夹层里了。”
“童童今天在学校被老师表扬了,他很高兴。”
这些话,本该是我对他说的。
可我没有。
我太忙了,忙着画图,忙着和客户沟通,忙着在这个城市里,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以为,我给了他一个安稳的家,就足够了。
我错得离谱。
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我父母。
我需要有人站在我这边,给我力量,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找了一个周末,回了娘家。
我妈正在包饺子,看到我一个人回来,有些意外。
“怎么就你一个?陈凯和童童呢?“
“陈凯加班,童童去上兴趣班了。”我撒了谎。
我爸在客厅看报纸,听到我说话,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坐在我妈旁边,帮她擀饺子皮。
面粉沾了我一手,白白的。
我看着那些面粉,酝酿了很久,才终于开口。
“妈,我想……离婚了。”
我妈擀面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客厅里看报纸的我爸,也放下了报纸,走了过来。
“好端端的,说什么胡话!”我爸的语气很严厉。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包括陈凯,包括李阿姨,包括那三年的聊天记录。
我以为他们会和我一样,感到气愤,会为我打抱不平。
可是没有。
我妈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叹了一口气。
“小林啊,男人嘛,在外面逢场作戏,总是难免的。”
我愣住了。
“逢场作戏?妈,那个人是我们家的保姆,她就住在我们家!”
“保姆怎么了?”我爸插话,“保姆总比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好吧?起码知根知底。再说了,你听陈凯的意思,他们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就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说了几句话?”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爸,他们精神上已经……”
“精神上?”我爸打断我,“精神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小林,你就是书读得太多了,想得也太多。过日子,哪有你想的那么干净?水至清则无鱼,你懂不懂?”
我看着我爸,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妈也拉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是啊,小林。你听妈一句劝,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回去把那个保姆辞了,好好跟陈凯过日子。男人都是要哄的,你以后多关心关心他,他的心自然就回来了。”
“为了童童,你也得忍一忍。”我妈又补了一句。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
我看着我眼前的这两个人,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他们关心的,不是我受了多大的伤害,不是我的婚姻出现了多严重的问题。
他们关心的,是“面子”,是“家庭的完整”,是“别人会怎么看”。
“和一个保姆……传出去,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我爸最后说。
我突然就明白了。
在这场荒诞的闹剧里,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我从娘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把天空映成一片橘红色。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车辆在我身边呼啸而过,行人与我擦肩而行。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只有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去的路。
回到家,陈凯和李阿姨都不在。
童童一个人在客厅看动画片。
看到我,他跑过来抱住我。
“妈妈,你回来啦。李奶奶带爸爸去医院了,爸爸说他胃疼。”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又是胃疼。
又是李阿姨。
我把他照顾得那么好,好到他生病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也不是我这个妻子。
我摸了摸童童的头,把他抱进怀里。
“童童,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分开了,不住在一起了,你会怎么样?”我轻声问。
童童从我怀里抬起头,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为什么要分开?像我的同桌小胖那样吗?他爸爸妈妈就分开了,他每个星期要去两个家,好麻烦的。”
“那……小胖开心吗?”
童童想了想,摇摇头。
“不开心。他说他更喜欢以前,虽然爸爸妈妈会吵架,但至少每天都能见到他们。”
我的心,又是一沉。
是啊,孩子是无辜的。
我有什么权利,因为大人的错误,就去剥夺他拥有一个完整家庭的权利?
