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诚把那块金丝楠木的老料放在我工作台上的时候,民政局那本墨绿色的离婚证,在我包里还没焐热。
周诚把那块金丝楠木的老料放在我工作台上的时候,民政局那本墨绿色的离婚证,在我包里还没焐热。
他说,林岚,这料子跟我很多年了,跟了你,才算有家。
然后,他又说,你跟我,也才算有家。
我捏着手里的剪刀,刀尖冰凉,像淬了冰。看着这个我前夫陈斌最好、也是唯一算得上发小的男人,我忽然觉得这十几年的婚姻,像一场漫长又不动声色的预谋。
怎么会呢?我跟陈斌,从校服到婚纱,从一无所有到在这座城市扎下根,人人都说是天作之合。可日子久了,天作之合也会被磨得露出底下的沙砾。我们的婚姻,就像我手里这件改了三次尺寸的旗袍,面料还是那块好面料,针脚却已经乱了,再怎么熨烫,也回不到最初的平整。
离婚是我提的。
那天,陈斌又一次带着一身酒气和香水味回来,把一份投资合同摔在桌上,眉飞色舞地跟我描绘他那个“商业综合体”的宏伟蓝图。他说,岚岚,把咱这老房子卖了吧,我早就看好了江边的大平层,带落地窗的那种。你那小作坊也别开了,我给你开个大的,连锁的,当老板娘。
我看着他,他眼睛里闪着光,那种光我见过,是刚认识他时,他给我讲未来时才有的光。只是现在,那光里没有我,只有数字和钢筋水泥。
我的作坊,就在这栋老房子的朝南偏厅里。阳光最好的时候,能看见空气里飞舞的细小尘埃,和布料上每一根蚕丝的纹路。这里有我外婆传下来的缝纫机,有我收集了十几年的各色布料,有那些老主顾们的故事和等待。
这里是我的根。
我说,陈斌,这房子不能卖。
他脸上的光瞬间就灭了,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他说,林岚,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守着这些破布头有什么意思?能当饭吃吗?
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了。
我平静地告诉他,能。它能让我安安稳稳地吃饭,踏踏实实地睡觉。
我们的争吵越来越频繁,从房子的归属,到我这门“没出息”的手艺,再到他越来越晚的归家时间和身上陌生的香水味。我们之间隔着的,已经不是一张床的距离,而是一个再也无法互相理解的世界。
去民政局那天,天气很好,好得有些不真实。我们没吵没闹,像两个要去办业务的陌生人,流程走得异常顺利。拿到离婚证,他甚至还客气地问我,要不要送你一程?
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走走。
我没告诉他,我只是想一个人,慢慢地把这十几年走完。
可我没想到,这段路的尽头,等着我的人,是周诚。
第一章 老房子的根
离婚后的第一个黄昏,夕阳把窗棂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我的工作台上。
空气里弥漫着樟木箱子和旧布料混合的味道,熟悉又让人心安。我坐在那台老式蝴蝶牌缝纫机前,脚下轻轻踩着踏板,机头发出“嗒、嗒、嗒”的规律声响,像一颗沉稳的心跳。
我正在给一位老主顾张阿姨改一件旗袍。二十年前她女儿出嫁时,我给她做的。如今她女儿的孩子都要上小学了,她的身形也富态了不少,但这件衣服,她始终舍不得扔。
“岚岚啊,你这手艺,就是定心丸。”张阿姨上次来取另一件衣服时,摩挲着这件旧旗袍的滚边,感慨道,“穿上你做的衣服,人就觉得挺拔,有底气。”
我笑了笑,没说话。
手艺给不了我底气,但能给我安宁。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
门外传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很有节奏,三下。
我以为是送快递的,扬声说了句“门没锁,请进”。
脚步声很沉,一步一步,踩在老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轻响。我没有回头,手里的活儿正到关键处,需要沿着旧的针脚,把新的缝线完美地藏进去。
“在忙?”
