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把老鲁班传下来的墨斗,斗身是块上了年头的枣木,墨仓里还浸着我爹当年调的墨,弹出的线,黑得发亮,直得像人心里的那杆秤。我抡起锤子的时候,手抖了一下。
我把那套传了三代人的吃饭家伙,亲手砸了。
那把老鲁班传下来的墨斗,斗身是块上了年头的枣木,墨仓里还浸着我爹当年调的墨,弹出的线,黑得发亮,直得像人心里的那杆秤。我抡起锤子的时候,手抖了一下。
可也就那么一下。
锤子落下,枣木应声而裂,碎屑崩到了我的脸上,像几十年前溅起的尘土。
我儿子李栋梁就站在院门口,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懂,他觉得我疯了,为了一个外人,为了点不值钱的“规矩”,亲手断了李家的根。
他不懂。
他不知道,我守的不是这几件木头家伙,我守的是三十八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麦垛旁边,一个姑娘用她全部的勇气,给我换来的一条活路。
那份人情,比我这条命都重。
第1章 一碗带响的闭门羹
“爸,这活儿真不能接?”
李栋梁把烟屁股摁进烟灰缸,已经是第五个了。满满一缸的烟头,像一堆烧焦的愁绪。
屋里一股子呛人的烟味,混着我刨花堆里散出的松木香,搅和成一种说不清的焦躁味道。
我没抬头,手里那块花梨木的边角料,正被我用砂纸细细地打磨着。木头温润,纹理像是流淌的河,手摸上去,能感觉到它几十上百年的呼吸。
“活儿分两种。”我慢悠悠地说,“一种是养家糊口的,一种是砸招牌的。你说的是哪种?”
栋梁“噌”地一下站起来,在我面前来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咯吱响。
“爸!都什么年代了!现在讲的是效率,是资金回笼!谁还跟你似的,一根卯榫磨半天?人家要的是速度!”
他从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合同复印件,又一次拍在我的工作台上,震得刨花都跳了起来。
“您再看看,仿古一条街,多大的项目!整个县城的脸面!这活儿要是拿下来,咱们家那小作坊,立马就能换成正规工厂!我连设备都看好了!”
我终于抬起了眼皮,目光越过老花镜的镜片,落在那张纸上。
“承建方,宏发建设,王强。”
我把这几个字念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了水里。
屋里的空气,瞬间就凉了。
栋梁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底气明显弱了下去。
“爸,我知道您跟……王总有点过节。可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三十多年了都。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不跟咱们计较。再说,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不能混为一谈啊。”
我放下手里的木料,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
“你管他叫王总?”我问。
“……人家现在确实是王总啊。”栋梁的声音更小了。
我笑了笑,那笑意没到眼睛里。
“栋梁,你记着,有些人,就算穿上龙袍,他骨子里还是个二流子。他的钱,脏。”
“爸!”栋梁急了,脸涨得通红,“您怎么能这么说!现在这社会,笑贫不笑娼!有钱就是爷!咱们累死累活一年,不够人家一顿饭钱!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我不想我儿子以后也跟你一样,守着这堆破木头,一身的土,一身的穷酸气!”
“穷酸气”三个字,像三根针,扎在我心口上。
我没发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儿子,是我一手带大的。他小时候,最喜欢待在我这木工房里,我做活,他就在旁边用碎木料搭房子。那时候的他,眼睛亮晶晶的,问我:“爸,你做的这个柜子,能用一百年吗?”
我说:“能。只要你好好待它,它能传辈儿。”
什么时候,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孩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的活儿,要求用胶水粘,用钉子钉,是吗?”我问,语气平静。
栋梁眼神闪躲了一下,点了点头:“现在都这样,快,省成本。外观上看不出来的,油漆一刷,谁知道里头是啥。”
“我李木匠的招牌,就是这‘里头’。”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爹传给我的时候就一句话,‘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手艺人哄活儿,就是哄自己的良心’。这活儿,我做不了。”
“您……”栋梁气得说不出话,指着我,手都在抖,“您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活儿您不接,有的是人抢着接!到时候您别后悔!”
他摔门而去。
那扇我亲手做的榆木门,被震得嗡嗡响。
我重新戴上眼镜,拿起那块打磨了一半的花梨木。木头还是那块木头,可我心里的那条河,却被搅浑了。
我不是茅坑里的石头。
我只是一块木头,一块想站直了的木头。
我知道,这事没完。栋梁的性子我了解,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就像他爹我一样。
只是,我们爷俩认准的东西,不一样了。
傍晚的时候,徒弟狗剩回来了。
狗剩大名叫陈建国,是邻村的。他爹走得早,娘一个人拉扯他长大不容易。三年前,他娘崔花领着他找上门,红着眼圈求我收他当徒弟,说孩子笨,但肯下力气,只要能学门手艺,有口饭吃就行。
我看着狗剩那双清澈又有点怯懦的眼睛,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师父,我今天去刘家村送桌子,他们家一个劲儿夸您的手艺,说这桌子能当传家宝。”狗剩一边把卸下来的车板归置好,一边兴奋地跟我说。
他身上全是汗,衣服贴在背上,但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满足。
我“嗯”了一声,心里那点烦闷,被他这句话给吹散了不少。
“手艺人,图的就是这个。”我把手里的木料递给他,“拿去,练练手,做个小点的笔筒。”
狗剩接过去,像捧着宝贝,翻来覆去地看。
“师父,这料子真好。给我是不是浪费了?”
