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爸,签了吧。两百六十万,加上一套安置房。咱家这老掉牙的破木工房,这辈子都没这么值钱过。”
儿子把一份拆迁协议拍在我面前,红色的印章像一团刺目的血。
“爸,签了吧。两百六十万,加上一套安置房。咱家这老掉牙的破木工房,这辈子都没这么值钱过。”
我没看那份文件,目光穿过他年轻而急切的脸,落在他身后那扇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的榆木门上。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仿佛一声叹息。
这房子,这两百六十万,在他们眼里是数字,是城里一套新房的首付,是我孙子的重点小学。
可在我眼里,它是八六年那场兜头盖脸的雷雨,是高粱地里呛人的泥土味,是一个姑娘浑身湿透,贴着我时微微发抖的身体,和她在我耳边那句至今滚烫的低语:
“我身上……好冷。”
第1章 那年高粱地里的雨
一九八六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
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喊,喊得人心头发慌。地里的高粱秆子晒得发蔫,叶子都打了卷。我光着膀子,浑身是汗,正在给村东头的王大爷家赶制一个新米柜。手里的刨子推出去,卷起薄薄的木花,一股子松木的清香混着汗味,就是我那年夏天的全部记忆。
直到那场雨来临之前。
那天下午,天色说变就变。刚才还明晃晃的太阳,一转眼就被大块大块的乌云给吞了。风起来了,卷着地上的土和草屑,吹得人睁不开眼。
“要下大雨了!”王大爷在屋里喊。
我赶紧收拾家伙什,心里惦记着家里院子里还晾着几块准备做家具的木料。那可是我托人从县林场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好料子,金贵着呢。
我抄起家伙,撒腿就往家跑。
豆大的雨点子在我刚跑出村口时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的,砸在裸露的脊背上,有点疼。
路过村西头那片高粱地时,雨势已经连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天和地都分不清了。我一头扎进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想暂时躲一躲。
高粱秆子比人还高,叶子宽大,像一把把绿色的伞。我拨开秆子往里走了几步,雨声顿时小了不少,只有雨水顺着叶子滴滴答答落下来的声音。
就在这时,我听见旁边也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这年头,地里野物不少。我攥紧了手里的墨斗,屏住了呼吸。
一个身影从旁边的高粱秆子后头钻了出来,和我撞了个满怀。
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混着雨水的清新,扑进我的鼻腔。
是苏云。
我们村的苏云。
那时候,十里八乡提起苏云,没有哪个小伙子心里不咯噔一下的。她不像别的农村姑娘,皮肤不黑,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她高中毕业,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带着一股子城里人的味道。
她也浑身湿透了,白色的的确良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的曲线。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往下淌。
“卫民哥?”她显然也吓了一跳,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啊……是我。”我赶紧松开扶着她的手,往后退了半步,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你也来躲雨?”她捋了捋额前的湿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家里的木料还晾着呢。”我嘴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实话实说。
雨越下越大,雷声一个接着一个,在头顶上炸开。一道闪电划破昏暗的天空,把苏云的脸照得煞白。她下意识地往我这边缩了缩。
高粱地里其实也挡不了多少雨,雨水顺着纵横交错的叶子流下来,很快我们脚下的土地就变得泥泞不堪。我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冰凉的布料贴着皮肤,风一吹,冷得人直打哆嗦。
我看见苏云抱着胳膊,嘴唇有点发紫。
“冷?”我问。
她点点头,牙齿轻轻打着颤。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了身上那件已经湿透的汗衫,拧了拧水,递给她:“擦擦吧,比不擦强点。”
她接过去,却没有擦,只是把那件粗布汗衫攥在手里。
又是一声惊雷。
她“啊”地叫了一声,整个人都贴了过来,紧紧地靠着我的胳膊。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透过两层湿衣服传来的、带着凉意的体温。我的身体瞬间就僵住了,血液好像一下子涌到了头顶。
“卫民哥……”她的声音很小,几乎被雨声盖住,“我身上……好冷。”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木料,什么大雨,全都忘了。我只知道,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那个我只敢在心里偷偷想一想的姑娘,正紧紧地靠着我。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胳膊,轻轻地把她揽在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单薄,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用自己的体温,努力地想给她一点温暖。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雨声和彼此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这雨永远都不会停了,苏云才在我怀里轻轻动了一下。
她抬起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我。
“卫民哥,他们说你是咱们村最好的木匠。”
“瞎说的。”我心跳得厉害。
“不是瞎说,”她很认真地摇摇头,“我见过你给赵家打的那个柜子,上面的花纹,比县里供销社卖的都好看。”
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被人夸手艺好,比夸我长得俊都让我高兴。
“你要考大学的,以后要去大城市,看不上这些乡下玩意儿。”我说的是实话。村里人都说,苏云是飞出咱们这穷山沟的金凤凰。
她沉默了一会儿,雨声好像也小了下去。
“卫民..….”她忽然开口,“等我从城里回来,你给我打一套最好的嫁妆,好不好?”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嫁妆?