这声音……我手一顿,针尖差点扎进指头。
是周诚。
我抬起头,他正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身上还穿着那件半旧的工装夹克,袖口磨得有些发白。他是个古典家具修复师,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木头和生漆的味道。
陈斌的朋友不多,周诚是唯一一个从少年时就没断了联系的。用陈斌的话说,“周诚这人,闷,但靠谱。”
以前他们聚会,我偶尔也会在场。周诚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靜地坐在一旁,听陈斌高谈阔论。他看人的眼神很专注,像是在审视一块需要修复的木料,不带侵略性,却能看到你最深的纹理。
“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意外,一边说着,一边拔下针,把旗袍仔细地叠好。
“斌子给我打了电话。”他把保温桶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他说……你们办完了手续。”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离婚的事,我们没有大肆声张,但也没想过要瞒着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拧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鱼汤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我妈炖的鲫鱼汤,让我给你送点过来。”他把汤倒进碗里,推到我面前,“她说,女人这时候,得好好补补。”
我看着那碗奶白色的鱼汤,热气氤氲,模糊了我的视线。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忽然就软了一下。
我和周诚的母亲,周阿姨,只见过几面。她是个很温和的女人,话不多,和我一样。没想到她还记挂着我。
“替我谢谢周阿姨。”我低声说。
“喝吧,趁热。”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找了个小马扎,在我工作台不远处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我放在旁边的布样集,安静地翻看着。
那姿态,自然得仿佛他已经来过这里无数次。
我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鱼汤炖得很见功夫,鲜美而不腥,暖流顺着喉咙一直滑到胃里,驱散了盘踞了一天的寒意。
我这才发现,从民政局出来到现在,我滴水未进。
屋子里很静,只有我喝汤的声音和周诚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他看得很认真,手指划过那些不同材质的布样,像是在阅读一本深奥的书。
“这块云锦,现在不多见了吧?”他忽然指着其中一页问。
“嗯,是以前托人从南京带回来的老料子。”我答道,“现在能手工织这种锦的师傅,越来越少了。”
“手艺的东西,都是这样。”他叹了口气,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慢,熬人,不挣钱。但总得有人守着。”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这些年,陈斌总说我守旧,跟不上时代。他说,现在谁还穿你这种费时费力的手工旗袍?网上工厂流水线做出来的,一件才几百块。我跟他说手艺的传承,说一针一线里的心血,他只觉得我是不识时务。
“匠人精神”,在他嘴里,成了“穷讲究”的代名词。
没想到,这些我不曾对人言说的心里话,却被周诚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我抬眼看他,他正专注地看着那块云锦布样,侧脸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柔和。他不像陈斌那样,总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身上有种被岁月打磨过的沉静,像他修复的那些老家具,看似不起眼,却藏着耐人寻味的故事。
“斌子……他怎么样?”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周诚把布样集轻轻合上,放回原处。
“老样子。”他言简意赅,“下午跟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在KTV了,说要庆祝自己恢复单身,重获自由。”
我握着汤碗的手,紧了一下。
意料之中的答案,可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他就是那样的人。”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比哭还难看,“喜欢热闹,喜欢朋友围着,前呼后拥的。”
“那不是朋友。”周诚看着我,眼神很深,“那只是生意场上的过客。”
他说,“斌子这几年,变了。变得不认识了。”
我没接话。
何止是周诚不认识,连我自己,也快不认识那个和我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男人了。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符号,一个“陈总”,一个追逐利润的商人,却不再是我当年爱的那个,会为了给我买一块绝版的布料,坐一夜绿皮火车的少年。
“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周诚站起身,走到墙角,那里堆着一些我备用的木料。
他蹲下身,仔细地辨认着,然后从中抽出一根不起眼的木方。
“你这个衣架的卯榫结构松了。”他指着我挂旗袍样品的一个红木衣架说,“我带回去,给你重新校一下,再用胶合起来,比原来还结实。”
我愣住了。
那个衣架,是我外婆的嫁妆,传到我手里,也有年头了。最近确实有些晃动,我一直没顾上修理。我没想到,周诚只是进来这么一小会儿,就注意到了。
陈斌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每天看我挂衣服取衣服,却从来没有发现过。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
“不麻烦。”他打断我,“我干的就是这个。你守着你的针线,我守着我的刨子凿子,一样的。”
他拿起那根松动的横杆,在手里掂了掂,又看了看接口处,像是医生在给病人诊断。
“榫卯这东西,就跟人一样。”他忽然说,“时间久了,总会有磨损,会有缝隙。关键是,得有人愿意去修,去把它严丝合缝地弄回去。要是没人管,缝隙越来越大,最后就散架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是在说衣架,还是在说我和陈斌的婚姻?
