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三百八十五分,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谁迎头浇了一盆冰水,又瞬间被暑气蒸干,只剩下黏腻的绝望。
查到高考分数那天,下午三点,太阳毒得能把马路上的沥青烤化。
我家的老式风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催命声,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三百八十五分,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谁迎头浇了一盆冰水,又瞬间被暑气蒸干,只剩下黏腻的绝望。
三百八十五。
连个最差的二本线都够不着。
我妈没说话,只是“啪”一声关了厨房的抽油烟机,那点噪音消失后,屋里死一样寂静。
我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根针,扎在我后背上。
我爸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烟味和汗味,看见我的脸色,再看看屏幕,什么也没问。
他默默地拿起桌上的茶缸,一口气喝光了里面的凉茶,喉结上下滚动。
“吃饭吧。”他说。
饭桌上,三个人,四道菜,没人动筷子。
我妈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肥肉在灯下颤巍巍地反着光,腻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多吃点,瘦了。”她的声音很低。
我把头埋得更深,感觉自己像个罪人,等待宣判。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我爸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复读吧,明年再考一次。”
我猛地抬头,眼泪差点掉下来。
复-读。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天不亮就起床、深夜还在刷题的日子了。
“我不想复读。”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妈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
“不复读你能干什么?去厂里打螺丝?还是跟你表姐一样,去给人当服务员?”
她的话像刀子,一句句割在我心上。
“我……”我气得说不出话,眼眶发热。
“行了,让她自己静静。”我爸打断了她,又点上一根烟,屋里瞬间被廉价的烟草味填满。
那一晚,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听着窗外的蝉鸣,感觉它们都在嘲笑我。
我拿出画板和铅笔,想画点什么,可手指僵硬得像木头。
高考前的无数个夜晚,是画画支撑着我,现在,它也抛弃我了。
第二天,我落榜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村子。
出门倒个垃圾,都能碰上三五个婶子大娘,用那种同情又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眼神打量我。
“哎呀,是小乔啊,考得怎么样啊?”
她们明知故问。
我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考好。”
“没事没事,女孩子嘛,读那么多书也没用,早点嫁人才是正经事。”
我二姨就是这么跟我妈说的,当时她正坐在我家客厅,嗑着瓜子,瓜子皮吐了一地。
“你看我们家小莉,高中毕业就嫁了,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日子过得多舒坦。”
我妈没吱声,脸色很难看。
我从房间里冲出来:“二姨,你家小莉上次是不是因为她老公打她,哭着跑回娘家住了一个月?”
二姨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说的是事实啊。”我眼睛无辜地望着她,“难道日子舒坦就是挨打也得忍着?”
“你!”她气得指着我,“读了点书,嘴巴倒是厉害了,活该你考不上大学!”
我被她这种强盗逻辑气得直想笑。
“我考不上大学,也比眼瞎心盲强。”
我妈终于听不下去,把我推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外是二姨骂骂咧咧的声音和我妈无力的劝解。
我靠在门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个夏天,好像格外漫长。
为了躲避村里的闲言碎语,我开始往村子后面的野山坡跑。
那里人少,安静。
山坡上长满了各种野花野草,还有一片望不到头的玉米地。
我喜欢坐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看天上的云,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的画板上,开始重新出现线条和色彩。
我画天上的飞鸟,画地上的蚂蚁,画风吹过玉米地时,叶子翻滚的绿浪。
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那天下午,我又去了老地方。
天气有点阴,风里带着水汽,闻起来是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新味道。
我正在画一朵牵牛花,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我回头,看到了一个不想看见的人。
是村里的二赖子。
他本名叫王二,因为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村里人都叫他二赖子。
他剃着个板寸,穿着一件印着骷髅头的黑色背心,露出两条纹着龙的胳膊,那龙画得歪歪扭扭,像两条蚯蚓。
“哟,大学生在这儿画画呢?”他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嘴里喷出浓浓的酒气。
我皱了皱眉,没理他,低头继续画画。
“怎么不说话啊?听说没考上,咋的,想不开要跳崖啊?”