“再好的料子,放在那也是块死木头。到了人手里,才能活。去吧,别怕浪费,手艺就是从浪费里练出来的。”
狗剩咧着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抱着木头跑去他的工作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又想起了栋梁。
栋梁小时候,我也这么教他。可他大了,心思就野了,觉得我这套老掉牙了,赚钱慢。高中毕业,死活不肯跟我学手艺,非要出去闯。闯了几年,钱没挣到多少,心气儿倒是比天高。
回来之后,就琢磨着怎么把我的手艺“变现”,搞什么“流水线”,做什么“快销品”。
我这手艺,是慢工,是磨出来的。怎么快得了?
夜深了,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月光像水一样,洒在那些堆放整齐的木料上。有新进的白蜡木,有存了十几年的老榆木,还有一块我爹留下来的金丝楠。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自己的故事。
我跟它们打了一辈子交道,闭着眼都知道哪块料适合做梁,哪块料适合做雕花。
可我越来越看不懂我儿子了。
他说的那些话,像一把把凿子,一下一下,凿在我心上。
是我错了吗?是我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吗?
我摸着身边一张半旧的摇椅,那是三十多年前,我亲手做的。椅子的扶手,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
那时候,我也是个毛头小子,浑身是劲儿,觉得凭着这身手艺,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直到那年夏天,在那个麦垛旁,我差点被人把腿打断。
第2章 麦垛旁的旧时光
一九八六年的夏天,格外的热。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把空气都叫得粘稠起来。村里的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走在上面,脚底板都发疼。
那时候我二十出头,刚跟我爹学了几年木匠活,手艺在十里八乡已经小有名气。人年轻,手艺好,上门提亲的媒婆快把我家门槛给踏平了。
但我一个也看不上。
我心里有人了。
是邻村的崔花。
崔花是那一带有名的好看。不是说长得有多妖娆,是那种清爽的好看。眼睛像山泉水洗过一样,清澈见底。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比蜜都甜。
她不爱说话,总是安安静静的,要么在田里干活,要么在家里纳鞋底。可越是这样,村里那些半大小子们,心里就越是惦记。
我也是其中一个。
但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瞎起哄,我是真上了心。
我借着去邻村做活的机会,偷偷看过她好几次。她扎着两根乌黑的辫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低着头锄地的样子,比画报上的明星都好看。
我不敢上去搭话,就只敢远远地看着。
那时候的喜欢,就是这么简单,又这么熬人。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一见到她就砰砰乱跳。
坏就坏在,看上崔花的不止我一个。
还有王强。
王强是我们村的,他爹是村里的会计,在当时,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王强仗着他爹,从小就是村里的混世魔王,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没他不敢干的。
他早就放出话来,说崔花是他看上的女人,谁敢打主意,就打断谁的腿。
村里的小伙子们都怕他,没人敢去招惹崔花。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憋着一股劲。凭什么?崔花又不是他家的东西。
那天下午,我去崔花她们村给一家人修柜子。完活儿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主人家非要留我吃饭,我惦生着家里的活儿,就推辞了。
回村要路过一大片麦地。麦子刚收完,地里堆着一个个像小山似的麦垛。
夏天的晚风吹过来,带着麦秆的清香和泥土的温热,一天干活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我抄了条近路,从麦地中间穿过去。
走到一个大麦垛旁边,我准备坐下来歇歇脚,抽袋烟。刚把烟袋锅摸出来,就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
我回头一看,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是崔花。
她跑得脸颊通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惊慌。
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她已经跑到我跟前,一把将我扑倒在麦垛的阴影里。
我整个人都懵了。
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混着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馨香,钻进我的鼻子里。我的脸颊,几乎贴着她的脸颊。她的呼吸急促,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跟一个姑娘离得这么近。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别动!”她压低了声音,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配合点,他在找你!”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哪个他?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王强骂骂咧咧的声音。
“人呢?刚才还看见往这边跑了!李木匠那个小白脸,敢撬老子的墙角,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村里的混混,三个人手里都提着木棍,骂声越来越近。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肯定是王强看见我从崔花她们村出来,以为我俩有什么,就带人来堵我了。
崔花看到了,就跑过来给我报信。
我心里又急又怕,更多的,却是感动。
她一个姑娘家,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能感觉到,捂在我嘴上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她的身体也紧绷着,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妈的,会不会是躲到麦垛后头了?过去看看!”王强的声音就在十几米外。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要是被发现了,我不但要挨一顿毒打,崔花的清白也毁了。在这个年代,未出嫁的姑娘跟一个男人大晚上躲在麦垛后头,这事要是传出去,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我急得想推开她,自己站出去。
可她死死地按住我,力气大得惊人。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恳求和坚定。她在用眼神告诉我:别冲动。
就在这时,一个手电筒的光柱扫了过来,在我们头顶的麦秸上一晃而过。
我的心跳都停了。
“强哥,这边没有啊。”一个混混的声音说。
“再找找!那小子腿脚快,说不定跑远了!”王强不甘心地说。
脚步声渐渐远了。
我和崔花,谁都没有动。
