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富贵那张错愕的脸,像一张被揉皱了的旧报纸,就这么定格在我家门口。他手里的半拉西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红色的汁水溅了他一裤腿,他却浑然不觉。
王富贵那张错愕的脸,像一张被揉皱了的旧报纸,就这么定格在我家门口。他手里的半拉西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红色的汁水溅了他一裤腿,他却浑然不觉。
屋里的灯光,混着刨花的香气,像一层温暖的蜜,把他整个人都裹住了。
他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了两声,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卫国……你……你们两口子,这是在家里……修皇宫啊?”
那一刻,我看着他,又看看身边正拿着砂纸细细打磨一个雕花床头的陈曼,心里那点憋了半年的气,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是啊,修皇宫。
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双手,这间屋,就是我们的皇宫。
第一章 半辈子的木头,半辈子的光棍
我叫李卫国,五十二了。
在俺们鲁西南这个小村子,我这个年纪还没成家的,独一份。不是我身子骨有毛病,也不是人品差到讨人嫌,就是穷,还有点一根筋。
我爹是木匠,我爷爷也是。到我这辈,手艺没丢,但世道变了。人家都兴什么欧式、简约,买现成的板材家具,又快又便宜。我守着我爹传下来的那些家伙什——墨斗、刨子、凿子,做的榫卯结构的东西,好看是好看,结实是结实,就是慢,还贵。
一来二去,除了偶尔给村里谁家打个寿材,或者给附近庙里修修补补,就没什么大活儿了。
年轻人看不上我这土手艺,觉得我守着一堆烂木头,没出息。同龄的,孩子都上大学了,谁家姑娘愿意嫁给我这个穷光棍,住这三间漏风的土坯房?
我也想过,出去打工,干点别的。可一摸到那些木头,闻到那股子木头香,就跟被勾了魂似的,腿挪不动。这手艺,是我老李家三代的根,断在我手里,我怕到了地下没脸见我爹。
就这么着,一天天,一年年,跟木头疙瘩打交道,人也活得像块木头,闷,没话说。
村里的刘婶是个热心肠,见我一个人过得冷清,三天两头往我这跑,嘴里总念叨:“卫国啊,你这手艺是好,可手艺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媳妇儿暖被窝啊。人活一辈子,总得有个家。”
我嘴上不说,心里跟明镜似的。家?拿什么成家?我这屋里,最值钱的就是那套黄花梨的工具,那是我爹留下的念想,比我命都金贵。
那天,刘婶又来了,一脸神秘,把我拉到院里的石榴树下,压低了声音说:“卫国,给你说个媒。”
我正给一张旧八仙桌换腿,头都没抬:“婶,您歇歇吧,我这情况,谁看得上?”
“哎,你先别回绝!”刘婶拍了我一下,“这次这个,不一样。城里来的,上海的!”
我手里的刨子顿了一下,木花卷了个漂亮的卷儿,落在地上。上海?那是什么地方?电视里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的地方。那样地方的人,能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
“多大年纪?干啥的?”我随口问,心里压根没当回事。
“四十七。”刘婶比划了个手势,“听说是个大老板,自己开公司的,有钱!就是……就是命不太好,男人前几年没了,也没个孩子。这次是来咱们这儿散心,走到这儿,说喜欢咱们这儿的清静,想找个老实本分的人,搭伙过日子。”
我心里“呵”了一声。
大老板?有钱?找个老实本分的?
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像话本里的故事,不实在。我一个土里刨食的木匠,跟人家上海来的大老板,八竿子打不着。这里头,不定有什么说道呢。
“婶,您别拿我开涮了。”我继续推着刨子,“人家什么条件,我什么条件?图我年纪大,图我不洗澡啊?”