我看着他,他却没有看我,只是专注地研究着手里的木头。
那天晚上,周诚帮我修好了衣架,没多留,收拾好工具就走了。
我送他到门口,他回头对我说:“林岚,别想太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天塌不下来。”
说完,他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很久都没有动。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可那碗鱼汤的暖意,却一直在胃里盘旋。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离婚后,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第二章 无声的守护
日子像没有放盐的水,平淡无味地过着。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里。白天量体、裁剪、缝制,晚上则戴上老花镜,做些精细的盘扣和绣活。作坊里的“嗒嗒”声,成了我生活中唯一不变的节奏。
陈斌没有再联系我。听说他的“商业综合体”项目进行得如火如荼,每天都有应酬不完的饭局。我们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各自奔向了不同的远方。
偶尔,我会从一些老邻居嘴里听到关于他的零星消息。
“岚岚,看到陈斌了,开着辆新车,可气派了!”
“听说他在追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网红呢!”
我听着,只是笑笑。心里不起一丝波澜。那个名字,已经像一件穿旧了的衣服,被我整整齐齐地叠好,收进了箱底。
反倒是周诚,成了我这里的常客。
他总是在傍晚时分过来,不早不晚,正好是我准备收工的时候。
他从不空手来。有时是一袋新上市的水果,有时是周阿姨烙的葱油饼,有时,甚至是一小盆他自己侍弄的兰花。
“顺路。”他每次都这么说,把东西放下,也不多话,就找个角落坐下,看我做活。
他很安静,安静得像一块老木头。但他又不像木头那样没有生命。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我的手上,我的针线上。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评判,只有一种纯粹的欣赏和……理解。
有一次,我正在绣一朵牡丹,为了表现花瓣的层次感,用了一种叫“抢针”的绣法,极为耗神。我绣得入了神,连他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直到脖子酸得不行,我才抬起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后,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气腾le腾的茶。
“歇会儿吧。”他说,“眼睛都快贴到布上去了。”
我接过茶,是加了枸杞和红枣的。暖意从手心传到四肢百骸。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问。
“有半小时了。”他笑笑,“看你看得入迷,没敢打扰。”
我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酸胀的脖子。
他很自然地走到我身后,伸出双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他的手掌很宽大,很粗糙,带着常年和木头打交道留下的老茧,但力道却出奇地温柔。他准确地找到了我最酸痛的那几个穴位,不轻不重地按压着。
一股热流从他的掌心传来,瞬间舒缓了我紧绷的肌肉。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自从和陈斌的关系冷下来之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的接触了。陈斌的触碰,总是带着目的性,急切而粗暴。而周诚的,却像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暖,克制,不带一丝一毫的杂念。
“你……怎么会这个?”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我妈有关节炎,我跟一个老中医学过几手。”他淡淡地解释,“她说管用。”
我沉默了。
我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我的颈椎病犯了,疼得整夜睡不着。陈斌只会不耐烦地催我赶紧去医院,或者干脆睡到客房去,嫌我翻来覆去影响他休息。
而周诚,却会为了母亲的关节炎,去专门学推拿。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时真的不在于说了什么,而在于做了什么。
“好了,试试看,是不是好点了?”他收回手,退后一步,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我活动了一下脖子,确实轻松了不少。
“谢谢你。”我真心实意地说。
“跟我还客气什么。”他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斌子以前总说我,是个锯木头的,没情趣。其实,我只是觉得,对人好,不用说在嘴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那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我不敢多看,匆忙低下了头,心却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从那以后,他来得更勤了。
他像是摸透了我的生活规律,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下雨天,他会提前半小时打来电话,提醒我关好作坊的天窗,免得雨水打湿了布料。
我赶工熬夜,他会算好时间送来一碗热腾腾的宵夜,然后默默地帮我把散落一地的布头和线屑收拾干净。
我的缝纫机出了点小毛病,声音不对劲。我还没来得及找师傅,第二天他就提着工具箱来了,拆开机头,鼓捣了半天,硬是给修好了。那专注的神情,比任何专业的修理师傅都要让人信服。
他为我做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事。换一个灯泡,通一下堵塞的下水道,修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
这些事,陈斌从来不会做。他会直接打电话叫物业,或者干脆换个新的。在他眼里,时间就是金钱,花在这些琐事上,是最大的浪费。
可周诚不这么想。他似乎很享受这个修修补补的过程。每修好一样东西,他脸上都会露出一种满足的笑容,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作品。
街坊邻居们都看在眼里。
张阿姨来取旗袍的时候,撞见周诚正在帮我修理院子里那架快要散架的葡萄藤。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岚岚,你跟这小周……是什么情况?”
