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第一次习字,是阿姐把着我的手,一笔一划。第一次被太傅责罚,是阿姐替我向父皇求情,自己却抄写了十遍《女诫》。我活泼跳脱,她端庄稳重,她总是用那温柔却坚定的臂弯,为我挡去所有风雨。
我是大梁最尊贵的长公主,萧宝宁,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姐宝女”。
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装得下我的阿姐。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躲在阿姐身后,享受着她为我撑起的一片天。
直到一道圣旨,将我赐婚给那个传闻中杀伐果断、冷面铁血的北疆“活阎王”——谢惊澜。
我不嫁!我哭过,闹过,甚至绝食反抗。
可父皇说,这是为了江山社稷。
母后说,这是我的宿命。
阿姐哭着说,她替不了我。
一夕之间,我从繁华京都,坠入北疆苦寒。
我的夫君,沉默寡言,眼神比朔方的风雪更冷。
01
我是大梁最尊贵的长公主,萧宝宁。
但我开口会说的第一个字,不是“父”也不是“母”,是“姐”。
我的整个世界,几乎都是由阿姐——宝华长公主萧宝华,一手构筑的。
她年长我三岁,却比我沉稳懂事不止三年。
在这看似繁华似锦,实则步步惊心的深宫里,因父皇母后政务繁忙,阿姐于我,是亦姐亦母的存在。
第一次习字,是阿姐把着我的手,一笔一划。第一次被太傅责罚,是阿姐替我向父皇求情,自己却抄写了十遍《女诫》。我活泼跳脱,她端庄稳重,她总是用那温柔却坚定的臂弯,为我挡去所有风雨。
每日睁眼,我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嬷嬷,我阿姐呢?”
或是:“宫女,阿姐今日去给母后请安怎还未回?”
甚至扯着父皇的龙袍撒娇:“父皇,您今日批阅奏折,能让阿姐陪着我吗?”
宫里宫外皆知,宝宁长公主是个“姐宝女”,离了阿姐,便似鱼儿离了水。我曾天真地以为,这般相依相伴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直到那个春光明媚的午后。
我本在御花园的凉亭里逗弄画眉,等着阿姐从母后处归来一同用点心。久等不至,我便带着贴身宫女锦心,悄悄往母后的椒房殿方向寻去。想着若能在殿外“偶遇”阿姐,还能吓她一吓。
临近椒房殿,我示意宫人噤声,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虚掩的窗。却不想,里头传来的低语,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的耳边。
是母后和她最信赖的心腹女官沈嬷嬷的声音。
“……镇北王府世代镇守北疆,功高震主,陛下心中难免有所忌惮。此次联姻,势在必行。宝华性子柔顺识大体,许给谢惊澜,正可安抚镇北王,彰显皇家恩宠。”母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谢惊澜?那个名字我听过!镇北王世子,传闻中在北疆杀伐果断、冷面铁血的“活阎王”!年纪足足大了阿姐七岁!北疆苦寒,千里之遥,阿姐那般娇弱温婉的人儿,如何去得?岂不是要受尽苦楚?
我心头猛地一揪,几乎要冲进去反驳。却听沈嬷嬷道:“娘娘思虑周全。只是……宝宁长公主那般依赖姐姐,若宝华公主远嫁,只怕……”
母后叹了口气:“本宫何尝不知?故而还有个打算。谢惊澜有一表弟,靖安侯世子卫朔,年纪与宝宁相仿,性情活泼,正在京中任职。若宝华嫁与谢惊澜,便将宝宁许给卫朔。如此,姐妹二人,一在北疆,一在京城,虽不在一处,但总归都在大梁,年节时分亦可团聚,也算全了她们姐妹之情。”
我听到这里,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一些。若我嫁给卫朔,留在京城,虽不能日日与阿姐相见,但总好过天各一方。至少,我还能时常见到阿姐,知道她安好。
然而,我这口气还未完全松下来,母后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窟。
“只是……”母后的声音压得更低,“镇北王近日密奏,言辞恳切,言明经北疆高僧推算,宝宁的八字与谢世子更为相合,乃天作之合,主北疆安宁、国运昌隆。他们……更属意宝宁。”
“什么?”沈嬷嬷也吃了一惊,“那宝华公主……”
“靖安侯府亦是勋贵之家,卫朔那孩子本也是为宝宁准备的。如今……只是互换一下罢了。镇北王府势大,此番又愿让出三座榷场之利,陛下……已然心动。”
互换?!