刘婶急了:“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人家说了,不图钱,就图个人实在,安安稳稳过日子。还说,最好有点手艺,能静得下心来。我一听,这不就是说你吗?”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刘婶那张真诚的脸,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我知道她是好心。可这事,太悬了。半辈子的光棍当下来,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突然要给我塞一个“上海富婆”,我这心里,不是惊喜,是慌。
就像一块用了几十年的老木头,你突然要给它刷上一层金漆,它不自在,也不配。
“婶,这事,算了吧。”我摇摇头,声音有点干,“我配不上人家。”
“配不配得上,见一面再说!”刘婶不依不饶,“人家陈老板点名要见你,就因为听说你是咱们十里八乡手艺最好的木匠。明天上午,就在镇上的茶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说完,她瞪我一眼,扭头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那张没修好的八仙桌,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第二章 茶馆里的陌生人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
不是因为我对这门亲事抱了多大希望,是刘婶早上五点就来敲我家的门,硬是把我从床上薅了起来。她不由分说,给我找了件自认为最体面的蓝色卡其布褂子,还非要我把胡子刮干净。
镜子里的人,不像我,倒像个准备去相亲的愣头青,一脸的局促和不自在。
镇上的茶馆,是个老地方。木头的桌椅,盖碗的茶,空气里飘着茶叶和水汽混合的味儿。我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刘婶陪着我,嘴里不停地嘱咐:“待会儿人家来了,你别闷着个脸,多笑笑。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实在点,别吹牛。”
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打鼓。我一个跟木头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嘴笨得很,哪会跟人聊天。
约摸过了十来分钟,门口的风铃响了。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棉麻长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怎么化妆,但看着就是干净、利落。她不像电视里那些上海女人,浑身珠光宝气,倒像个教书的先生,身上有股子书卷气。
这就是陈曼。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们,径直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刘姐,这位就是李师傅吧?”她的声音很柔,普通话里带着一点点南方的软糯。
刘婶赶紧站起来,热情地招呼:“哎呀,陈老板,你可来了!快坐快坐!这就是李卫国,我们村手艺最好的木匠!”
我跟着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你好。”
陈曼冲我点点头,很自然地坐下了。她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打量我,而是很平静地看着我,那眼神很清澈,像山里的泉水。
“李师傅,别紧张。”她先开了口,“我听刘姐说,您是做榫卯活的好手。我从小就对我父亲那些老家具有感情,一直觉得,那是咱们中国人的智慧。”
她一开口,就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多少年了,村里人只知道我李卫国是个木匠,能打家具,能修房子。从来没人跟我说过什么“智慧”。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一门糊口的下等手艺。
我那点紧张,忽然就散去了一些。
“谈不上什么智慧,就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混口饭吃。”我实话实说。
她笑了笑,亲自给我们续上茶水,动作很娴熟。
“李师傅太谦虚了。”她说,“现在这个社会,肯静下心来,用手艺慢慢打磨一件东西的人,不多了。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坚持。”
那一整个上午,我们聊了很多。
或者说,主要是她在问,我在答。她问得很细,问我常用的木料,问我一把刨子能用多少年,问我做一个最复杂的榫卯结构要多长时间。
她问的,全是我最熟悉的东西。我不用去想那些花里胡哨的词,就把自己怎么选料,怎么开榫,怎么打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我说着说着,也不觉得拘束了。这是我吃饭的本事,是我这辈子最拿得出手的东西。
刘婶在一旁,想插话都插不上,只能一个劲儿地给我们添水。
临走的时候,陈曼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李师傅,我觉得,我们或许可以试试。”
我愣住了。
我以为,她只是对我的手艺好奇。我从没想过,她真的会看上我这么个一无所有的老光棍。
“我……我没什么钱,住的也是土坯房。”我有些结巴,觉得必须把丑话说在前面。
“钱,我有。”她回答得很直接,也很坦诚,“我不需要你养我。房子,我们可以一起慢慢收拾。我想要的,就是一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心里有光的人。我觉得,你就是。”
心里有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粗糙的、满是老茧和木刺的手。这双手,刨了一辈子的木头,都快磨成木头了,哪里还有什么光。
那天我是怎么回到家的,都记不清了。脑子里浑浑噩噩,全是陈曼说的那句话。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我活了五十二年,第一次,有个女人对我说,我心里有光。
这光,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儿。
可她,一个只见过我一面的陌生人,却说她看见了。
第三章 一场没有鞭炮的婚礼
我和陈曼的婚事,定得很快。
快到整个村子都炸了锅。
我李卫国,一个五十二岁的老光棍,要娶一个四十七岁的上海富婆。这事儿,比村东头老张家的母猪会上树还稀奇。
一时间,风言风语,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听说了吗?老李家那个木头疙瘩,要娶城里人了!”