她要嫁给谁?是城里的大学生吗?
我没问,我也不敢问。我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好。”
雨停了。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湿漉漉的高粱叶子镀上了一层金边。空气里满是泥土和庄稼的清香。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高粱地。谁也没有再提刚才的事,好像那只是被大雨困住的一场梦。
走到村口的分岔路,她停下来,把手里的汗衫递还给我。
“谢谢你,卫民哥。”
她说完,就低着头,快步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我攥着那件还带着她体温的汗衫,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
第2章 一阵风,吹散了两个人
那场雨后,苏云真的考上了大学。
是省城的师范大学,通知书寄到村委会那天,整个村子都轰动了。村长用大喇叭连着广播了三遍,苏云她爹娘脸上笑开了花,挨家挨舍地发喜糖。
我也替她高兴,真的。
只是那高兴里,夹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像是一颗小石子,掉进了心湖里,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她走的那天,开着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响。村里好多人都去送她。我没去,我躲在我的木工房里,听着拖拉机声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我手里拿着一块上好的椿木,那是给她准备的。我想给她雕个小东西,一只鸟,或者一朵花,让她带在路上。可我从天亮一直做到天黑,那块木头还是块木头。
我不知道该雕个什么,才能把我心里那些翻江倒海的话,都装进去。
苏云走了,就像一阵风,吹过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留下一阵芬芳,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她偶尔会写信回来,寄到村委会。信是写给她爹娘的,但每次村长都会当着全村人的面,把信里的内容念上一遍。她说城里好大,楼好高,马路好宽,还说学校的图书馆里有好多好多的书。
每一次念信,我都竖着耳朵听,希望能从里面听到一星半点关于我的消息。
哪怕是一句,“问卫民哥好”。
可是一次都没有。
我渐渐明白了,高粱地里的那场雨,那份温暖,那个关于嫁妆的约定,可能只是她年少时一句无心的话。
是我自己,当了真。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我爹娘看我年纪不小了,开始张罗着给我说媳妇。媒人踏破了我家的门槛,说的都是邻村的姑娘,模样周正,能干活,能生养。
我谁也看不上。
我娘急了,问我:“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天仙啊?”
