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锅里的水已经开了,白色的面条扔进去,打着滚儿,很快就浮了上来。
锅里的水已经开了,白色的面条扔进去,打着滚儿,很快就浮了上来。
我拿起筷子,在锅沿上轻轻敲了敲,等着面条再滚一个开,就可以捞出来了。
今晚的菜是早就备好的,一小碟酱油,切了几根大葱的葱白,再淋上点香油。
我们厂里发的香油,味道特别正。
这是1989年的夏天,我刚从技校分到红星机械厂当学徒,快一年了。
住在厂里分的单身宿舍里,其实就是以前旧仓库隔出来的一个个小单间,走廊尽头是公用的厕所和水房。
我哥叫陈辉,比我大五岁,是厂里的销售科的,能说会道,脑子活,前两年就自己搞起了“副业”,全国各地跑。
他结婚早,嫂子林婉是纺织厂的女工,很漂亮,是我们这一片出了名的。
他们就住在我隔壁的家属楼,一室一厅的房子,比我这仓库改的宿舍强太多了。
我正准备捞面,手伸向调料瓶,抓了个空。
盐没了。
我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有点犯愁。
这大半夜的,供销社早就关门了。
我下意识地朝墙那边看了一眼。
那面墙的背后,就是我哥的家。
我哥又出差了,走了快半个月了,家里应该只有嫂子一个人。
去不去?
我有点犹豫。
平时在院里碰见,我都客客气气地喊声“嫂子”,她也总是点点头,笑一下,不多话。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很薄,但又很清楚的界限。
可这面条要是不放盐,真是一点味儿都没有。
我端着空盐罐,在屋里转了两圈,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走出了门。
夏夜的风带着点暖意,吹在脸上黏糊糊的。
家属楼的楼道里很安静,声控灯早就坏了,我摸着黑上了二楼。
哥家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还有一阵阵我听不懂的音乐声,软绵绵的,不像我们平时听的那些歌。
我站在门口,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感觉就这么推门进去,不太合适。
我清了清嗓子,轻轻敲了三下门。
“咚,咚,咚。”
里面的音乐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嫂子林婉站在门口,她好像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穿着一件真丝的睡裙,淡粉色的,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我以前从没见过她穿成这样。
她脸上带着一点惊讶,随即又笑了。
“是小进啊,这么晚了,有事?”
她的声音也软软的,和那音乐一个调子。
我把手里的空盐罐往前递了递,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嫂子,我……我做饭没盐了,想跟您借点。”
林婉的目光从我的脸上,落到我手里的盐罐上,然后又回到我的脸上。
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楼道里安静极了,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正当我准备说“要是没有就算了”的时候,她突然笑了。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笑,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没有去看厨房,也没有说“你等一下”。
她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位置。
然后,她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
“嫂子这儿有现成的,要不要?”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砸中了。
手里那个搪瓷的盐罐,突然变得有千斤重。
我看着她,看着她带笑的眼睛,看着她指着自己的那根手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她说的“盐”,和我说的“盐”,好像不是一个东西。
那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生活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at a loss。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装作没听懂。
这似乎是唯一的,也是最安全的选择。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把手里的盐罐又往前送了送,声音干巴巴地说:“嫂子,我就借点吃的盐,煮面条用。”
我的眼睛不敢看她,只是盯着她身后的门框。
林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化开了,像是春天冰河解冻,无声无息,但你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轻轻“哦”了一声,拉长了音调,然后转身走进了厨房。
很快,她拿着一个小布袋子出来了,里面是白花花的大粒盐。
她没用勺子,直接伸手抓了一大把,放进我的盐罐里,几乎装满了。
“够吗?”她问。
“够了,够了,谢谢嫂子。”我连忙点头,像是得了大赦。
我接过盐罐,转身就想走,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小进。”她又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身体僵硬地转过来一半。
