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候车大厅的广播在头顶循环播放,女声甜美而空洞,像一缕抓不住的烟。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冰凉一片。
是那种科技产品特有的,没有温度的白。
候车大厅的广播在头顶循环播放,女声甜美而空洞,像一缕抓不住的烟。
窗外,秋雨正密,斜斜地织成一张网,把远处的城市灯火都模糊成了濡湿的色块。
我正在用陈言的账号,给他买一张明天回程的高铁票。他的12306忘了密码,手机又没电,这种事总是由我来处理。
我们结婚七年,生活像一台精密但老旧的机器,每个齿轮都严丝合缝,在固定的轨道上发出沉闷的、可预见的声响。
我熟练地点开“我的”,进入“常用联系人”。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名字。
“小安”。
排在我的下面,陈言母亲的上面。
系统冰冷的提示跟在后面:常用同行人。
我的指尖停在屏幕上,那一点微弱的电容感应,仿佛连接着心脏最深处的神经。
雨点砸在玻璃幕墙上,啪嗒一声,又顺着冰冷的平面滑下去,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像眼泪。
我认识这个“小安”。
陈言设计院新来的实习生,安然。他提过几次,说小姑娘很有灵气,像一张白纸。
原来,这张白纸,已经陪他走过了这么多路。
我关掉手机,屏幕暗下去,倒映出我一张平静到麻木的脸。
广播里又开始催促检票,人流开始涌动,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的沙丁鱼群。
我站起来,拉着行李箱,汇入其中。
箱子的滚轮碾过光洁的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喉咙里压抑的哽咽。
两天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我加完班回家,陈言已经睡了。
他太累了。最近接了一个新项目,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连轴转了快一个月。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他侧躺着,眉头紧锁,睡梦中也不得安生。
床头灯开着一盏,暖黄色的光晕勾勒出他疲惫的侧脸。
我伸手,想帮他抚平眉心的褶皱,指尖却在快要触碰到他皮肤时停住了。
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隔在我们之间。
我收回手,去厨房给他炖了一锅汤。
银耳,莲子,还有几颗安神的百合。我们备孕多年无果,医生说我体寒,陈言压力大,要多调理。
于是这锅汤,就成了我们婚姻里一个心照不宣的仪式。
汤在小火上咕嘟着,香气慢慢溢满整个屋子,试图驱散深夜的寒意。
我坐在餐桌旁,看着窗外的雨,忽然觉得这房子太空了。
一百六十平的面积,两个不怎么说话的人。
我们曾经不是这样的。
刚结婚那几年,陈言会抱着我在客厅的地毯上打滚,会把冰淇淋抹在我鼻子上,会因为我多看了一眼路边的野猫而第二天就抱回一只。
那只猫后来生病走了,就像我们之间很多鲜活的东西一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开始的。从验孕棒上永远只有一道杠,到亲戚朋友们“关切”的眼神,再到我们之间默契地不再提起“孩子”这个词。
生活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法庭辩论,我们都在证明自己没有错,但最终,我们都输了。
第二天早上,陈言喝了汤。
他说:“还是你炖的汤好喝。”
我看着他喉结滚动,把一碗温热的慰藉咽下去,心里却一片冰凉。
我说:“好喝就多喝点。”
他笑了笑,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
他出门前,我叫住他。
“陈言。”
“嗯?”他回头。
“你脖子上那块玉呢?”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那里空空如也。
那块玉坠是他母亲给我的,说是传家的东西,后来我又亲手给他戴上,说男人戴玉养人,能挡灾。
他眼神闪躲了一下,很快又恢复镇定。
“哦,前几天洗澡摘下来,忘了戴了。在洗手台上呢。”
我“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我去了洗手间,台面上干干净净,除了我们的牙刷和洗面奶,什么都没有。
婚姻这间屋子的灯泡,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彻底熄灭了。
它不是突然爆掉的,是里面的钨丝,一寸一寸,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烧断了。
高铁到站。
我走出站台,冰冷的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
我没有回家,而是打车去了陈言的公司楼下。
我在街对面的咖啡馆里坐下,点了一杯最苦的美式。
落地窗外,那栋亮着无数格灯光的写字楼,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蜂巢。
陈言在十七楼。
我看着那个属于他的窗口,想象着他此刻正在做什么。
是在和同事讨论图纸,还是在……和那个叫小安的女孩说话?
