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单纯的灰尘味,也不是老年人身上那种常年不散的、混合着药味和旧时光的味儿。
决定给我妈请个保姆的时候,我正站在她家客厅的中央。
空气里有股味道。
不是单纯的灰尘味,也不是老年人身上那种常年不散的、混合着药味和旧时光的味儿。
那是一种更深沉的,像是某种东西正在缓慢、不可逆转地凋零、腐败的味道。
我妈就坐在窗边的藤椅里,一动不动。
阳光很好,金灿灿地洒进来,把空气里的浮尘照得一清二楚,像一群迷路金色小虫。
可那些光,没能落到我妈身上。
她把自己藏在窗帘投下的那片阴影里,整个人像一尊褪了色的旧雕塑。
我走过去,轻轻喊她:“妈。”
她没反应。
我又喊了一声。
她眼珠子慢悠悠地转过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然后,又慢悠悠地转了回去,继续盯着窗外那棵半死不活的香樟树。
树上连片叶子都没有,光秃秃的枝丫在风里抖,像一双双伸向天空求救的手。
那一刻,我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断了。
我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
我爸走后第三年,我妈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整个人迅速地垮了下去。
起初只是忘事。忘了关火,忘了带钥匙,忘了刚刚跟我说过的话。
后来,她开始认错人。对着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员喊我爸的名字,拉着楼下收废品的大爷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再后来,她就不怎么说话了。
大部分时间,她就那么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医生说,是阿尔茨海मर病的早期症状,伴有重度抑郁。
药吃了一堆,各种瓶瓶罐罐堆在厨房的台子上,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可它们打不赢这场仗。
我每周回来一次,给她做一顿饭,打扫一下卫生,然后看着她沉默的样子,心如刀绞。
公司里一个项目正在关键期,我忙得像个陀螺,连轴转。
我没办法辞职,那份薪水是我和这个家唯一的支撑。
请个保姆,成了唯一的选择。
中介公司给我推荐了好几个,都是四五十岁的阿姨,看着精明干练。
可我妈一个都不要。
第一个来,我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任凭怎么敲门都不出来。
第二个来,我媽直接把人家的行李从门口扔了出去。
第三个……第三个我妈当着人家的面,把一碗刚盛好的热汤全倒进了垃圾桶。
中介的电话打来时,语气里已经满是无奈:“您母亲这个情况,我们这边……真的很难办。”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中介迟疑地说:“其实……还有一个人选。就是……情况有点特殊。”
“男的,四十八岁。”
我愣住了。
一个大男人,来做保姆?照顾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听起来怎么那么不靠谱。
中介赶紧解释:“他叫老林,以前是做私厨的,人特别老实,话不多,但做事很细心。他……他以前照顾过类似情况的家人,有经验。”
照顾过类似情况的家人。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涟漪。
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让他来试试吧。”
见到老林那天,是个阴天。
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
他站在门口,个子不高,微微有些驼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手里提着一个旧帆布包。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眼角的皱纹很深,像刀刻上去的。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手。
那是一双很粗糙的手,指关节很大,上面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口,但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他没怎么说话,只是朝我点了点头,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
我领他进屋。
我妈还是老样子,坐在藤椅里,对着窗外发呆。
我指着我妈,对老林说:“这就是我妈。”
老林没立刻上前,他只是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地看了我妈一会儿。
他的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评判,只有一种很淡的,我说不出来的东西。或许是……悲悯?
我开始交代一些注意事项,语速很快,像在背书。
“我妈她……记性不好,有时候会发脾气,不喜欢陌生人碰她。她有高血压、心脏病,药都在那个柜子里,每天三次,饭后吃。她不爱吃饭,你得变着法子哄她……”
我说了一大堆,老林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等我说完,口干舌燥,他才轻声问了一句:“她以前……喜欢什么?”