“什么城里人,上海来的!听说有钱得很,开大公司的!”
“啧啧,这李卫国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一个穷光蛋,人家图他啥?”
“图啥?还能图啥,图他老实呗。说不定人家城里女人就喜欢这款呢?再说了,人年纪也大了,找个伴儿过日子,要求不高。”
“我看不像。这里头肯定有事。要么是那女的有啥毛病,在城里嫁不出去。要么就是图咱们这儿山清水秀,来养老的,顺便找个免费保姆。”
这些话,我听见了,也只能装没听见。
我堵不住别人的嘴,只能管好自己的心。可说实话,我这心里,也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
我问过陈曼,你到底图我什么?
她当时正在帮我收拾那个乱得像狗窝的木工房。她戴着手套,把那些散落的木料一块块捡起来,按材质和大小分门别类。
她头也没抬,说:“图你这满屋子的木头香,踏实。”
她又说:“也图你这个人,像你手里的木头,实在,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我没话说了。
我们没办酒席,没放鞭炮,就是去镇上领了个证。
红本本拿到手,我看着上面我们俩的合照,还是觉得跟做梦一样。照片上,我咧着嘴笑,有点傻。她也笑着,很温婉。两个人看着,不像夫妻,倒像……像个憨厚的长工,和他家心善的女主人。
婚后的日子,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她一个城里来的大老板,肯定吃不了苦,对生活也挑剔。我连着好几天,天不亮就起来,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把水缸挑满,早饭也笨手笨脚地做好了。
结果,她起得比我还早。
等我睡眼惺忪地起来,她已经打了一套我看不懂的拳,叫什么太极。然后,她会煮好一锅清淡的小米粥,配上从镇上买来的酱菜。
我们俩就坐在院里的石榴树下,一人一碗粥,安安静静地吃早饭。
她不嫌我做的饭咸了淡了,我也不问她公司多大,生意多好。我们聊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
“卫国,你看那只麻雀,胆子真大,都快飞到桌子上了。”
“嗯,这几年村里鸟多了。没人打,也不怕人了。”
“你这院子,要是种上几株蔷薇,到了夏天肯定好看。”
“行,回头我去邻居家掐几根枝,插上就能活。”
日子就像这院子里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惊奇和揣测,慢慢变成了习惯和漠然。他们大概觉得,我们这对奇怪的组合,也就是搭伙过日子,没什么热闹可看了。
他们不知道,陈曼来了之后,我这个家,才第一次有了家的样子。
她把那三间土坯房,收拾得窗明几净。她会买来好看的蓝印花布做窗帘,会在窗台上养几盆绿萝。她甚至把我那个乱糟糟的木工房,都规划得井井有条。
我做活的时候,她不打扰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静静地看。有时候,她会递给我一块毛巾擦汗,或者一杯晾好的凉白开。
她看我刨木头的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
她说:“卫国,你做活的时候,真好看。像个将军,在指挥千军万马。”
我一个老木匠,哪里像将军。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我这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甜。
我知道,村里人还是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李卫国是“吃软饭的”。
一开始,我听了心里堵得慌。大半夜睡不着,一个人跑到院子里抽烟。
陈曼会披着衣服出来,给我递上一件外衣,也不劝我,就陪我站着。
等我一根烟抽完,她才轻声说:“卫国,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咱们自己过的。他们说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只要我们自己心里舒坦,比什么都强。”
是啊,日子是自己过的。
我看着她,在月光下,她的侧脸轮廓很柔和。我忽然觉得,为了这点虚名,让心里不痛快,不值当。
我这辈子,穷了大半辈子,也被人看轻了大半辈子,不在乎多这一桩。
只要身边这个人,她是真心待我,懂我,就够了。
从那天起,我心里那块疙瘩,就慢慢解开了。
我们俩,也很少出门。我本来就是个闷葫芦,不喜欢凑热闹。陈曼似乎也乐得清静。我们俩,就把那扇木头大门一关,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村里人见我们不怎么出来,背后的议论又换了新花样。
“你看老李家那两口子,一天到晚门关着,也不知道在里面捣鼓啥。”
“还能干啥,城里人金贵,怕是嫌咱们乡下人脏,不乐意跟咱们来往。”
“我看啊,八成是那上海女人后悔了,跟李卫狗在家里吵架呢!”
