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我知道,她记得。她一定还记得八八年那个燥热的下午,纺织厂澡堂后面,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医生说,林岚可能再也记不起我了。
可我知道,她记得。她一定还记得八八年那个燥热的下午,纺织厂澡堂后面,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她忘不掉的。
就像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她从水雾里探出头来,亮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冲着魂都快吓飞的我,脆生生地说:
“看光了有啥意思,下来试试水温?”
那一年,我二十岁,她十八。
我们的一辈子,就从那一瓢带着皂角香气的热水开始。滚烫滚烫的。
第1章 那个夏天,和一瓢凉水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
我们红星纺织厂的空气里,永远飘着三股味道:机油味,棉线味,还有年轻姑娘身上的汗水和廉价雪花膏混在一起的香味。
我是厂里的机修工,陈辉。
说好听点是技术骨干,说难听点,就是个浑身油污的“设备郎中”。跟那些在车间里摇着蒲扇,说说笑笑的女工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爹也是厂里的老师傅,一辈子就信一个理:男人得有门手艺,手艺硬,腰杆就硬。
我得了他的真传,厂里那几台德国进口的纺纱机,就我一个人能伺候明白。可我也得了他的闷葫芦性子,嘴笨,见了姑娘就脸红,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所以,当张强那伙人把我堵在车间后门的时候,我第一反应不是挥拳头,而是跑。
张强是车间主任的小舅子,仗着有人撑腰,在厂里横着走。前两天,他操作失误,差点搞坏一台精梳机的主轴。我当着众人的面,没给他留情面,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陈辉,你小子不是挺能耐吗?跑什么?”张强带着两个跟班,一脸坏笑地围上来。
我攥紧了手里的扳手,后背已经贴上了冰凉的墙。
“有话说话,别动手。”我梗着脖子。
“动手?”张强笑了,拍了拍我的脸,“你这脸蛋子,细皮嫩肉的,我可舍不得。就是想请你帮个忙。”
我知道没好事。
果然,他指着旁边女工澡堂的矮墙,“听说你眼神儿好,帮哥几个瞅瞅,今天哪个‘仙女’下凡了?”
我的血“嗡”地一下就冲上了头顶。
这是埋汰我,更是侮辱厂里的女工。
“滚!”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嘿,给你脸了!”张强脸色一沉,一拳就砸了过来。
我侧身躲过,手里的扳手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照着他就抡了过去。我们三个人,就在这澡堂后面的犄角旮旯里,扭打成一团。
我个子瘦,力气不大,没两下就被他们按在了地上。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我只能抱着头,死死咬着牙。
混乱中,我听见有人喊:“主任来了!”
张强他们一愣,手上的劲儿也松了。我抓住这个空档,猛地一挣,连滚带爬地就往旁边窜。
旁边是澡堂烧锅炉的小屋,后面堆着一堆废旧的木柴。我一头扎进去,也顾不上身上被木刺划得生疼,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我慌不择路,绕过柴火堆,脚下一滑,整个人就顺着一个小土坡滚了下去。
等我停下来,人已经趴在了女工澡oversaw堂的窗户底下。
那窗户不高,玻璃还碎了一角。
我刚想爬起来,就听见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还有女孩子清脆的说笑声。
我的脸瞬间烧得像锅炉里的火炭。
跑!必须马上跑!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窗户里就传来一个声音:“林岚,你快点,水都要凉了!”
“就来!”
一个身影,隔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出现在那扇破了角的窗户后面。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看见了。
看见了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脖颈滑下,看见了她乌黑的长发被高高挽起,看见了她年轻、健康、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的身体轮廓。
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变慢了。
空气里的机油味和汗臭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股带着皂角香气的湿热蒸汽,钻进我的鼻子里,烫得我心慌。
我发誓,我这辈子都没那么害怕过。
比被张强按在地上打还害怕。
我手脚并用地往后退,想把自己缩进泥土里。
可我忘了,我手里还攥着那把沉重的德式扳手。一慌神,扳手脱手而出,“哐当”一声,砸在窗台下的石头上。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
里面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偷看女工洗澡,这罪名要是坐实了,我不但要在全厂大会上做检讨,我爹一辈子的清誉,也得被我这个不孝子给毁了。
我吓得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想跑。
“谁在外面?”
一个清脆又带着警惕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那扇破窗户被人从里面“嘎吱”一声推开了一条缝。
一张脸,从水雾里探了出来。
是林岚。
她是厂里最漂亮的姑娘,也是最泼辣的姑娘。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辫子又粗又长,走路带风,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厂里追她的年轻小伙子,能从车间门口排到厂大门。
我当然也……偷偷看过她好几眼。
此刻,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是了然,最后,竟然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促狭。
我傻了。
我以为她会尖叫,会骂我是流氓,会拿水瓢砸我。
可她没有。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反而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然后,她开口了。
说出了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看光了有啥意思,下来试试水温?”
说完,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等我反应,就把窗户“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愣在原地,像个傻子。
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她说那句话时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成年人才懂的、带着点野性的戏谑。
好像她不是被偷看的人,我才是那个被她抓住了小辫子,剥光了衣服,扔在太阳底下暴晒的倒霉蛋。
过了好久,我才回过神来,捡起地上的扳手,像只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
梦里,全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句滚烫的话。
我知道,我惹上大麻烦了。
也或者,是惹上了我的命。
第2章 一碗冰粉,两颗人心
第二天,我没敢去上班。
我跟我爹说,昨天打架,身上疼。
我爹瞅了我一眼,也没多问,叹了口气,把一个装着红花油的小瓶子扔给我,就自己揣着饭盒上班去了。
我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心里七上八下的。
完了,林岚肯定把这事儿捅出去了。现在全厂的人,估计都知道机修车间的陈辉是个偷看女工洗澡的臭流氓。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些唾沫星子会怎么淹死我。
张强他们肯定会添油加醋,把我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色狼。
我爹呢?他会怎么看我?他会不会觉得,他一辈子的心血,都教出了个败类?
