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爹林建国决定纳妾那天,客厅里那套他花了大价钱从福建定制回来的花梨木家具,好像都比平时更沉闷,散发着一股腐朽又昂贵的味道。
我爹林建国决定纳妾那天,客厅里那套他花了大价钱从福建定制回来的花梨木家具,好像都比平时更沉闷,散发着一股腐朽又昂贵的味道。
柳依依就跪坐在那套家具前,离我妈陈佩芬不到一米。
她年轻,大概二十三四岁,皮肤是那种被精心养护过的白,不是我妈那种常年操持家务、被生活磨砺出的粗糙的白。
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旗袍,不是真丝的,是改良过的香云纱,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腰身,又显得有几分书卷气。
我爹很吃这一套。
我爹林建国,今年五十二,发际线退到了头顶中央,但肚子很顽强,像一座小山丘,坚定地盘踞着。他穿着中式盘扣的褂子,手里盘着一串油光锃亮的紫檀木佛珠,坐在主位上,脸上是一种心满意足的、帝王般的平静。
我,林蔓,二十六岁,这个家的嫡长女,像个外人一样,缩在单人沙发里,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屋子里的低气压挤成一张纸片。
“佩芬,”我爹开口了,声音不响,但自带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依依这孩子,以后就跟着我了。”
他没说“进门”,没说“结婚”,就一句“跟着我了”。
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今天晚上多加双碗筷。
柳依依适时地端起茶盘,往前挪了挪膝盖,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太太,您喝茶。”
那套茶具是我爹去年从景德镇拍回来的,一套要六位数。白瓷薄胎,上面手绘着几竿翠竹,雅致得让人心惊。
我死死盯着我妈。
我妈陈佩芬,今天穿了件很普通的深蓝色连衣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甚至还化了点淡妆,让她看起来比平时精神,也比平时更陌生。
她脸上挂着笑。
不是那种敷衍的、僵硬的笑,是真真切切的,嘴角上扬,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带着一种近乎慈祥的温和。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以为她会闹,会哭,会把那杯茶泼到柳依依脸上,或者干脆砸在我爹那张油腻的脸上。
可她没有。
她伸出手,稳稳地接过那杯茶,甚至还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柳依依的手背,像个安抚小辈的长辈。
“起来吧,地上凉。”
柳依依像是得了大赦,眼圈一红,顺势就站了起来,怯生生地立在我爹身旁。
然后,我妈,陈佩芬女士,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轻轻吹了吹杯口的热气,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喝完,她把杯子放回茶盘,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她看着柳依依,依旧在笑。
“以后,就好好伺候老爷吧。”
“老爷”这两个字,她说得字正腔圆,像是在念一句古老的台词。
我爹脸上的满意几乎要溢出来。他大概觉得,他林建国御家有方,后院安稳,面子里子都有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
“妈!”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被我带得往后一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我。
我爹的眼神是警告。
柳依依的眼神是惊恐。
我妈的眼神,依旧是那种温和的、置身事外的平静。她甚至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我坐下。
坐下?
我怎么可能坐得下?
我的胸腔里像有一团火在烧,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陈佩芬!你疯了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放肆!”我爹把手里的佛珠重重拍在茶几上,珠子和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怎么跟你妈说话的!”
“我怎么跟我妈说话?那你呢?林建国!你看看你干的这叫什么事!纳妾?现在是哪年哪月了?大清亡了一百多年了您知道吗!”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
“你懂什么!”我爹也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这是生意场上的事!你一个女孩子家,插什么嘴!”
“生意场?生意场上流行送小老婆吗?你怎么不干脆把自己也送出去!”
“你!”
“够了。”
我妈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我们父女俩之间的战火。
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的手很凉。
“蔓蔓,别跟你爸吵。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
小孩儿?