让我去嫁给那个“活阎王”谢惊澜?去那苦寒北疆?
而阿姐,则嫁给那个据说跳脱不羁的卫朔,留在繁华京城?
不!这怎么可以!
巨大的恐慌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我。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猛地推开殿门,冲了进去,在母后和沈嬷嬷惊愕的目光中,直直扑到母后膝前,抱住她的腿便哭嚎起来:
“母后!不行!绝对不行!您不能把阿姐嫁给那个北疆蛮子!更不能把我嫁过去!阿姐是我的!谁也不能把她抢走!北疆我不去!死也不去!”
母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得站起身,随即蹙紧秀眉,厉声道:“宝宁!放肆!胡言乱语成何体统!还不快起来!”
“我不起!除非您收回成命!”我哭得涕泪横流,毫无形象可言,“阿姐要是远嫁了,女儿怎么办?女儿离了阿姐,就像鱼儿离了水,鸟儿折了翼,活不下去的!母后您忍心看女儿香消玉殒吗?让阿姐留下!让我留下!”
我哭得声嘶力竭,试图用最激烈的反抗挽回局面。母后脸色铁青,显然动了真怒:“住口!什么蛮子?什么香消玉殒?再胡言乱语,本宫立刻把你关进佛堂静心思过!”
正当母后要唤人将我拉下去时,阿姐闻讯赶来。她看到殿内情形,立刻跪倒在地:“母后息怒!宝宁年纪小,心性单纯,只是一时情急,绝非有意顶撞母后!一切皆是女儿的过错!”
她将我护在身后,用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恳求地望着母后。母后看着我们姐妹二人,终究是心软了,疲惫地挥挥手:“罢了,此事尚未最终定论,你们先退下吧。宝宁,回去好好想想,身为公主,何为责任!”
我被阿姐半扶半抱地带回寝宫。我紧紧抓着阿姐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姐,我不要和你分开……我不要去北疆……”
阿姐轻轻拍着我的背,一如往昔无数次安抚我做噩梦时那样,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宝宁不怕,有阿姐在。阿姐……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可是,我知道,阿姐的眼眸深处,藏着和我一样的无助与忧虑。在这皇权与利益的棋盘上,我们姐妹的命运,似乎早已不由自己掌控。
自那日御前失仪后,我被母后禁足在寝宫思过。
几日过去,风平浪静。我抱着侥幸心理,想着或许母后和父皇终究心疼我们,拒绝了镇北王府那荒唐的“换婚”请求。我甚至开始幻想,或许那日我只是听错了,或者母后另有安排。
期间,母后派人送来些新奇玩意儿,太傅布置的功课也暂且搁下,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只是阿姐来看我的次数明显少了,每次来,眉眼间都带着化不开的轻愁,却仍强颜欢笑安慰我:“没事的,宝宁,父皇母后会有决断。”
我信了阿姐的话,或者说,我愿意去相信。我开始重新描画花样,想着若是嫁给留在京城的卫朔,该准备哪些嫁妆,甚至偷偷设想,以后如何借着探望阿姐的名义,时常进宫。
然而,我天真筑起的幻想,在半月后的一个傍晚,被彻底击碎。
那日,阿姐步履匆匆而来,屏退了所有宫人。烛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眶红肿,似是刚刚哭过。
“宝宁……”她握住我的手,指尖冰凉,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阿姐,怎么了?是不是……赐婚的事?”