越想越怕,我把头蒙在被子里,想就这么睡死过去。
可肚子不争气,“咕噜噜”地叫。
我熬到中午,实在饿得不行,才爬起来,准备去食堂随便扒拉两口。
为了不引人注目,我特意绕了远路,从厂区最偏僻的后墙走。
刚走到小花园,就看见一个身影坐在石凳上。
是林岚。
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的确良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她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碗,碗里是晶莹剔透的冰粉,上面撒着红糖汁和几粒花生碎。
她正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姿态很优雅。
看见我,她也不惊讶,反而像等了我很久一样,用勺子指了指她对面的位置。
“坐。”
我腿肚子有点转筋,挪不动步。
“怕我吃了你?”她挑了挑眉毛,那股子泼辣劲儿又上来了。
我一咬牙,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索性在她对面坐下了。
“找我……有事?”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她没回答我,而是把那碗冰粉往我面前推了推,“天热,解解暑。”
我看着那碗冰粉,没敢动。
“怎么,怕我下毒?”她又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不是……”我赶紧摆手,“我……”
“你昨天,不是故意来看的吧?”她忽然开口,直截了当。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太亮了,亮得能照进人心里去。在这样的眼睛面前,撒谎是可耻的。
我把昨天被张强堵住,怎么打起来,怎么慌不择路地躲,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我说得很慢,很艰难,说到最后,头都快埋进胸口里了。
“所以,我是不小心……我真不是故意的。”
林岚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她才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冰粉,放进嘴里,慢慢地咽下去。
“我相信你。”
她说。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啥?”
“因为,”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看见你手里的扳手了。德国货,保养得油光锃亮。还有你那双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油泥,但指甲盖却剪得整整齐齐。一个把吃饭的家伙当宝贝,又爱干净的男人,坏不到哪儿去。”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这么看过我。
别人看我,看到的是一身油污,是沉默寡言,是怪脾气。
只有她,看到了我的扳手,我的手。
“还有,”她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你昨天那样子,跟见了鬼一样,脸白得像纸。要是真流氓,哪有你这么怂的。”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你没跟别人说吧?”我还是不放心。
“说什么?”她反问,“说你看了我?那丢人的是我还是你?再说了,张强那伙人什么德行,厂里谁不知道?这事儿要是闹大了,他们肯定把脏水全泼你身上,我可不想让他们得逞。”
我心里一阵感动,又一阵愧疚。
“林岚,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她忽然又换上那副促狭的表情,“我可是被你看光了,这笔账,怎么算?”
我一下子又紧张起来,“那……那你想怎么样?”
她歪着头,打量着我,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
“你会修东西,对吧?”
“嗯,厂里的机器我都会。”我赶紧点头。
“那收音机会不会修?”
“会。”
“缝纫机会不会?”
“会。”
“手表呢?”
“也……也行,就是得有专门的工具。”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以后我家的东西坏了,都归你修。修不好,我就把昨天的事儿嚷嚷出去。”
我愣住了。
这……这算哪门子的“账”?
看着我发愣的样子,她又笑了。
“怎么,不乐意?”
“乐意,乐意!”我忙不迭地答应。
“那就行了。”她站起身,把那碗冰粉又推到我面前,“吃了它,算你给我赔罪了。记住了,你欠我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两条大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的冰粉,心里五味杂陈。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口冰粉送进嘴里。
冰凉香甜的滋味,一下子滑进喉咙,把那股子憋了一天一夜的燥热和恐惧,都给压了下去。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里,就多了一个叫林岚的“债主”。
她家的收音机“恰好”就坏了,我提着工具箱上门,半个小时就给弄好了。她娘热情地留我吃饭,一个劲儿地夸我手艺好,人老实。
她家的缝纫机“恰好”跳线了,我又上门去调。她就坐在旁边,一边给我递工具,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
她问我德国的机器和国产的有什么不一样,问我怎么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哪个零件出了问题。
我一聊起我的专业,话匣子就打开了。那些平时憋在心里的话,对着她,竟然能滔滔不绝地讲出来。
她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里闪着光。
一来二去,厂里开始传我们的风言风语。
有人说,林岚眼光真差,怎么看上个闷葫芦。
也有人说,陈辉这小子走了狗屎运,八成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张强那伙人更是没少在背后编排我,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听了,心里憋屈,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那天,林岚又来找我,说她家的电风扇不转了。
我跟着她往她家走,路上碰到几个女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捂着嘴笑。
我脸皮薄,头垂得更低了。
“陈辉,”林岚忽然停下脚步,“你抬起头来。”
我没动。
“你怕什么?”她问。
“我……我怕他们乱说,坏了你的名声。”
“我的名声,我自己说了算,用不着他们嚼舌根。”她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有力,“你是个凭手艺吃饭的男人,堂堂正正,有什么好怕的?把腰杆挺直了!”