我们就那么保持着那个姿势,紧紧地贴在一起,在麦垛的阴影里,听着彼此剧烈的心跳。
周围只剩下蛐蛐的叫声,和晚风吹过麦秸的沙沙声。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以为过了一个世纪,崔花才慢慢松开了手。
她从我身上爬起来,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也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心脏还在砰砰乱跳。
“谢谢你。”我开口,声音有点哑。
“……你快走吧,从那边小路绕回去,别让他看见了。”她还是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那你呢?”我担心地问。
“我……我回家。”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崔花,”我叫住她,“今天这事,我李木匠记一辈子。以后但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她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
夜风吹在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热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和柔软。
从那天起,我心里那份模模糊糊的喜欢,就变成了沉甸甸的责任。
我知道,我欠她一份天大的人情。这份人情,不是一顿饭、几句感谢就能还清的。
我得护着她,不能让她因为我,受半点委屈。
后来,我托媒人去她家提亲。
可崔花家拒绝了。理由是,王强家已经放话了,谁要是敢娶崔花,就是跟他王家过不去。崔花爹娘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哪里敢得罪村会计家。
再后来,崔花就嫁给了邻村一个姓陈的泥瓦匠。
出嫁那天,我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远远地看着迎亲的队伍。崔花穿着红色的嫁衣,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知道,她是为了不连累我。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动过娶媳ชม的念头。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我的木工活上。
我想,只要我把手艺练到最好,把名声做到最响,总有一天,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王强面前,不再怕他。
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王强靠着他爹的关系,包工头做起,后来开了建筑公司,成了县里有头有脸的大老板。
而我,还是那个守着一间木工房的李木匠。
只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已经变成了鬓角斑白的老头。
第3章 师徒不像父子
狗剩是个好苗子。
他话不多,但手稳,心静,肯下笨功夫。这正是做我们这行最需要的。
我教他认木头。告诉他,哪种木头性子烈,容易开裂,得顺着它的纹理来;哪种木头性子柔,吃刀,适合做精细的雕花。
“师父,这木头跟人一样,也有脾气啊。”他摸着一块刚刨光的橡木板,眼睛里放着光。
“可不就是嘛。”我点上一袋烟,靠在躺椅上,“你要懂它的脾气,它才能在你手里听话。你要是跟它拧着来,它就给你脸色看。做木工,其实就是跟木头打交道,跟木头做朋友。”
狗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凿子,开始练习开榫。
他很刻苦。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扫院子,整理工具,然后就站在工作台前,一站就是一天。手上的茧子,一层摞一层。有时候练得狠了,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拿不稳。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相比之下,栋梁就显得浮躁多了。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他一连好几天没回家。我知道他没死心,肯定在外面想别的辙。
这天中午,狗剩正在院子里劈木头,栋梁开着他那辆二手捷达回来了,车后座还拉着一个人。
“爸,我给您请了个高人来!”栋梁人还没进院,声音就先传了进来。
我从屋里走出来,眯着眼一看,跟在栋梁身后的,是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年轻人,头发抹得油光锃亮,夹着个公文包,看着不像手艺人,倒像个卖保险的。
“李师傅,久仰大名!”那年轻人一见我,就热情地伸出双手。
我没伸手,只是淡淡地问栋梁:“这是谁?”
“爸,这是张工,张工程师!人家是专门研究新式木工技术的,大学里出来的,高材生!”栋梁一脸得意地介绍。
我上下打量了那个张工一眼。
“新式木工技术?”我问,“有多新?”
“李师傅,是这样的。”张工推了推眼镜,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沓资料,“我们现在提倡的是标准化、模块化生产。比如说您这个卯榫结构,完全可以用我们最新研发的‘榫卯连接件’代替,金属的,用螺丝一拧就行,强度高,效率快,成本还低!”
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古怪零件,说得眉飞色舞。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差点没气乐了。
那不就是个铁片子加几个螺丝钉吗?还起了个花里胡哨的名字。
“用这玩意儿,木头跟木头之间,就不是‘咬’在一起了,是‘靠’在一起。时间一长,热胀冷缩,螺丝一松,整个架子就得散。这也叫木工?”我指着图纸,毫不客气地问。
张工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栋梁赶紧打圆场:“爸,您别急啊,听张工说完。人家还有别的技术呢。比如这个,免漆板,还有这个,高密度复合板,外观跟实木一模一样,价格便宜一半都不止!咱们用这个给王总做,利润空间一下就上来了!”
我听着栋梁嘴里蹦出的那些词,什么“利润空间”、“成本控制”,觉得无比刺耳。
“你的意思,就是用一堆木头渣子和胶水压出来的板子,刷上一层木头皮,去糊弄人?”我盯着栋梁,一字一句地问。
“爸!这怎么叫糊弄呢!这叫技术革新!现在家具城里卖的,十个有八个都是这种板材!大家都这么干!”栋梁急得直跺脚。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把目光转向那个张工,“小伙子,书读得多是好事,但不能读到狗肚子里去。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讲究的是‘天人合一’,是顺应木头的‘天性’。你搞的这些东西,是跟木头‘作对’。木头是有生命的,你对它不好,它早晚会报复你。你走吧,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话说得很不客气。
那张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收拾东西,灰溜溜地走了。
“爸!”栋梁气得浑身发抖,“您……您这是断我的财路!”
“我是在救你。”我看着他,心平气和地说,“栋梁,钱是好东西,但不能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咱们李家,三代木匠,靠的就是一个‘实诚’。这俩字要是丢了,给你金山银山,你也守不住。”
“我不要听您讲这些大道理!”栋梁彻底爆发了,“实诚能当饭吃吗?规矩能换钱花吗?您守着这些破规矩,守了一辈子,守到了什么?守到了一身病,守到了一辈子穷!我不想像您一样!”