时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每一秒都充满煎熬的弹性。
晚上九点,他办公室的灯熄了。
我看到他和一群人走出来,安然就在他身边。
女孩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在夜色里很显眼,像一团会发光的新雪。
她仰着头和陈言说话,脸上是那种未经世事打磨的、明亮的笑容。
陈言的肩线不再是回家时那种紧绷的、下塌的弧度,他微微侧着头,听得很专注,嘴角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们走到路口,同事们三三两两地散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
陈言很自然地接过安然手里的文件袋,然后一起走向地铁站。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底。
我没有冲过去,也没有打电话质问。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像一个冷静的、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我甚至还有闲心观察,陈言为她撑伞时,伞面倾斜的角度。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庇护的姿态。
我把杯子里最后一口冷掉的咖啡喝完,然后起身,结账,回家。
开门进去,家里一片漆黑。
我没有开灯,在黑暗里站了很久,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直到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陈言。
“老婆,我今晚可能要晚点,项目上有点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带着一丝疲惫,但很平稳。
我对着漆黑的空气,用一种同样平稳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说:
“好,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打开了客厅所有的灯。
光线瞬间刺入眼睛,我下意识地眯了一下。
整个空间被照得通亮,所有家具的轮廓都清晰无比,冰冷而坚硬。
我开始收拾东西。
不是我的,是他的。
我把他的衣服,从衣帽间里一件一件拿出来,叠好,放进行李箱。
他的书,从书架上一本一本抽出来,码齐,装进纸箱。
他的剃须刀,他的游戏机,他收藏的那些限量版球鞋。
每一样东西,都曾是我们共同生活过的证据。
现在,我亲手把这些证据一一清理、封存。
这个过程很平静,我的手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我就像一个专业的房屋清理师,在处理一间刚刚发生过命案的凶宅。
只是死去的,是我的婚姻。
十一点半,陈言回来了。
他打开门,看到客厅中央堆着的箱子和行李,愣住了。
“这是……干什么?”
我坐在沙发上,正用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份文件。我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你回来了。”我说,语气像在和一个不太熟的客户打招呼。
他走过来,脸上带着困惑和不安。
“林舒,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这才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我把我的手机推到他面前,屏幕上是他12306的常用联系人页面。
那个叫“小安”的名字,在顶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陈言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那种血色从脸上褪尽的白,我只在他母亲去世时见过一次。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我敲击键盘的清脆声音,哒,哒,哒,像在为我们这段关系倒计时。
“只是……只是同事。”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项目上经常一起出差,系统就自动……”
我打断他。
“陈言,我们是成年人,不要用这种哄骗孩子的理由来侮辱彼此的智商。”
我合上电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沾染的、不属于我们家的、陌生的香水味。
淡淡的,像某种栀子花的味道。很年轻的味道。
“我看到了。”我说,“在公司楼下。”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神彻底慌了。
“你……你跟踪我?”
“我不需要跟踪。”我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去确认一个事实。生活就像法庭,我们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提供证据。”
他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被我的冷静刺伤了。
“林舒,你一定要这样吗?像审犯人一样?”
“审犯人?”我笑了,但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陈言,你搞错了一件事。我不是法官,我是合同的另一方。你违约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我们之间……是合同吗?”
“婚姻,本质上就是一份终身制的经济与情感合同。”我说,“里面规定了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其中最核心的一条,叫忠诚。”
他沉默了。
良久的沉默。
外面的雨好像停了,世界安静得可怕。
“我累了。”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疲惫,“林舒,我只是……太累了。”
“这个家,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个黑洞,每天都在吸走我所有的能量。我们不说孩子,不说未来,甚至不说爱。我们就像两个合租的室友,客气,疏离,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
“安然她……她很明亮。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剖白自己。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没有哭泣,甚至没有心痛。
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原来,当失望积攒到顶点,心是会死的。
死掉的心,不会再痛了。
“所以,”我总结道,“你累了,所以需要找一个明亮的女孩给你充电。这是你的理由,对吗?”