“你哥……他给你来信了吗?”她问,声音很轻。
“没,没有。”我摇摇头,“我哥他忙。”
“是啊,他忙。”她低声重复了一句,眼神飘向了楼道尽头的黑暗里,不知道在看什么。
那一刻,我感觉她身上那件漂亮的睡裙,好像也失去了光泽。
我没敢再接话,含糊地说了句“嫂-子我先回去了”,就逃也似的下了楼。
回到我的小屋,那锅面条已经煮得有点坨了。
我把借来的盐撒进去,用筷子搅了搅,捞起来吃了一口。
咸味很足,可我却觉得嘴里空落落的,什么味儿也尝不出来。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她那句话,那个眼神,那个指着自己的手势。
那一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去车间上班,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和我一个班组的师傅姓王,是个热心肠,看我脸色不好,还以为我病了,一个劲儿地让我去医务室看看。
我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
中午在食堂吃饭,我特意挑了个角落的位置,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会儿。
结果刚坐下,钳工班的几个小年轻就端着饭盒凑了过来。
其中一个叫刘军的,平时就喜欢开玩笑,嘴上没个把门的。
他一屁股坐到我对-面,挤眉弄眼地说:“陈进,可以啊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装,还跟我装。”刘军用筷子指了指我,“昨晚上,我都看见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看见什么了?”我故作镇定地问。
“还问我看见什么了?”刘军哈哈一笑,声音不大不小,旁边几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可看见你从你嫂子屋里出来了,挺晚的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那种男人都懂的,暧昧的笑容。
周围几个人的目光,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后背上。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热了。
“你别胡说!”我压低了声音,“我就是去借点盐!”
“借盐?嘿嘿,借盐需要那么久吗?”刘军不依不饶,“我可是在楼下碰见王大妈了,她说你进去快半个钟头才出来呢。”
王大妈是我们这栋楼的楼长,也是院里有名的“广播站”。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昨天我明明感觉就几分钟的事,怎么就成了半个钟头?
是我太紧张,对时间的感觉出了错?还是王大妈看错了?
“再说了,你哥不在家,你一个大小伙子,三更半夜往嫂子屋里跑,借什么盐啊,借口吧?”另一个小子也跟着起哄。
饭盒里的米饭,此刻看起来像一堆沙子,我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了大庭广众之下,任由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评头论足。
那句“嫂子这儿有现成的”,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它像一个魔咒,把我推进了一个无法自证清白的泥潭。
我猛地站起来,饭盒里的菜汤都洒了出来。
“我说了,就是借盐,你们爱信不信!”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食堂里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看着我。
刘军他们也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讪讪地闭上了嘴。
我端着饭盒,在众人的注视下,快步走出了食堂。
那天下午,我在车间里干活,一个零件错了三次,被王师傅狠狠地训了一顿。
他说我心不在焉,魂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我的魂确实飞了。
飞到了那些流言蜚语里,飞到了嫂子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里。
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开始刻意地躲着林婉。
在院里远远地看见她,我就立马拐弯,绕道走。
上下班的时间,我也特意错开,生怕在楼道里碰见。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见她,不去想那件事,时间长了,那些风言风语自然就散了。
可我错了。
躲避,有时候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哥出差回来了。
那天晚上,他提着两瓶酒来我宿舍找我。
我们兄弟俩很久没见了,他一进门就给了我一拳,笑着说:“你小子,最近怎么跟做贼似的,看见我就躲?”
我心里发虚,勉强笑了笑,说:“哪有,最近车间忙。”
我们坐在小马扎上,就着一盘花生米喝酒。
我哥跟我讲他这次去南方的见闻,讲那些新奇玩意儿,讲生意多难做。
我听着,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我不知道他听没听到院里的那些闲话。
酒过三巡,他脸颊泛红,话也多了起来。
他突然放下酒杯,看着我,眼神变得有些严肃。
“小进,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嫂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拿着酒杯的手都抖了一下。
“哥,你……你这是什么话?”