我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她。
阳光下,她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团火。
那一刻,我心里那点自卑和怯懦,像是被她这团火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是啊,我凭手estring艺吃饭,我没偷没抢,我怕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把胸膛挺了起来。
从那以后,再有人说三道四,我就当没听见。我依旧帮林岚修东西,依旧跟她聊天。
我们聊的,不再只是机器和零件。
她跟我说,她不喜欢纺织厂,觉得一辈子待在车间里,听着机器轰鸣,太没意思。她说她想去南方看看,听说那里遍地是机会。
我跟她说,我就喜欢待在厂里,喜欢听机器的声音。我觉得,把一台台冰冷的机器伺候得妥妥帖帖,让它们吐出雪白的棉纱,是一件特别有成就感的事。
我们俩,好像哪儿都不一样。
她像火,热烈,奔放,对未来充满想象。
我像水,平静,内敛,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待在一起,却一点也不觉得别扭。
那个夏天,就在“修东西”和“聊天”中,一点点过去了。
秋天的时候,她问我:“陈辉,你欠我的,打算什么时候还?”
我愣了,“不是一直在还吗?”
她摇摇头,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
“光修东西,可还不清。”
“那……那要怎么还?”
她忽然凑近我,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我的脸,“轰”的一下,比八月的中午头还烫。
她说:“用一辈子来还,你敢不敢?”
第3章 铁饭碗的裂缝
我和林岚的婚事,办得不声不响。
我爹没啥意见,他觉得林岚泼辣能干,正好能管住我这个闷葫芦。
林岚她娘有点不乐意,觉得我配不上她家水灵灵的闺女。但林岚铁了心,她娘也拗不过她。
领证那天,我揣着两张结婚证,感觉脚底下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林岚捏着那红本本,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抬头对我说:“陈辉,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后得听我的。”
我傻笑着点头,“都听你的。”
婚后的日子,平淡又安稳。
我们在厂里分的筒子楼里,有了一个十二平米的小家。
我每天上班,下班,钻研我的技术。林岚依旧在车间里当她的纺织女工。
她把我们的小家收拾得井井有条,总能用最少的钱,把日子过出花儿来。
她会用厂里发的处理布,给我们俩做出一模一样的情侣衫。
她会把吃剩的西瓜皮,凉拌成一盘爽口的小菜。
有时候我修机器,加班晚了,不管多晚,回家总有一盏灯为我亮着,桌上总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日子。守着我的手艺,守着我的家,守着林岚,一辈子就这么过去,挺好。
可我忘了,时代这辆大车,是不会停下来等任何人的。
九十年代初,风向变了。
“改革”、“下海”、“个体户”这些词,开始在厂里流传。
一开始,大家还都当笑话听。我们是国营大厂,是共和国的长子,是铁饭可碗,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可渐渐地,笑不出来了。
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国外的布料又便宜又好看,我们的老产品根本卖不出去。
工资开始拖欠,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人心也开始浮动。
一些脑子活络的,开始琢磨着给自己找后路。
林岚就是其中一个。
她不再满足于车间里那点死工资。她开始在下班后,去夜市摆地摊,卖些袜子、手套之类的小东西。
我一开始是反对的。
“好好的正式工不当,去当个体户,丢不丢人?”我皱着眉头。
“丢人?”林岚一边数着手里的一堆毛票,一边白了我一眼,“饿肚子才丢人。陈辉,你醒醒吧,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这铁饭碗,我看是快保不住了。”
“胡说!”我有点生气,“厂子就算再困难,也不会不要我们这些技术工人的。只要我这手艺在,到哪儿都有饭吃。”
这是我爹教我的,也是我一直信奉的真理。
林岚看着我,叹了口气,没再跟我争。
她依旧去摆地摊,每天回来都很晚,累得倒头就睡。有时候,我看见她因为跟人抢地盘,胳膊上被划了口子,心疼得不行。
“别去了,”我说,“那几块钱,我加班给你挣回来。”
“这不是几块钱的事。”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陈辉,我是想给我们俩挣条后路。”
我没明白她说的“后路”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的后路,就是厂里那几台德国机器。它们在,我就在。
我们之间的第一次大吵,是因为一台日本进口的二手纺纱机。
厂里为了扭亏为盈,从南方一个倒闭的私人工厂,低价买回来一批二手设备。
厂长把我叫去,让我带人把这批机器装起来。
我一看那机器,头都大了。
那玩意儿,设计理念跟我们的德国机器完全不一样。结构复杂,图纸不全,很多零件都磨损得厉害。
我带着徒弟们,没日没夜地研究了半个月,总算摸出点门道。
可就在试运行的时候,出事了。
一台机器的传动轴,因为金属疲劳,突然断裂,甩出来的零件打伤了一个年轻的徒弟。
幸好伤得不重,但厂里所有人都吓坏了。
我心里又急又愧,当着全厂技术员的面,跟厂长拍了桌子。
“这批机器就是一堆废铁!设计上有根本性的缺陷,根本不能用!再用下去,迟早要出人命!”
厂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但这批机器是他力主引进的,花了不少钱。现在承认是废铁,他的脸往哪儿搁?
“陈辉,”他压着火气,“技术上的困难,要想办法克服。你陈师傅是咱们厂的技术权威,这点问题,我相信你肯定能解决。”
这是给我戴高帽,也是给我下套。
“解决不了!”我脖子一梗,那股倔劲儿又上来了,“这不是技术问题,是良心问题!拿工人的命开玩笑的事,我干不出来!”
那天,我跟厂长闹得不欢而散。
回到家,我把这事儿跟林岚一说,本以为她会支持我。
没想到,她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陈辉,你是不是太犟了?”
我愣住了,“我犟?这是原则问题!人命关天!”