我没法跟她说。我总不能告诉她,我心里装着一个要去大城市的人,一个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淑芬,我现在的媳老婆。
淑芬是邻村的,经人介绍认识的。她长得不顶漂亮,但看着很舒服,一双眼睛总是带着笑,说话干脆利落。第一次见面,她没像别的姑娘那样扭扭捏捏,而是大大方方地走进我的木工房,看我干活。
她看着我刨木头,看着木花在我手下翻飞,眼睛里是实实在在的欣赏。
“你这手艺,真好。”她说。
就这么一句话,让我心里某个地方,一下子就软了。
我们结了婚。没有太多的风花雪月,就是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淑芬是个好女人,勤快,贤惠,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我爹娘也照顾得很好。
第二年,我们的儿子小军出生了。
有了家,有了孩子,我的心好像也跟着落了地。我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我的木工手艺上,放在了这个家上。
我开始攒钱,攒最好的木料。
我要盖一间新房子,一间又大又亮堂的木工房。我要用我这双手,把我爹留下的这间破屋子,变成全村最像样的房子。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这股劲,一部分是为了淑芬和小军,为了这个家。
还有一小部分,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一点不甘。
我想,万一有一天,苏云回来了,她能看到,我李卫民,不是一个只会在泥地里打滚的穷木匠。我守着我的手艺,也能活出个人样来。
我用了整整十年。
十年里,我没日没夜地干活。从给乡亲们打家具,到跟着县里的工程队去做古建修复,什么活我都接。我手上磨出的茧子,一层盖着一层,厚得像块牛皮。
我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换成了一根根的木料,一块块的青砖。
我亲自画图纸,亲自上梁,亲自雕刻门窗上的每一个花纹。
淑芬说我魔怔了,为了盖这房子,命都不要了。
我只是笑笑。她不懂。
这房子,对我来说,不只是房子。它是我这半辈子手艺的结晶,是我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也是我对那个雨天,那个承诺,无声的回应。
房子落成那天,我请了全村人吃饭。看着大家羡慕的眼神,听着他们对我手艺的夸赞,我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站在新房的院子里,看着我亲手打造的这一切,心里忽然就释然了。
苏云回不回来,已经不重要了。
我李卫民,靠着我这双手,已经给自己,给这个家,打好了一套最结实的“嫁妆”。
后来,也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关于苏云的消息。
听说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当了老师。
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城里人,也是个干部。
听说她生了个女儿,日子过得很好。
这些消息,像风一样,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吹到我耳朵里,已经没有了什么分量。我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八六年那个夏天,那场大雨,和那个在高粱地里冷得发抖的姑娘。
那就像一本看过的旧书,偶尔翻起,会心一笑,然后就轻轻合上。
日子还在继续。
儿子小军长大了,也去了城里,读了大学,找了工作,结了婚,生了孩子。
我和淑芬守着这栋老房子,守着我的木工房,慢慢变老。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直到那天,小军带着“拆迁协议”回来,把我从平静的湖面,一下子拽回了现实的漩涡里。
第3章 新瓦片,旧屋檐
小军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了儿媳妇芳芳。
芳芳是城里姑娘,人长得挺机灵,嘴也甜,就是看我们这乡下地方,眼神里总带着点不自在。
淑芬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杀鸡炖鱼,恨不得把一年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全摆上桌。
饭桌上,小军给我和淑芬一人倒了一杯酒。
“爸,妈,你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他举起杯子,话里有话。
我没做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是好酒,可喝到嘴里,却有点发苦。
芳芳在一旁帮腔:“是啊,爸。小军都跟我说了,这老房子拆迁,能补不少钱呢。咱们拿着这钱,在市里给你们买套小点的两居室,离我们近,我们也好照顾你们。剩下的钱,还能给孙子报个好点的辅导班。”
她一口一个“我们”,听着亲热,却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和淑芬圈在了外面。
淑芬是个实在人,她听着儿媳妇描绘的城里生活,有点心动。她看了看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城里有什么好的?到处都是人,憋得慌。我这木工房要是没了,我干啥去?去公园里跟老头下棋?”我放下筷子,声音有点硬。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就僵住了。
小军的脸沉了下来:“爸,你怎么就想不通呢?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稀罕你那点木工手艺?现在家具都是工厂流水线生产的,又便宜又好看。你守着这破摊子,能当饭吃吗?”
“破摊子?”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我就是靠着这个‘破摊子’,把你供出来的!你忘了你上大学的学费,是我给你打了多少张桌子椅子换来的?”
“我没忘!”小军也提高了声音,“正因为我没忘,我才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不想你们一把年纪了,还守在这破院子里,冬天漏风,夏天漏雨!”
“这房子不漏!”我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这房子的每一根梁,每一块瓦,都是我亲手弄上去的!它比你城里那石灰盒子结实得多!”
“爸!”