“你别瞒我了。”陈辉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递给我一支,“院里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们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他问,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得让我害怕。
“不是!”我急忙否认,“哥,你别听他们瞎说!我就是那天晚上家里没盐了,去嫂子那儿借了一点,就几分钟的事!”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陈辉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额头都开始冒汗了。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好,我信你。”
然后,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
“但是,小进,”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你嫂子……她不是个安分的人。”
我愣住了。
“她心里,一直都觉得委屈。”陈-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她觉得我配不上她,觉得我整天在外面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她想要什么生活?城里人的生活,穿漂亮的裙子,用进口的化妆品……这些,我现在给不了她。”
“所以,她心里有怨气。”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林婉穿着那件漂亮的真丝睡裙,听着那种我听不懂的音乐。
我想起了她问我“你哥来信了吗”时,那种飘忽的眼神。
原来,那句“嫂子这儿有现成的”,不只是对我的试探。
那背后,还藏着那么多的不甘和寂寞。
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了这件事的沉重。
它不只是一个邻里之间的误会,一个暧昧的玩笑。
它是一个家庭内部,早已存在的裂痕。
而我,一个冒失的借盐人,无意中把这道裂痕,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那晚之后,我哥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回家就乐呵呵的,他变得沉默,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一抽就是大半夜。
他和嫂子之间的气氛,也变得很奇怪。
他们不再吵架,甚至很少说话。
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我夹在他们中间,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去借那把盐,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种自责,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口。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白天上班精神恍惚,手里的活儿也干不好,好几次都差点出了生产事故。
王师傅看我实在不对劲,给我放了两天假,让我回家好好歇歇。
我没地方去,只能待在那个小小的宿舍里。
屋里很闷,我坐不住,就想到外面走走。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厂区后面的那条小河边。
河水很脏,漂着一些油污和垃圾,但河边的柳树长得很好,绿油油的,风一吹,柳条就轻轻地飘动。
我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看着河水发呆。
我一直在想,我到底该怎么办?
是继续这样躲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等着时间把一切都冲淡?
还是应该做点什么?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这是我哥和嫂子的事,我一个做弟弟的,能插什么手?
我越想越乱,头都开始疼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我回头一看,是林婉。
她也走到了河边,就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也看着河水。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风吹过,扬起她的长发,也吹来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是那种很便宜的雪花膏的味道。
我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被动地承受,被动地躲避,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我必须得知道,那天晚上,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必须得知道,她和我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再是被动地纠结“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开始主动地去想,“我到底该怎么面对这件事?”
这个念头的转变,像是在我混乱的脑子里,划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透进了一丝光。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朝她走了过去。
“嫂子。”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涩。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很平静,像是早就料到我会来找她。
“我们能聊聊吗?”我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转身,顺着河边的小路,朝前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
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走到河边的一片小树林里。
这里很安静,除了风声和鸟叫,听不到别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想问什么?”她先开了口。
“那天晚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您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婉看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我摇摇头,“嫂子,我知道院里那些闲话,给我,也给您和大哥,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如果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我向您道歉。”
“道歉?”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道什么歉?你什么都没做错。”
她顿了顿,继续说:“错的是我。我不该跟你开那种玩笑。”
“那不是玩笑,对吗?”我看着她的眼睛,执着地问。
林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避开了我的目光,看向别处。