我脸一红,“没什么,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张阿姨一脸“我才不信”的表情,“我可都看见了,人家天天来给你当‘田螺姑娘’。人老实,会疼人,手艺又好。比那个陈斌,强了不止一百倍!”
我嘴上否认着,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我不是木头人,周诚的好,我怎么会感觉不到?
只是,他的身份太特殊了。
他是陈斌的发小。
我前脚刚跟陈斌离婚,后脚就跟他最好的朋友走得这么近,这算什么?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又会怎么看周诚?
更重要的是,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我害怕,害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害怕自己刚刚从一个泥潭里挣扎出来,又陷入另一个情感的漩涡。
十几年的婚姻,几乎耗尽了我对爱情所有的热情和想象。我现在只想守着我的小作坊,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所以,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周诚。
他再送东西来,我找各种借口推辞。他约我出去吃饭,我说店里忙,走不开。
有一次,他提着一篮子新鲜的枇杷来看我,那枇杷是他去乡下亲自摘的,果皮上还带着薄薄的白霜。
我硬着心肠,隔着门说:“周诚,你别再来了。我们这样……不合适。”
门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
然后,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
“林岚,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他说,“但是,我不是陈斌。”
“你开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第三章 尘封的往事
我终究还是打开了门。
周诚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那篮枇杷。他的眼神很平静,但平静之下,似乎压抑着汹涌的波涛。
“进来吧。”我侧过身,让他进来。
他把枇杷放在桌上,没有坐,就那么站着,看着我。
“林岚,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多年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今天,我想跟你说清楚。”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还记得你跟陈斌刚在一起的时候吗?大二那年,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天,我作为礼仪队成员,穿着一身自己改过的旗袍,在台上引导新生入场。陈斌是学生会主席,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演讲。晚会结束后,他捧着一束花,在后台拦住了我。
那是我和他故事的开始。
“那天,我也在台下。”周诚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不是学生会的,只是被斌子拉去凑数。你就坐在第一排,离我不远。”
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你穿着一件淡青色的旗袍,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跟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灯光打在你身上,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像一幅画。”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些事,我从来都不知道。
“后来,斌子开始追你。他那个人,你知道的,张扬,会说话,女孩子都喜欢他那一套。我看着他每天给你送花,在你们宿舍楼下弹吉他,心里……不是滋味。”
“我问过他,你是认真的吗?他说,当然是认真的,林岚这么好的女孩,打着灯笼都难找。”
周诚苦笑了一下。
“他是我的兄弟。我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我告诉自己,只要你能幸福,就够了。”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我的心湖上,激起千层浪。
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和陈斌那段看似完美的爱情故事背后,还藏着这样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你们毕业,工作,结婚。我看着你们一路走过来。斌子事业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浮躁。他开始抱怨,说你不懂交际,上不了台面,带出去没面子。他开始嫌弃你守着那个小作坊,没出息。”
“每次听他这么说,我心里都像有把刀在割。他不知道他扔掉的是什么宝贝。”
周诚的眼圈有些红了。
“我劝过他很多次。我说,林岚的好,不在那些虚头巴脑的场面上。她的好,是实实在在的,是能陪你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可他听不进去。”
“他觉得,我是在嫉妒他。”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那些年里,在我独自忍受着陈斌的冷落和不解时,还有一个人,在以我不知道的方式,维护着我。
“你们离婚前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拉着我喝酒。喝多了,就跟我诉苦,说你固执,说你不理解他,说你们之间没话说了。”
“我当时真想给他一拳。”周诚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是他自己把路走窄了,把能说话的人推远了,反过来却怪你。这个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等你们办完手续,等他亲口告诉我,你们结束了。我才敢来找你。”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切和压抑了多年的情感。
“林岚,我承认,我追求你,是‘蓄谋已久’。这个‘谋’,从我十几年前在台下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开始了。”
“但我谋的,不是趁人之危,不是兄弟妻不可欺的背叛。我谋的,是等一个堂堂正正的机会。等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心疼你,我想照顾你的机会。”
“我不是陈斌。我懂你守着这门手艺的坚持,我敬佩你一针一线里的匠心。我不会让你去应酬那些你不喜欢的场合,我只想给你一个安静的院子,让你安安心心地做你喜欢的事。”
“我今天把这些都说出来,不是要逼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你不用马上答复我,你可以慢慢想,慢慢看。我会等。”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这一次,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却在我心里,留下了一场巨大的海啸。
我瘫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乱成一团。周诚的每一句话,都像电影的慢镜头,在我眼前反复播放。
我想起了很多被我忽略的细节。
有一年我过生日,陈斌在国外出差,彻底忘了。我一个人在家,晚上周诚却提着一个蛋糕来了。他说,斌子托我给你送的。当时我信以为真,还觉得陈斌总算有心了一次。现在想来,以陈斌的性格,怎么可能记得嘱咐周诚?