我二十六了。
在她眼里,我还是个小孩儿。
她转身对我爹说:“建国,我有点累了,先上楼休息。你们……聊吧。”
她说完,看都没再看柳依依一眼,就那么转身,一步一步,走上了二楼。
她的背影很直,像一棵沉默的白杨。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我爹大概也觉得没趣,对柳依依挥了挥手:“你也先去客房休息吧,让张妈带你去。”
柳依依如蒙大赦,对我爹鞠了一躬,低着头,小步快走地溜了。
现在,只剩下我和我爹。
“林蔓,”他重新坐下,拿起那串佛珠,一颗一颗地捻着,语气缓和了一些,“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你要理解我。”
“理解你什么?理解你五十多岁了还要搞老房子着火,还是理解你把封建糟粕当传统文化?”我抱着胳膊,冷笑。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他皱起眉,“柳依依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很单纯,对我也是真心的。”
“真心?她真心图你岁数大,图你不洗澡吗?”
“林蔓!”他彻底被我激怒了,“你妈都比你懂事!她都没说什么,你在这儿上蹿下跳给谁看!”
是啊。
我妈都没说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为什么?
她为什么能这么平静?
我冲上二楼,推开主卧的门。
我妈没有休息,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摘着耳朵上的珍珠耳钉。
镜子里,映出她平静无波的脸。
“妈,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为什么要答应?你喝了那杯茶,就等于承认了她的地位!你知道吗?”我冲到她面前,压低声音质问。
她把耳钉放进首饰盒里,抬头看我,眼神像一潭深水。
“我不答应,你爸就不会把她领进门了吗?”
“那你就跟他闹啊!跟他离婚!你怕什么?我们又不是没地方去!”
“离婚?”她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凉,“蔓蔓,你以为离婚那么简单?你爸的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在我名下。我们俩,早就不是单纯的夫妻了,是利益共同体。”
“为了钱,你就能忍?”我无法理解。
“不是为了钱。”她摇摇头,拿起卸妆棉,沾了卸妆水,轻轻擦拭着眼角,“是为了你。”
“为我?”
“你爸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吃软不吃硬。我今天要是闹了,只会把他彻底推到那个女人那边去。到时候,他为了跟我赌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股份、房子、你的工作……他有一万种办法让我们不好过。”
她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忍?”
“忍,是下下策。”她把用过的卸妆棉扔进垃圾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镜子里我那张写满不甘的脸,“但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往前走。”
“我不懂。”
“你以后会懂的。”她转过身,握住我的手,“蔓蔓,妈只有你了。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沉住气。哭闹,是最没用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我妈喝下那杯茶时,脸上那个温和的笑。
那不是认输,也不是麻木。
那像是一种……宣告。
一场无声的战争,从那杯茶开始,正式拉开了序幕。
柳依依就这么住了下来。
我爹给她安排在二楼的客房,就在我房间的斜对面。
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她很会做人,或者说,很会演戏。
每天早上,她都起得很早,亲手给我爹熬粥。我爹有胃病,医生说要吃养胃的小米粥,她就变着花样地加南瓜、百合、红枣。
她对我妈,更是恭敬到了极点。
“太太,您尝尝我做的这点心,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太太,我看您这件衣服的扣子松了,我帮您缝一下吧。”
“太太,您气色不太好,我给您炖了点燕窝。”
她永远都是那副低眉顺眼、温良恭俭让的样子。
我妈呢,也配合得天衣无缝。
“依依有心了。”
“麻烦你了。”
“放那儿吧。”
她们俩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相敬如宾的和谐。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们是什么姑嫂婆媳,一派和睦。
只有我,像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在这个家里格格不入。
饭桌上,柳依依殷勤地给我爹夹菜,我爹坦然受之。
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林总,您这左拥右抱的,跟古代的皇帝似的,是不是还缺个太监给您布菜啊?”
我爹的脸当场就黑了。
柳依依的筷子悬在半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我妈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然后夹了一筷子青菜到我碗里:“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多吃点菜,败败火。”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她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我爹为了补偿柳依依,第二天就带她去商场,买了个十几万的包。
柳依依背着新包在我面前晃悠,嘴上还说着:“蔓蔓姐,你看这个颜色是不是太艳了?我觉得不太适合我。”
我瞥了一眼那亮得晃眼的爱马仕橙,皮笑肉不笑:“不艳,配你刚好。棺材里跳迪斯科——死得快活。”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知道我这样很刻薄,很像个恶毒女配。
但我控制不住。
我凭什么要给一个破坏我家庭的女人好脸色?