他的吼声在院子里回荡,劈柴的狗剩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惊恐地看着我们。
我的心,像被他这句话狠狠地捶了一下。
疼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我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在我儿子眼里,一文不值。
“滚。”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就滚!”栋梁眼睛通红,转身就走,“这个家,我也不想待了!您就抱着您的那些破木头过一辈子吧!”
捷达车发出一声咆哮,冲出了院子,卷起一阵尘土。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站在原地,看着大门口,半天没动。
“师父……”狗剩怯生生地走过来,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我慢慢走回屋里,坐在我的工作台前。台子上,还放着那块没做完的花梨木笔筒。
我拿起刻刀,想继续雕刻上面的花纹。
可是,我的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稳不住。
一刀下去,划歪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破坏了整个花纹的流畅。
这块料子,废了。
我把刻刀扔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
我捂住了脸。
这辈子,我教过不少徒弟,有出息的,没出息的,都有。可我到头来,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没教好。
是我错了吗?
我真的错了吗?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栋梁那句“您守了一辈子穷”。
我这辈子,穷吗?
论票子,我确实没多少。做的都是街坊邻居的零活儿,赚的都是辛苦钱。没攒下什么家业,就守着这个老院子和这一屋子的木头。
可我觉得自己不穷。
每当一件家具在我手里从一堆散乱的木料,变成一件有模有样、能用上几十上百年的物件时,我心里的那种满足感,是拿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每当主家对着我的作品赞不绝口,说“李师傅的手艺,就是信得过”时,我比喝了蜜还甜。
我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的活儿。
我睡的踏实。
这,难道不比钱重要吗?
可这些话,我跟栋梁说不通。他觉得我这是阿Q精神,是穷人的自我安慰。
代沟,就像我工作台上那道深深的裂痕,横在我们父子中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填上。
第4章 酒桌上的鸿门宴
我以为栋梁会消停几天,没想到,他憋了个大招。
三天后的傍晚,他开着车回来了,一进门就满脸堆笑。
“爸,换身衣服,我带您去吃顿好的。”
他手里提着一件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那是我最喜欢的款式。
我瞅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吧,又动什么歪脑筋了?”
“爸,看您说的。”栋梁把衣服递给我,“就是吃顿饭。王总……王强,他亲自打电话给我,说想请您吃个饭,叙叙旧。当年的事,他想当面给您道个歉。”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强?给我道歉?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不去。”我把衣服推开,“我跟他没什么旧好叙的。”
“爸!”栋梁的笑脸垮了下来,“您就当给我个面子行不行?我都答应人家了!您要是不去,我以后在县里还怎么做人?”
他开始跟我软磨硬泡,好话说了一箩筐。
狗剩也在旁边劝我:“师父,要不就去一趟吧,把话说开了,以后也少个麻烦。”
我看着栋梁那张又是恳求又是焦急的脸,心里叹了口气。
终究是自己的儿子,我能怎么办?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我松了口。
栋梁顿时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帮我换衣服。
吃饭的地点在县里最豪华的“金碧辉煌”大酒店。
我一个老木匠,平时连镇上的小饭馆都少去,一进这地方,看着那金灿灿的吊灯,踩着能陷进脚脖子的地毯,浑身都不自在。
栋梁把我领进一个大包厢。
推开门,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主位上,一个大腹便便、戴着大金链子的中年男人,一看见我们,立刻站了起来。
正是王强。
三十多年不见,他已经完全变了样。当年的那股子村痞流氓气,被一身的肥肉和名牌给包裹住了,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那种虚伪的笑。
“哎呀,李哥!可算把您给盼来了!”王强夸张地张开双臂,朝我走过来,“多年不见,您还是老样子,风采不减当年啊!”
他想给我一个拥抱。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让他抱了个空。
气氛瞬间有点尴尬。
栋alag还算机灵,赶紧上前打圆场:“王总,我爸他……他不喜欢跟人太亲近。”
“哈哈,没事没事!李哥是高人,高人都有脾气!”王强丝毫不以为意,热情地把我往主位上让。
我没坐,拉开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了。
王强眼里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
“李哥,您看,今天在座的,都是咱们县里搞建筑的头头脑脑。大家都是仰慕您的手艺,特地来跟您喝杯酒的。”他指着满桌的人介绍。
那些人纷纷站起来,朝我举杯,嘴里说着“李师傅,久仰久仰”之类的客套话。
我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知道,这哪是喝酒,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强终于图穷匕见。
他给我满上一杯茅台,端起来,满脸诚恳地说:“李哥,当年的事,是我年轻不懂事,混蛋!我在这儿,给您赔个不是!这杯酒,我干了,您随意!”
说完,他一仰脖,把一杯酒全干了。
我端起酒杯,闻了闻,又放下了。
“王老板,”我开口,声音不大,但整个包厢都静了下来,“当年的事,不是你跟我有仇,是你欺负人家崔花。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王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直接揭他的短。
“李哥,您……您这是哪儿的话。”他干笑着,“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提它干嘛。来来来,我们说正事,说正事。”
他给栋梁使了个眼色。
栋梁立刻会意,站起来说:“爸,王总这次请您来,主要是为了仿古街那个项目。王总说了,只要您肯出山,价格好商量,工期也可以适当延长,一切都以您的规矩来!”