“行了!都少说两句!”淑芬一看要吵起来,赶紧打圆场,“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小军,你也是,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她又转过来劝我:“他爸,你也别犟。孩子也是一片好心。咱们这房子,是结实,可也确实老了。你看这墙,都掉皮了。”
我看着淑芬,又看看儿子和儿媳妇。
我忽然觉得很孤独。
他们都不懂。
在他们眼里,这栋房子就是一堆砖头木头,老了,旧了,可以被明码标价,可以被置换成城里的钢筋水泥。
他们看不到,这房子的每一处卯榫结构里,都嵌着我的心血;每一扇雕花木窗上,都刻着我的岁月。
这不仅仅是一栋房子,这是我李卫民的根。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木工房里坐了很久。
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在那些刨子、凿子、锯子上,泛着清冷的光。这些工具跟了我几十年,比我儿子陪我的时间都长。我拿起一把最常用的鲁班尺,尺身上已经被我的手磨得包了浆,温润光滑。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我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把一块块不成形的木头,变成一件件有生命的家具。
那个时候,日子虽然苦,但心里是亮的,有盼头。
可现在,盼头是什么呢?
是搬到城里,住进一个陌生的,没有一丝木头香味的盒子里,每天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等着儿子儿媳妇偶尔回来探望一次吗?
我叹了口气,拉开了一个积了灰的旧抽屉。
我想找包烟抽。
烟没找到,却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我拿出来,借着月光一看,是一个小小的樟木盒子。
盒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但上面的雕花还很清晰,是一对交颈的鸳鸯。
这是我当年,在苏云走后不久,为她刻的。
我一直以为,这个盒子早就不知道被我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没想到,它一直静静地躺在这里。
我的手有些颤抖,轻轻打开了盒盖。
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扑面而来,那是属于过去的,遥远的味道。
盒子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空空如也。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娟秀,却因为受了潮,有些模糊不清。
我认得出来,那是苏云的字。
第4章 樟木箱子里的信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的?
我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把信从盒子里取出来。信封没有封口,里面的信纸折叠得整整齐齐。
我深吸了一口气,展开了信纸。
信纸上是熟悉的钢笔字,清秀而有力。
“卫民哥:
见字如面。
不知道这封信,你是否能收到。我把它夹在了上次寄回家的书里,托我弟弟转交给你。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话,应该亲口……不,亲笔对你说。
城里的生活,和我当初想象的一样,又很不一样。这里什么都快,走路快,吃饭快,说话也快。我每天都在努力地跟上这里的节奏,很累,但也觉得很充实。
我常常会想起我们村,想起村口那棵老槐树,想起夏天傍晚的炊烟,也想起……那年高粱地里的雨。
那天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关于嫁妆的话。
那不是一句玩笑。卫民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你的手很巧,能把一块普通的木头,变成会说话的物件。你的话不多,但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我曾经以为,等我读完大学,我就会回去。回到那个有你的村庄。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站得高了,看得远了,心也就野了。我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一个我不想再离开的世界。
这里有图书馆,有音乐厅,有和我谈论文学和理想的同学。而这些,是村里给不了我的。
我知道我很自私。
我既贪恋这个世界的繁华,又舍不得你那份质朴的真诚。
我的老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他的儿子,在市政府工作,人很好,很有学识。我的父母都很满意。
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很乱。卫民哥,我辜负了你,也辜负了那个雨天。
请你原谅我的胆怯和虚荣。
你是一个好人,你值得一个比我好上千倍的姑娘,一个能陪你守着你的木工房,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姑娘。
请忘了我吧。
就当那场雨,从未下过。
苏云
1988年 秋”
信不长,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月光冰凉,信纸上的字,却一个一个地烙在了我的心上,滚烫。
原来,她写过信给我。
原来,我不是一厢情愿。
原来,那个雨天,她也当了真。