我妈找我谈过一次。
“蔓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你没必要把所有的刺都亮出来。”
“那我该怎么样?像你一样,跟她你好我好大家好?”
“你跟她置气,伤不到她分毫,只会让你爸觉得你无理取闹,从而更怜惜她。你这不是把他们往一块儿推吗?”
“那我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恶心我?”
“无视她。”我妈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把她当成空气。一个花瓶摆设,你会在意它今天是什么颜色吗?”
我愣住了。
花瓶摆设。
在我妈眼里,柳依依,不过如此。
我开始学着我妈的样子,对柳依依视而不见。
她给我端茶,我接过来,说声“谢谢”,然后转头就放在一边。
她跟我说话,我“嗯”、“啊”地应着,眼神从不聚焦在她脸上。
她精心打扮,想引起我的注意,我就当她是个移动的背景板。
果然,我的态度一变,我爹的脸色就好看了很多。
家里的气氛,似乎又恢复了那种诡异的平静。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我妈开始变了。
她以前是个很传统的家庭主妇,生活重心就是我爹和我。
她的世界,就是这个家。
但现在,她开始“走出去”了。
她报了个国画班,每周去上两次课。
她还加入了小区的读书会,每个月都和一群太太们讨论最新的畅销书。
她甚至开始学着理财,每天对着电脑看那些红红绿绿的K线图。
她跟我爹的交流越来越少。
以前,我爹回家,她总是第一时间迎上去,给他拿拖鞋,接公文包。
现在,我爹回来了,她可能正戴着老花镜,在阳台上侍弄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头也不抬地问一句:“回来了?”
我爹一开始很不习惯。
“佩芬,我那件蓝色的衬衫呢?张妈找不到了。”
“在我衣帽间第二个柜子里,你自己去找。”
“佩芬,明天有个饭局,你陪我一起去。”
“明天我约了李太太她们去听昆曲,没空。”
我爹碰了几次钉子,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
他把注意力,更多地转移到了柳依依身上。
柳依依年轻、温顺、崇拜他。
他带她出席各种饭局,把她介绍给他的生意伙伴,称她是他的“助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助理”是干什么的。
我爹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觉得,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这才是一个成功男人该有的生活。
我看着我妈,心里很不是滋味。
“妈,你真的不在乎吗?”
她正在临摹一幅八大山人的画,画上的鸟,翻着白眼,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
“在乎什么?”她笔尖不停。
“在乎我爸……在乎他跟那个女人……”
“蔓蔓,”她放下笔,看着那幅画,“一个男人,心要是飞了,你把他关在笼子里,他也是死的。你把他拴在链子上,他还是会想着外面的天空。”
“那怎么办?”