他们不知道,我们关起门来,不是在吵架。
而是在做一件,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大事。
第四章 一屋子的“破烂”
那件事,是陈曼提出来的。
大概是我们婚后一个月,她把我拉到木工房,指着我墙角堆着的一堆“废料”,问我:“卫国,这些东西,你还留着干嘛?”
那是我这些年走村串户,从别人家扔掉的旧家具上拆下来的零件。有雕花的床头板,有断了腿的太师椅扶手,有裂了缝的樟木箱子盖……在别人眼里,这些都是当柴烧都嫌费劲的破烂。
但在我眼里,这些都是宝贝。
每一块木头,都有它的纹理和脾气。上面那些雕花,那些榫卯,都是老辈木匠的心血。我舍不得扔,就都捡了回来,想着哪天或许能派上用场。
“这些……都是好木料,扔了可惜。”我有点不好意思,像个被人发现了秘密的孩子。
陈曼走过去,拿起一块雕着喜鹊登梅的窗棂,用手细细地抚摸着上面的纹路。那块窗棂已经朽了一半,但剩下的部分,雕工依然精巧。
“是啊,太可惜了。”她看着那块木头,眼睛里闪着光,“卫国,你想没想过,让它们重新活过来?”
我愣住了:“活过来?都烂成这样了,怎么活?最多拆下来,当个补丁,修修补补别的家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陈曼摇摇头,她的眼神变得很亮,很专注,“我是说,给它们第二次生命。用你的手艺,把它们修复,再用我的想法,把它们组合,变成全新的东西。”
我还是没明白。
陈曼看我一脸迷茫,也不多解释。第二天,她就从镇上买回来一大堆画纸和画笔。
她不是科班出身,但画画得很好。她把我那些“破烂”一件件摆在院子里,然后开始一张一张地画草图。
她把一张断了腿的琴桌,和两扇破损的屏风组合在一起,画成了一个典雅的玄关柜。
她把一个缺了盖的食盒,配上我捡来的几块老榆木板,画成了一个别致的床头灯。
她甚至把我那个用了几十年的旧工具箱,都画成了一个可以挂在墙上,既能储物又能当装饰的艺术品。
我看着她笔下一张张成型的图纸,整个人都傻了。
我做了大半辈子的木匠,只会照着老祖宗的规矩来。做桌子,就是四条腿一个面;做柜子,就是方方正正一个匣子。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东西,还能这么组合,这么变化。
“这……这能行吗?”我看着图纸,心里没底。这已经超出了我作为一个“匠人”的认知范围。
“为什么不行?”陈曼笑着看我,“你的手艺,是骨架。我的设计,是皮肉。我们俩加在一起,就能给这些老物件,造出一个新的灵魂。”
“灵魂”这个词,太大了,也太虚了。
我听不懂。
但我看着她那双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睛,我心里那股子沉寂了多年的劲儿,忽然就被点燃了。
好!
不就是干活吗?我李卫国别的本事没有,就剩这一双手了!