他的声音像砂纸一样刺耳。
我收起画板,站起来想走。
他一步跨过来,拦在我面前。
“别走啊,陪哥聊聊天。”
他离我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汗臭和劣质烟酒混合的馊味。
我胃里一阵恶心。
“让开。”我冷冷地说。
“脾气还挺大。”他非但没让,反而伸手想来抓我的胳膊。
我吓得往后一退,后背撞在了冰冷的石头上。
“你再不让开,我喊人了!”我声音都在发抖。
“你喊啊,你喊破喉咙都没人听得见。”他笑得更得意了,“这荒山野岭的,谁会来?”
我心里一阵绝望。
他步步紧逼,我退无可退。
“你不是喜欢画画吗?走,哥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可男女力气悬殊,我的反抗在他看来就像小猫挠痒。
他拖着我,往那片高大的玉米地里走。
“就在里面,保证你喜欢。”他嘿嘿地笑着,那笑声让我毛骨悚然。
玉米秆比我还高,密不透风,像一堵绿色的墙。
一进去,光线立刻暗了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玉米须和湿土的味道,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救命……”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又怕又羞,喊不出来。
他把我推倒在地,玉米叶子划过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你不是很清高吗?大学生?”他压了上来,满嘴的酒气喷在我脸上。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光束突然从玉米地深处射了过来,直直地打在二赖子的脸上。
“谁?!”二赖子被晃得睁不开眼,骂骂咧咧地站起来。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光束后走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军绿色的强光手电,另一只手,拎着一根……看起来像是用来支撑相机的三脚架。
“滚。”
那人的声音很冷,像冬天的冰。
“你他妈谁啊?敢管老子的闲事!”二赖-子色厉内荏地吼道。
那人没说话,直接抡起手里的三脚架,对着二赖子的小腿就砸了下去。
“嗷——”二赖子发出一声惨叫,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那人又上前一步,用三脚架的尖端抵着二赖子的喉咙。
“我再说一遍,滚。”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二赖子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一瘸一拐地钻出玉米地,跑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只剩下我和那个男人,还有他那束依旧亮着的手电光。
光束在晃动的玉米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他关了手电,周围又陷入昏暗。
他脱下身上的外套,是一件卡其色的冲锋衣,递到我面前。
“穿上吧。”
我没动,只是抱着膝盖,把头埋得更深。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衣服轻轻地披在我身上。
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青草和松木的混合,很好闻。
他蹲下来,和我平视。
“能站起来吗?”
我摇摇头。
腿软得像面条。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手掌很宽大,干燥又温暖,和二赖子那黏腻的手完全不同。
我站起来,才看清他的脸。
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深邃,鼻梁很高。
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工装裤,脚上一双沾满泥土的登山靴。
“谢谢你。”我小声说,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不用。”他言简意赅。
他扶着我,慢慢走出玉米地。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远处村庄的灯火,像星星一样闪烁。
晚风吹来,带着凉意,我裹紧了身上的冲锋衣。
“我送你回家。”他说。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
我好几次都想开口问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太丢人了。
到了村口,我家那盏昏黄的门灯就在不远处。
“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我说。
他点点头,停下脚步。
“今天的事……”我鼓起勇气,“你能不能,不要说出去?”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平静:“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心里一松,又涌上一股说不清的酸涩。
“衣服……”我指了指身上的冲手衣。
“你先穿着吧,天冷。”
说完,他转身就走,高大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我回到家,我妈正坐在客厅等我。
“怎么才回来?去哪儿了?”她语气里带着责备。
“出去走了走。”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一个女孩子家,天黑了还在外面乱逛,像什么样子!”
我没回嘴,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门,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抱着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冲锋衣,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核桃一样的眼睛出门。
村里的流言蜚语比前一天更甚了。
“听说了吗?林家那丫头昨天跟二赖子钻玉米地了。”
“真的假的?她不是挺清高的吗?”
“谁知道呢,没考上大学,估计是破罐子破摔了。”
“啧啧,看着挺文静一姑娘,没想到……”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扎得我体无完肤。
我终于明白,二赖子昨天跑了之后,肯定在村里添油加醋地胡说八道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冲到那几个长舌妇面前。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她们被我吓了一跳,随即又换上那种鄙夷的眼神。
“我们说什么了?大家可都看见二赖子从玉米地里出来了,你敢说你没跟他在一起?”