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我没想过要离婚,林舒。我从没想过。”
“我知道。”我说,“你只是想要一份不用负责的轻松,一份婚姻之外的甜点。但你忘了,任何选择都有代价。”
我拉开茶几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和一支笔。
“这是什么?”他抬起头。
“婚内财产协议补充条款。”我把文件放在他面前,“以及,一份行为准则。”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早就准备好了?”
“从我看到你忘了戴那块玉坠开始。”我说,“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处理脏乱的局面。提前做好预案,是我的职业习惯。”
他拿起那份文件,手在微微发抖。
我给他时间看。
条款很清晰。
第一,所有共同财产,包括房产、车辆、存款、理财,全部转至我个人名下。你拥有居住权和使用权,但没有处置权。
第二,你的工资卡从下个月起交由我保管,每月我会给你定额的零用钱,所有超过一千元的重大开支,必须向我报备。
第三,你的手机、微信、所有社交软件,必须对我保持开放。共享位置信息,二十四小时。
第四,断绝和安然的一切非必要工作联系。禁止任何形式的私下见面、聊天。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如果再次发现任何形式的违约行为,你将净身出户,并需要支付我五百万的违约金。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林舒,你这是在囚禁我!”他终于爆发了,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火。
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压抑的愤怒。
“不。”我纠正他,“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一个留在我们这份‘合同’里的机会。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你觉得,这样的婚姻还有意义吗?”他红着眼睛问我。
“意义,是我们自己赋予的。”我说,“对我来说,现在的意义就是,维护契约的严肃性。对你来说,意义就是,为你犯的错,付出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我把笔递给他。
“签,或者,现在就拿着你的箱子走。”
我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要在我脸上钻出一个洞来。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垮了下来。
他拿起笔,在文件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潦草,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签完字,他把文件推给我,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卧室。
我拿起那份签好字的协议,仔细看了一遍。
然后,我给一个人发了条信息。
“周律师,麻烦您明天上午帮我把这份协议做个公证。”
做完这一切,我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这一夜,我们分房睡。
第二天,我没有哭。
我只是按照原定计划,飞往德国,参加一个为期半个月的行业峰会。
走之前,我给他做好了早餐,放在餐桌上。
和他签好字的那份协议放在一起。
飞机起飞时,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心里对自己说:
林舒,从今天起,再也不要喜欢陈言了。
喜欢,是一种消耗品。
我的那一份,已经用完了。
我需要一场三人会谈。
这不是为了羞辱谁,也不是为了上演一场原配手撕小三的狗血剧码。
我只是需要当面确认一些事,一些陈言可能会隐瞒或者美化的细节。
我需要知道,他们的关系到了哪一步。
这决定了我对这份“合同”的风险评估,以及后续止损方案的力度。
我约了安然。
用陈言的手机。
时间是周六下午三点,地点是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吧。
那里人来人往,但每个卡座之间都隔着足够的距离,私密又公开,是一个最不容易失控的场所。
我提前到了。
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楼下的车水马龙。
我给自己点了一杯柠檬水。
生活给了我一个酸涩的柠檬,我得想办法把它做成一杯能下咽的柠檬水。
安然很准时。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看起来干净又柔软。
当她看到坐在卡座里的人是我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慌、错愕和羞愧的复杂表情。
“林……林姐?”