“小进,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她的声音很低,“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我有点激动,“现在全院的人都以为我和你……我哥他心里也肯定有了疙瘩。嫂子,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又能怎么样呢?”她反问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你能让你哥别再往外跑了吗?你能让他安安分分地在厂里上班,每天回家陪我吃饭吗?你能让他别再做那些发财的梦了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哑口无言。
我看着她,突然发现,她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很多。
她的眼角,好像都有了细细的纹路。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漂亮睡裙,带着神秘笑容的女人了。
她只是一个,对生活感到失望和疲惫的,普通的妻子。
我的心,莫名地抽动了一下。
“我哥他……他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问题,我其实早就想问了。
林婉沉默了。
她低着头,用脚尖轻轻地踢着地上的落叶。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缓缓地开口。
“他没有。”
我松了口气。
“但是,”她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有时候,什么都没做,比做了什么,更让人难受。”
她从随身带着的小布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封信。
信封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破了。
我接过来,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是那种很薄的,带着横格的纸。
上面的字迹很娟秀,一看就是女人的手笔。
信的内容不长,但我看了第一行,整个人就僵住了。
那信的开头写着:“阿辉,见信如晤。”
落款,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名字:苏晴。
日期,是三年前。
“这是……”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哥的初恋。”林婉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他们是高中同学,感情很好。后来,那女孩家里条件好,考上大学,去了上海。你哥没考上,就进了厂。”
“他们一直有联系,直到你哥跟我结婚前,才断了。”
“这封信,是我前几天收拾东西的时候,在你哥的一本旧书里发现的。是他准备寄出去,但最后没寄的。”
我看着信纸上的内容。
那上面,没有甜言蜜蜜,没有海誓山盟。
通篇,都是我哥在说他现在的生活,说厂里的工作,说他的苦闷和不甘。
他说,他觉得现在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
他说,他很羡慕她,可以去大城市,可以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信的最后,他写道:“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也考上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但生活没有如果。”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
我一直以为,我哥是个乐观开朗,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心里,藏着这么深的失落和不甘。
“所以,你觉得,他心里一直没有放下那个人?”我问。
林婉摇了摇头。
“不是放不下。是忘不掉。”
“他忘不掉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代表着另一种可能性的世界。”
“他现在拼命地往外跑,拼命地想赚钱,就是想证明,他就算没上大学,也一样能过上好日子,甚至比那些上了大学的人,过得更好。”
“而我,”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他现在这种‘不好’的生活里,最具体,最碍眼的一部分。”
“我提醒着他,他是个被困在小县城里的,普通的工人。他的妻子,也是个普通的纺织女工。我们过着最平淡,最乏味的生活。”
“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不爱这样的生活。”
听完她的话,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片冰冷的海水里,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我一直以为,我哥和我嫂子之间的问题,是那些流言蜚语,是邻里之间的误会。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些表象之下,埋藏着这么深,这么沉重的根源。
我哥的梦想,嫂子的寂寞,那个叫苏晴的女人,那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看不见的网。
而我,因为一把盐,闯进了这张网的中心。
我珍视的那个“兄友弟恭,家庭和睦”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看着林婉,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但她的眼睛里,却是一片荒芜。
我突然明白了那天晚上,她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嫂子这儿有现成的。”
她指的,不是她自己。
她指的是她所承受的这一切,是这个家庭里,被粉饰的太平掩盖下的,最真实,最苦涩的“盐”。
她是在问我,你敢不敢,尝一尝这生活的真相?
而我,直到此刻,才真正尝到了那股咸到发苦的味道。
我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包围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我哥。
那个我从小就崇拜的,无所不能的哥哥,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一点点地碎裂了。
我把信还给了林婉。
“这件事,我哥他知道你发现了吗?”我问。
她摇摇头:“他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为什么?”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大吵一架,让他更烦我,还能改变什么?”她苦笑着说,“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总比摆在明面上,让大家难堪要好。”
我沉默了。
我一直以为,坦诚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但现在我才发现,在复杂的成人世界里,有时候,沉默和隐瞒,也是一种无奈的“慈悲”。
那天,我和林婉在小树林里站了很久。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那层隔阂,好像消失了。
我们都成了这张大网里的,两个孤独的,挣扎的人。
回到宿舍,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天没有出门。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哥,我嫂子,那封信,那些流言蜚语……
所有的事情,在我脑子里来回地转。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死胡同,找不到任何出口。
我该怎么办?
去跟我哥谈谈?
我拿什么谈?以一个弟弟的身份,去质问他为什么不爱自己的妻子?去揭开他内心最深处的伤疤?
我做不到。
那我就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他们两个在同一个屋檐下,互相折磨,互相消耗?
我也做不到。
我的内心,在忠于哥哥的“兄弟情义”和理解嫂子的“人之常情”之间,来回撕扯。
我感觉自己快要分裂了。
我开始怀疑一切。
我怀疑我哥对我的好,是不是也只是一种表象?