阿姐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开口:“圣旨……已经拟好了。你……赐婚镇北王世子谢惊澜。我……许配靖安侯世子卫朔。”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残酷的定论,我还是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乎栽倒。阿姐连忙扶住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抓住阿姐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不是说了八字……那是借口对不对?母后明明知道我更离不开你!父皇他……”
“是镇北王……和谢世子本人的意思。”阿姐的声音带着绝望,“他们态度坚决,甚至……愿意再加两座矿山为聘。父皇……父皇也有他的考量。北疆安宁,关乎国本……”
谢惊澜本人的意思?
那个我素未谋面、传闻中的“活阎王”,他为何偏偏指名要我?是因为我更好拿捏?还是因为他知道我最不愿离开阿姐,故意以此示威?
我想起前几日,母后曾似不经意地问起我对婚事的看法,那时我正为阿姐可能远嫁而心烦意乱,又觉得既已有了“两全”方案,便心不在焉地敷衍:“但凭父皇母后做主。”“阿姐觉得好,我便觉得好。”
原来,我那愚蠢的顺从,竟成了压垮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是不是觉得,连我自己都无所谓,所以换婚也无妨?
巨大的悔恨和愤怒席卷了我。我,萧宝宁,大梁最尊贵的长公主,竟被这冰冷的政治博弈如此轻易地摆布,甚至连反抗的呼声都被视为不懂事的胡闹!
“阿姐……我现在去求父皇!我去跪在乾清宫外!我去告诉父皇我宁愿出家!我不嫁了!我们都不嫁了!”我激动地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宝宁!没用的!”阿姐死死拉住我,泪水涟涟,“圣旨已下,君无戏言!抗旨不尊,是滔天大罪!会连累父皇母后,连累整个皇室的颜面!我们……我们没得选了……”
阿姐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割着我的心。是啊,我们是公主,享尽荣华,也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我们的婚姻,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维系江山社稷的筹码。
我颓然坐倒在地,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窗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孤独而绝望。
阿姐抱着我,我们姐妹相拥而泣,却都明白,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许久,我抬起头,望着窗外那四方的、被宫墙切割的天空,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而冰冷。那个天真烂漫、只知依赖阿姐的萧宝宁,似乎在那一刻死去了。
“好,好得很。”我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谢惊澜……北疆……我记下了。”
既然逃不掉,那便面对吧。只是,那个即将成为我夫君的“活阎王”,还有那片陌生的苦寒之地,你们准备好迎接一个心冷如铁、充满怨恨的大梁长公主了吗?
未来的路布满荆棘,但我萧宝宁,绝不会任人宰割。
圣旨既下,婚期便定在三个月后。这期间,北疆传来消息,镇北王世子谢惊澜将奉旨回京,一为述职,二为完婚。
听闻他要回京,我心头的恨意与好奇交织。我倒要亲眼看看,这个一句话便颠覆了我人生的“活阎王”,究竟是何等凶神恶煞。
父皇在宫中设宴为其接风,亦算是一场非正式的婚前相见。母后亲自盯着我梳妆打扮,一袭绯色宫装,珠翠环绕,力求展现皇家公主的雍容华贵,莫失了体面。可我瞧着镜中那个粉饰太平、眼神冰冷的自己,只觉像个等待亮相的精致祭品。
麟德殿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我端坐在母后下首,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将自己隔绝于这片虚假的喧闹之外。
直到内侍高亢的声音打破殿内的和谐:“镇北王世子到——”
瞬间,殿内安静了几分,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一道挺拔的身影逆光而入。他未着铠甲,只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步履沉稳如山岳。随着他走近,殿内灯火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