从那天起,我们俩,就一头扎进了这个“疯狂”的计划里。
陈曼从上海托运来了一大堆我见都没见过的专业工具——精密的测量仪,小型的打磨机,还有各种各ika的木材养护油。
她还买了很多关于古代家具和现代设计的书,一有空就拉着我一起看。她给我讲什么叫“包豪斯”,什么叫“侘寂风”,什么叫“黄金分割”。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看着书上那些漂亮的图片,心里隐约明白了一些。
她这是要让我这个乡下木匠,跟国际接轨啊。
我们的工作,就这么开始了。
白天,我负责修复那些破损的木料。清洗、去腐、拼接、打磨……每一道工序,都得小心翼翼。这些老木头,就像上了年纪的老人,脾气古怪,得顺着它们的纹理来,不能用蛮力。
陈曼就在一旁给我打下手,或者继续完善她的设计图。
晚上,吃过饭,我们就着灯光,开始组装。
这是最关键,也是最难的一步。要把不同年代、不同材质、不同风格的旧零件,天衣无缝地组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和谐的新整体,这不光是考验手艺,更是考验眼光和审美。
我们经常会为一个榫卯的角度,或者一个铜活配件的样式,争论到半夜。
我说:“这个地方,按老规矩,得用燕尾榫,结实。”
她说:“不行,燕尾榫太硬朗了,破坏了整体的柔和感。我们试试用夹头榫,线条会更流畅。”
我一开始很固执,觉得她一个女人家,懂什么木工活。但试了几次之后,我发现,她说的,往往是对的。
她的想法,天马行空,不受规矩束缚。而我的手艺,正好能把她的这些想法,变成现实。
我们俩,就像两块严丝合缝的榫卯,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刚刚好。
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是足不出户。每天睁开眼,就是木头。闭上眼,脑子里还是木头。
村里人看我们家大门紧闭,还以为我们俩闹别扭,在家里生闷气。
他们哪里知道,我们这三间小小的土坯房里,正在发生着一场怎样奇妙的蜕变。
一件件“破烂”,在我们的手里,脱胎换骨。
那张断腿的琴桌,真的变成了一个惊艳的玄关柜。桌面保留了老旧的漆面和裂纹,充满了岁月感。而新配上的屏风腿,线条简约,又带着现代气息。古典与现代,就这么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那个破食盒,也变成了一盏温暖的床头灯。灯光从食盒的格子里透出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美得像一首诗。
渐渐地,我那三间原本空荡荡的屋子,被这些“新生”的家具,一件件填满了。
整个屋子,不再是那个简陋的土坯房,而像一个……一个充满故事和温度的艺术馆。
我每天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种感觉,比我做出一套最复杂的红木家具,还要强烈。
因为我知道,这些东西,不光是木...
第五章 门里门外的两个世界
我们俩,就像在自己的世界里着了魔。
外面的日升月落,村里的家长里短,似乎都跟我们隔了一层。
每天的乐趣,就是看着一件新的作品在手里诞生。有时候为了一个细节,我们会熬到凌晨。累了,陈曼就给我煮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卧上两个荷包蛋。我们就坐在木工房的灯下,吸溜吸溜地吃着面,聊着下一步的打算。
那种感觉,很奇妙。
我这辈子,从没觉得日子可以过得这么有奔头。以前做木工,是为了糊口。现在,是为了……创造。
陈曼说,我们这不是在做家具,是在和时间对话。
我听不懂这么文绉绉的话,但我知道,我手里的每一块木头,都好像真的活了过来。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物件,而是有了自己的故事和脾气。
有一天,我正在给一个修复好的圈椅上蜡。那把椅子是我从村西头王大爷家柴火垛里扒出来的,当时椅面都烂穿了,只剩下一个骨架。我用一块老樟木给它补了椅面,又把松动的榫卯一个个重新加固。
经过几十遍的打磨和上蜡,那把椅子,像是被岁月温柔地包了一层浆,光泽温润,触手生凉。
陈曼走过来,用手指轻轻滑过椅子的扶手,闭上眼睛,轻声说:“真好。我好像能感觉到,很多年前,有个老先生,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喝着茶,看着院子里的夕阳。”
我看着她陶醉的样子,心里忽然一动。
我问她:“小曼,你以前……在上海,也是做这个的?”