还有一次,我的作坊缺一种特殊的丝线,跑遍了全城的市场都找不到。我无意中跟陈斌提了一句,他当时正忙着打游戏,随口“嗯”了一声。可没过两天,周诚就把那种丝线送到了我面前。他说,去外地一个老木匠那里找材料,正好看到有卖,就给我带了一点。
原来,那些我以为的巧合和偶然,全都是他不动声色的安排。
他就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为我撑起一把伞。
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院子里的那架葡萄藤,被周诚修好后,重新焕发了生机,嫩绿的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我忽然觉得,我守了十几年的这座老房子,这个小院,似乎一直在等待着真正懂得它的人。
而我,是不是也一样?
第四章 新生的枝桠
周诚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天天来。
他给了我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消化他带来的那场“风暴”。
他只是每天晚上,会雷打不动地给我发一条微信。内容很简单,有时是“今天天气转凉,记得加衣服”,有时是“看到一块很好的香云纱,给你拍了张照片”,有时,干脆就只有一个“晚安”的表情。
没有一句暧昧的话,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从离婚后的混乱和空洞里,慢慢地拉了出来。
我的生活,也开始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不再把自己完全封闭在作坊里。我开始整理那个被我荒废了许久的小院。我把周诚送来的那盆兰花摆在石桌上,又去花鸟市场买了好几盆茉莉和栀子。
我把那些枯死的枝叶剪掉,松土,浇水。看着那些绿植在我的照料下,一天天变得精神起来,我心里那些枯萎的部分,似乎也跟着重新长出了嫩芽。
张阿姨又来我这里,看到院子里的变化,惊讶得合不拢嘴。
“哎哟,岚岚,你这院子可大变样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拾掇这些花花草草了呢!”
我笑了笑。
以前不是不喜欢,是没心情。陈斌嫌这些东西招蚊子,又占地方,几次三番想把院子改成水泥地,用来停车。我拼了命才保下来,却也失了打理的兴致。
“人啊,还是得活出个精气神来。”张阿姨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看你现在,气色比以前好多了。那个小周,是个好人,你可得抓住了。”
我没有反驳,只是低头给一盆茉莉浇水。
水珠顺着翠绿的叶子滚落,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我和周诚,依然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距离。
他偶尔会来,但不再是傍晚,而是选在周末的下午。他会带上他的工具箱,帮我把院子里那些松动的篱笆,坏掉的石凳,一一修好。
我呢,就给他泡一壶茶,然后坐在他对面,一边做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看他专注地忙碌。
我们话不多,但那种安靜的陪伴,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刨木头的声音,和我踩缝纫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又和谐的韵律。仿佛我们天生就该这样,一个守着针线,一个守着木头,在同一个院子里,各自安好,又彼此相望。
有一次,他正在给一张旧藤椅更换藤条,手指被一根断裂的竹篾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扔下手里的活,跑进屋里拿出医药箱。
我抓着他的手,用棉签蘸着酒精,小心翼翼地给他消毒。
他的手很粗糙,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但手指却很长,很灵活。那是属于一个手艺人的手。
我的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能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神,像一团燃烧的火,烫得我心里一慌,赶紧又低下了头。
“以后小心点。”我一边给他缠纱布,一边小声地埋怨,“这么大个人了,还毛手毛脚的。”
那语气,连我自己都觉得,像是在跟一个很亲近的人撒娇。
他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我摆弄。
等我包扎好,他却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热,那热度,仿佛能一直传到我的心里去。
“林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郑重,“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没有抽回手。
这些天的相处,像温水煮青蛙,已经让我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开始期待他的出现。
我害怕的,担心的,无非是世俗的眼光和那段失败婚姻留下的阴影。
可周诚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他不在乎那些。他只在乎我。
我想起了他说的那些话,想起了他为我做的那些事,想起了他看我时,那藏都藏不住的心疼和爱意。
我这半辈子,都在为别人活。为父母的期望,为陈斌的事业,为家庭的和睦。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件合身的衣服,熨帖,却失去了自己的版型。