“我知道。”她说,“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当面顶撞厂长,以后在厂里还怎么待下去?现在是什么时候?厂里多少人想找茬都找不到,你还自己往枪口上撞?”
“我没错!”我声音也大了起来,“难道为了保住工作,就得昧着良心说话?”
“我不是让你昧着良心!”林岚也急了,“我是让你学着变通!你可以私下里跟厂长提建议,可以写成书面报告,方法多的是,你干嘛非要选最笨的那一种?”
“我笨?我看你是钻进钱眼儿里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什么原则,什么良心,都没钱重要?”
“陈辉!”她猛地站起来,眼睛都红了,“你……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摆地摊,我辛辛苦苦挣那几毛钱,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我不需要!我靠我的手艺,养得活这个家!”
“手艺?手艺能当饭吃吗?”她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心上,“现在厂里发不出工资,你的手艺给你换来一粒米了吗?陈辉,你那套东西,早就过时了!”
“过时了?”我气得浑身发抖,“我的手艺过时了?林岚,你看不起我?”
“我不是看不起你,我是心疼你!”她吼着,眼泪掉了下来,“我心疼你守着你那点可怜的骄傲,看不见这个世界早就变了!”
那天的争吵,最后不欢而散。
我摔门而出,在厂区里逛了一整夜。
冰冷的月光,照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厂房。我仿佛能听见机器的哀鸣。
我真的错了吗?
坚守技术,坚守原则,难道真的过时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和林岚之间,那道曾经看不见的裂缝,开始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就像我们脚下这片曾经坚实的土地,正在发出“咔咔”的声响,随时都可能塌陷。
第4章 手艺人的倔强
跟厂长闹翻的后果,很快就显现了。
那批日本机器的项目,厂长交给了另一个车间的副主任。我被晾在了一边,每天的工作,就是去仓库里清点那些生了锈的旧零件。
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以前是尊敬,现在是同情,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看,那就是陈辉,技术再好有啥用,得罪了领导,照样没好果子吃。”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
我爹也听说了这事,特意把我叫回家,喝了一顿闷酒。
“辉啊,”他拍着我的肩膀,眼睛有点红,“爹知道你委屈。可这世道……它变了。光有手艺,不行了。还得……还得会做人。”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爹一辈子老实本分,靠着手艺吃饭,受人尊敬。他现在却反过来教我“会做人”。我知道,他说出这句话,心里比我还难受。
那段时间,我跟林岚陷入了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很少说话。
她每天依旧早出晚归,身上的钱味儿越来越重,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
我看着她日渐憔劳的脸,心里不是不疼。可我拉不下脸来跟她服软。
我觉得,我没做错。
我的倔强,不允许我低头。
转机,或者说,最后的稻草,来自那台我最熟悉的德国精纺机。
它是我们厂的“镇厂之宝”,八十年代初引进的,当时花了天价。这些年,一直是我在维护。我对它,比对我自己都了解。
那天,车间突然打来电话,说那台机器出了大问题,停摆了。
接手日本机器的那个副主任,带着人搞了两天两夜,也没找出毛病。眼看就要耽误一批出口的订单,厂长急得满嘴起泡。
最后,还是一个老师傅提了一句:“这机器,还得陈辉来。”
厂长没办法,只好亲自来仓库请我。
他站在一堆废铜烂铁中间,态度放得很低,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
我心里憋着的那口气,总算是顺了一点。
我没拿架子,跟着他去了车间。
车间里围了一圈人,个个愁眉苦脸。
我没理他们,径直走到那台庞然大物面前。
我伸出手,像抚摸的脸一样,轻轻地摸着它冰冷的机身。然后,我闭上眼睛,把耳朵贴了上去。
“开一下电。”我说。
机器发出一阵沉闷的、不正常的“嗡嗡”声。
就是这个声音。
我听了十几秒,就睁开了眼。
“是4号传动轴的耦合器出了问题,里面的滚珠轴承碎了。”我断言道。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个副主任不服气地说:“不可能!我们刚检查过,耦合器是好的!”
“你们是用眼睛看的,”我冷冷地说,“我是用耳朵听的,用心摸的。”
我让他们把耦合器的外壳拆开。
果然,里面的轴承已经碎成了渣。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敬畏。
那一刻,我感觉我所有的委屈和压抑,都烟消云散了。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看,这就是手艺!这就是你们不懂的东西!只要它还在,我就永远不会倒下!
更换轴承不难,难的是,这种德国原装的滚珠轴承,国内根本没有替代品。要去德国订货,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月。
订单等不了。
厂长急得团团转,“陈师傅,你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沉思了很久。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我说,“我们可以自己做一个。”
“自己做?”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那种高精度的轴承,对材料、热处理、研磨工艺的要求,都高得吓人。我们厂的设备,根本达不到那个标准。
“我来想办法。”我扔下这句话,就把自己关进了机修车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吃住都在车间里。
我翻遍了所有的技术手册,把我这些年积累的经验,全部调动了起来。
没有高精度的车床,我就用土办法,自己改装,用千分尺一点一点地对。
没有合适的钢材,我就把仓库里废弃的特种钢翻出来,一遍一遍地测试硬度和韧性。
没有恒温的热处理炉,我就守在炉子边上,用肉眼观察火焰的颜色来控制温度。
那几天,我感觉自己像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我的脑子里,只有那些数据,那些图纸,那些零件。
林岚来看过我几次。
她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我送来饭菜,帮我擦掉脸上的油污,然后又默默地离开。
我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心疼和担忧。
但我顾不上了。
这是我的战争。是我一个手艺人,对这个即将改变的时代,发起的最后的挑战。
我必须赢。
一个星期后,当我拿着那个自己亲手打磨出来的、闪着幽幽蓝光的轴承,走出车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半条命都没了。
我瘦了十几斤,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一样。
在全车间人的注视下,我亲手把那个轴承,装进了机器里。
合上外壳,通电。
机器先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然后,声音越来越顺畅,越来越平稳。
最后,它像一头沉睡的雄狮,终于苏醒了。
那熟悉的、带着韵律感的轰鸣声,再次响彻整个车间。
那一刻,整个车间都沸腾了!