这是我第一次问起她的过去。我们俩之间,似乎有种默契,从不主动去触碰对方结婚前的人生。
她睁开眼,笑了笑,摇摇头。
“不是。”她说,“我在上海,做的是投资。每天跟数字打交道,看各种报表,见各种人。说的每句话,都要掂量三分。签的每个合同,背后都是几百万、上千万的输赢。”
她顿了顿,眼神里有一丝疲惫。
“那种日子,看起来很风光,但其实,心是悬着的,脚是够不着地的。每天都在追赶,怕被时代落下,怕被别人超过。直到我先生……生病走了,我一个人守着那间大房子,忽然觉得,我这半辈子,好像什么都抓住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后来,我把公司交给了合伙人,自己出来走走。走到这儿,看到你,看到你这个院子,看到你对那些木头的痴迷,我忽然觉得,这可能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她看着我,目光很诚恳:“卫国,谢谢你。是你让我知道,人活着,不一定非要往前跑。有时候,停下来,往回看,做点慢悠悠的事,心里才更踏实。”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一直以为,是我高攀了她,是我占了便宜。我从没想过,在我看来贫瘠、枯燥的生活,对她来说,竟然是一种救赎。
原来,我们俩,都是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自己丢失的那一部分。
我们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不知道,门外的世界,已经对我们充满了各种离奇的猜测。
我们俩不常出门,需要买什么,都是陈曼列好单子,我骑着三轮车去镇上一次性买回来。我们家的大门,也总是关着。
这在农村,是很不寻常的。
村里人,习惯了东家走西家窜,谁家晚上吃什么,夫妻俩吵没吵架,不出半天,全村都知道。
我们家这扇紧闭的大门,就像一道屏障,隔绝了他们的窥探,也激发了他们的好奇心。
“老李家那两口子,肯定出问题了!我好几天没看见那上海女人出门了,别是被李卫国给关起来了吧?”
“不能吧?李卫国看着挺老实的。我猜啊,是那女的病了。城里人,身子金贵,到咱们这水土不服。”
“我听我二舅家的表侄说,他在镇上看见李卫国买了好几桶油漆,红的绿的都有。你说,他俩是不是在家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些话,偶尔会传到我耳朵里一两句。我听了,也只是笑笑。
让他们猜去吧。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比我想象的要深。他们无法理解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就像我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对别人的生活那么感兴趣一样。
直到王富贵敲开我们家大门的那天晚上。
王富贵是我邻居,是个大嗓门的热心肠,平时跟我关系还不错。
那天晚上,他家里的电闸跳了,黑灯瞎火的,他老婆让他来我家借个手电筒。
他来的时候,我们俩正在给一个刚完工的条案做最后的抛光。为了看得清楚,我把木工房里所有的大灯都打开了。
那灯光,雪亮雪亮的,从我家的窗户里透出去,把半个巷子都照亮了。
王富贵就是被这异常明亮的灯光吸引过来的。
他“砰砰砰”地敲着门,嗓门跟打雷似的:“卫国!卫国!在家吗?干啥呢?家里点的跟白昼似的!”
我当时正专心干活,没多想,就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然后,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第六章 一扇门,推开一个新世界
王富贵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像个被点了穴的木头人。
他的目光,越过我,直直地射向屋里。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和他印象中完全不同的李卫国家。
不再是那个昏暗、杂乱,堆满木料和半成品,连个下脚地方都没有的破旧木工房。
整个三间房,都被我打通了。靠墙的位置,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修复好的老家具。每一件,都在明亮的灯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有的古朴典雅,有的灵动别致。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群沉睡了百年的贵族,被我们唤醒了。
屋子中间,是一张巨大的工作台。陈曼就站在台子后面,穿着一身灰色的工装,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挽着。她脸上沾了点木屑,但眼神专注而明亮,正用一块柔软的棉布,细细擦拭着手里的一个木雕摆件。
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桐油和木头的混合香气。
这一切,跟王富贵熟悉的那个充满汗臭味和贫穷气息的李卫国家,完全是两个世界。
“卫……卫国……”王富贵结结巴巴地,指着屋里,“这……这些……都是你做的?”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
“我媳妇设计的。”我侧了侧身,让他看得更清楚。
王富贵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一步一步走进来,像是在参观什么博物馆。他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工具,走到一件家具前,想伸手摸,又不敢。
“我的乖乖……”他围着一个由旧窗棂改造的立式衣架转了两圈,嘴里啧啧称奇,“这玩意儿……我记得是你从赵寡妇家墙根底下捡回来的破窗户吧?那时候都快烂成泥了,怎么到你手里,就成仙了?”