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
一个字,很轻,却像在我心里落下了一块巨石,尘埃落定。
他笑了。
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瞬间照亮了他整张脸,也照亮了我整个灰暗的世界。
他没有拥抱我,也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只是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轻轻地覆在了我的手背上,紧紧地握住。
“谢谢你。”他说。
那一刻,院子里的栀子花,仿佛都开得更香了。
第五章 前夫的回头
我和周诚的关系,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轰轰烈烈的告白,也没有什么浪漫的仪式,一切都像水到渠成般自然。
我们的相处模式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他依旧会在周末的下午来,帮我打理院子,修补家具。我依旧会给他泡一壶茶,安靜地做我的针线。
只是,空气里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克制的欣赏,而是充满了爱意的温柔。我会习惯性地在晚饭时多做一份他爱吃的菜,然后等他收拾好工具,一起坐在院子里吃饭。
那是一种很安稳的幸福。像我手里正在缝制的这件真丝旗袍,触感柔软,光泽内敛,需要用最细的针,最耐的心,才能缝出最妥帖的弧度。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陈斌的出现。
那天下午,我和周诚正在院子里给新栽的月季施肥。周诚一边翻土,一边跟我讲着各种花的习性,我听得津津有味。
大门突然被人“砰”的一声,粗暴地推开了。
我一回头,就看到了陈斌。
他瘦了,也憔悴了不少,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头发也有些凌乱。身上那件名牌衬衫皱巴巴的,像是几天没换了。完全没有了离婚时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看到院子里其乐融融的我们,尤其是看到周诚拿着小铲子在翻土,而我正笑着递给他一条毛巾时,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周诚!”他嘶吼着,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几步就冲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周诚的衣领。
“我把你当兄弟!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登堂入室了?!”
周诚没有反抗,只是皱着眉,沉声说:“陈斌,你放手,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陈斌的拳头已经扬了起来。
“住手!”我尖叫一声,冲过去挡在了周诚面前。
陈斌的拳头,堪堪停在了我的脸颊前。
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岚岚,你……你护着他?”
“陈斌,你发什么疯?”我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已经离婚了!我的事,你管不着!”
“离婚?”陈斌冷笑一声,松开了周诚,指着他又指着我,“你们俩,是不是早就有一腿了?怪不得你那么痛快就跟我离了,原来是早就找好了下家!”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里。
我可以忍受他的忽略,他的不解,但我不能忍受他这样无端的侮辱。
“陈斌,你把话说清楚!”周诚上前一步,把我护在身后,脸色铁青,“我跟林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心里有数,天也看着。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
“你心里有数?我看你是早有预谋!”陈斌指着周诚的鼻子骂道,“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小子藏得这么深!我拿你当兄弟,跟你诉苦,你倒好,一边安慰我,一边盘算着怎么撬我墙角!”
“你跟岚岚诉的那些苦,是你自己作的!”周诚也动了气,“你把她当什么了?保姆?还是你炫耀的工具?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她?你知不知道她颈椎不好,不能长时间低头?你知不知道她对海鲜过敏,你却总在饭局上点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周诚的每一句质问,都让陈斌的脸色白一分。
这些事,他确实都不知道。或者说,他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我……”陈斌张了张嘴,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走吧。”我看着他,心平气和地说,“这里不欢迎你。”
我的平静,似乎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能刺痛他。
他颓然地退后两步,看着这个他住了十几年的院子,看着我,又看看周诚,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悔意。
“林岚,我……”他似乎想说什么软话。
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手忙脚乱地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焦急的声音:“陈总,不好了!我们项目的资金链断了!合作方要撤资,工地上的人都在闹事!”