可这封信,为什么我从未收到过?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是她弟弟忘了?还是……
我忽然想起,苏云她弟弟苏强,从小就跟我不太对付。他觉得我一个木匠,配不上他那大学生姐姐。难道是他……
我不敢再想下去。
过去了,都过去了。
三十多年了,再去追究这些陈年旧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我心里的那个结,那个我以为早就被岁月磨平了的结,在这一刻,又被这封迟到了三十多年的信,给重新系紧了。
我一直以为,是她忘了。
是我自己傻,把一句客气话当成了海誓山盟。
可原来,不是的。
她挣扎过,她愧疚过,她也曾把我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
只是最后,现实战胜了那点朦胧的感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高兴的是,我那段青涩的暗恋,并非无人知晓。
难过的是,命运的阴差阳错,让我们终究是错过了。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樟木盒子里。
然后,我站起身,走到那套我当年为自己和淑芬打的婚床上。床头柜,是我亲手雕的。我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红布,里面是一张房契,还有一本存折。
这是我这些年,除了盖房子,攒下的所有家当。
我拿着这两样东西,走出了木工房。
客厅里,灯还亮着。
小军和芳芳还没睡,坐在沙发上,好像在等我。淑芬也在,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看到我出来,三个人都站了起来。
小军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和愧疚的复杂神情。
“爸,你……”
我没让他说下去。
我走到他面前,把房契和存折,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家里的房契,还有这些年攒下的十万块钱。”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你们拿去。城里的房子,你们自己看着买。孙子上学的事,不能耽误。”
三个人都愣住了。
小军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来。
“爸,你这是干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打断他,“你是我的儿子,我辛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你吗?”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三个人,最后,落在了那份被我扔在一边的拆迁协议上。
我走过去,拿起协议,看都没看,就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然后,又撕成了四半。
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我把碎纸片扔进了垃圾桶。
“钱,你们拿走。”
“这栋房子,谁也别想动。”
“只要我李卫民还活一天,它就得在这儿。”
第5章 不止是木头,是根
我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客厅。
小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爸!你这是何必呢?我们不是要逼你!钱我们自己能想办法,我们只是希望你和妈能……”
“能什么?”我看着他,目光前所未有的锐利,“能搬进一个连钉子都钉不进去的石灰墙里?能让我扔掉跟我过了一辈子的家伙什,去过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日子?”
“那不是……”
“小军,”我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他一听,就缩了缩脖子,“你坐下,爸今天跟你好好聊聊。”
我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小军和芳芳对视了一眼,迟疑地坐下了。淑芬也抹了抹眼泪,在我身边坐下。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你觉得,我守着这栋破房子,是因为我犟,是因为我思想跟不上时代了,是吗?”
小军没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觉得,这房子,就是一堆不值钱的木头和砖头,是吗?”
他还是沉默。
我笑了笑,那笑里带着一丝苦涩。
“我今天就告诉你,这房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站起身,走到那扇我亲手做的,雕着喜鹊登梅的屏风前,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教你认刨子吗?你总把推刨和拉刨搞混。还有那次,你贪玩,拿我的凿子去戳泥巴,把刃口给弄卷了,我揍了你一顿。你还记得吗?”
小军的眼神动了动,点了点头。这些久远的记忆,显然也被勾了起来。
“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从大梁到地板,从桌椅到门窗,都是我一下一下,用这些你看不上眼的‘破烂’,给做出来的。”
“你出生的那年,我给你打了一张小木床。床头我给你雕了一只老虎,希望你长得虎头虎脑。你忘了?”
“你上小学,我给你做了这张书桌。桌子腿我特意加固了,因为我知道你淘气,喜欢站上去。你忘了?”
“你结婚的时候,说城里流行什么席梦思,你媳妇也想要。我熬了三个通宵,用最好的楠木,给你们打了一张雕花的婚床。那床,现在还在你们城里的卧室里放着吧?”