我愣住了。
我妈以前喜欢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的锁孔里,用力一拧。
那些尘封的画面瞬间涌了出来。
我妈以前喜欢养花,阳台上那些花花草草,被她伺候得比什么都好。
我妈以前喜欢听评弹,咿咿呀呀的调子能从老式收音机里流淌一整个下午。
我妈以前喜欢写毛笔字,她的字清秀隽永,像她的人。
我妈以前……还喜欢给我做桂花糖藕。
可这些,都已经是“以前”了。
我爸走后,那些花都死了,收音机坏了,文房四宝蒙了厚厚一层灰。
至于桂花糖藕,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了。
我喉咙发紧,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都过去了。”
老林没再问什么,只是把他的帆-布包放在墙角,然后走进厨房,开始收拾。
我站在客厅,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把妈交给他,到底对不对。
但当时的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像个监工,一有空就往家跑。
有时候是中午休息,有时候是晚上下班。
我想看看这个叫老林的男人,到底能不能照顾好我妈。
可每次我推开门,看到的景象都差不多。
屋子里很安静。
我妈依然坐在那把藤椅里,老林则在不远处,或者在擦地,或者在择菜,或者在看一本书。
他从不大声说话,动作总是很轻。
他跟我妈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他做他的事,我妈沉浸在她的世界里。
唯一的变化,是空气里的味道。
那种凋零腐败的味道,渐渐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饭菜香,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有时候,还有一股泥土的清新气。
我发现,阳台上那些枯死的花盆里,不知什么时候,被种上了新的绿植。
是一些小葱和香菜,长得歪歪扭扭,但绿得很精神。
厨房的窗台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枝栀子花。
我走的时候,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空气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甜香。
老林做的饭菜很简单,但很清淡,摆盘很讲究,红红绿绿的,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我妈还是吃得很少,但至少,她没再把碗扣进垃圾桶。
有一次我中午回去,看见老林正在给我妈喂饭。
他用勺子舀了一点点蒸蛋,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送到我妈嘴边。
我妈闭着嘴,脸扭向一边。
老林也不催,就那么举着勺子,耐心地等着。
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放弃了,我妈才像个闹脾气的孩子,极不情愿地张开嘴,把那口蛋吃了下去。
老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又舀起一勺,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腿都麻了,才悄悄地离开。
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脑子里反复出现的,都是老林举着勺子的那个画面。
我开始觉得,他或许,真的和我之前遇到的那些保姆不一样。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工作依然很忙,但心里那块关于我妈的大石头,好像被挪开了一点点。
我不再搞突然袭击,而是固定在每个周末回去。
我发现了一些更细微的变化。
我妈的头发,被修剪过了,虽然还是花白的,但不再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
她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带着皂角的清香。
那把她坐了三年的藤椅旁边,多了一张小小的边几,上面放着一杯温水,还有一个削好了皮的苹果,被切成了小兔子形状。
我看着那只苹果兔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连我自己,都从来没有这么细心地对待过我妈。
有一次,我回去的时候,看到老林正在院子里翻地。
那是我家后面的一小块荒地,以前我爸种过菜,他走后就荒了。
老林把里面的杂草和石块都清了出来,把土翻得松松软软的。
他干得很卖力,额头上全是汗,蓝色的工作服后背湿了一大片。
我问他要干什么。
他用袖子擦了把汗,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
“我看这地荒着可惜,想着种点菜。自己种的,吃着放心。”
我看着他脚下那片黑黝黝的土地,突然觉得,这片死气沉沉的院子,好像要活过来了。
那天,我第一次主动留下来,和老林一起吃了晚饭。
饭桌上,我妈依然沉默。
我和老林也没什么话。
他给我盛了一碗汤,是冬瓜排骨汤,炖得奶白,上面飘着几粒翠绿的葱花。
我喝了一口,味道很鲜,但又很清淡,不是那种靠味精调出来的鲜。
“您母亲她……以前是不是很喜欢听收音机?”老林突然开口问。
我点点头:“是啊,以前她最喜欢听评弹。”
老林“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第二天我再回去的时候,客厅的桌上,多了一台崭新的收音机。
不是现在那种花里胡哨的数码产品,而是很老式的,带两个大旋钮的那种。
老林正在调试。
他拧来拧去,收音机里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