“你管不了他,就管好你自己。”她重新拿起笔,在画上题了两个字:随它。
那段时间,柳依依在这个家的地位,肉眼可见地水涨船高。
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外室”,开始有了几分女主人的派头。
她会指挥家里的阿姨张妈做事。
“张妈,先生的西装要送去干洗,不要用家里的洗衣机。”
“张妈,先生喜欢吃清淡的,今天晚上的菜盐放少一点。”
张妈是我们家的老阿姨了,在我家干了十几年,一直是我妈在管。
现在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指手画脚,心里自然不舒服,但碍于我爹,也不敢说什么。
我妈呢,就像没看见一样。
她每天画她的画,读她的书,打理她的花草,偶尔还和她的“太太团”们出去喝下午茶、做SPA。
她活得越来越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闲云野鹤。
我爹对此,乐见其成。
他大概觉得,我妈这样“识大体”,给了他足够的面子。
作为补偿,他给了我妈更多的钱。
每个月给的家用,从五万涨到了十万。
我妈的生日,送了一套价值不菲的翡翠首饰。
我妈照单全收,连句多余的“谢谢”都没有。
转头,她就用那些钱,去报了更贵的私教课,买了更专业的画具,甚至还请了个理财顾问。
她的生活,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自我。
我有时候觉得,这个家,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是我爹和柳依依的,充满了世俗的、油腻的恩爱。
一个是我妈和我,冷清、独立,但自得其乐。
我们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户邻居,除了偶尔在饭桌上见个面,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直到那天,柳依依宣布,她怀孕了。
那天是周末,我们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午饭。
柳依依吃到一半,突然捂着嘴,冲进了洗手间,发出一阵干呕。
我爹立刻紧张地跟了过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没过一会儿,我爹就扶着柳依依出来了。
柳依依的脸煞白,但眼睛里却闪着兴奋的光。
我爹的脸上,更是喜不自胜,那表情,就像是中了五百万彩票。
“佩芬,蔓蔓,”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依依……有了。”
“啪嗒。”
我妈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这是柳依依进门以来,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失态。
她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和柳依依一样苍白。
她看着柳依依的肚子,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绝望。
我爹没注意到我妈的异样,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老来得子的喜悦中。
“医生说,刚一个多月,还不太稳,要好好养着。”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柳依依坐下,好像她是什么稀世珍宝。
“依依,你想吃什么?爸让张妈给你做。”
“爸?”我冷笑出声,“林建国,你这角色进入得挺快啊。”
“你闭嘴!”我爹瞪了我一眼,然后转向我妈,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佩芬,你也是过来人,有经验。以后依依的饮食起居,你多费点心。”
他竟然让我妈,去照顾他的小老婆和私生子。
这简直是把她的脸,摁在地上摩擦。
我气得浑身发抖,刚要开口,却被我妈按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平静。
她甚至对柳依依露出了一个微笑,虽然那个微笑比哭还难看。
“是该好好养着。毕竟,是我们林家的第一个……孙子辈。”
“孙子辈”三个字,她咬得极重。
我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是啊,我比柳依依还大三岁。
她肚子里的孩子,论辈分,确实该叫我一声“姑姑”。
柳依依的脸也白了。
一顿饭,不欢而散。
从那天起,柳依依在这个家的地位,彻底不一样了。
她成了这个家的“重点保护对象”。
我爹请了两个保姆,专门伺候她。
一个负责她的饮食,一个负责她的起居。
家里到处都是她。
客厅里,她盖着毯子在看电视。
花园里,她在保姆的搀扶下散步。
餐厅里,她一个人吃着保姆给她特制的高级孕妇餐。
我爹对她,更是百依百顺。
她说想吃城南那家店的酸辣粉,我爹立刻让司机开车去买。
她说晚上睡不好,我爹马上换了张上百万的进口床垫。
她就是这个家的慈禧太后。
而我妈,成了这个家里最尴尬的人。
她名义上是女主人,却要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女人,在她的家里,为她的丈夫,孕育一个孩子。
我好几次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花园,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的背影,萧瑟又孤单。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
“妈,我们走吧。”我再次跟她提议,“这样的日子,你还要过多久?”
“快了。”她看着窗外,轻声说。
“什么快了?”
“蔓蔓,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去钓鱼。”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不记得了。”
“你爸那时候忙着开公司,没时间陪我们。我就自己带着你,去郊区的鱼塘。你那时候很没耐心,鱼竿放下去,等不到一分钟,就想提起来看看。我告诉你,钓鱼,最重要的是耐心。你要等,等到鱼儿真正咬钩的那一刻,再猛地提竿。早了,鱼会跑。晚了,鱼饵就被吃光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锐利。
“现在,鱼儿已经尝到甜头了,正在试探。离它真正吞下鱼钩的那一刻,不远了。”
我还是不懂。
但我有一种直觉,我妈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而我,只是一个看不懂棋局的旁观者。
柳依依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我爹在外面给她买了套房子。
市中心的大平层,两百多平,精装修,拎包入住。
他说,是让她安心养胎。
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他为她和孩子准备的“外宅”。
他开始频繁地夜不归宿。
有时候,一个星期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这个家,彻底成了我们母女俩的。
我妈对此,不闻不问。
她好像真的把林建国这个人,从她的生命里剔除了。
她每天的生活,规律得像个退休老干部。
早上起来画画,上午去上课,中午回来吃饭午休,下午看书理财,晚上和我一起散步。
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她画的画,被她的老师拿去参加了一个小型画展,还被人买走了两幅。
她用炒股赚的钱,给自己买了一辆小巧的MINI。
她好像……活过来了。
我为她感到高兴,但心里又隐隐不安。
她真的就这么放下了吗?