我朝她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坐吧,安小姐。”
她局促地坐下,双手紧紧地捏着自己的包带,像一个等待宣判的被告。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有时候,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压迫感。
她的脸越来越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林姐,我……”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我平静地说,“是你自己。你用你最宝贵的年轻,去交换了一份不确定、不稳定,且不道德的情感慰藉。”
她低下头,眼圈红了。
“我……我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家庭。陈言哥他……他只是对我很好。”
“他当然对你很好。”我搅动着杯子里的柠檬片,“因为这种好,是廉价的。不需要承担责任,不需要面对柴米油盐的琐碎,只需要提供情绪价值,就能换来你的崇拜和依赖。”
“他告诉我,你们感情不好。”她的声音很小,带着哭腔,“他说,和你在一起很压抑。”
“他没有说谎。”我承认得很坦然,“一段耗时七年、求子不得的婚姻,很难不压抑。但这并不能成为他向外寻求出口的理由。成年人的世界,解决问题的方式是直面它,而不是逃避它。”
我看着这个比我小了将近十岁的女孩。
她的眼睛里还有光,那种对爱情充满天真幻想的光。
而我的眼睛里,只剩下结了冰的湖面。
“安小姐,我今天找你来,不是来和你讨论感情问题的。我只问你几个事实性问题,希望你能诚实回答。”
她点了点头。
“第一,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三个月。”
“第二,除了出差,你们私下见过几次面?”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说实话。”我的语气加重了一点。
“……五次。”
“第三,你们,发生关系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插进去。
安然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没有回答,但她的沉默,已经给了我答案。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已经到了这一步。
比我预想的,要更糟。
“第四,”我睁开眼,声音冷得像冰,“他有没有送过你什么贵重的东西?”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里戴着一根细细的铂金项链,吊坠的形状……
是一块小小的、水头很好的玉。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那块玉,我认得。
是陈言那块。
是他骗我说放在洗手台上的那块。
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我们婚姻的信物。
他把它,给了这个女孩。
那一刻,我听见了自己心里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声音。
我放在桌下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但我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
“我知道了。”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你的坦诚。”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林姐!”安然突然叫住我,“你……你会和他离婚吗?”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期待。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离不离婚,是我的事。”我说,“但安小姐,我给你一个忠告。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你,会先把自己清理干净,再来堂堂正正地追求你。而不是一边享受着婚姻提供的稳定和便利,一边用‘感情不和’当借口,来骗取你的同情和身体。”
“一个连自己的婚姻都处理不好的人,你凭什么相信,他能处理好你们的未来?”
说完,我没再看她,转身离开了酒店。
走出大门,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忽然觉得一阵眩晕。
原来,最深的背叛,不是身体的出轨,而是信物的转移。
他把我们之间最后的、那一点点温情和念想,亲手送给了别人。
他把我,彻底变成了一个局外人。
我回到家。
陈言也在。
他大概已经从安然那里知道了我们的会面。
他坐在沙发上,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憔P悴和恐慌。
看到我回来,他立刻站了起来。
“林舒,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把包放在玄关柜上,“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我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玉呢?”
他脸色煞白,嘴唇翕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把它给她了,是不是?”我替他说了出来。
他闭上眼,痛苦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我问,声音很轻,却像千斤重锤,“陈言,那是我亲手给你戴上的。”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那天她过生日,我喝了点酒,就……就摘下来送给她了……我说,就当是个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我重复着这四个字,觉得荒谬至极。
“陈言,你毁掉的不是一块玉,是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
他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老婆,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明天就去要回来,我马上就去……”
我躲开了他的触碰。
“晚了。”我说,“有些东西,送出去了,就再也要不回来了。比如信任。”
我走进书房,拿出那份他已经签过字的协议。
我又抽出一张白纸,一支笔。
“现在,我们来谈谈补充条款。”
我把白纸放在他面前。
“第一,那块玉,折价五十万,从你的个人资产里扣除。如果你没有个人资产,就从你未来的收入里分期偿还。”
“第二,安然。你必须在她和工作之间,做一个选择。要么,你辞职。要么,你动用所有关系,把她调到离我们最远的分公司去。我不想在我们的生活里,再看到这个人。”
“第三,也是最后一条。”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我们分房睡。直到我重新考虑好,我们这段关系的走向。”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绝望。
“林舒,你这是要判我无期徒刑吗?”