我妈坐在藤椅里,好像被那个声音吸引了,头一次,没有盯着窗外,而是看着那台收音机。
突然,“刺啦”声消失了。
一段婉转清丽的评弹调子,从收音机里流淌出来。
是《玉蜻蜓》。
我妈最喜欢的一段。
我清楚地看到,我妈的身体,在那一刻,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的手指,在藤椅的扶手上,极轻微地,跟着节奏敲了敲。
一下,又一下。
我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从那天起,那台收音机,每天下午都会准时响起。
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成了这个寂静屋子里唯一的背景音。
而我妈,每天都会在那段评弹声中,多吃半碗饭。
院子里的那片荒地,也被老林打理得像模像样。
他用竹竿搭起了架子,种上了黄瓜和豆角。
又在墙角撒了些番茄和辣椒的种子。
他每天都去浇水、施肥、除草。
我妈有时候会被他搀扶着,在院子里站一会儿。
她还是不说话,但她的眼睛,会追随着老林忙碌的身影。
有一次,我看到老林从地里摘了一根刚长出来的小黄瓜,顶花带刺,他用清水冲了冲,递给我妈。
我妈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然后,慢慢地,咬了一小口。
清脆的“咔嚓”声,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我躲在窗帘后面,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我感觉,我妈那颗已经冰封了很久的心,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捂热。
而做这一切的,是一个跟我妈非亲非故的,沉默寡言的男人。
我开始对老林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好奇。
我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家里的情况。
他总是说得很含糊,只说自己是乡下来的,老婆孩子都不在了,一个人没什么牵挂。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会飘向很远的地方,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我没再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都有不愿被触碰的伤口。
我只要知道,他对我妈是真心的好,这就够了。
转眼,半年就过去了。
夏天来了,院子里的菜长得郁郁葱葱。
黄瓜和豆角爬满了架子,番茄红得像一盏盏小灯笼。
老林每天都会摘最新鲜的菜,给我妈做各种好吃的。
凉拌黄瓜,蒜蓉豆角,番茄炒蛋。
我妈的饭量,已经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她的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种灰败的颜色。
虽然她还是不怎么说话,但她的眼神,明显亮了。
有时候,我跟她说话,她会看着我,轻轻地“嗯”一声。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音节,已经足以让我欣喜若狂。
到了去医院复查的日子。
我特地请了一天假,开车带我妈去。
老林也跟着一起,他把我妈照顾得妥妥帖帖。
到了医院,还是一样的流程。
挂号,排队,做检查。
我妈很抗拒医院的味道,一进去就皱着眉头,很不安。
老林一直跟在她身边,轻声地安抚她。
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妈居然真的就慢慢平静了下来。
做脑部扫描的时候,我妈很害怕,不肯进去。
是老林,像哄孩子一样,陪着她,跟她说:“别怕,就像睡一觉,我-在外面等你。”
我妈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等待结果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悬着。
我既期盼有奇迹发生,又害怕结果会比上一次更糟糕。
老林坐在我旁边,很安静。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保温杯,拧开,递给我:“喝点水吧。”
水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菊花味。
我握着那个杯子,手心里传来一阵暖意,那种紧张的情绪,居然真的缓解了一些。
终于,叫到我妈的名字了。
我深吸一口气,和老林一起扶着我妈,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还是上次那个,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表情很严肃。
他拿着我妈的检查报告,看了很久很久。
他看得越久,我的心就沉得越深。
“医生,情况……是不是不太好?”我忍不住开口问。
医生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不是不好。”医生说,他的声音里也充满了不确定,“是……太好了。”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医生把两张脑部扫描的对比图,放在我面前。
一张是半年前的,一张是今天的。
“你看这里,”他指着片子上的某个区域,“半年前,你母亲大脑里负责记忆和认知功能的海马体,有明显萎缩的迹象,这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典型特征。”
我的心揪了起来。
“但是你看今天这张,”他又指向另一张片子,“萎缩的趋势……不仅停止了,甚至……甚至还有轻微恢复的迹象!这在临床上,是极其罕见的!简直可以说是……奇迹!”