“我没有!”我吼道。
“那你倒是说说,你一个大姑娘,天黑了跑玉米地里干什么去?”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能说什么?说我被二赖子拖进去的?说我差点被……
不,我说不出口。
而且,就算我说了,她们会信吗?
她们只会觉得更刺激,编排出更多不堪入目的故事。
“看吧,说不出来了吧?就是心虚。”
“真是丢死人了,她爸妈的脸都让她给丢尽了。”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人群中,任人指点。
原来,人的嘴巴,真的可以杀人。
我妈把我拖回了家。
“你还嫌不够丢人吗?跑出去跟她们吵什么!”她气得脸都白了。
“是她们在胡说!”我哭着喊。
“那你就不能躲着点吗?为什么非要给人家留下话柄!”
我愣住了。
我看着我妈,突然觉得很陌生。
她没有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问我有没有受委屈。
她只关心,我们家的脸面有没有丢尽。
“妈,”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在你心里,是我的清白重要,还是你的面子重要?”
她被我问得一愣,随即别过脸去。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浑话。”
那一刻,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没出门。
我爸来敲过几次门,都被我吼了回去。
我谁也不想见。
第四天早上,我听见院子里有争吵声。
我从窗户缝里往外看,看到了那个救我的男人。
他叫陈驰,我后来才知道的。
他正站在我家院子中央,我爸妈拦在他面前,一脸警惕。
“你找谁?”我妈问。
“我找林乔。”陈驰的声音很平静。
“你找她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我妈的语气很冲。
我猜,她也听到了村里的流言,把陈驰当成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我来给她送东西。”陈驰举了举手里的一个袋子。
“我们家小乔不缺东西,你走吧!”
“妈!”我再也听不下去,打开门冲了出去。
我妈看到我,愣了一下。
我走到陈驰面前,接过他手里的袋子。
“谢谢。”
袋子里是一套全新的专业级素描铅笔,还有几本厚厚的素描本。
是我以前在画材店里看过很多次,但一直舍不得买的牌子。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看着他。
“那天看见你画画了。”他淡淡地说,“画得很好。”
一句“画得很好”,让我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自从高考失利后,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肯定。
“谁让你来的?安的什么心?”我妈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
陈驰没理她,只是看着我:“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听说了村里的传言。”他顿了顿,“那不是你的错。”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他就像一道光,劈开了我这些天所有的阴霾和委屈。
“那天晚上,我是去收红外相机的。”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院子里的我爸妈听见。
“我是省林业科学院的,来这边做野生动物习性调查。我在那片玉米地附近,安装了好几个触发式红外相机,为了拍摄夜行动物。”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递给我爸。
我爸将信将疑地接过去,看了半天。
“前天晚上,二赖子拖你进玉米地的时候,被相机拍下来了。”
我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他。
我爸妈也惊呆了。
“视频很清晰,我已经拷贝了一份,交给了镇上的派出所。”陈驰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警察今天早上已经把王二带走了,故意伤害未遂,加上他以前那些事,够他喝一壶的了。”
院子里一片死寂。
我妈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爸拿着那个证件,手微微发抖。
“所以……”我爸喃喃地说,“所以我们家小乔,是清白的?”