我爸妈的话,童童的话,像两座大山,压在我的身上。
我开始动摇了。
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
也许,我应该忍下来。
为了童童,为了这个家,为了那些在外人看来光鲜亮丽的一切。
我决定再给陈凯,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我不再去想那些聊天记录,不再去观察陈凯和李阿姨之间若有若无的互动。
我开始把一部分工作推掉,花更多的时间在家里。
我学着煲汤,学着研究菜谱,学着在陈凯回家的时候,给他一个微笑,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试着把李阿姨从我们的生活中,一点点地剥离出去。
家里的事情,我开始亲力亲为。
我甚至旁敲侧击地对陈凯说,童童大了,我们不再需要住家保姆了,可以请一个钟点工。
陈凯每次都含糊地答应着,却没有任何实际行动。
李阿姨也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依旧做着她的一切。
我们的家,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足鼎立的局面。
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隐忍,一切就能回到原来的轨道。
但生活,从来不会按照你的剧本上演。
我开始观察他们。
不再是以一个妻子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
我像一个人类学家,在研究一个陌生的部落。
我发现,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语言。
陈凯回到家,把公文包随手一放。李阿姨会很自然地走过去,拿起包,把里面的文件和电脑拿出来放好,再把空包挂在玄关的衣架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他们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
陈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一半,会习惯性地咳嗽一声。不出三十秒,李阿姨就会端着一杯温水,出现在他面前。
这些默契,不是一天两天能形成的。
那是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在同一个屋檐下,一点一滴渗透进生活肌理的习惯。
而我,这个家的女主人,却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我的关心,我的示好,在他们这种牢不可破的默契面前,显得那么刻意,那么苍白。
陈凯会客气地对我说“谢谢”。
但他从不对李阿姨说这两个字。
因为真正的家人之间,是不需要说谢谢的。
我终于明白,陈凯说的是对的。
他们之间,可能真的没有我所想象的那些不堪。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让我感到绝望。
那是一种比身体背叛更可怕的,精神上的归属。
他把他的软弱,他的疲惫,他的真实,都给了另一个女人。
而留给我的,只有一个“丈夫”的躯壳,和“完美家庭”的假象。
我决定和李阿姨谈一谈。
我必须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把她约到楼下的咖啡馆。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单独见面。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比在家里的时候,要精神一些。
我们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
“李阿姨,”我先开口,“我想,我们之间,需要谈一谈。”
她没有回避我的目光,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说。
“那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端起面前的白开水,喝了一口。
“小林,你是个好人。你给我开很高的工资,把我当家人一样看待。”
“所以,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她摇了摇头。
“这不是回报,也不是恩将仇报。有些事情的发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你来我们家的时候,你和先生,就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刺进我的心脏。
“你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很少交流。他加班回来,你已经睡了。你熬夜画图,他也从不过问。这个家很大,很漂亮,但是很冷清。”
“我只是……在他冷的时候,给他披了一件衣服。在他饿的时候,给他煮了一碗面。仅此而已。”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你爱他吗?”我问出了那个我最想知道,也最害怕知道答案的问题。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波动。
那不是爱情,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感,像是怜悯,又像是同情。
“爱?”她轻轻地笑了,“小林,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不谈爱了。我只是觉得,他像我那个远在老家的儿子,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很辛苦,需要人疼。”
儿子。
她把我的丈夫,当成了她的儿子。
这一刻,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都变成了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荒谬感。
我输了。
不是输给了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
而是输给了一碗热汤,一件衣服,一种无微不至的,母亲般的关怀。
我输给了我自己一手造成的,家庭角色的缺失。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没想过。”她摇摇头,“我只是一个保姆。只要你们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做下去。”
她的话,像是一种宣判。
她告诉我,她不会走。
她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理所当然的成员。
我从咖啡馆出来,感觉浑身冰冷。
原来,在这段关系里,痛苦的只有我一个人。
陈凯找到了精神上的慰藉。
李阿姨找到了情感上的寄托。
他们两个人,形成了一个封闭的,自给自足的循环。
而我,是那个被排斥在外的,多余的零件。
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打开电脑,看着那些我曾经引以为傲的设计图。
那些完美的线条,和谐的配色,此刻看起来,都像是在嘲笑我。
我的人生,就像一张被精心修改过的烂图,表面光鲜,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我该怎么办?
离婚?
童童怎么办?我父母那边怎么交代?别人会怎么看我?
一个连自己老公都看不住,还被一个半老保姆鸠占鹊巢的失败者?
不离婚?
那我就要每天面对着这两个人,在这个名为“家”的牢笼里,扮演一个幸福的妻子,一个贤惠的女主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我被这种虚伪和压抑,彻底吞噬。
我感觉自己被推到了悬崖边上,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是无路可退。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的老房子,房子里空无一人。
我一间一间地找,喊着爸爸,妈妈,却没有任何回应。
房子里很黑,我找不到电灯的开关。
我感到很害怕,开始哭。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束光。
光是从我自己的房间里透出来的。
我推开门,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书桌前,借着台灯的光,在画画。
那个小女孩,就是小时候的我。
她画得很专注,没有发现我。
我走过去,看她在画什么。
画纸上,是一座房子,房子前面,有一个小女孩,在荡秋千。
她的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我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天还没亮,窗外一片漆黑。
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一直在问,我该怎么办。
我一直在考虑,别人会怎么想,孩子会怎么样,父母会怎么样。
可我,唯独忘了问自己。
林薇,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一个看似完整,却充满了谎言和背叛的婚姻吗?
你想要在一个让你感到窒息和压抑的环境里,度过余生吗?
你想要你的儿子,在一个充满了虚伪和冷漠的家庭里长大,学会看大人的脸色,学会带着面具生活吗?