我看向王强。
王强脸上又堆起了笑:“是啊,李哥。我王强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什么叫‘艺术’!仿古街这个项目,要是没有您李木匠亲手打造,那就是没有灵魂的!钱不是问题,只要您点头,我立马让财务给您打一百万的预付款!”
一百万。
这个数字,让包厢里响起一阵轻微的抽气声。
对我们这种小县城的人来说,一百万,是个天文数字。
我看到栋梁的眼睛都直了,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我却笑了。
“王老板,你觉得,我李木M匠的手艺,值一百万?”
“何止一百万!”王强立刻接口,“您的手艺,是无价之宝!这只是定金,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既然是无价之宝,那就是不能用钱来买的。”我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王老板,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活儿,我还是那句话,接不了。”
“为什么?!”王强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也高了起来,“李木匠,我王强自问给足了你面子!价格、工期,都由着你来!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那股子流氓本性,一着急,就露出来了。
“爸!”栋梁也急了,在桌子底下直拽我的衣角。
我没理他,只是看着王强,平静地说:“王老板,咱们不是一路人。你盖的房子,求的是快,是赚钱。我做的家具,求的是稳,是传代。你的木头,到了你手里,是死的,是材料。我的木头,到了我手里,是活的,有生命。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站起身。
“这顿饭,谢了。我吃不惯。我那徒弟还在家等我,我得回去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再看任何人一眼。
“李木匠!”王强在我身后怒吼,“你今天走出这个门,我保证,以后在县城,你别想再接到一单木工活!我让你那宝贝徒弟,跟你一块喝西北风!”
我脚步顿了顿。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等着。”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留下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还有我那个,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儿子。
我知道,我这一走,算是把王强彻底得罪死了。也把我儿子发财的路,彻底堵死了。
可我一点也不后悔。
有些钱,不能赚。有些人,不能低头。
这是我爹教我的,也是我做人的底线。
走出金碧辉煌的大门,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都轻松了。
就像一个憋了很久的闷子,终于放了出来。
我没坐车,就那么顺着马路,一步一步往家走。
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点也不老。
我心里的那根脊梁骨,还硬着呢,比我做活用的那些硬木,还要硬。
第5章 推倒的不是墙
我以为我把话说得那么绝,栋梁该死心了。
我还是低估了他对钱的渴望,或者说,是对摆脱“穷”的渴望。
鸿门宴的第二天,他没回家。第三天,也没回。
我给他打电话,他直接挂断。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总觉得要出事。
果然,第四天一早,我刚打开工房的门,就愣住了。
院子里,那几堆我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料,被翻得乱七八糟。几块我特意留着做精细活儿的紫檀木,不见了。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狗剩!”我冲着里屋喊了一声。
狗剩揉着眼睛跑出来,看到院子里的情景,也傻了。
“师父,这……这是遭贼了?”
我没说话,快步走到工具墙前。
那套我爹传下来的刨子、凿子、锯子,都还在。
唯独墙角那个大工具箱,锁被撬了。里面那套专门用来开大料的斧子和锛子,不见了。
我的手,开始发抖。
别人偷东西,不会只偷这几样。
能干出这事的,只有一个人。
我拿出手机,手抖得拨了好几次,才拨通了栋梁的电话。
“东西是不是你拿的?”我开门见山地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爸,您别管了。这活儿我接了。您不愿意做,我来做!我找了几个木工,用您的名义,先把活儿干起来。等生米做成熟饭,王总那边钱一到,您想拦也拦不住了!”栋梁的声音,透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混账!”我气得眼前发黑,“你这是在砸我的招牌!你这是在诈骗!”
“我不管!我就是要赚钱!我就是要证明给您看,您的那套过时了!”
“你马上把东西给我送回来!你在哪儿?”我对着电话吼道。
“爸,您就别白费力气了。我们已经开工了。在城东的仿古街工地。”
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半天喘不过气来。
“师父,您别急,您别气坏了身子!”狗剩赶紧给我倒了杯水,在我背后轻轻拍着。
我喝了口水,稍微缓了缓。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不仅是我的招牌,那是我爹,我爷爷,我们李家三代人用血汗和良心换来的名声!
决不能就这么毁在栋管这个孽子手里!
“狗剩,跟我走!”
我站起来,从工具墙上取下我的墨斗、角尺和一把小手锯。
“师父,我们去哪儿?”
“去工地!”
我让狗剩蹬着三轮车,载着我,一路朝着城东的仿古街工地赶去。
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
我们到的时候,正看见栋梁在一处已经搭起框架的木结构建筑前,指手画脚地指挥着几个工人。
那几个工人,我看着眼生,显然不是县里正经的木匠。
他们脚下,堆着几块木料,正是我丢失的那几块紫檀。
我一眼就看见,一根已经安装上去的房梁,接口处,不是严丝合缝的卯榫,而是用几根长长的铁钉,粗暴地钉了进去。钉子眼周围的木头,已经被震裂了。
我的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顶。
“住手!”
我一声大吼,震得整个工地都静了一下。
所有人都朝我们这边看来。
栋梁看到我,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爸,您……您怎么来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那根房梁下面。
我伸出手,摸着那冰冷的铁钉,摸着那一道道丑陋的裂痕。
我的心,像被这钉子钉穿了一样疼。
“这就是你说的‘新式技术’?”我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栋梁,“这就是你想证明给我看的‘本事’?”