并非我想象中的虬髯莽汉,反而眉目深刻,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利落。只是那双眼睛,深邃似寒潭,扫视过来时,带着久经沙场的锐利和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周身气息冷冽,与这暖融喧闹的宫殿格格不入。
这便是谢惊澜。果然……一副生人勿近的阎王相!我在心中冷笑。
他行礼如仪,声音低沉悦耳,却无甚温度:“臣,谢惊澜,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父皇笑容和煦,言语间尽是勉励:“惊澜一路辛苦,快入座吧。”
他的座位,恰在我对面。整个宴席,我都能感受到那若有似无的、审视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如芒在背。我故意不去看他,只垂眸盯着面前玉盘中的珍馐,味同嚼蜡。
席间,宗室子弟们谈笑风生,竭力烘托气氛。我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怨气蠢蠢欲动。待到一个话隙,我抬起头,扬起一个恰到好处却暗藏锋芒的笑容,望向对面:
“久闻世子殿下戍守北疆,骁勇善战,令敌人闻风丧胆。却不知除了兵书战策,可曾读过些诗词歌赋?今日盛宴,雅士云集,世子不如也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话音落下,席间微静。谁不知镇北王府世代将门,谢惊澜更是自幼长于军旅,让他赋诗,分明是刻意为难。几道目光隐晦地在我与他之间逡巡。
谢惊澜执杯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向我。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似能穿透人心。他缓缓放下酒杯,唇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公主殿下见谅。”他开口,声线依旧平稳,“臣一介武夫,粗通文墨,实不敢在陛下与诸位宗亲面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北疆风沙虽大,却也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若论诗词,臣只记得这般直白景象,怕是入不得公主殿下法眼。”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竟将矛头引回我身上:“不过,臣远在北疆,亦听闻公主雅善丹青,技艺精湛。他日若得机缘,臣愿为公主细述边塞风光,或可为公主笔下添些不同气象,亦未可知。”
一番话,不卑不亢。既坦然承认己短,巧妙化解尴尬,又顺势提及我的喜好,言语间甚至隐含一丝未来的“夫君”对“妻子”的关切(或说是掌控?),反倒显得我先前刻意刁难,小家子气十足。
我一时语塞,脸颊微热,只得讪讪道:“世子……过谦了。”
父皇适时朗声大笑,举杯圆场:“哈哈,好!惊澜性情爽直,宝宁活泼烂漫,日后正好互补。来,众卿共饮此杯!”
宴席继续,我却再不敢随意开口。偷偷抬眼,恰撞上谢惊澜投来的目光,那眼神深邃,带着一丝探究与了然,仿佛在说:这点小把戏,不过如此。
初次交锋,我完败。这个谢惊澜,不仅是个“活阎王”,更是个心思深沉、滴水不漏的厉害角色!往后的日子,恐怕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三个月的光阴,在我日复一日的抗拒与怨怼中,无情流逝。大婚之日,终究还是来了。
那一日,京城十里红妆,喧闹非凡。凤冠霞帔沉重无比,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像个被精心装饰的祭品,在繁琐冗长的礼仪中麻木地完成每一项步骤,耳边是喧天的锣鼓和道贺声,心中却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镇北王府(皇帝赐宅)张灯结彩,宾客如云。洞房设在新王府的正院——惊澜院。屋内红烛高燃,映得满室喜庆的红色,却暖不透我冰凉的手脚。
陪嫁的锦心在一旁低声劝慰:“殿下,千万宽心,世子爷……总会顾全礼数的。”
礼数?我心中冷笑。与一个冷酷无情的“活阎王”谈礼数?
听着门外由远及近的喧闹声和脚步声,我知道是宾客簇拥着谢惊澜来了。我的心骤然紧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门被推开,喧闹声浪涌入。接着是谢惊澜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有劳诸位盛情,今日便到此吧。”
众人哄笑着又劝了几句酒,终究还是识趣地退下了。房门“吱呀”一声合拢,将外界的一切隔绝。世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红烛燃烧细微的噼啪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我能感觉到他走近的脚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的心尖上。
我攥紧了袖中的双手,准备在他掀开盖头的瞬间,用我最冰冷、最骄傲的眼神直视他,告诉他我萧宝宁绝非任人摆布的傀儡!