我盯着那两张黑白的片子,大脑一片空白。
奇迹?
我从来不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医生又拿起另一份报告,是认知功能测试的量表。
“还有这个,你母亲这次的认知评分,比半年前提高了将近二十分!从重度认知障碍,变成了轻度!这……这简直不可思议!”
医生激动地看着我,问道:“这半年来,你们给她用了什么新药吗?还是接受了什么特殊的治疗?你们一定要告诉我,这对于我们研究这个病,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新药?特殊治疗?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给我妈请了一个保姆而已。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身后的老林。
他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仿佛医生口中的“奇迹”,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直觉告诉我,这一切,一定和他有关。
从医院出来,我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
医生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心里炸开,余波到现在还没有平息。
我把妈和老林送回家,借口公司有事,又开车出去了。
我没有回公司。
我把车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熄了火,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很久。
我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这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林,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普通的乡下厨子,怎么可能创造出医生口中的“奇迹”?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
他种的菜,他放的评弹,他削的苹果兔子,他那双粗糙但干净的手……
这些看似寻常的举动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我突然想起中介说过的一句话:“他以前照顾过类似情况的家人。”
或许,答案就在这里。
我决定,要去查一查老林的过去。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去调查一个真心照顾我母亲的人,这似乎有些不道德。
可是,那种强烈的好奇心和疑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让我无法呼吸。
我必须知道真相。
我找到了当初那个中介。
起初,他不愿意透露老林的个人信息,说这是公司规定。
我软磨硬泡,甚至塞给他一个厚厚的红包,他才终于松了口。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是老林以前住的地方,一个离市区很远的,快要拆迁的城中村。
“他老婆以前就住那儿,后来……唉,也是个可怜人。”中介叹了口气。
我拿着那个地址,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天,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片破败的棚户区,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生活垃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我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那是一栋很旧的二层小楼,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门锁着,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
我绕到屋后,发现一扇窗户的玻璃碎了,用硬纸板勉强糊着。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撕开纸板,翻了进去。
屋子里很暗,光线很差。
一股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
房间里空荡荡的,大部分家具都搬走了,只剩下一些带不走的,破破烂烂的东西。
我像个小偷一样,在屋子里翻找着。
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许是一封信,一张照片,任何能证明他过去的东西。
最后,我在一个旧衣柜的顶上,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
箱子很旧,上面的红漆都掉光了,露出木头本来的颜色。
我用一块砖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锁砸开。
箱子打开的那一瞬间,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厚厚的一沓笔记本,还有一本相册。
我先打开了那本相册。
相册的第一页,是一张婚纱照。
照片上的男人,是年轻时候的老林。
他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笑得很靦腆,但眼睛里有光。
他身边的新娘,很美。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眉眼弯弯,清澈得像一汪泉水。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是他们婚后的生活照。
一起去公园,一起在厨房做饭,一起在院子里种花。
照片里的女人,总是笑得很灿烂。
她喜欢穿着碎花裙子,喜欢把头发编成麻花辫,她看老林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意和依赖。
我注意到,很多照片的背景里,都有栀子花。
开在窗台上,别在发间,或者就那么拿在手里。
看来,她很喜欢栀子花。
我继续往后翻,照片的色调,开始慢慢变得灰暗。
女人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她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迷茫。
有一张照片,她坐在窗边,和现在的我妈一样,呆呆地看着窗外。
而老林,就站在她身后,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痛苦。