陈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我爸,一字一句地说:“叔叔,她从头到尾,都是清白的。该被指责的,是施暴者和传谣言的人,而不是受害者。”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也击碎了我爸妈那点可怜的“面子”。
那天之后,村里的风向一夜之间就变了。
派出所的车开到村里带走二赖子的时候,半个村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是我冤枉了。
那些曾经对我指指点点的人,再见到我时,都尴尬地绕着走。
二姨提着一篮鸡蛋来我家,被我爸直接赶了出去。
“我们家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我爸说。
我妈没再提让我嫁人的事,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愧疚。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和陈驰渐渐熟络起来。
他不是什么研究员,而是个自由生态摄影师,跟几家地理杂志有长期合作。
他来我们这儿,是为了拍摄一种叫“褐马鸡”的鸟,那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他租了村东头一间废弃的旧屋子当工作室,里面堆满了各种我看不懂的摄影器材和书籍。
我经常借口去山里写生,然后绕到他那里去。
他会给我看他拍的照片,雪山、草原、沙漠、海洋……那些我只在地理书上见过的壮丽景色。
他镜头下的动物,都充满了灵性。
“你怎么能拍得这么好?”我由衷地赞叹。
“因为我爱它们。”他一边擦拭着镜头,一边说,“你只有真正爱一样东西,才能发现它最美的瞬间。”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我开始用他送我的铅笔画画。
我画他工作室窗外的那棵老槐树,画他那只叫“馒头”的懒猫,画他擦拭镜头时认真的样子。
我的画技,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
“你可以试试把你的画发到网上去。”有一天,他看着我的画说。
“发到网上?”我有点懵。
“嗯,现在有很多艺术类的APP和网站,你可以在上面分享你的作品,运气好的话,还能接到约稿。”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上传了几张我最满意的画。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收到了好几条评论和点赞。
“太太画得好棒!光影绝了!”
“好喜欢这种风格,关注了!”
看着这些陌生的善意,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被认可的快乐。
这种快乐,和考试得高分完全不同。
我开始每天坚持画画,坚持更新。
我的粉丝,从几个,到几十个,再到几百个。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第一笔约稿。
一个做原创手账的店主,想让我帮她画一套以“二十四节气”为主题的插图。
价格是,三千块。
当我看到那个数字时,我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三千块!
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靠自己的能力赚钱。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陈驰时,他比我还高兴。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他笑着说,眼睛里像有星星。
那天晚上,他请我吃饭。
我们没去镇上的馆子,而是就在他的小院里,他用一个简易的卡式炉,煮了一锅番茄牛腩。
番茄的酸甜和牛肉的香气在小院里弥漫开来。
我们坐在小马扎上,就着一盏昏黄的露营灯,吃着那锅算不上美味的番茄牛腩。
我却觉得,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我。
“我想继续画画。”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想攒钱,明年去考美术学院。”
我不再执着于那张名牌大学的文凭。
我只想做我喜欢的事。
“好。”他点点头,“需要帮忙随时找我。”
那套“二十四节气”的稿子,我画得格外用心。
我每天都往山里跑,去观察不同节气下,植物和光影的细微变化。
陈驰成了我的“专属顾问”。
他会告诉我,立秋的早晨,草叶上的露珠是什么形状的。
他会告诉我,白露的傍晚,天空会呈现出一种怎样梦幻的紫色。
我画画,他就在一旁拍照,或者看书。
我们很少说话,但那种陪伴,让我觉得很安心。
两个月后,我交了稿。
店主非常满意,不仅立刻付了尾款,还额外给了我一个五百块的红包。
我拿着手机里那笔“巨款”,第一时间就跑去找陈驰。
“我请你吃饭!”我豪气地说。
他被我逗笑了:“好啊,你想吃什么?”
“镇上那家新开的火锅店!”
那天,我们吃得很尽兴。
辣得满头大汗,却笑得像两个傻子。
回来的路上,他突然问我:“你真的想好了,要去考美院吗?”
“想好了。”我毫不犹豫。
“那里的竞争,比高考残酷多了。”
“我不怕。”我说,“以前怕,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我过几天,可能要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去哪儿?”
“要去青海那边,拍藏羚羊。”
“去多久?”