“不。”我说,“我是在给你留一个缓刑考察期。表现不好,随时收监。”
我把笔放在他面前。
“签字吧。或者,你现在就可以执行净身出户的条款。”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
他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下了“同意以上条款”,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晚之后,我们的家,变成了一个比冰窖还冷的地方。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他严格地执行着协议上的每一条。
工资卡上交,手机信息对我开放,每天晚上九点之前准时回家。
他辞职了。
以他的资历和能力,很快在另一家公司找到了位置,薪水甚至比以前还高。
我听说,安然也从原来的设计院离职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变得沉默寡言,每天回家就自己待在客房里。
我给他做的饭,他会吃得干干净净。
我让他做的家务,他会做得一丝不苟。
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执行着每一个指令,但没有任何情绪。
有时候深夜,我会听到客房里传来他压抑的叹息声。
但我没有去敲门。
我的心,已经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有一天,他喝醉了。
是公司的应酬,他被灌了很多酒,回来时已经站不稳了。
我把他扶到沙发上,去给他煮解酒汤。
他躺在沙发上,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烫,力气很大。
“林舒……”他含混地叫着我的名字,“别走……”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
“我不走。”我说,“我去给你煮汤。”
“林舒,你还爱我吗?”他忽然问。
我愣住了。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起过了。
爱?
什么又是爱呢?
是年少时的激情澎湃,还是婚姻里的相濡以沫?
我看着他醉意朦胧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熟悉的脆弱和依赖。
“陈言,”我说,“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是能不能继续在一起的问题。”
“能!”他急切地说,“能的!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愿意改!”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无力地倒下去。
“林舒,这个家没有你,不行……”
“我知道。”我说,“这个家需要一个人来打扫卫生,需要一个人来做饭,需要一个人来提醒你按时吃药。这些我都可以做到。但是陈言,我给不了你想要的那些东西了。”
我给不了你明亮的笑容,给不了你轻松的崇拜,更给不了你一个孩子。
我的能量,也在那七年里,被那个叫婚姻的黑洞,吸干了。
他看着我,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嚎啕大哭。
“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我不该把那块玉送人……”
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
“那是我妈留给你的……我怎么能……我混蛋……”
我看着他崩溃的样子,心里那块坚硬的石头,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我走过去,抽了纸巾,递给他。
“别哭了。”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抓住我的手,把脸埋在我的掌心。
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冰凉的皮肤上。
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丝动摇。
或许,我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不是作为合同的甲方,而是作为……他的妻子。
那晚,我没有回书房。
我在沙发旁的地毯上坐了一夜,守着他。
天快亮的时候,他醒了。
宿醉让他头痛欲裂,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我昨晚……”
“你喝多了。”我说。
他沉默了。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我去给你做早饭。”
他看着我的背影,忽然说:“林舒,谢谢你。”
我没回头。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只是一个执行指令的机器人。
他开始尝试着和我说话。
说他公司里的趣事,说他新项目遇到的难题。
我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
他开始主动做一些协议之外的事情。
他会买我喜欢吃的石榴,一颗一颗剥好,放在水晶碗里。
他会给我买新出的香薰,说这个味道能帮助睡眠。
他会在我加班晚归时,留一盏灯,煮一碗热腾腾的面。
那些都是我们曾经有过的,后来又丢失了的细节。
他在试图,把那些碎掉的瓷片,一片一片,重新粘起来。
我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拒绝。
我在观察。
观察这份迟来的殷勤,能持续多久。
观察他的改变,是发自内心,还是只是缓刑期里的表演。
我出国的那天,他去机场送我。
办完托运,在登机口告别。
“到了给我发信息。”他说。
“嗯。”
“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嗯。”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是轻轻地说:“我等你回来。”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安检口。
我没有回头。
在德国的半个月,很忙,但也给了我一个独立思考的空间。
我每天都会收到陈言的信息。
早安,晚安。
今天吃了什么,天气怎么样。
他像一个刚开始谈恋爱的毛头小子,笨拙地、努力地,维系着我们之间脆弱的联系。
我很少回复。
我需要冷静。
我需要想清楚,我到底想要什么。
是彻底打碎这段关系,开始新的生活?
还是,接受一个有裂痕的、但正在努力修复的陈“言?