再往后,女人的照片越来越少。
最后几页,是空的。
我合上相册,感觉心里堵得慌。
然后,我拿起了那些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上,用很清秀的字迹,写着两个字:“阿芷”。
我想,这应该就是他妻子的名字。
我翻开第一本。
里面的字,是老林写的,歪歪扭扭,但很用力,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纸里。
那不是日记,而是一本……护理记录。
记录得非常非常详细。
“三月五日,晴。阿芷今天又不肯吃饭,我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桂花糖藕,她看了一眼,就把碗推开了。”
“三月十日,阴。阿芷今天把我错认成了她爸爸,拉着我哭了一下午,问我为什么才回来看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抱着她。”
“三月二十日,雨。带阿芷去医院,医生说,她的海马体萎缩得更厉害了。他说,这个病,目前没有药能治好,只能延缓。我看着窗外的雨,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我的手在抖。
那上面记录的,是一个男人,如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一点一点地,被记忆的橡皮擦,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他试了各种办法。
他带她去以前他们去过的地方,希望能唤醒她的记忆。
他给她念他们以前的情书,可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他把家里种满了她最喜欢的栀子花,可她再也闻不到那熟悉的香气。
字里行间,充满了绝望和无力。
“四月十五日。我给她放了她最喜欢的评弹《玉蜻蜓》,她突然跟着哼了两句。虽然调子都跑了,但我高兴得像个孩子。原来,声音的记忆,比画面的记忆更长久。”
“五月一日。我发现,她对味道很敏感。我做了小时候她妈妈常给她做的番茄炒蛋,她竟然吃了一整碗。原来,味觉的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
“五月二十日。我把院子里的荒地开垦出来,种上了她喜欢吃的黄瓜和番茄。我每天拉着她的手,去触摸那些新长出来的叶子。我希望,触觉能帮她记起,生命是什么感觉。”
看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纸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些我以为寻常的举动,背后都藏着这样深沉的爱和痛苦的尝试。
他不是在照顾我妈。
他是在用他从自己妻子身上,用血和泪换来的经验,试图把我妈,从记忆的深渊里,一点一点地拉回来。
他种菜,放评弹,削苹果兔子……
他是在用尽所有感官,去刺激我妈那已经沉睡的大脑。
他是在用一种近乎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没有医生指导的,“感官疗法”。
最后一本笔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变得很潦草,像是被泪水浸泡过。
“八月十日。阿芷走了。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我早上刚从院子里摘的一朵栀子花。她最后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她好像认出我了。她对我笑了笑,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八月十五日。我把阿芷葬在了那片栀子花下。这个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我待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九月一日。我听说有家政公司在招护工,专门照顾失智老人。我想去试试。如果……如果我能帮到另一个像阿芷一样的人,或许,阿芷在天上,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吧。或许,我这身没用的经验,还能有点用处。就当是……替阿芷,多看看这个世界吧。”
笔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合上笔记本,抱着那个木箱,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失声痛哭。
我哭那个叫阿芷的女人,也哭这个叫老林的男人。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沉默,为什么眼神总是那么悲伤。
因为他的心,早就跟着那个叫阿芷的女人,一起埋在了那片栀子花下。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完成一场漫长的告别,和一场无声的救赎。
他救赎的,不仅仅是我妈,更是他自己那颗无处安放的,破碎的心。
我抱着箱子,回到了车上。
夕阳西下,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色。
我看着那个箱子,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箱子放回了后备箱,然后开车回了家。
我推开门的时候,老林正在厨房里做饭。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他正在切菜,刀工很好,砧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很有节奏的声音。
我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相册,正在一页一页地翻看。
那是我家的相册。
她看得很慢,很专注。
收音机里,还放着那段熟悉的评弹。
整个屋子,笼罩在一种温暖而宁静的氛围里。
我走过去,在我妈身边坐下。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指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沙哑,像很久没有用过的机器。
她说:“这是……你小时候。”
照片上,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骑在我爸的脖子上,笑得没心没肺。
我的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
但我没有哭。
我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妈,你记起来了?”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我爸的脸。