小军的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芳芳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和动容的神色。
这些事情,他或许知道,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被我一件一件地串联起来。
“这栋房子,它不是死的。它有我的脾气,有我的汗水,有我的记忆。它看着你从小不点长到这么大,它也看着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一个糟老头子。”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停下来,平复了一下情绪。
“今天,你让我把它卖了,换成一串数字。小军,你这不是在卖房子,你是在卖你爹的半条命啊。”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的老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我重新坐下来,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
我知道,光讲这些,还不够。
他理解的是亲情,但他不理解的是,我心底最深处的那个执念。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把那个樟木盒子,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放在了茶几上。
“还有一件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
淑芬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个精致的盒子。
我打开盒子,把那封泛黄的信,递给了小军。
“你看看吧。”
小军疑惑地接过去,展开信纸。芳芳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我看着他们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恍然大悟。
我没有去看淑芬。我不敢。
我知道,这对她来说,很残忍。我们做了一辈子的夫妻,我心里却还藏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爸,这个苏云……就是你常说的,那个考上大学的女同学?”小军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点了点头。
“所以,你盖这栋房子,不仅仅是为了我们……”
“是。”我没有否认,“当年,我答应过她,要给她打一套最好的嫁妆。”
“我没能实现这个承诺。所以,我就把所有的心血,都花在了这栋房子上。我想,我虽然没能给她一个家,但我用我的手艺,给自己,也给你们,建了一个最好的家。这算是我对我自己,对那段过去的岁月,一个交代。”
我说得很平静。
这些埋藏了三十多年的心事,说出来之后,我反而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守着这栋房子,不是为了等她回来,也不是为了纪念什么爱情。我跟她,什么都没有。我守着它,守的是一个承诺,守的是一个手艺人一辈子的骨气和脸面。”
“我李卫民,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没什么大本事。我就会这点木工活。我答应别人的事,我就得做到。哪怕别人忘了,我自己不能忘。”
“这栋房子,就是我李卫民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一件作品。它是我活过的证明。你们可以不懂,但不能不尊重。”
我说完,整个客厅,安静得能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小军拿着那封信,手在微微发抖。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愧疚,还有一丝……敬佩。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我。
一个固执的,念旧的,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父亲背后,原来藏着这样一个绵长而厚重的故事。
第6章 沉默的烟头
小军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手里捏着那封信,像是捏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芳芳的表情也很复杂,她看看我,又看看小军,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让我担心的,是淑芬。
我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看向她。
她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或者怨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他爸,”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其实,我早就猜到了。”
我浑身一震。
“你跟苏云的事,村里早就有传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刚跟我结婚那几年,夜里说梦话,还喊过她的名字。”
我的脸瞬间烧得通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无地自容。
“我……”
淑芬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你别说了,我都懂。”她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年轻的时候,谁心里没住过一个人呢?我也有。只是后来,日子得往下过。你娶了我,对我好,对这个家好,这就够了。”
她转回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几十年的夫妻才能有的默契和包容。
“我知道你盖这房子,心里憋着一股劲。我以为你是要跟人比,要争口气。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在跟你自己较劲。”
“淑芬,我对不住你……”我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愧疚。
“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她摇了摇头,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手背,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都过去了。你把这事说出来,心里也好受点。憋了这么多年,也够难为你的。”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李卫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不是我这手木工手艺,而是娶了淑芬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就在这时,小军“噌”地站了起来,拿着那封信,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门。
“小军!”芳芳赶紧追了出去。
我跟淑芬也跟了出去。
只见小军一个人蹲在院子的石阶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上了一根,猛地吸了一口。
烟头的火光,在他年轻而纠结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谁也不理。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巨大震动。
芳芳站在他身边,手足无措。
我跟淑芬没有过去打扰他,只是远远地站着。
我知道,我今晚给他看的东西,跟他说的话,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了。
他一直以为,他的父亲,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有点固执守旧的农村木匠。他的人生,就是围绕着柴米油盐,围绕着他这个儿子打转。
可今天,他忽然发现,他的父亲,也有着他不知道的,深刻而浪漫的过去。他的父亲,有着他无法理解的,近乎偏执的坚守。
这种坚守,在他们这一代人看来,可能是“傻”,是“不值”。
但在我这里,这是我的“道”。
一个手艺人的道,一个男人的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包烟都快被他抽完了。
他终于站起身,把最后一个烟头狠狠地踩在地上,捻灭。
他转过身,走到我面前。
他的眼睛很红,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最后,他只是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递还给我。
“爸,”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明白了。”
就这么一句话。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也没有承诺。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心里却一下子就踏实了。
他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我的那种坚守,但他开始尝试去“明白”。
明白这栋房子,对我来说,不止是遮风挡雨的屋檐。
明白他的父亲,不止是一个只会计较眼前得失的俗人。
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小军和芳芳没有再提卖房子的事。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城里。
临走前,小军把我拉到一边。
“爸,那钱你跟妈留着。房子的事,我再想别的办法。”他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是我跟芳芳攒的,不多,你先拿着。”
我把卡推了回去。
“我不要你的钱。我跟有手有脚,饿不着。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
我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军,记住,人活一辈子,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们开车远去,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跟儿子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从今天开始,有了一道裂缝。
阳光透过裂缝照进来,虽然微弱,但足够温暖。
第7章 一碗阳春面
日子好像又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东西,又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淑芬变得比以前更爱跟我说话了。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我的木工房门口,一边择菜,一边看我干活。有时候,她会冷不丁地问一句:“那个苏云,现在长什么样了?是不是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好看?”