然而,预想中用来挑起盖头的喜秤并未出现。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直接伸了过来,毫无征兆地轻轻一掀,便将那方碍事的红绸盖头揭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我不适地眯了眯眼。适应之后,我立刻抬眼,努力凝聚起所有的愤怒与不屈,瞪向站在床前的男人。
他依旧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这浓烈的色彩衬得他冷峻的面容少了几分平日的肃杀,多了几分昳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如寒星般迫人。他垂眸看着我,对我蓄满敌意的目光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淡淡评价道:“公主这瞪人的功夫,倒是与京中炸毛的狸奴有几分神似。”
狸……狸奴?(猫)
我蓄力半天的气势瞬间泄了一半,脸颊因羞愤而涨红!“你!谢惊澜!你放肆!”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却好整以暇地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两杯合卺酒,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的桌上:“公主,合卺酒。”
我扭过头,硬邦邦地拒绝:“不喝!”
“哦?”他挑眉,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公主是想让臣明日禀明陛下,大婚之夜,公主拒不饮合卺酒,是对这桩婚事不满,还是对陛下圣意……或是对臣,有何意见?”
他轻描淡写地将抗旨不尊的帽子扣了下来。我深知,若真闹到父皇面前,理亏的必然是我。我咬了咬牙,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端起酒杯,依旧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手臂绕过我的手臂,距离极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合着一种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柏般的气息。仰头饮酒时,他喉结滚动,我的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腕,冰凉而坚实,让我心头莫名一颤。
酒液辛辣,呛得我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放下酒杯,他看着我,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所有的伪装:“公主,既然圣旨已下,你我已为夫妻。有些话,不妨直言。”
“这场联姻,于皇室,是稳固边陲的国策;于镇北王府,是表明忠心的姿态。你我皆是这盘棋上的棋子。”他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公主金枝玉叶,臣自知并非公主心中良配。但既成夫妻,臣自会尽丈夫之责,护你安危,予你应有的尊重。也望公主……认清现实,收起那些无谓的小性子,安守本分。”
他竟将这场婚姻的政治本质如此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还说我“小性子”!
我又羞又恼,脱口而出:“谁要你护!本宫在京城自有父皇母后和阿姐疼爱!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们镇北王府……”
“若不是我们‘强求’?”他接过话,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些许嘲讽的弧度,“公主,世事如棋,落子无悔。往后漫长岁月,你我要学的,是如何在这既定棋局中,找到彼此都能安身立命的位置。”
他的话,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从头浇到脚,彻底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徒劳的反抗气焰。他看得太透,也太冷静理智。在他面前,我那些怨恨和委屈,仿佛都成了不懂事的孩子气的笑话。
这一夜,红烛燃尽。他规规矩矩地和衣睡在外侧,呼吸平稳。而我,睁着眼直到天色微明,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个男人,比北疆的风雪更冷,比坚固的城池更难攻克。我萧宝宁的未来,难道真要困死在这冰冷的“惊澜院”中吗?