陈斌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挂了电话,失魂落魄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一个溺水的人,抓向最后一根稻草。
“岚岚,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
第六章 最后的稻草
“帮你?我怎么帮你?”我看着陈斌,觉得有些可笑。
他大概是忘了,我们离婚的时候,他为了让我尽快签字,主动选择了净身出户。当然,他口中所谓的“净身出户”,不过是把这栋我外婆留下的老房子给了我,而他自己,则带走了我们婚姻存续期间所有的存款和理财产品。
他说,这房子不值钱,又旧又破,留给我,算是对我的“补偿”。
我当时没有争。钱财对我来说,远没有这栋承载着我所有记忆和事业的房子重要。
现在,他却反过来求我。
“这房子……”陈斌搓着手,眼神躲闪,“岚岚,我知道,这房子是你的。但是……能不能先抵押给我?去银行贷一笔款。只要我这个项目缓过来,我马上……我加倍还你!”
我还没说话,周诚先冷笑了一声。
“陈斌,你还真是会算计。你自己的公司出了问题,凭什么要拿岚岚的房子去填窟窿?”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插嘴!”陈斌冲着周诚吼道,然后又转向我,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几乎是在哀求。
“岚岚,看在我们十几年夫妻的情分上……你就帮我这一次。这个项目对我太重要了,是我全部的心血。如果它倒了,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他声泪俱下,演得很是逼真。
若是放在以前,我或许会心软。
但现在,我只觉得心寒。
十几年夫妻的情分?
在他夜不归宿的时候,在他嫌弃我这门手艺的时候,在他毫不犹豫地决定卖掉这栋房子的时候,他何曾想过这“情分”二字?
如今他走投无路了,才想起我,想起这栋他曾经嗤之以t鼻的老房子。
他不是在求我,他只是在利用我最后的价值。
“陈斌,”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已经没有情分了。在你决定卖掉这栋房子,卖掉我的根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
“这房子,是我外婆留给我的,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不会拿它去赌你的未来。”
我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留一丝余地。
陈斌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成了死一样的灰白。
他大概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我,会拒绝得如此决绝。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眼神里充满了怨毒,“林岚,算你狠!我算是看透你了!你跟周诚,你们俩就等着吧!”
他撂下狠话,踉踉跄跄地转身走了。那背影,狼狈又萧瑟。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说不出一丝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周诚走到我身边,轻轻握住我的手。
“别怕,有我。”
他的手很暖,很稳。我反手握住他,像是握住了一块可以依靠的礁石。
“我不怕。”我说,“我只是觉得……很难过。一个人,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是钱把他变成了这样。”周诚叹了口气,“他陷得太深了,早就忘了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夕阳西下,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接下来的几天,关于陈斌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他的项目彻底崩盘了,欠了一屁股的债。合作方把他告上了法庭,他名下的车子、公司,全都被查封了。那个他追求的网红小姑娘,也在第一时间跟他撇清了关系,卷走了他最后一点现金。
一夜之间,他从众星捧月的“陈总”,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老赖”。
听说,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只能暂时挤在父母家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屋里。
张阿姨来看我的时候,说起这事,唏嘘不已。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想当初,他多风光。现在呢?真是报应。”
我沉默着,没有接话。
我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我只是觉得,人生无常。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是……是岚岚吗?”
是陈斌的母亲,我曾经的婆婆。
“妈,是我。”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岚岚啊……”电话那头,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你能不能来看看陈斌?他……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已经两天了。我跟你爸怎么劝他都不听。他只见你……他说,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挂了电话,整个人都懵了。
周诚看我脸色不对,走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跟他说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想去吗?如果你想去,我陪你。”
我看着他,他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持。
我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夫妻一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绝路。
第七章 尘埃落定
陈斌父母家,在城西一个老旧的小区。
我和周诚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我们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走。
开门的是我以前的婆婆。
几个月不见,她像是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看到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岚岚,你可算来了!”她拉着我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公公坐在一旁,一个劲地抽着烟,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看到周诚,他愣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셔口气。
“他在屋里,你去看看他吧。”婆婆指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我点点头,示意周诚在外面等我,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房间很小,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颓败的霉味。
陈斌就躺在床上,整个人缩成一团,面朝墙壁。
我走过去,在床边站定。
“我来了。”我轻声说。
他的身体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转了过来。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震。
这还是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陈斌吗?
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头发像一团枯草。整个人瘦得脱了相,眼神空洞,没有一丝光彩。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喝点水吧。”我倒了一杯水,递到他嘴边。
他没有拒绝,就着我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
“为什么要这样?”我问,“为了一个项目,值得吗?”