我就会停下手里的活,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知道。估计也老了,跟我一样,头发都白了。”
淑芬就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那肯定。谁也熬不过岁月。”
我们不再避讳这个名字,就像谈论一个久未谋面的老邻居。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几十年的夫妻情分,反而更加醇厚了。
大概过了一个月,小军又回来了。
这次,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开着一辆半旧的面包车。
车上拉的不是什么城里带回来的稀罕玩意儿,而是一堆工具书和设计图纸。
他一进门,就兴冲冲地把一沓图纸在我面前的木工台上一摊。
“爸,你看看这个。”
我戴上老花镜,凑过去看。
图纸上画的,是我家的院子和房子。但是,又不太一样。
原本的木工房,被改造成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工作室”,旁边还多了一个小小的“展厅”。后院的空地,被设计成了一个种着花草的茶室。
“这是什么?”我有些疑惑。
“爸,我想好了。咱们这房子,不卖了!”小军的眼睛里闪着光,“我们不但不卖,我们还要把它好好改造一下!”
他指着图纸,滔滔不绝地跟我说他的计划。
“我查过了,现在城里特别流行‘工匠精神’、‘非遗传承’。你这手艺,不是什么‘破烂’,是宝贝!是咱们家的传家宝!”
“我想把咱们家,打造成一个‘李氏木艺工作室’。前面是展厅,展示您做的那些好东西。后面是工坊,您可以继续干活,还可以带徒弟。院子就改成一个能喝茶聊天的地方。到时候,肯定有很多城里人喜欢,开车来咱们这儿参观、定制家具。”
“这样一来,房子保住了,您的手艺也能传下去,还能赚钱。一举三服,不,三得!”
我听着他的宏伟蓝图,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个前几天还满脑子都是“拆迁款”、“学区房”的儿子,怎么一下子转变得这么快?
“你……你这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小装拍着胸脯,“我都辞职了!”
“什么?”我跟淑芬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你把工作辞了?你疯了?你那工作多好,在写字楼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淑芬急了。
“妈,那工作好是好,但不是我想要的。我每天对着电脑,做那些报表,我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小军看着我,眼神很诚恳,“爸,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想明白了,您为什么能一辈子守着这个木工房。因为您做的事情,是您打心眼儿里热爱的,是有根的。”
“我也想做点有根的事情。我想把您的手艺,咱们家的这个根,传下去。”
我看着儿子,看着他脸上那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激情和理想的神采,我的心,被重重地触动了。
我这一辈子,都在跟木头打交道。我懂得如何把一块朽木,变成一件艺术品。
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把我这身手艺,这股子精神,传递给我的儿子。
我以为,这门手艺,到我这里,就要失传了。
没想到,峰回路转。
是那封迟到了三十多年的信,是那个关于过去的故事,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跟儿子之间的那扇门。
他终于开始理解我,也开始重新审视他自己。
那天中午,淑芬做了一大锅手擀面。
芳芳也带着孙子赶了回来。她一进门,就放下东西,跑到厨房去帮忙。
吃饭的时候,芳芳给我夹了一筷子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爸,之前是我们不对,是我们太年轻,太急功近利了。您别往心里去。”
我笑了笑:“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小孙子好奇地在木工房里跑来跑去,摸摸这个,看看那个。
“爷爷,这个是什么呀?能给我玩吗?”他举着一个我刚做好的小木马,满眼都是好奇。
“能,这是给你的。”我把他抱起来,放在木马上。
他咯咯地笑着,整个院子里,都回荡着他清脆的笑声。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儿子,儿媳,孙子,还有我身边的老伴。