工人们欢呼着,把我举起来,抛向空中。
厂长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连声说:“陈辉!你救了咱们厂!你立了大功!”
我看着那台重新焕发生机的机器,看着周围一张张兴奋的脸,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赢了。
我用我的手艺,证明了我的价值。
那天晚上,厂里为我开了庆功会。我成了全厂的英雄。
我喝了很多酒,回到家,已经站不稳了。
林岚扶着我,给我擦脸,给我脱鞋。
我借着酒劲,抓着她的手,红着眼睛说:“林岚,你看见了吗?手艺……手艺还是有用的!我没错!”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眼泪却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我以为,她是被我感动的。
我以为,从那天起,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会重新得到重用,厂子会好起来,我们的生活也会回到原来的轨道。
可我没想到,我的这场胜利,只是回光返照。
一个星期后,厂里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
会上,厂长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件,因为我力挽狂狂澜,为厂子挽回了巨大损失,奖励我五百块钱。
第二件,经过上级研究决定,红星纺织厂,将进行改制。第一批下岗名单,明天公布。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第二天,我在公布栏那张密密麻麻的名单上,第一排,就看到了我自己的名字。
陈辉。
我旁边,是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林岚。
我站在那张红纸黑字的名单前,站了很久很久。
周围的哭声、骂声、叹息声,我都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我亲手修好的那台机器,它的轰鸣声,像是在嘲笑我。
嘲笑我这个手艺人,最后的、也是最可笑的倔强。
第5章 街边的修理铺
下岗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我爹的脸。
我去厂里办手续,交还工具。当我把那个跟了我十几年,装满了我所有家当的工具箱,放在仓库管理员的桌子上时,我的心就像被挖走了一块。
管理员是个快退休的老师傅,他看着我,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包。
“小辉,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我亲手做出来的那个滚珠轴承。
“厂长说,机器马上就要当废铁卖了,这东西留着也没用了。你做的,还是还给你吧。是个念想。”
我捏着那个冰凉沉重的小东西,感觉像捏着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用命换来的“功臣”,最后,成了一个“念想”。
回到家,屋里空荡荡的。
林岚不在。
桌上放着一张纸条,是她的字,还是那么有力道。
“我去进货了。饭在锅里。”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家里,看着墙上我们俩的结婚照。照片上,她笑得那么灿烂,我也咧着嘴,一脸傻气。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好好干,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可现在,我们俩,都成了没工作的人。
成了“下岗职工”。
这个词,像一块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身上。
接下来的日子,是灰色的。
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我爹来看我,想劝我振作起来,出去找点事做。
“你手艺这么好,去哪儿找不到饭吃?”
“手艺?”我自嘲地笑了,“爹,现在没人认这个了。”
我把那个轴承拿给他看。
他摩挲了半天,老眼昏花,眼泪都快下来了。
“作孽啊……”
林岚比我坚强。
她把原来摆地摊的家当都搬了出来,在我们家楼下的一个拐角,支起了一个小摊子。卖的还是那些袜子、手套、暖水瓶塞之类的小百货。
每天天不亮就出摊,天黑了才收摊。
城管来了要跑,下雨了要抢收。一天下来,挣不了几个钱,人却累得脱了形。
邻居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
“大学生老婆,现在跟个小贩一样,陈辉也不管管。”
“管?他自己都成天在家待着,一个大男人,要老婆养,丢死人了。”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
我不是不想出去。
我也去人才市场转过。可人家一看我的档案,纺织厂的机修工,都直摇头。
“我们这儿要的是会电脑的,会开车的,你这……我们用不上。”
有家私人的小机械厂,倒是愿意要我。
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叼着烟,斜着眼看我。
“一个月三百,没休息,爱干不干。”
我看着他那副嘴脸,看着他厂里那些粗制滥造的机器,我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我掉头就走。
我陈辉,伺候的是德国进口的高精密设备,我怎么能去摆弄那些破铜烂铁?
我宁可在家待着,也不受这份气。
我就这样,一天天地消沉下去。
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发呆。
我和林岚的话,越来越少。
我知道她辛苦,可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说“对不起”?我说不出口。
说“我去找工作”?可我找不到。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
林岚收摊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像只落汤鸡。手里的货也被雨淋了大半。
她一进门,就把湿漉漉的货往地上一扔,然后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声地哭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从认识她起,她永远是那个泼辣、坚强、什么都不怕的林岚。
可现在,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委屈。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想帮她擦眼泪。
她一把打开我的手。
“别碰我!”她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陈辉,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僵住了。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个什么?像个活死人!我每天在外面风吹日晒,跟人争,跟人抢,是为了什么?我回到家,就想看到一个能给我搭把手的丈夫,不是一个需要我伺服的祖宗!”