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充满了眷恋。
老林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看到这一幕,他愣了一下,然后,他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地笑。
他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一朵在晚风中绽放的菊花。
那天的晚饭,我们三个人一起吃的。
饭桌上,我妈破天荒地,主动夹了一筷子菜,放进老林的碗里。
她还是没说话。
但那个动作,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老林看着碗里的那筷子青菜,眼圈红了。
他低下头,用很快的速度,把那口菜扒进了嘴里。
吃完饭,我把老林叫到了院子里。
夏天的夜晚,凉风习习,院子里种的那些菜,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把那个木箱子,放在他面前。
他看到箱子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我……我不是故意要窥探你的隐私。”我艰难地开口,“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老林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颤抖的手,慢慢地,打开了那个箱子。
他看着里面的相册和笔记本,就像看着他失去的整个世界。
月光下,我看到有两行清泪,从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无声地滑落。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在微微地耸动。
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在那个夏夜的院子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去安慰他。
我知道,有些伤痛,只能自己慢慢舔舐。
我只是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终于平复下来。
他用手背抹了抹脸,声音沙哑地对我说:“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老林,谢谢你。”
我说的是真心话。
谢谢你,让我重新看到了一个有温度的妈妈。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和守护。
他又沉默了。
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她……我的阿芷,她也喜欢种这些花花草草。”他指着院子里的那些菜,轻声说,“她总说,看着这些东西从一颗种子,长成能吃的菜,就觉得生命特别有劲儿。”
“她也喜欢听评弹,她说那调子,像水一样,能把心里的褶子都给熨平了。”
“她还喜欢……吃我做的桂花糖藕。”
他每说一句,就像是在心上划开一道口子。
那些他以为已经结痂的伤口,原来一碰,还是会流血。
“我没照顾好她。”他最后说,声音里充满了自责,“我那时候太笨了,什么都不懂,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变得不认识我。如果……如果我能早点懂这些,或许……”
他说不下去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老林,你不是医生,你只是一个爱她的丈夫。你为她做的,已经比世界上任何医生都多了。”
我的话,像一缕微弱的光,照进了他那片黑暗的世界。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真的吗?”
“真的。”我用力地点了点头,“阿芷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她最后对你笑,就是最好的证明。”
老林不说话了。
他只是抱着那个箱子,蹲在地上,像一尊雕像。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他把他和阿芷的故事,一点一点地,都告诉了我。
从相识,到相爱,到最后的天人永隔。
那是一个很普通,却又很动人的爱情故事。
他说,阿芷是个很爱笑的姑娘,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他说,阿芷的手很巧,会织很好看的毛衣。
他说,阿芷最怕打雷,每次打雷都要躲进他怀里。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心里藏着那么深的一片海。
那晚之后,老林好像变了。
他话还是不多,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他会偶尔,跟我聊几句我妈的情况。
他也会在饭桌上,给我妈讲一些他小时候在乡下的趣事。
我妈大部分时候还是没什么反应,但有时候,她的嘴角会微微地,向上翘一下。
而我,也变了。
我不再把照顾我妈这件事,完全丢给老林。
我开始学着,去参与他们的生活。
我周末会跟着老林一起去院子里侍弄那些菜。
我从一个五谷不分的人,慢慢学会了怎么除草,怎么施肥。
阳光晒在背上,汗水流进眼睛里,涩涩的,但我心里却觉得很踏实。
我还会陪着我妈,一起听那台老式收音机。
虽然我听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但我能感觉到,我妈在听的时候,是放松的,是平静的。
有时候,我甚至会从网上找来菜谱,学着做我妈以前爱吃的菜。
当然,我做得很难吃。
第一次做的桂花糖藕,不是太甜,就是没煮烂。
可我妈,每次都会很给面子地,吃上一两块。
老林会在旁边看着,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我做的“黑暗料理”都吃完。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妈的情况,在一种极其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好转着。
她开始能认出一些老邻居了。
她会在老林给她端水的时候,说一声“谢谢”。
她甚至有一次,在我给她梳头的时候,握着我的手说:“我闺女,长大了。”
那一刻,我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烟消云散。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桂花开了。
金黄色的米粒小花,藏在绿叶之间,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整个院子,都浸在一种甜丝丝的味道里。
老林摘了很多桂花,做成了糖桂花,装在一个个玻璃瓶里。