“不一定,可能半年,也可能一年。”
我的脚步慢了下来。
晚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
“哦。”我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加你微信吧。”他说,“到了那边,我把我拍的照片发给你,可以当素材。”
我们互相加了微信。
他的头像是他拍的一只雪豹,眼神孤傲又锐利,跟他本人很像。
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离别,终究还是来了。
他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去送他。
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手里拎着相机包,站在村口等车。
“这个给你。”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电子手绘板。
是我在网上看中很久,但因为太贵一直没舍得买的那款。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连忙推辞。
“就当是我提前投资的,等你以后成了大画家,记得给我画一张就行。”他不由分说地把盒子塞进我怀里。
一辆越野车从远处驶来,停在我们面前。
是来接他的。
“我走了。”他朝我挥挥手,拉开车门上了车。
车子启动,很快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抱着那块冰冷的数位板,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
陈驰走了,村子好像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但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我用他送我的数位板,开始在电脑上画画。
效率比手绘高了很多,色彩也更丰富。
我接了更多的稿子,从几百块的小稿,到上千块的商稿。
我的存款,一点点多了起来。
我爸妈看我每天在房间里“捣鼓”,也不再说什么。
他们虽然不懂我在做什么,但他们看到了我的变化。
我不再是那个死气沉沉、怨天尤人的落榜生。
我有了自己的目标,并且在为之努力。
年底,我用自己攒下的钱,报了市里最好的一个美术高考集训班。
去市里的那天,我妈给我收拾了一大箱行李。
锅碗瓢盆,被子褥子,恨不得把整个家都给我搬过去。
“在外面,别亏待自己。”她红着眼圈说。
我爸默默地塞给我一个信封,厚厚的一沓。
“爸,我有钱。”我把信封推回去。
“你那点钱自己留着,这是爸妈给你的。”他态度很坚决,“我们……以前对不起你。”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没再拒绝,收下了那份沉甸甸的爱。
集训班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苦。
每天从早上六点画到晚上十二点,除了吃饭上厕所,手几乎没有停过。
教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闻久了会头疼。
身边的同学,一个个都像打了鸡血,拼了命地画。
有好几次,我都累得想哭,想放弃。
但一想到陈驰,一想到我的目标,我就又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我和陈驰一直保持着联系。
他会给我发他在青海拍的照片。
湛蓝的天空,连绵的雪山,成群的藏羚羊。
还有他在高原上被晒得黝黑的脸,和冻得通红的鼻子。
我会把我画的画发给他看。
他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问题,然后给我提很多专业的建议。
我们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在各自的战场上,努力着。
有一次,我画一张色彩,怎么调都调不出我想要的那种通透感,急得直掉眼泪。
我给他发了条微信,抱怨了几句。
没想到,他直接打了视频电话过来。
他那边信号不好,画面卡得像幻灯片。
“别急,”他喘着气说,背景是呼啸的风声,“你把红色和黄色的比例调一下,再加一点点湖蓝提亮。”
我按照他说的试了试,画面果然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
“我在书上看的。”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挂了电话,我看着那张画,突然意识到,他为了给我指导,可能去翻了很多他本不了解的美术书籍。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考上了美院,陈驰从青海回来,我们一起在学校的湖边散步。
梦里的阳光,很暖。
艺考那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
我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画具,生怕漏了什么。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飞快。
但当我拿起画笔,看到画纸的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就静了下来。
我想起了那片玉米地,想起了那个夏天的晚风,想起了陈驰说的那句“你只有真正爱一样东西,才能发现它最美的瞬间”。
是的,我爱画画。
我爱它带给我的平静,爱它让我找到自己。
那一刻,输赢,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我只是在享受,用画笔,创造一个属于我的世界。
成绩出来的那天,我没有守在电脑前。
我在画室里,画了一整天。
直到集训班的老师打电话给我,声音激动得都破了音。
“林乔!你过了!全国第十八名!”
我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我冲出画室,跑到大街上,看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突然就哭了。
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驰。
他那边过了很久才回复,是一段语音。
点开,是呼啸的风声,和他略带沙哑的笑声。
“恭喜你,林画家。”
九月,我拖着行李箱,踏进了梦想中的大学校园。
校园里种满了高大的梧桐树,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
空气里,都是青春的味道。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了平安。
我妈在电话那头,哭了。
“好,好,到了就好。”
我也给陈驰发了条微信,拍了张校园的照片给他。
【我到了。】
他秒回。
【在校门口等我。】
我愣住了。
【你不是在青海吗?】
【刚下飞机。】
我扔下行李,疯了一样往校门口跑。
我看到他了。
他就站在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背着那个熟悉的登山包,比照片里更黑,更瘦了。
他看到我,笑了起来,眼睛里,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我也笑了。
跑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欢迎回来。”我说。
“我回来了。”他抱紧我,在我耳边轻声说。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那个曾经在玉米地里救我于水火的少年,跨越千山万水,终于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知道,属于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那个糟糕的夏天,早已被我甩在了身后。
人生哪有什么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