栋梁被我看得步步后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李……李师傅,您别生气。”一个像是工头的人走过来,陪着笑脸,“现在都这么干,快,结实。我们外面再用木板一包,刷上漆,保证跟您亲手做的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我冷笑一声,“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这块木头?”
我从兜里掏出我的角尺,在那根房梁的接口处量了一下。
“直角,差了三分。这房子盖起来,就是个歪的。不出三年,遇上大点的雨雪,这根梁就得断!到时候房子塌了,砸到人,这个责任,你负,还是他负?”
我指着栋梁,声音一句比一句高。
那个工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周围的工人,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看着我们。
“爸,没……没那么严重吧。”栋梁还在嘴硬,“这不还有水泥柱子撑着嘛。”
“你给我闭嘴!”我指着他,“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人命关天的事,你也敢这么糊弄!”
我气得浑身发抖,环顾四周,看到旁边有一架高高的梯子。
我走过去,一把推开梯子旁边的人,自己爬了上去。
“师父,危险!”狗剩在下面急得大叫。
我没理他,三下五除二就爬到了房梁的高度。
我站稳了,从怀里掏出那把小手锯。
“你们都看好了!”我对着下面所有的人喊道,“我今天,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木工活儿,什么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说完,我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举起了锯子。
对准那根用铁钉钉死的房梁接口,狠狠地锯了下去。
我要亲手把它拆了!
我不能让我李家的名声,毁在这么一个偷工减料的豆腐渣工程上!
“爸!不要啊!”
栋梁在下面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朝梯子这边冲了过来。
第66章 一把尺子的分量
锯子咬进木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木屑纷飞,像一场绝望的雪。
我没用多大力气,那根梁的接口处,就被我锯开了一个口子。
我把锯子扔下,用手抓住梁的一头,猛地一掰。
“咔嚓”一声脆响。
那根碗口粗的松木梁,竟然被我硬生生掰断了!
断口处,不是木头纤维的撕裂,而是光滑的,像被刀切过一样。
下面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都看到了吗?”我站在梯子上,举着那半截断梁,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这木头,进场的时候,就被人用胶水粘过!它本身就是一根废料!用这种料子盖房子,这不是盖房,这是在盖坟!”
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工地上。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那个工头,脸色惨白,偷偷地往后缩。
栋梁,则像被抽走了魂一样,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我手里的断梁。
我从梯子上慢慢爬下来,走到他面前。
我把那半截断梁,“哐当”一声,扔在他脚下。
“儿子,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指着那光滑的断口,“这就是你想要的‘效率’,这就是你崇拜的‘捷径’。这条路走下去,前面不是金山银山,是万丈深渊!是监狱!”
栋梁浑身一颤,像是被电击了一样。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曾经充满野心和欲望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恐惧和迷茫。
“爸……我……我不知道……王强他跟我说,这批料子是进口的,是最好的……”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要是跟你说屎是香的,你也信?”我怒不可遏,“你做生意,连最基本的验货都不懂吗?你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奥迪车疾驰而来,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工地门口。
车门打开,王强从车上走了下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李木匠!你他妈在我工地上发什么疯!”他一开口,就暴露了本性。
我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王……王总……”那个工头连滚带爬地跑到王强跟前,指着地上的断梁,结结巴巴地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王强听完,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走到断梁前,踢了一脚,然后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我。
“老东西,你坏我好事!”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王强,你这是在草菅人命。”我平静地看着他,“这活儿,你必须停工。所有的木料,必须全部更换成合格的。否则,我现在就去县建委举报你。”
“举报我?”王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哈哈!李木匠,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以为建委是谁开的?你以为这个项目是谁批的?我告诉你,在咱们县,我王强就是天!你拿什么跟我斗?”
他嚣张的样子,跟三十多年前那个堵在麦垛旁的混混,一模一样。
“我不跟你斗。”我摇了摇头,“我只跟我自己这把尺子斗。”
我从怀里,慢慢掏出那把跟随了我几十年的黄杨木角尺。
尺子已经被磨得油光水滑,上面的刻度,却依旧清晰。
“这把尺子,量木头,也量人心。”我举起尺子,对着周围的工人,也对着王强,“今天,我就用这把尺子,把你们这工程里所有不规矩的地方,一寸一寸,都给你们量出来!让大伙都看看,你们盖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良心活’!”
我的话,掷地有声。
周围的工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他们中,有些人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他们也是手艺人,他们也懂规矩。只是为了挣钱,昧着良心罢了。
王强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知道,我可以不懂他的那些关系网,但我懂木头。
我要是真在这里一根一根梁,一根一根柱地给他验过去,把他偷工减料的证据都摆在明面上,当着这么多工人的面,他这张脸,就彻底丢尽了。以后这队伍,就不好带了。
“李木匠,你到底想怎么样?”他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威胁。
“我不想怎么样。”我收起尺子,“把我的工具,我的木料,还给我。然后,带着你的人,滚出我的视线。这个项目,你们不配做。”
“你……”王强气得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要喷出火来。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
一个,是这个时代催生出的,唯利是图的暴发户。
一个,是上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守着规矩的老匠人。
我们的对峙,就像是两个时代的碰撞。
最终,王强败下阵来。
他大概也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指着我,“李木匠,你牛!咱们走着瞧!”