他又指着另一个用旧米缸和老门板做的茶台,问:“这个,这个,不是我家扔掉的那个破缸吗?”
我笑了:“是啊,你家不要了,我瞧着可惜,就捡回来了。”
王富贵一拍大腿,脸上满是懊悔:“哎呀!我怎么就没看出来这是个宝贝呢!早知道,我就不扔了!”
他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陈曼身上。
他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震惊,慢慢变成了敬佩。
他冲着陈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憨厚地笑了:“弟妹……哦不,嫂子。我……我以前跟村里人瞎咧咧,说……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王富贵是个粗人,有眼不识泰山。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陈曼放下手里的活,冲他温和地笑了笑:“王哥,没事。进来坐会儿,喝口水吧。”
“不不不,不打扰你们了。”王富贵连连摆手,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清静,“我就是……就是来借个手电筒。”
我转身去屋里给他拿了手电筒。
他接过去,站在门口,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满屋子的作品,由衷地感叹道:“卫国,你小子,真是娶了个仙女回家啊。”
说完,他转身走了。
我知道,从明天起,关于我和陈曼的流言蜚语,会有一个全新的版本。
关上门,我看着陈曼,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们俩,谁都没说话,但都笑了。
这扇门,推开的,不仅仅是王富贵的眼睛,也推开了我们俩和这个村庄之间,那道无形的墙。
我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我们的作品,就是最好的解释。
第七章 老手艺的新春天
王富贵那张大嘴,比村口的广播还管用。
一夜之间,李卫国家里藏着个“聚宝盆”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
第二天一早,我家门口就跟赶集似的,围满了人。有纯粹来看热闹的,有带着点嫉妒和怀疑的,还有真心替我高兴的。
我把大门敞开,由着他们看。
陈曼泡了一大壶茶,招待来看稀奇的乡亲们。
“哎呀,卫国,你这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这手艺,绝了!比城里卖的那些洋家具好看多了!”
“陈老板,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能把一堆破烂变成宝贝!”
赞美声,惊叹声,不绝于耳。那些曾经在背后议论我们的人,此刻脸上堆满了笑,嘴里说着最漂亮的话。
我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心里很平静。
我不需要这些迟来的赞美来证明自己。我这双手,这门手艺的价值,我自己心里清楚。
真正让我高兴的,是陈曼。
她站在人群中,不卑不亢,微笑着回答着大家各种问题。她身上那种从容和自信,让我觉得特别踏实。
我娶的这个女人,她不仅懂我,还能带着我,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
王富贵有个在县城开茶楼的亲戚,听说了这事,特地跑来看。他一眼就相中了我用旧船木做的一套茶桌椅,当场就要买下来,价钱出得很高。
我有点犹豫。这些东西,就像我们的孩子,每一件都倾注了心血,真有点舍不得。
陈曼却看得很开。
她对我说:“卫国,东西做出来,就是要被人用的。它能被懂的人欣赏,才是它最好的归宿。我们把它们卖出去,才能有钱买更多的老料,救活更多的老物件。”
我想了想,是这个理。
我们不能守着一屋子的“宝贝”过日子。手艺人,终究还是要靠手艺吃饭。
那套茶桌椅,成了我们卖出去的第一件作品。
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县里、市里,甚至省城,都有人慕名而来。有的是真心喜欢我们东西的收藏家,有的是想给自己的会所、民宿增添点特色的老板。
我们的订单,一下子多了起来。
我和陈曼商量了一下,决定不扩大规模。我们还是两个人,一双手,慢慢做。
陈曼说:“我们做的不是商品,是作品。快了,味道就没了。”
我深以为然。
我们开始有选择地接活。只接那些我们自己也觉得有意思,有挑战的单子。
我们的生活,也慢慢步入了正轨。
有了收入,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土坯房,从里到外翻修了一遍。请了村里的施工队,但里面的木工活,都是我自己一点一点做的。
我还兑现了诺言,在院子里种满了蔷薇。
日子,越过越红火。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彻底变了。以前是同情和可怜,后来是嫉妒和猜测,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尊重。