“我……”
“你什么你!”她打断我,“你不就是觉得委屈吗?不就是觉得你那点手艺没人赏识吗?陈辉,我告诉你,现在这个世道,没人会可怜你!你不自己站起来,就只能被人踩在脚底下!”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也火了,积压了多日的怨气和委屈,一下子全爆发了,“我去找了!人家不要我!我能怎么办?我去给那个胖子当牛做马,一个月挣三百块钱,你是不是就高兴了?那不是我陈辉该干的活儿!”
“什么叫你该干的活儿?”她冷笑着反问,“难道在家里等死,就是你该干的活儿?陈辉,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比我们这个家还重要吗?”
“你根本就不懂!”我冲着她吼。
“我是不懂!”她也冲着我吼,“我不懂你那些宝贝机器,不懂你那些狗屁原则!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我们这个家,就完了!”
我们俩,像两只受伤的野兽,互相嘶吼,互相伤害。
把最恶毒的话,都扔向了对方。
吵到最后,两个人都没了力气。
屋子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我们俩沉重的呼吸声。
“陈辉,”林岚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我们……离婚吧。”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我累了。我不想再拖着你这么个大包袱过日子了。我们分开,对谁都好。”
说完,她站起身,走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整夜。
窗外的雨,也下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我站起身,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僵了。
我走进卧室,林岚已经不在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她的东西,也都不见了。
只在枕头上,留下了那张我们俩的结婚证。
我拿起那本红色的册子,打开,看着照片上笑得没心没肺的两个人。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的倔强,我的原则,我的手艺,我引以为傲的一切,在现实面前,被砸得粉碎。
我不仅丢了工作,现在,连家都没了。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没吃没喝。
我爹找人撬开门的时候,我正拿着那个滚珠轴承,对着墙壁发呆。
他一把抢过去,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为了这么个玩意儿,你连命都不要了?你老婆都不要了?”
他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你给我滚出去!去找!把林岚给我找回来!找不到,你也别回来了!”
那一巴掌,把我打醒了。
是啊,机器没了,可以再造。工作没了,可以再找。
可林岚没了,我去哪儿再找一个林岚?
我疯了一样地冲出家门。
我去了她娘家,去了她所有可能去的朋友家。
最后,我在我们楼下那个拐角,找到了她。
她的小摊还在。她就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整理着那些被雨水泡过的袜子。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我走到她面前,站了很久。
她没抬头。
我“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周围的路人,都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不管。
“林岚,”我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跟我回家。”
她身子一颤,还是没抬头。
“我错了。”我说,“以前,都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犟,不该那么浑。我死要面子,我不是个男人。”
“你别说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我要说。”我看着她,“你说的对,手艺不能当饭吃。但是,手艺人,得活下去。我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你跟我回家,我们……我们重新开始。”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皱巴巴的硬纸板。
上面是我用黑墨水,一笔一划写下的四个字:
“专业修理”。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电视、冰箱、洗衣机、收音机……啥都能修。”
林岚终于抬起了头。
她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牌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只是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然后,她拿起旁边的一块抹布,仔仔细细地,把我脸上那道被我爹打出来的红印子,擦了又擦。
我知道,她原谅我了。
那天,我们俩一起收了摊。
我帮她扛着货,她跟在我身后。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到家门口,她忽然开口:“陈辉,你那牌子上,少写了一样。”
“什么?”我问。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笑得像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一样,狡黠,又好看。
“还应该加上一句:专修,伤心。”
第66章 日子,是修出来的
我们的修理铺,就在那个拐角处开张了。
一张破桌子,旧椅子,再加上我那块“专业修理”的牌子,就是全部家当。
林岚把她的小百货摊子,也并了过来。
她负责招揽生意,跟街坊邻里打交道。我负责坐镇后方,埋头干活。
一开始,生意很冷清。
大家看我年轻,又是个下岗的,都不太信得过我的手艺。
送来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收音机,手电筒,或者干脆就是个换灯泡的活儿。
我不嫌弃。
不管活儿大小,我都仔仔细细地干。
拆开,清洗,检查,更换零件,再装好。每一个步骤,都像在厂里伺候那台德国机器一样,一丝不苟。
修好了,我还要把外壳擦得干干净净,再交还给人家。
收钱也公道,能不换零件的,就尽量不换。实在要换,也只收个成本费。
林岚总说我傻。
“你这样,什么时候能挣到钱?”
“手艺人,挣的是口碑,不是快钱。”我擦着手上的油污,头也不抬地说。
这是我最后的倔强。
慢慢地,口碑真的来了。
街坊们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小陈师傅,手艺是真好。
不管什么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三下五除二,就给收拾得服服帖帖。而且修过的东西,比新的还好用。
“陈师傅这手艺,绝了!”
“人老实,不坑人!”