回国的前一天,我整理行李。
在箱子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小盒子。
打开一看,是一块玉坠。
不是原来的那一块。
这一块的样式更简单,但玉质温润,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
是陈言的字迹。
“林舒,我知道,碎了的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我也不求你能原谅我。我只想告诉你,这七年,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请允许我,用余下的时间,来证明这一点。”
我捏着那块冰凉的玉,在酒店的窗边站了很久。
窗外,是异国他乡的万家灯火。
那一刻,我终于哭了。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感动。
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我好像,打了很长很长的一仗。
现在,战争结束了。
不管输赢,都该回家了。
飞机落地,是凌晨。
我没有告诉陈言我的航班。
我一个人打车回家。
打开门,客厅的灯亮着。
陈言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搭着一条薄毯。
茶几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了的汤。
我走过去,蹲下身,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眉头依然是皱着的,睡得不安稳。
我伸出手,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我轻轻地,抚平了他眉心的褶皱。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到我,他先是愣住,然后猛地坐了起来。
“你……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航班提前了。”我说。
我们相对无言。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欣喜,有紧张,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我从包里,拿出那个装着新玉坠的盒子,放在他面前。
“陈言。”我说,“我们可以试试。”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盒子,又看看我,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可以,重新试试。”我重复了一遍,“但不是回到过去。是开始一段新的关系。”
“一段有规则,有底线,互相尊重,共同经营的新关系。”
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一个不算完美,但至少充满希望的,新的开始。
直到昨天。
昨天是他父亲的忌日,我们一起回老家扫墓。
晚上,亲戚们聚在一起吃饭。
席间,他一个远房的表妹,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说:
“嫂子,你真大度。我哥做出那种事,你还能原谅他。”
我笑了笑,没说话。
“你是不知道,”她还在喋喋不休,“那个叫小安的女孩,都怀孕了!我哥还陪她去医院……后来不知道怎么又没了……哎,真是造孽啊……”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我只记得,我当时端着一杯茶,水很烫,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饭局是怎么散的,我们是怎么回的家,我全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回到家后,我问了他一句话。
“她怀孕了,是不是?”
他看着我,脸上一瞬间血色尽失。
那一刻,我知道了答案。
原来,我以为的坦诚,只是他选择性告知的真相。
原来,我以为的修复,只是建立在另一个巨大谎言之上的假象。
原来,我以为的尘埃落定,只是一场更可笑的骗局。
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什么都没说。
我没有再给他看任何证据,也没有再拿出一份新的协议。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一个合同,如果地基就是假的,那上面的所有条款,都不过是废纸一张。
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第二天,我收拾好行李,去了机场。
这一次,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飞机上,我收到了他发来的无数条信息。
有道歉,有哀求,有解释。
我一条都没看,全部删除了。
然后,我给他发了最后一条信息。
“陈言,我们离婚吧。我已经联系了周律师,他会和你谈。”
发完,我打开了飞行模式。
飞机穿过云层,阳光刺眼。
我靠在舷窗上,看着下面连绵的云海,像一片洁白无瑕的新雪。
真干净啊。
我也该把我的人生,清理干净了。
忽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愣住了,飞行模式下,怎么会有消息?
是备用机的特别关注提醒。
我打开那部许久不用的手机,一条推送弹了出来。
是我关注的一个本地法律博主的新动态。
标题是:“以案说法:丈夫出轨赠予第三者财物,原配如何通过诉讼完美追回?——以‘安然诉陈言赠与合同纠纷案’为例”。
我点开长文,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玉坠照片,被当做“涉案财产”的证物,打着码,出现在文章里。
原来,她早就去告了陈言。
原来,我自以为是的掌控和谈判,在她眼里,或许只是一个笑话。
我往下滑,看到了判决书的截图。
法院支持了安然的诉求,认为那块玉坠,属于陈言的“个人赠与”,而非“夫妻共同财产的不当处置”。
理由是……
我看着那一行小字,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经查,被告陈言与原告林舒,已于半年前,在民政局协议离婚。”
来源:小模型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