他们不再叫我“老光棍李卫国”,而是客客气气地喊我一声“李师傅”。
有些年轻人,甚至跑来想跟我学手艺。
我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脸,心里感慨万千。我守了半辈子的老手艺,以为就要在我手里失传了。没想到,到了五十多岁,竟然迎来了新的春天。
这一切,都是陈曼带来的。
她就像一阵春风,吹开了我这棵老树的新芽。
第八章 心安处,即是吾乡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转眼,我和陈曼结婚已经三年了。
我们的工作室,在圈子里已经小有名气。很多人称呼我为“大师”,说我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民间艺术家”。
对于这些名头,我听了,也只是笑笑。
我还是那个李卫国,那个爱跟木头打交道的木匠。
每天最高兴的事,还是闻到木工房里那股子熟悉的刨花香,还是看到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在自己手里慢慢有了生命。
陈曼也还是那个陈曼。
她依然喜欢穿着素色的棉麻衣服,喜欢在清晨打一套太极拳。她会看很多书,会画很多图纸。但她不再是那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女强人,她眉眼间的疲惫和疏离,都被一种温暖和宁静取代了。
我们赚的钱,不算少。但我们的生活,依然很简单。
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最大的开销,就是去各地搜罗那些被遗弃的老木料。
我们俩,谁也没提过要不要回上海。
这个鲁西南的小村庄,这个我们亲手打造的院子,已经成了我们共同的根。
有时候,晚上收了工,我们会一起坐在院子里。
蔷薇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在夜色里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好像伸手就能摘到。
我会给她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讲我爹是怎么手把手教我认各种木头,怎么用墨斗弹第一条直线。
她也会给我讲她在上海的一些事。讲她第一次做成一笔大生意时的兴奋,也讲她在深夜里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时的孤独。
我们俩,就像两本被翻开的书,坦诚地向对方展示着自己过往的每一页。
有一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忽然问我:“卫国,你后悔吗?”
我愣了一下:“后悔什么?”
“后悔娶了我这么一个……比你见识多,比你会挣钱,有时候还有点固执的老婆。”她轻声说。
我笑了,伸出我那粗糙的大手,握住她那只虽然也干活但依然细腻的手。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早点遇见你。”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早点遇见你,我可能……就不会活得那么拧巴,那么苦了。”
她把头往我身上靠了靠,没再说话。
我知道,她懂。
我们这样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求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了。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懂你,能陪你,能让你觉得心安的人。
我看着满院子的月光,心里一片澄明。
什么是富?什么又是穷?
以前,我以为有钱就是富。现在我才知道,内心的安宁和富足,才是真正的财富。
我李卫国,前半辈子,守着一堆木头,是个穷光棍。
后半辈子,我还是守着这堆木头,但我身边多了一个陈曼。
我拥有了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一个懂我的爱人,一份我热爱的事业,一颗安宁踏实的心。
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很多人可能还是不理解,陈曼一个上海富婆,为什么会选择我,选择这样一种生活。
其实,答案很简单。
就像我们做的那些家具。它们或许曾经残破,被人遗弃。但只要遇到懂得欣赏它,并愿意为之倾注心血的人,它们就能焕发出比新的东西,更迷人的光彩。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们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的残缺和不堪。但总会有一个人,能看透你身上的尘埃,发现你内里那独一无二的、闪光的纹理。
而你要做的,就是在遇到那个人之前,守好自己的本心,别把自己,先当成了一块朽木。
来源:温一壶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