一传十,十传百。来找我修东西的人,越来越多。
从收音机,到电视机,再到冰箱、洗衣机这些大家伙。
我们的小铺子,渐渐忙碌了起来。
每天,我都在跟各种各样的“病”打交道。
有的电视机,是显像管老化了。有的是洗衣机,是离合器坏了。
更多的时候,毛病出在一些不起眼的小地方。一根虚焊的线头,一个松动的螺丝,一个积满了灰尘的电容。
我发现,修这些家电,跟修厂里的大机器,道理是相通的。
都需要耐心,细心,和一颗能静下来的心。
更重要的是,我从这份工作中,重新找回了我的价值。
每当看到一件被我修好的电器,重新焕发生机,看到主顾脸上那满意的笑容,我就觉得,我这身手艺,没有白学。
它虽然没能保住我的铁饭碗,却能让我在这个艰难的世道里,堂堂正正地站着,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林岚成了我最好的帮手。
她脑子活,会说话。
她跟顾客拉家常,了解他们的需求。她还想出了“保修三个月”的点子,让大家更放心。
她还把我那个摔坏了的滚珠轴承,用个小玻璃罩子罩起来,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有人问这是什么,她就特自豪地跟人家讲我当年在厂里的“英雄事迹”。
每次讲到最后,她都会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男人这双手,是金不换的手。你们把东西交给他,就放一百个心。”
看着她那神采飞扬的样子,我心里暖烘烘的。
我知道,我们俩,又回到了从前。
不,比从前更好。
我们不再是一个像火,一个像水。
我们成了一团火。一团在生活的风雨里,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努力燃烧的火。
日子,就像那些被我修好的机器一样,慢慢地,顺畅地,运转了起来。
我们攒了点钱,租下了一个正式的门面。
不再是街边的破桌子,而是一个像模像样的“陈氏家电维修部”。
再后来,我们的儿子,小远,出生了。
他的到来,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忙碌和欢乐。
我常常在修东西的间隙,一抬头,就看见林岚抱着小远,坐在门口的阳光里。
她会指着我,对牙牙学语的儿子说:“宝宝看,那是爸爸。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修理匠。”
小远就会冲着我,咯咯地笑。
那一刻,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我不再怀念纺织厂,不再纠结于那个所谓的“铁饭碗”。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它虽然没有那么安稳,甚至有点颠簸。但它真实,踏实,每一分钱,都挣得干干净净,每一个笑容,都发自内心。
生活,就像一台复杂的机器。
它总会有出故障的时候。零件会老化,线路会短路,齿轮会卡壳。
关键是,你要懂得如何去修理它。
用你的耐心,你的技术,还有你对生活的热爱,去找到问题的根源,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它修复。
有时候,需要更换一个零件。
有时候,只需要拧紧一颗螺丝。
有时候,甚至只需要吹掉一些灰尘。
我和林岚,就是这个家的修理工。
我们一起,把那些破碎的,失落的,摇摇欲坠的日子,一点一点地,修补了起来。
修得它虽然还有些陈旧的痕迹,但却能平稳地,坚定地,继续轰鸣着,向前走。
第7章 时间的锈
时间是个最不讲情面的东西。
它在你额头刻上皱纹,在你头发里掺上白雪,在你曾经灵活的关节里,注入酸痛的锈迹。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和林岚,都老了。
我们那个小小的“陈氏家电维修部”,也老了。
门头的油漆斑驳脱落,露出了底下木板的本色。那块我亲手写的“专业修理”的牌子,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新旧电器,散发着一股子尘土和松香混杂的味道。
这个味道,我闻了半辈子。
我们的儿子陈远,长大了。
他比我高,比我帅,也比我有出息。
他考上了名牌大学,学的是计算机,毕业后进了一家互联网大公司,当上了项目经理。西装革履,出入高档写字楼,一年挣的钱,比我们俩这辈子修东西挣的都多。
他总说:“爸,妈,你们别干了。这铺子,又脏又累,也挣不了几个钱。把它关了,我养你们。”
每次听到这话,林岚总是笑呵呵地把他推出去。
“去去去,我还没老到干不动的地步。你那点工资,自己留着娶媳妇吧。”
我则会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零件,不做声。
我知道,儿子是为我们好。
这个时代,变得太快了。
家里的电器,坏了,没人再想着修了。
人们都说,修理费比买个新的还贵。
更何况,现在的电器,越来越精密,越来越复杂。液晶电视,变频空调,智能冰箱……里面的电路板,比头发丝还细。我这双老眼昏花的手,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来我们铺子的,大多是些老街坊。
他们拿来的,也都是些老古董。用了几十年的电风扇,听不清声音的半导体,还有那种早就淘汰了的黑白电视机。
他们不是没钱换新的。
他们只是,舍不得。
就像我,舍不得这个铺子一样。
这个铺子,是我们俩后半辈子的根。
这里有我们吵过的架,流过的汗,也有我们看着儿子一点点长大的笑声。
每一件工具,每一个零件,都沾着我们生活的印记。
关了它,就像把我们的过去,连根拔起。
我和儿子的矛盾,终于在一次家庭聚会上爆发了。
那天是我的六十岁生日。
陈远特意请了假,在一家高档酒店订了个包间,说要给我好好庆祝一下。
酒过三巡,他忽然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我面前。
“爸,这是我给您准备的生日礼物。”
我打开一看,是一份商铺的转让合同。
“我已经联系好了下家,价钱也谈妥了。比市价高两成。”陈远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您和妈,以后就跟着我住。我给你们在小区里租个大房子,你们就享清福,养养花,跳跳广场舞,多好。”
我捏着那份合同,手有点抖。
林岚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小远,”她开口,“这事,你跟我们商量了吗?”
“妈,这有什么好商量的?”陈远理所当然地说,“我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
“为了我们好?”我终于忍不住了,把合同往桌上一拍,“为了我们好,就是不问我们的意见,替我们做主?就是把我们的根给卖了?”
“爸!那怎么是卖根呢?那是个破铺子!”陈远也急了,“你们守着那个破铺子,能有什么出息?每天一身油污,跟收破烂的似的,我带同事朋友回家,都觉得没面子!”
“没面子?”我气得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们给你丢人了?陈远,你忘了你是怎么长大的?你忘了你小时候的奶粉钱,学费,是谁靠着这个‘破铺子’,一分一分挣出来的?”