阳光正好,洒在院子里,暖洋洋的。
我忽然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我守住了这栋房子,守住了我的手艺,也守住了这个家。
而苏云,和那段属于八六年的记忆,就像是这栋房子的地基。
它埋在最深处,看不见,摸不着。
但正是因为有了它,这栋房子,才能在风雨中屹立这么多年,才能承载起上面这所有人的欢声笑语。
第8章 高粱又红了
儿子的行动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强。
他说干就干,拉着我,天天泡在图纸里。有时候,我们爷俩会为了一个卯榫的结构,或者一个窗花的样式,争得面红耳赤。
淑芬和芳芳就在一边笑,说我们爷俩,一个老木匠,一个小木匠,脾气都一样犟。
改造工程开始了。
没有请外面的施工队,所有的木工活,都由我带着小军亲手来做。
我把我会的,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从选料、下料,到开榫、凿眼,再到打磨、上漆,每一步,我都让他亲手去做。
他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茧子。
但他一点怨言都没有,反而越干越有劲。他说,当木屑从指尖滑过,当一件家具在自己手里慢慢成型的时候,那种踏实和满足感,是坐在办公室里永远也体会不到的。
芳芳也没闲着。她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在网上注册了账号,叫“老李木工房”。她每天都用手机,记录下我们改造房子的过程,记录下我做木工的日常。
没想到,这些朴实无华的视频,竟然在网上火了。
很多城里人,对我们这种传统的榫卯工艺,对这种慢节奏的田园生活,充满了向往。
他们说,在李大爷身上,看到了久违的“工匠精神”。
还有人开着车,专门从城里跑来,就为了看我怎么干活,为了跟我聊聊天。
院子还没改造完,定制家具的订单,就已经排到了明年。
小军乐得合不拢嘴,说:“爸,您现在可是网红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网红,我只知道,我的手艺,被人看见了,被人认可了。这比赚多少钱,都让我心里舒坦。
工作室落成那天,我们办了一场小小的“开业仪式”。
没有请什么大人物,来的都是乡里乡亲,还有一些从网上看到消息,特意赶来的粉丝。
院子里摆满了流水席,热闹非凡。
我站在那个由我亲手打造的,焕然一新的“李氏木艺工作室”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恍如隔世。
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在尘土飞扬的工棚里,挥汗如雨的年轻的我。
也仿佛看到了,那个在高粱地里,对我许下承诺的,明眸皓齿的姑娘。
那天,一个从省城来的记者采访我,问我:“李大爷,是什么支撑着您,一辈子坚守这门手艺,坚守这栋老宅?”
我沉默了很久。
我想起了那场雨,想起了那封信,想起了儿子拍在我面前的拆迁协议。
最后,我笑了笑,对着镜头说:
“因为一个承诺。”
“也因为,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东西,是不能用钱来换的。比如手艺,比如良心,比如一个念想。”
秋天的时候,工作室后面的那片地里,种上了高粱。
是小军的主意。他说,咱们的故事,是从高粱地开始的,就应该有个高粱地。
高粱熟了,红彤彤的一大片,在秋风里摇曳,像一片燃烧的火。
我带着小孙子,走在高粱地里。
高粱秆子比他还高,他兴奋地在里面钻来钻去,咯咯地笑。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一阵风吹过,高粱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
我知道,那个故事,已经结束了。
而一个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的人生,就像我做的这些木器。年轻时,它是一块棱角分明的原木,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纹理和故事。经过岁月的打磨,它变得温润、光滑,沉淀下了时光的包浆。
至于苏云,我后来再也没有刻意打听过她的消息。
她过得好与不好,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希望,在某个同样阳光明媚的午后,当她偶然看到一件精美的中式家具时,会偶尔想起,在她的故乡,曾有一个木匠。
这就够了。
来源:光阴的掌纹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