大婚后的日子,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谢惊澜似乎极为忙碌,白日里多在军营或衙门,夜晚回府也多在书房歇息。我们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同桌用膳,也是相对无言,气氛比朔方的寒冬还要冷上几分。
这般“相敬如冰”,虽免去了许多尴尬,却也让我有种被彻底无视的憋闷。我像一只被圈养在华丽牢笼里的雀鸟,无所事事,只能对着四方的天空发呆。
就在我几乎要溺死在这种沉闷中时,北疆传来紧急军情,边境有异动,谢惊澜需即刻返回朔方。
理所当然,我这个新婚的世子妃,必须随行。
离京那日,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密的雨丝。我抱着阿姐,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此生再难相见。阿姐亦是泪如雨下,一遍遍叮嘱我保重身体,万事隐忍。母后和父皇虽有不舍,但国事为重,也只能殷殷嘱咐,眼神复杂。
马车摇摇晃晃驶出繁华的京城,我掀开车帘,望着那渐行渐远、熟悉无比的巍峨城墙和街景,泪水模糊了视线。从此,告别了锦绣堆砌的温柔乡,前往那传闻中苦寒荒凉的北疆,身边只有一个心思难测、冷若冰霜的夫君。
谢惊澜骑马行在车队最前方,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背影挺拔孤直,对身后的哀戚仿佛毫无察觉。
旅途漫长而枯燥。我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等长途颠簸之苦?不过几日,便蔫了下来,食欲不振,精神萎靡。随行的嬷嬷和宫女想尽办法哄我,却收效甚微。
谢惊澜并未过多理会我的“娇气”,只是吩咐随行医官按时请脉,饮食起居务必精心。他大多时间依旧骑马护卫车队,偶尔会到马车旁询问情况,语气淡漠,公事公办。
一日,车队行至一处险峻山路,突降暴雨,道路瞬间变得泥泞不堪。我乘坐的马车车轮不慎深深陷进泥坑,车身剧烈倾斜,险些翻倒。我吓得惊叫出声,狼狈地摔在车厢软垫上,钗环散乱。
车外一阵人喊马嘶的混乱。很快,车门被猛地拉开,风雨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灌入。谢惊澜站在车外,发梢衣角尽湿,雨水顺着他冷峻的脸颊滑落,他眉头微蹙,沉声问:“没事吧?”
我惊魂未定,摇了摇头,模样想必十分狼狈不堪。
他看了一眼陷死的车轮和越来越大的雨势,当机立断:“车不能要了,弃车,骑马走。”
“骑马?”我瞪大了眼睛,满是惊恐,“我……我不会骑术……”
他显然没料到堂堂公主竟不会骑马,愣了一下,随即不容置疑地向我伸出手:“过来。”
我犹豫着,却被他一把拉出马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衣衫,冷得我浑身发抖。他迅速解下自己早已湿透的玄色大氅,将我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住,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俯身,手臂一揽,便将我轻而易举地捞起,安置在他身前。
“坐稳,抱紧。”他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镇定力量。
马匹在风雨泥泞中艰难前行,颠簸之感远比马车更甚。我吓得紧紧闭着眼,双手死死抓住他胸前冰冷的铠甲边缘。他一手稳稳控着缰绳,另一只手有力地环住我的腰,将我牢牢固定在他宽阔而坚硬的怀抱里。
隔着他湿冷坚硬的甲胄,我竟能隐约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和沉稳有力的心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的安全感,渐渐驱散了最初的恐惧与寒冷。我偷偷睁开一丝眼缝,看到他线条紧绷的下颌和被打湿的、浓密的睫毛。风雨中,这个“活阎王”的侧影,似乎……也并非全然可怖。
他一路沉默,直到找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山洞。下马时,我的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稳。他扶了我一把,动作算不上温柔,却足够稳妥,让我免于摔倒。
经此一事,我对他观感复杂了些。他或许冷漠,言辞刻薄,但行事果决,在危急关头,似乎……也并非完全靠不住?这念头一生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历经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车队终于抵达了北疆重镇——朔方城。远远望见那巍峨高耸、由青灰色巨石垒成的城墙时,我心中百感交集。
与京城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精致婉约截然不同,朔方城的建筑大多低矮厚重,线条硬朗,色彩单调,透着一股历经风霜的沧桑与坚毅。镇北王府便坐落在城中心,府邸规模宏大,气势恢宏,但装饰简朴,不见京城王府的奢华,唯有门口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和持戟而立、眼神锐利的卫兵,彰显着此处主人的权势与威严。
王府内的下人规矩极严,见到谢惊澜无不屏息凝神,躬身行礼,眼神里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他身后的我。我被径直安置在惊澜院的主屋,而谢惊澜,则理所当然地搬去了隔壁独立的书房院落,美其名曰“军务繁忙,恐扰公主清静”。
来源:橘子看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