那个跟了我爹三十年,陪他从一无所有到身家过亿的女人,真的能这么轻易地割舍掉一切吗?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柳依依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我爹的公司出事了。
起因是一个合作了十多年的大客户,突然单方面宣布终止合作。
紧接着,公司的几个核心技术人员,被人高薪挖走。
然后,税务局和工商局的人,也找上了门,说是接到举报,公司存在偷税漏税和不正当竞争行为。
一时间,公司内忧外患,股价大跌。
我爹焦头烂额,整天待在公司,连家都顾不上回。
他那段时间,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头发白了一大半。
我是在一个财经新闻的公众号上,看到这个消息的。
我拿着手机,冲进我妈的书房。
她正戴着耳机,在听昆曲。
咿咿呀呀的唱腔,和窗外的风雨飘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妈!你看了新闻吗?爸的公司出事了!”
她摘下耳机,看了我一眼,表情很平静:“看到了。”
“那你……”
“蔓蔓,你觉得,一个合作了十多年的老客户,为什么会突然翻脸?”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利益冲突?”
“那个客户的老板,姓王。他的太太,是我读书会的会友。”
我愣住了。
“还有,那几个被挖走的技术人员,带头的那个姓李,他儿子去年考大学,是我找关系帮他弄进的重点班。”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至于税务局的举报信……”她笑了笑,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递给我,“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那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爹,林建国,在一个月前,将他名下百分之十的公司股份,无偿转让给了柳依依。
作为她未出世的孩子的“礼物”。
我的手,开始发抖。
“他……他竟然……”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我妈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他想等孩子生下来,就用这份股份,逼我同意离婚。到时候,他有儿子,有钱,有年轻漂亮的老婆,而我,只能拿到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净身出户。”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我看着她,声音都在颤抖。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我爹的公司,很快就撑不住了。
银行催贷,供应商上门讨债,员工人心惶惶。
他不得不开始变卖资产。
车子,房子,甚至他最心爱的那套花梨木家具。
他来找过我妈。
那是他出事以后,第一次回家。
他瘦了,也老了,再也没有了当初那种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坐在我妈面前,姿态放得很低。
“佩芬,你帮帮我。我知道,只有你能帮我。”
“我怎么帮你?”我妈问。
“你名下那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你先转给我,让我拿去银行做抵押。等公司度过难关,我马上还给你。不,我给你百分之四十!”
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跟我妈谈条件。
我妈笑了。
“建国,你还记不记得,这家公司,是怎么来的?”
我爹愣住了。
“当年,你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是我,回我娘家,跪在我爸妈面前,求他们把给我准备的嫁妆钱拿出来,给你东山再起。”
“那笔钱,就是这家公司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按照当年的约定,这家公司,我至少该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但你说,男人在外面打拼,股权太分散不好听。我信了你,只要了百分之三十。”
“这三十年,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让你没有后顾之忧。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而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
我妈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爹的心上。
我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现在,公司是你的,烂摊子也是你的。你想让我帮你?可以。”
我妈站起来,从书房里拿出一份文件,扔在他面前。
“签了它。”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上面的条款,苛刻到了极点。
我爹名下所有的不动产,归我妈。
公司剩下的股份,全部归我妈。
我爹,净身出户。
另外,他每个月,还要支付给我五万块钱的抚养费,直到我结婚为止。
“陈佩芬!你疯了!你这是要逼死我!”我爹猛地站起来,指着我妈,目眦欲裂。
“我不是在逼你,我是在给你选择。”我妈看着他,眼神冰冷,“要么,你签字,拿着你那点可怜的现金,滚出这个家。要么,你就等着公司破产,背上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务,去坐牢。”
“你……你好狠的心!”