不。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真实,是尊重,是坦诚。
哪怕这种真实,会带来痛苦。
我想要的,是一个能让我自由呼吸,能让我开怀大笑的环境。
哪怕这个环境,不再是别人眼中的“完美家庭”。
我想要的,是我的儿子,能在一个健康,阳光,充满爱的氛围里成长。
哪怕这份爱,不再是来自一个完整的家庭结构。
那个在梦里画画的小女孩提醒了我。
在我成为妻子,成为母亲之前,我首先是我自己。
是那个,也渴望拥有灿烂笑容的,林薇。
天亮了。
我走出房间,看到陈凯已经起床了。
他坐在沙发上,看起来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李阿姨在厨房里准备早餐,还是和往常一样。
我走到陈凯面前。
“我们离婚吧。”我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他可能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拉锯,我已经选择了妥协。
“小林,你……你再考虑一下。为了童童。”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正是为了童童,才做的这个决定。”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让他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家庭里。我也不想再扮演一个我不喜欢的角色。”
“我的人生,不应该只是你和别人的背景板。”
我说完,转身走进厨房。
李阿姨正在盛粥,看到我进来,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李阿姨。”我看着她,“请你今天就搬走吧。你的工资和补偿,我会一分不少地打给你。感谢你这几年对童童的照顾,但这个家,不再需要你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也许,她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那天,我处理了一切。
我给律师打了电话,咨询了离婚协议的细节。
我给中介打了电话,开始寻找新的住处。
我给我父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的决定。
电话那头,是我爸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我妈泣不成声的劝阻。
“你这是要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
“小林,你听妈一句劝,别冲动啊!”
我没有和他们争辩,只是平静地听着。
等他们说完了,我说:“爸,妈,这是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做主。以后,你们会明白的。”
然后,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会很难。
我会面临很多压力,很多非议,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
我会从一个别人羡慕的“人生赢家”,变成一个别人口中同情的“失婚妇女”。
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我知道,我正在做的,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我在为我自己,为我的孩子,挣脱一个华丽的牢笼。
陈凯最终同意了离婚。
他可能也意识到,这段关系,已经无法挽回。
我们很平静地分割了财产,商定了童童的抚养权。
童童跟我。
陈凯随时可以来看他。
他试图挽留,他说他可以让李阿姨走,他说他会改。
我拒绝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信任一旦崩塌,就再也建立不起来了。
我不想用我的后半生,去检验一个男人的承诺。
我带着童童,搬进了一个小一点的公寓。
没有了豪华的装修,没有了宽敞的空间,但阳光很好,很温暖。
搬家的那天,很累。
晚上,我和童童坐在地板上,吃着披萨。
“妈妈,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吗?”童童问。
“对。”我点点头。
“那爸爸呢?李奶奶呢?”
“爸爸会经常来看你的。李奶奶回她自己的家了。”
童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孩子比我们想象的,要敏感,也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
他可能早就察觉到了家里的异样。
现在,这种紧绷的,不确定的气氛消失了,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
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安稳。
没有失眠,没有噩梦。
第二天早上,我被阳光叫醒。
我为童童做了早餐,一份简单的三明治,一杯热牛奶。
他吃得很香。
送他去学校后,我回到我的新家。
我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阳光洒在我的画板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明亮。
我知道,我的生活,不会再是那张完美无瑕的设计图了。
它会有瑕疵,会有缺憾,会有不完美。
但它会是真实的,是鲜活的,是属于我自己的。
这就够了。
后来,我听说,陈凯没有再请保姆。
李阿姨也回了老家。
他们之间,那段长达三年的,畸形的共生关系,随着我的离开,也走到了尽头。
也许,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也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背景,一个舞台,来上演他们那场关于“照顾”与“被照顾”的戏码。
而我,不想再当那个背景了。
我带着童童,开始了新的生活。
周末,我会带他去公园,去博物馆,去科技馆。
我们会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我的工作越来越顺利,我的设计,也开始有了新的灵气。
因为,我不再压抑自己,不再为了扮演一个“完美妻子”而耗尽心力。
我把所有的能量,都用来爱我的孩子,爱我的事业,爱我自己。
偶尔,我也会想起过去。
想起那个窗明几净的大房子,想起那个看似完美的家。
但我的心里,没有怨恨,也没有不甘。
我只是庆幸。
庆幸我终于有勇气,打破了那个稳定的假象,走出了那个华丽的牢笼。
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设计。
重要的,不是图纸有多完美。
而是,你是否拥有,随时推倒重来,重新开始的勇气。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