“我没忘!”陈远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正因为我没忘,我才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不想你们再那么辛苦了!爸,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不明白?我看是你不明白!”我指着他的鼻子,“你以为有钱就是好日子?你以为住在高楼大厦里,就比我们那个小铺子幸福?你懂个屁!那个铺子,是我的命!是我的手艺,我的尊严!”
“尊严?爸,都什么年代了,您还抱着那点手艺人的尊严不放?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是人工智能时代!您那套东西,早就被淘汰了!您不服老不行!”
“淘汰了……”
这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儿子,觉得他那么陌生。
他说的每个字,我都懂。
可我就是,不甘心。
难道,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就这样,轻飘飘地,被“淘汰”两个字,给打发了?
那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我和陈远,陷入了比当年和林岚更持久的冷战。
他不再劝我们关店,但也很少再回来看我们。
只是每个月,会准时往我们的卡里打一笔钱。
我知道,这是他表达孝心的方式。
可我宁愿他回来,跟我吵一架。
林岚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她劝我:“儿子也是好心,你别跟他犟了。”
又劝儿子:“你爸那脾气你不知道?他就是舍不得。”
可我们父子俩,都是倔驴。谁也不肯先低头。
日子,就在这种沉闷的僵持中,一天天过去。
我发现,林岚变得越来越不对劲。
她开始忘事。
刚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出门买菜,忘了带钱。煮着饭,忘了关火。
有一次,她甚至在自己家门口,迷路了。
我带她去医院检查。
医生拿着一堆我看不懂的片子,告诉我一个名词:
阿尔茨海默症。
也就是,老年痴呆。
医生说,这个病,不可逆转。她会慢慢地,忘记所有的事情,忘记所有的人。
最后,也会忘记我。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又阴了。
我扶着林岚,她的手很凉。
她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头看着我,笑了笑。
“陈辉,咱们晚上吃什么?”
我看着她那张熟悉的脸,看着她眼睛里那抹我熟悉的、天真无邪的光。
我的心,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知道,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台机器,也开始生锈了。
而这一次,我这个修理了一辈子东西的匠人,却束手无策。
第8章 水温刚刚好
林岚忘事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
她先是忘记了怎么用新买的电饭煲,然后忘记了邻居的名字,再然后,她开始对着电视里的人,喊我爹的名字。
有时候,她会一个人坐在铺子门口,呆呆地看上半天。
我问她看什么。
她说:“我在等陈辉下班。他去厂里修机器了,很晚才回来。”
她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那个我们还在纺织厂,还在筒子楼里过日子的年代。
陈远知道病之后,哭得像个孩子。
他把工作调到了离家近的城市,每个周末都回来。
他不再提卖铺子的事了。
他会耐心地,一遍一遍地教林岚怎么用手机,怎么开电视。尽管林岚下一秒就会忘掉。
他会扶着林岚,在小区里散步,跟她讲他公司里的趣事。尽管林岚可能根本听不懂。
我们父子俩,在共同面对这场灾难的时候,终于达成了和解。
有一天,陈远对我说:“爸,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傻孩子,说什么呢。”
我把铺子,交给了我带了多年的一个徒弟。
我开始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林岚。
我每天扶着她,在我们生活了几十年的街道上,慢慢地走。
我指着街角的那个位置,告诉她:“看,我们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她看着我,眼神茫然,像个听不懂故事的孩子。
我又指着我们的铺子,告诉她:“这是我们俩的家。我们在这里,把小远拉扯大。”
她还是茫然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的记忆,就像一台老旧的收音机,里面的零件,一个一个地坏掉了。
那些我们共同经历的岁月,那些争吵,那些欢笑,那些辛苦又甜蜜的日子,都变成了无法接收的、混乱的杂音。
只有我,还守着这台坏掉的收音机,徒劳地,想调出哪怕一个清晰的音符。
她的情况,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会突然清醒一小会儿。
她会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悲伤。
“陈辉,我是不是……是不是要忘了你了?”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疼得像被刀割。
我只能紧紧地抱着她,跟她说:“不会的。你忘不掉了。你这辈子,都赖上我了。”
然后,我就会给她讲我们过去的故事。
一遍,又一遍。
我讲那个燥热的夏天,讲那个歪脖子老槐树。
讲那扇破了角的窗户,讲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你当时啊,就从水雾里探出头来,一点都不害怕,还冲我笑。你说……”
我说到这里,她忽然接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含糊,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她说:“看光了有啥意思,下来试试水温?”
说完,她看着我,笑了。
笑得像十八岁那年一样,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就算时间这把最无情的锉刀,也无法将它完全磨平。
她最终,还是住进了医院。
她的身体,也像她的记忆一样,在快速地衰败。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我每天都守在她床边,给她擦身,喂她吃饭,跟她说话。
医生说,她可能再也记不起我了。
可我知道,她记得。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护工帮她洗完澡,我用温热的毛巾,帮她擦拭着那双干枯瘦弱的手。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我低下头,看见她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不再是浑浊和茫然。
那里面,有一种我熟悉的、清澈的光。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好像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我听见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几个字。
声音轻得像羽毛。
“辉……水……水温……刚刚好。”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窗外的阳光,暖暖地照进来,落在我们俩交握的手上。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都没有说话。
可我们都懂了。
我们这一辈子,就像一池水。
有过夏日的滚烫,也有过冬日的冰冷。
我们吵过,闹过,怨过,也爱过,扶持过。
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到头来,不求大富大贵,不求功成名就。
只求回头看时,能对着身边的人,说上一句:
这一辈子,水温,刚刚好。
这就够了。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