他恶狠狠地瞪了瘫坐在地上的栋梁一眼,转身钻进车里,一溜烟地走了。
工地上,一片死寂。
那个工头,也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经过我身边时,那个工头停下脚步,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李师傅,对不住了。”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知道,他们也是为了生活。错,不在他们。
错在,这个把什么东西都明码标价的时代。
工人们都走了,偌大的工地上,只剩下我们父子,还有一直默默站在我身后的狗剩。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晒在人身上,火辣辣的。
栋梁还坐在地上,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起来吧。”我的声音,有些疲惫。
栋梁慢慢抬起头,看着我,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哭得像个孩子。
我伸出手,想像他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
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家吧。”我说,“回家,把脸洗干净,就什么都过去了。”
他看着我,哽咽着,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三轮车上多了个人。
栋梁坐在我和狗剩中间,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头埋得很低很低。
我看着他耸动的肩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心疼,是失望,还是……一点点欣慰?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天推倒的,不只是一根偷工减料的房梁。
还有我儿子心里那堵,用金钱和欲望砌起来的墙。
第7章 砸碎的与新生的
回到家,栋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没出来。
我没去叫他。
我知道,有些坎,得他自己迈过去。有些道理,得他自己想明白。
我就像平常一样,在我的工房里,叮叮当当地做着我的活儿。
狗剩看我脸色不好,干活也格外卖力,想让我宽心。
“师父,您别担心师兄了,他会想通的。”他一边给我拉着锯,一边安慰我。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手里的活儿,是一张小小的婴儿床。是街口卖豆腐的老王家,给他快出生的孙子订的。
我用的是最好的香樟木,没有刷漆,只是用蜂蜡细细地打磨了一遍。这样,孩子用着才安全。
木头的清香,在工房里弥漫开来。
我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到了第三天早上,栋梁的房门,终于开了。
他走了出来,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他走到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
“爸,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李家的列祖列宗。”他声音沙哑,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我手里的刨子,停住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心里那块最硬的地方,忽然就软了。
“起来吧。”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动不动就跪,像什么样子。”
他没起来,只是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爸,我……我想跟您学手艺。”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跟您学手,从头学起。”他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爸,那天在工地上,您站在梯子上,把那根梁掰断的时候,我才明白,您守着的那些东西,到底有多重。我以前,太不是东西了。”
他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多年了。
从他不愿意接我的班,一心只想往外闯的时候,我就在等。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我以为,我这身手艺,传给狗剩,也算是有了交代。
可他毕竟是我的亲儿子。
手艺传给徒弟,那是传承。
传给儿子,那叫血脉。
意义,是不一样的。
我放下手里的活儿,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想学,就得吃得了苦。我不会因为你是我儿子,就对你放水。”我板着脸说。
“我知道!爸,多大的苦,我都能吃!”他用力地点头,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那天,我心里很高兴。
晚上,我特意让狗剩去割了二斤肉,炒了几个菜,我们三个,像模像样地喝了一顿。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慢慢好起来。
可我忘了,还有个王强。
一个星期后,县建委的人,找上了门。
他们说,接到举报,我的木工房存在“安全隐患”和“无证经营”的问题,要我立刻停业整顿。
一张封条,就那么贴在了我工房的大门上。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张刺眼的白纸黑字,手脚冰凉。
我做了一辈子木匠,靠手艺吃饭,靠良心做人。到老了,竟然被人扣上了这么一顶帽子。
不用问,我也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
栋梁气得要去跟王强拼命,被我一把拉住了。
“没用的。”我摇了摇头,“你斗不过他。”
“那……那怎么办?爸,这不明摆着是欺负人吗?”栋梁急得眼睛都红了。
我没说话,只是转身,走进了那间被封了门的工房。
我看着满屋子的工具,满屋子的木料。
它们就像我的孩子,我的战友,陪我度过了大半辈子。
现在,它们却要跟着我一起蒙羞。
我慢慢走到那面工具墙前。
墙上,挂着那套传了三代人的吃饭家伙。
墨斗,刨子,凿子,锯子……每一件,都浸透了汗水,都刻满了岁月。
我伸出手,一件一件,把它们从墙上取下来。
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工作台上。
就像是举行一个庄严的告别仪式。
“师父,您这是要干什么?”狗剩跟了进来,不解地问。
栋梁也跟了进来,脸上满是惶恐。
我没回答他们。
我只是拿起一把八角锤。
然后,我走到了院子中央。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在栋梁和狗剩惊恐的尖叫声中,我举起了锤子,对准了摆在地上的那把枣木墨斗。
我把那套传了三代人的吃饭家伙,亲手砸了。
锤子落下,枣木应声而裂。
一下,两下,三下……
我砸的,不是工具。
我砸的,是这个黑白不分的世界。
我砸的,是我心里那口咽不下去的恶气!
王强,你不是想让我接不了活儿吗?
好,我让你断了念想!
我李木匠,就算穷死,饿死,也绝不会向你这种人低头!
我这身手艺,可以不传。
但我做人的骨气,不能丢!