他放下水杯,自嘲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不懂。”他哑着嗓子说,“那个项目,不是钱那么简单。那是我的证明……我想向所有人证明,我陈斌,比你强,比周诚强,我离开你,能过得更好。”
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他追求的是金钱,是物质。没想到,在他内心深处,竟然还藏着这样幼稚又可悲的执念。
“你从来不需要向我证明什么。”我平静地说,“我们的问题,不在于谁强谁弱。”
“那在于什么?”他追问道,像是急于想知道一个答案。
“在于,我们想走的路,不一样了。”我说,“你想要的是星辰大海,一路狂奔。我想要的,只是守着我的小院,一针一线,岁月静好。”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不合适了。”
他沉默了。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周诚……他对你好吗?”
“他很好。”我坦然地回答,“他懂我,也尊重我。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陈斌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从他眼角滑落。
“我输了。”他说,“我输得一败涂地。”
“你没有输给谁,你只是输给了你自己的欲望。”我站起身,“陈斌,起来吧。别让叔叔阿姨再为你担心了。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希望。”
“你……还愿意帮我吗?”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希冀。
我摇了摇头。
“我不会拿房子帮你还债。但是,如果你愿意重新开始,我可以帮你。”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放在他床头。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算是我……借给你的。你拿去做点小生意,或者找份工作,先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
“至于我们的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们各自安好。”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出了房间。
门外,周诚一直靠在墙边等我。看到我出来,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朝我伸出了手。
我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他紧紧握住。
我们跟两位老人告了别,一起走下了楼。
走出楼道,外面月朗星稀。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让我觉得无比清醒。
“你做得对。”周诚说。
“嗯。”我点点头。
那五万块钱,是我能为那段逝去的婚姻,做的最后一件事。
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
是了断。
从此以后,我和陈斌,就真的只是陌生人了。
第八章 一院,两人,三餐,四季
陈斌后来怎么样了,我没有再刻意去打听。
只是偶尔从张阿姨那里听到一些零星的消息。
听说他拿着我给的那笔钱,没有再去碰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项目,而是在父母的帮助下,在家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
听说他每天起早贪黑,自己进货,自己看店,人虽然辛苦,但踏实了不少。
听说,他有一次在街上远远地看到我,没有上前来,只是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走了。
听到这些,我心里很平静。
我希望他能真的走出来,找到属于他自己的那条路。
而我,也找到了我的。
我和周诚的生活,依旧平淡如水,却在平淡中,开出了最美的花。
他的工作室离我的作坊不远,我们每天各自忙碌,到了饭点,就一起回家做饭。
他会把他修复好的一把明式椅子,小心翼翼地搬到我的院子里,让我试坐,问我哪个角度最舒服。
我也会把我新做好的一件旗袍,先穿给他看,问他哪个盘扣的颜色配得最好看。
我们聊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各自的手艺。
他跟我讲榫卯的阴阳相生,我跟他讲刺绣的平整均匀。我们像是两个痴迷于自己世界的匠人,却又在对方的世界里,找到了最深的共鸣。
我们都明白,手艺的背后,是人心。
是那份对传统的敬畏,对时间的耐心,和对美好的坚守。
这,才是我们能走到一起的,最根本的原因。
第二年春天,院子里的葡萄藤,抽出了新芽。
周诚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用他最好的木料,给我重新搭了一个结实的葡萄架。
他说:“等夏天,这里就能结出又大又甜的葡萄了。到时候,我们就在架子下面喝茶,下棋。”
我笑着说:“我可不会下棋。”
他说:“我教你。”
阳光透过新绿的叶子,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
我们没有领证,也没有办婚礼。
对我们来说,那些形式,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有他,有我,有我们的手艺,有三餐四季,有花开花落。
这就够了。
有一天,我正在整理旧物,无意中翻出了一本旧相册。
里面,是我和陈斌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我们,笑得很甜。那时的陈斌,眼里还有光。那时的我,还相信天长地久。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周诚走过来,从身后轻轻地抱住我。
“在想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合上相册,“只是觉得,人这一辈子,会走很多弯路,遇见很多人。有的人,教会你成长。有的人,陪你到老。”
我转过身,看着他。
“谢谢你,愿意做那个陪我到老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
那个吻,很轻,很柔,像一片羽毛,落在了我的心上。
我知道,这辈子,就是他了。
我的人生,上半场,是一件看似华美却束手束脚的旗袍,走线繁复,身不由己。
而下半场,则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由我和周诚,用彼此的耐心和热爱,慢慢打磨。
它或许不会光芒万丈,但一定,温润如初。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