“跟你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我妈冷笑,“你把股份转给那个女人的时候,想过我的死活吗?你想让她母凭子贵,把我扫地出门的时候,有过一丝一毫的仁慈吗?”
“林建国,我们夫妻三十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你自私、凉薄、刚愎自用。你只爱你自己。为了你自己,你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我,也包括你的女儿。”
“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你教我的。”
我爹瘫坐在沙发上,像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看着我妈,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恐惧。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在他身边,温顺了三十年的女人,会有这样的一面。
最终,他还是签了字。
他没有别的选择。
签完字的那天,他拖着一个行李箱,离开了这个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家。
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大概是去了柳依依那里吧。
他现在,也只剩下柳依依了。
我爹走后,我妈雷厉风行地接管了公司。
她卖掉了公司一些不必要的产业,辞退了一批混日子的老油条,然后用她的人脉,重新拉回了王总那个大客户。
她每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
但她的精神状态,却前所未有的好。
她好像找回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个在大学里,当了四年学生会主席,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陈佩芬。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她当初没有为了我爹放弃自己的事业,现在,她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会比现在更耀眼吧。
柳依依来找过我一次。
她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站在我们家门口。
几个月不见,她憔悴了很多,脸上没有了当初那种被精心呵护的光彩。
“林小姐,”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祈求,“你让我见见太太,好吗?”
“她没空。”我堵在门口,不想让她进去。
“求求你了。”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建国……他现在什么都没了。他天天在家里喝酒,骂我,有时候还动手打我……我快撑不下去了。”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冷冷地说。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破坏你们的家庭。”她哭着说,“可孩子是无辜的啊。他快要出生了,他不能没有爸爸,不能一出生就没有家啊。”
“你现在知道说这些了?当初你挺着肚子,住进我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的家?”
“我……”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柳小姐,”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有点可悲,“你当初看上我爸,图的是什么?图他的钱,图他能给你安稳的生活。现在,他没钱了,你所谓的爱情,也就到头了。你想要的,不过是让我妈发发善心,给他一条活路,好让你和你的孩子,继续过人上人的生活。”
“可惜,你算盘打错了。我妈不是圣母,我更不是。”
“滚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关上门,把她的哭声,隔绝在门外。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但我知道,我不能心软。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这句话,是我妈教我的。
又过了两个月,我听说,柳依依生了。
是个男孩。
我爹很高兴,抱着孩子,在医院里到处炫耀。
他好像忘了,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林总了。
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住在小三出租屋里的糟老头子。
他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是想让她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给他一点钱。
我妈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
“林建国,如果你还想要你儿子的抚养权,就给我安分一点。”
然后,就挂了电话。
从那以后,我爹再也没有来骚扰过我们。
生活,好像终于恢复了平静。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
我和我妈坐在阳台上喝茶。
她新买了一套紫砂茶具,正在兴致勃勃地研究怎么“养壶”。
“妈,”我看着她,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底的问题,“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我爸。”
她摩挲着手里的紫砂壶,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不后悔。”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笑,“没有他,哪来的你?”
阳光照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眼角的皱纹,好像也舒展开了。
“蔓蔓,人生就像一盘棋,落子无悔。走错了,没关系,想办法把它走回来就是了。最怕的,是明知道走错了,还一条道走到黑。”
“我花了三十年,才把这盘棋走回来。虽然晚了点,但总比满盘皆输要好。”
我看着她,突然就明白了。
从我爹决定纳妾,她笑着喝下那杯茶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决定,要亲手毁掉那个旧的世界,然后,建立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新的王国。
她不是认输,也不是妥协。
她只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诉所有人:
我陈佩芬的人生,从今天起,我自己做主。
那杯茶,不是屈辱的开始。
而是反击的号角。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