我怀疑这个我一直以为很温暖的“家”,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虚假的幻象?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就像一个人在黑暗里走了很久,突然发现,自己一直走的方向,是错的。
那种迷茫和恐慌,足以吞噬一切。
那两天,我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也没怎么睡觉。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看起来像个游魂。
王师傅来看过我一次,以为我病得很重,非要拉我去医院。
我跟他说我没事,就是心里有点堵。
王师傅是个过来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说:“年轻人,谁心里还没点事儿呢?想开点,天塌不下来。”
天,真的塌不下来吗?
可我觉得,我的天,已经塌了。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情绪压垮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下午,我正躺在床上发呆,宿舍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我哥陈辉站在门口,他好像喝了酒,满脸通红,走路都有点摇晃。
他一进来,就把门给关上了,还上了锁。
我心里一紧,从床上坐了起来。
“哥,你这是干什么?”
他没理我,径直走到我面前,一屁股坐在我的床边。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盯着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小进,”他开口,声音沙哑,“你跟我说实话,你和你嫂子,到底有没有事?”
他又问了这个问题。
但是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没有了上次的平静,全是压抑不住的,即将爆发的怒火。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肯定是又有什么新的传言,刺激到他了。
“哥,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了,没有!绝对没有!”我急切地解释。
“没有?”他冷笑一声,“没有的话,她为什么天天往外跑?没有的话,她为什么一跟我说话就阴阳怪气的?没有的话,厂里那些人为什么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们说,我陈辉就是个傻子!自己老婆在家偷人,我还蒙在鼓里,天天在外面给人家挣钱花!”
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床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我被他吓得一个哆嗦。
“哥,你冷静点!这都是别人瞎说的,你不能信啊!”我试图去拉他的胳-膊。
他一把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我冷静不了!”他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我今天,就要你一句实话!你,到底碰没碰她?”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痛苦,都涌了上来。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承受这样的猜忌和侮辱。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从小到大最亲近,最尊敬的哥哥。
他的脸,在我的眼里,变得那么陌生。
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我不想再解释了。
我也不想再隐瞒了。
我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哥,你错了。”我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真正该问的,不是我碰没碰她。而是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她了?”
陈辉愣住了。
他脸上的怒气,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了,取而代de,是一种茫然。
我没有停,继续说了下去。
“你只知道你在外面辛苦,你在外面奔波。可你想过没有,她一个人在家,是怎么过的?”
“她生病了,谁陪她去医院?家里的灯泡坏了,谁帮她换?她受了委屈,能跟谁说?”
“你每次回来,除了给她带点钱,带点时髦的玩意儿,你跟她好好聊过天吗?你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吗?”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只关心你的生意,你的梦想,你的那个……回不去的高中时代。”
当我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看到,我哥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他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触碰到了他内心最深的秘密。
那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去面对的角落。
宿舍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我看着我哥,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变得苍白。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他坐在床边,低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肩膀微微地颤抖。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在我心里,他一直是那个顶天立地的,无所畏惧的男人。
可现在,他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脆弱,又无助。
我的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反而涌起了一阵酸楚。
我们是亲兄弟啊。
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那封信……是她给你看的?”他问,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报应,这都是报应。”他喃喃自语。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我揭开了一个伤疤,让所有人都暴露在了痛苦之中。
但我也知道,如果不揭开它,这个伤口,只会越烂越深,直到最后,无药可救。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顿悟了。