当我砸下最后一锤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了我爹在天上叹气的声音。
但我没有后悔。
我抬起头,看着院门口,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的儿子。
我知道,他不懂。
但总有一天,他会懂的。
第8章 木头会说话
砸了工具,封了工房,我一下子就闲了下来。
大半辈子没这么清闲过,我反而浑身不自在。每天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扇贴着封条的门,心里空落落的。
栋梁和狗剩,比我还难受。
两个人跟丢了魂似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干什么。
栋梁几次想去找王强理论,都被我拦下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去,就是以卵击石。”我跟他说。
我知道,王强在等。
等我走投无路,等我去求他。
我偏不。
我每天就坐在院子里喝茶,看报纸,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云淡风轻。
村里的人都知道了我家里的事,说什么的都有。有同情我的,有说我傻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我一概不理。
崔花来过一次。
她提着一篮子鸡蛋,站在我家门口,欲言又止。
“木匠哥,我……我听说了。你别往心里去,身子要紧。”她眼圈红红的。
我让她进屋坐,她摆了摆手。
“不了。狗剩在你这,给你添麻烦了。这孩子,多亏了你。”她把篮子放下,转身就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不是滋味。
兜兜转转三十多年,我还是没能护住她。反而因为我,让她儿子也断了前程。
我心里,有愧。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
那天,县电视台的记者,突然找上了门。
领头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
“请问,是李木匠,李师傅家吗?”姑娘很有礼貌。
我点了点头。
“李师傅,我们是来做一个关于‘工匠精神’的专题报道。听很多人说,您是咱们县手艺最好的老木匠,所以想来采访您。”
我愣了一下。
工匠精神?
这词我只在电视上听过。
我一个被封了铺子的老头子,哪还有什么工匠精神。
我自嘲地笑了笑,想拒绝。
栋梁却抢先一步,把记者迎了进来。
“是是是!我爸就是李木匠!快请进,快请进!”他热情得让我有点意外。
记者们架起了摄像机,对着我的院子,我的老屋,一通拍摄。
那个女记者,开始采访我。
她问我,为什么坚持用卯榫结构,为什么坚持手工打磨,为什么不愿意使用更“高效”的新技术。
我一开始不想说。
可说着说着,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把我爹教我的,我自己琢磨的,那些关于木头的道理,关于手艺人的规矩,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我说,木头是有生命的,你尊重它,它才能成就你。
我说,手艺人挣钱,要挣得干净,挣得踏实。睡前摸摸良心,要是硌得慌,那钱,就不能要。
我说,我们做的不是一件件家具,是一份份传承。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可能会陪着一个家庭,走过几代人。我们得对得起这份信任。
我说了很多。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有些激动。
栋梁和狗剩,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我看到,栋梁的眼睛,红了。
采访结束,记者们要走。
临走前,那个女记者看着我工房门上的封条,好奇地问:“李师傅,您这么好的手艺,怎么……停业了?”
栋管嘴快,想把王强的事说出来。
我拦住了他。
我摇了摇头,对记者说:“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想歇歇。”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靠舆论去博取同情。
我李木匠,丢不起那个人。
节目播出后,在县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很多人打电话到电视台,说没想到我们这个小县城,还藏着我这么一个“有风骨”的老匠人。
我的故事,就这么传开了。
又过了几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是市里博物馆的馆长,一个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老先生。
他是看了电视节目,特地找来的。
“李师傅,我看了您的采访,深受感动。”老馆长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我们博物馆,正准备修复一批明清时期的老家具,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师傅。您的手艺和理念,正是我们苦苦寻觅的!”
我愣住了。
“可……我的工房被封了,工具也……”
“这个您放心!”老馆长拍着胸脯,“我们以市博物馆的名义,向县里打报告!我倒要看看,谁敢拦着我们保护文化遗产!至于工具,我们博物馆里有最好的!只要您肯出山,一切问题,我们来解决!”
我看着老馆长真诚的眼睛,我的手,又开始抖了。
不是因为生气,是激动。
柳暗花明。
我没想到,我守了一辈子的“规矩”,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给了我回报。
三天后,我工房的封条,被撕掉了。
县里还特地派人来,给我道了歉,说是“工作失误”。
王强的仿古街项目,也被叫停了。
听说,市里派了调查组下来,查出了严重的质量问题和招标黑幕。王强和他背后的那些人,都被带走调查了。
真是,天道好轮回。
工房重新开张的那天,阳光特别好。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扇重新打开的大门,恍如隔世。
栋梁和狗剩,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爸,”栋梁走到我面前,手里捧着一个木盒子,“这是我托人,从外地给您寻摸来的。您看看。”
我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套崭新的木工工具。
墨斗,刨子,凿子,锯子……
每一件,都泛着好钢和好木才有的光泽。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爸,以前的,就让它过去吧。”栋梁的声音有些哽咽,“从今天起,我们爷俩,重新开始。”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拿起那把新的墨斗,入手温润。
我仿佛看到,我爹,我爷爷,都在天上看着我,欣慰地笑着。
老手艺,没有死。
老规矩,传下去了。
后来,我带着栋梁和狗SN,一起去了市博物馆,参与了那批古家具的修复工作。
那是我这辈子,干得最舒心,最自豪的活儿。
再后来,栋梁自己开了一间小小的木工坊,不追求做大,只追求做好。他给自己的工坊取名叫“匠心阁”。
狗剩成了他的大徒弟,也是他最得力的帮手。
有时候,我会去他的工坊里坐坐。
看着他像我当年一样,耐心地教着徒弟如何辨认木纹,如何开一个严丝合缝的卯榫。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飞扬的刨花上,金灿灿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其实,木头,真的会说话。
你用真心待它,它就会用百年的时光,来回报你。
人,又何尝不是呢?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