然后,他用最新鲜的莲藕,和自己做的糖桂花,做了一次桂花糖藕。
那天,他做得很用心,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整个下午。
端上桌的时候,那糖藕被切成一片片,晶莹剔透,上面浇着琥珀色的糖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我妈看着那盘糖藕,看了很久。
然后,她拿起筷子,夹起一片,放进嘴里。
她慢慢地咀嚼着。
嚼着嚼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落在碗里。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我不知道,是那熟悉的味道,让她想起了我爸,还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妈妈。
又或者,她只是想起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美好的旧时光。
老林坐在对面,看着她,眼圈也红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又给她夹了一片。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种很奇妙的联结。
他们都是被时间,被记忆,抛下的人。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个薄情的世界,做着顽强的抵抗。
他们是雇主和保姆,但他们,更像是两个在寒夜里,相互依偎着取暖的灵魂。
日子还在继续。
我妈的记忆,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能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跟我聊我小时候的糗事。
有时候,她又会陷入混乱,对着空气说话。
医生说,这是不可逆的。
我们能做的,只是延缓这个过程,让她在清醒的时候,能过得更快乐一些。
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不再强求所谓的“痊癒”,我只希望,她剩下的每一天,都能被温柔以待。
第二年春天,老林跟我提出了辞职。
他说,他想回乡下去了。
他说,他想在阿芷的坟边,盖一间小屋,种满栀子花,陪着她。
他说,他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承诺。
他把照顾我妈的这段经历,当成了一场修行。
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放下了。
我没有挽留他。
我知道,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我只是给了他一笔很厚的钱,比我们当初说好的,要多得多。
他不要。
他说:“我不是为了钱。”
最后,他只收下了他应得的那份工资。
他走的那天,也是个阴天。
和我来的时候一样。
他还是提着那个旧帆布包,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
我妈送他到门口。
她拉着老林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我听了半天,才听清,她在说:“别走……别走……”
老林看着我妈,笑了。
他伸出那双粗糙的手,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轻轻地,拍了拍我妈的后背。
“我得走了。”他说,“你要好好的,听闺女的话,按时吃饭,按时吃药。”
我妈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
老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妈手里。
是一朵用白玉兰花瓣,做成的干花书签。
“这个,送给你。”他说,“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
然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片灰蒙蒙的天色里。
他的背影,微微有些佝偻,但却异常坚定。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心里空落落的。
老林走了,生活还要继续。
我辞掉了那份让我身心俱疲的工作,换了一份可以远程办公的。
我搬回了家,亲自照顾我妈。
我学着老林的样子,每天给她做饭,陪她说话,带她在院子里散步。
我把院子里的菜地,打理得很好。
春天种下种子,夏天就有吃不完的黄瓜和番茄。
我还买了很多栀子花的盆栽,摆满了整个阳台。
花开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香的。
我妈的情况,没有再继续好转,但也没有再恶化。
她就维持在那个不好不坏的状态。
清醒的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糊涂的时候,她会把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当成我爸,跟它说一整天的话。
我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完全“好”起来了。
但我已经不再害怕。
因为老林教会了我,如何去爱一个,正在慢慢消失的亲人。
不是用药物,不是用说教,而是用耐心,用陪伴,用那些融入在生活点滴里的,无声的温柔。
有时候,我会在午后,陪着我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很舒服。
我会给她念书,念那些她以前教过我的唐诗宋词。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她会眯着眼睛,跟着我,小声地哼唱。
那一刻,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我常常会想起老林。
我想象着他,在他乡下的那间小屋里,守着一片栀子花海,守着他心爱的阿芷。
他或许还是那么沉默,那么孤独。
但他心里,一定是平静的。
因为他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和解了。
而我,也一样。
我看着身边头发花白的母亲,看着院子里生机勃勃的绿意,心里充满了感激。
感激那个叫老林的男人,他像一阵偶然吹过的风,却在我荒芜的世界里,播下了一颗种子。
那颗种子,叫作“爱”。
它教会我,即使记忆会消逝,爱,也永远不会。
它会化作饭菜的香气,化作熟悉的旋律,化作阳光下温暖的触感,永远,永远地,刻在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来源:大气豆花s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