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家”。
家,不是一个用来躲避风雨的,看似完美的空壳。
它不是靠隐瞒,靠粉饰,靠假装一切都好来维持的。
真正的家,是哪怕看到了彼此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依然选择站在一起,共同面对。
是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敢于原谅对方的过失。
是把那些最苦涩的“盐”,一起尝下去,然后告诉对方,“没关系,有我陪着你”。
我一直以为,我的责任,是在我哥和我嫂子之间,选一边站。
但我现在明白了,我的责任,是站在他们中间,用我的力量,把他们重新拉到一起。
不是拉回到那个虚假的“和睦”里去。
而是拉到一个可以开诚布公,可以正视问题的,新的起点上。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我哥身边,坐了下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我说,“现在说报应,还太早了。”
“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嫂子她……心里还是有你的。”
“她把信给我看,不是为了报复你,也不是为了在我面前说你的坏话。”
“她只是……太苦了,太孤独了,她需要找个人,说说话。”
“而我,只是恰好,去借了那一把盐。”
我哥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哥,回家吧。”我说,“回去,跟嫂子好好谈谈。”
“别再谈你的生意,你的梦想了。”
“就谈谈她。问问她,今天过得好不好,厂里有什么新鲜事,她新买的裙子,好不好看。”
“把你看那封信的心思,分一点点给她。”
“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慢慢地,打开了他心里的那把锁。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是愤怒和茫然,而是一种,很复杂的,混杂着愧疚,痛苦,和一丝希望的光芒。
他站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知道,他听进去了。
那天晚上,我哥家里的灯,亮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我只知道,从第二天开始,一切都开始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我哥没有再出差。
他向厂里申请,调到了一个不那么忙的岗位上。
他开始每天按时回家。
他会陪着嫂子,去菜市场买菜。
他会笨拙地,学着做饭。
院里的人,都很惊讶。
他们不知道,这对一直被传言包围的夫妻,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些流言蜚语,还在。
但奇怪的是,我不再害怕了。
我走在院里,可以坦然地面对那些探究的目光。
我碰到刘军他们,他们再开我的玩笑,我也只是一笑而过。
因为我知道,清白,不在别人的嘴里,而在自己的心里。
我和林婉,也恢复了正常的关系。
在楼道里碰到,我会自然地喊一声“嫂子”。
她也会笑着回应我一声“小进”。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那天在小树林里的谈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不再有那种尴尬和隔阂。
多了一种,家人之间的,理解和默契。
大概过了半年,到了冬天。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在楼下碰到了我哥和我嫂子。
他们俩,正并排走着,手里提着菜。
嫂子穿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是我哥上次去上海给她买的。
她的脸上,带着我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看到我,主动跟我打招呼:“小进,下班了?今天别做饭了,来家里吃,我包了你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
我哥也笑着说:“是啊,过来一起喝两杯。”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亲密。
我的眼睛,突然有点发热。
我点点头,说:“好。”
那天晚上,我在他们家,吃了一顿,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饺子。
饺子很香,酒也很暖。
我们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小的饭桌,聊着天,笑着。
就像,最最普通的一家人。
饭吃到一半,我哥突然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小进,这杯酒,哥敬你。”
我连忙站起来:“哥,你这是干什么?”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他摆摆手。
“以前,是哥不对。”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真诚,“哥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嫂子。”
“哥谢谢你。谢谢你,没有让哥,一直错下去。”
他说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我端起酒杯,也一口干了。
那酒很烈,烧得我喉咙发烫,心里,却是一片滚烫的暖意。
那天之后,我哥再也没有提过那封信,嫂子也没有。
那个叫苏晴的女人,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阵涟漪后,就沉入了湖底,再也无人问津。
我知道,我哥并没有忘记她,也没有忘记那个遥远的梦想。
但他学会了,把梦想和现实,分离开来。
他明白了,眼前的人,身边的生活,才是他最应该珍惜的。
而我,也从那个懵懂,怯懦的青年,长成了一个,真正懂得“责任”二字的男人。
我明白了,生活,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
它充满了灰色地带,充满了无奈和妥协。
但只要我们,敢于去面对那些最真实的,最苦涩的“盐”。
我们就总能,在平淡的饭菜里,品尝出,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独特的滋味。
后来,我哥的生意,还是做了起来。
但不再是以前那种,不顾一切的,赌徒式的做法。
他变得稳重,踏实。
他们搬离了那个老旧的家属楼,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
再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
但每当我想起1989年的那个夏天,想起那一把借来的盐,我的心里,依然会涌起无限的感慨。
那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它让我,一夜长大。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