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下葬后的第三天,天阴沉得像一块没拧干的灰色抹布,搭在城市上空。
母亲下葬后的第三天,天阴沉得像一块没拧干的灰色抹布,搭在城市上空。
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泥土味,和我那天晚上,在邻居姜大爷菜地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那片被我踩得稀烂的菜地,胃里一阵阵地抽搐。
那些青翠的番茄秧子,被我一脚一脚,踩进了烂泥里,红色的、半熟的果实,像一颗颗流血的心。
我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咆哮的。
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对着空无一人的黑夜,咆哮着那些无法宣泄的悲恸和愤怒。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偏偏是她。
然后,我就冲了下去,冲进了那片她生前最爱盯着看的菜地。
姜大爷的菜地,种得比公园的花圃还用心。
我妈生前,就爱搬个小马扎坐在阳台上,一边择菜一边看。
“你看老姜,又在给他的宝贝疙瘩们浇水了。”
“你看老姜那黄瓜,长得比你胳膊还粗。”
“林墨啊,你说老姜是不是给那几棵辣椒喂了什么灵丹妙药,怎么就那么精神?”
她嘴里念叨着,眼里带着一点点羡慕,一点点笑意。
而我,亲手毁了这一切。
在埋葬了她的泥土还未干透的时候。
胸口那股滞涩的、名为“愧疚”的东西,终于压倒了所有情绪。
我得去道歉。
我换了件衣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像个游魂。
也好,这副鬼样子,去道歉,显得更有诚意。
姜大爷住我对门,就隔着一条走廊。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那扇熟悉的、贴着一个倒过来的“福”字的门前。
手抬起来,却怎么也敲不下去。
我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我妈没了,我心情不好,所以踩了您的菜地”?
这听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正当我犹豫不决,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姜大爷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字背心,手里拿着一把小喷壶。
他比我妈小几岁,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
此刻,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更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
那眼神,看得我心里发毛。
“姜……姜大爷。”我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嗯。”他应了一声,侧了侧身子,“进来吧。”
我跟着他走进屋。
屋里一股淡淡的艾草味,混着泥土的清新。
他家的陈设很简单,老旧的家具擦得一尘不染,阳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绿意盎然。
和我家那空荡荡的、只剩下灰尘的阳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坐。”他指了指沙发。
我局促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判的小学生。
他没看我,径直走到厨房,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玻璃杯壁上还挂着水珠。
“大爷,我……”我终于鼓起勇气,“昨天晚上,您那片菜地……是我干的。”
我说完,低下了头,准备迎接他的雷霆之怒。
骂我一顿,或者让我赔钱,我都认。
然而,预想中的暴风雨没有来临。
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偷偷抬眼,看到姜大爷正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默默地擦拭着他那个心爱的小喷壶。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我知道。”
许久,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我愣住了。
他知道?他昨天晚上就知道了?那他为什么不出来骂我?
“你心里堵得慌。”他没看我,眼睛还盯着手里的活计,“堵得慌,总得有个地方出气。”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以为他会说“你堵得慌就可以毁我东西吗”,我以为他会说“你妈没了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他没有。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于陈述的语气,说出了我内心的窘迫。
“我……我赔您。”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您说多少钱,我都赔。”
姜大爷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但清明的眼睛,第一次直直地看向我。
“你赔不了。”
我心里一沉。
完了,这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他是不是觉得我妈走了,没人给我撑腰了?
一瞬间,那些市井小民的算计和提防,在我心里生了根。
“那些番茄,是你妈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的。”
姜大爷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开春的时候,我翻地,你妈就在阳台上喊,‘老姜,今年准备种点啥?’我说种番茄,她说好,番茄好,我们家林墨最爱吃番茄炒蛋。”
“出了秧子,她说,‘老姜,你这秧子怎么蔫了吧唧的,是不是水浇少了?’我说不会,这是刚缓过来。”
“开了花了,她又说,‘老姜,你这花开得真热闹,今年肯定大丰收。’我说借你吉言。”
“结了小果子,青青的,像小指甲盖那么大。她每天都要看好几遍,比我还上心。她说,‘等红了,我第一个买,给我家林墨做番茄打卤面。’”
姜大爷一句一句地说着。
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母亲坐在阳台上的样子。
她穿着那件洗得褪色的碎花围裙,手里拿着一把青菜,眯着眼睛,对着楼下的那片绿意,笑得一脸褶子。
那些我从未在意过的、被我当成耳边风的唠叨,此刻,却像一把把小刀,凌迟着我的心。
我以为她只是在看风景,在打发无聊的时间。
我不知道,她在看的,是我的番茄炒蛋,是我的番茄打卤面。
是她对我那份,藏在柴米油盐里的,笨拙的爱。
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滚了下来。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想让自己哭出声。
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在邻居面前哭,太丢人了。
姜大爷没劝我,也没递纸巾。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等我那阵汹涌的悲伤,稍微平息了一些。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卧室里。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把那个布包,轻轻地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这个,你妈留下的。”
我愣住了,伸手,颤抖地解开那个布包。
里面,是一个笔记本。
那种最老式的、牛皮纸封面的、厚厚的笔记本。
封面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四个角都卷了起来。
我认得这个本子。
这是我上初中时,学校发的,我嫌它丑,用了一页就扔在了书柜顶上,再也没碰过。
它怎么会在这里?
我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母亲那熟悉的、有点歪歪扭扭的字迹。
日期,是十五年前。
“今天,林墨上初三了,发了新本子。他好像不喜欢,回来就扔柜子顶上了。也好,正好给我用。我的那个记账本,快写满了。”
我浑身一震。
这不是记账本。
这是……
我往下看去。
“2008年5月12日,晴。
今天厂里开会,说效益不好,可能要裁员。我心里慌得很。林墨马上要中考了,正是花钱的时候,可千万不能是我。晚上回家,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看他吃得香,我这心啊,才算落回肚子里一点。”
“2008年6月20日,大雨。
中考成绩出来了,林墨考得不错,能上市重点。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他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他,就盼着他有出息。晚上去老姜家菜地里掐了一把韭菜,给他包了三鲜馅的饺子。老姜没收我钱,还多给了我两个西红柿,真是个好人。”
“2008年9月1日,晴。
高中开学了。校服,学费,伙食费,加起来是一大笔钱。我的工资,有点紧。晚上,偷偷去楼下的废品站,把攒了半年的纸箱子和塑料瓶都卖了,换了三十七块五。回来的时候,怕被林墨看见,绕了个大圈。他现在是高中生了,爱面子,不能让他觉得他妈是个捡破烂的。”
……
一页一页。
一日一日。
全是这种琐碎的、关于柴米油盐的记录。
我像个溺水的人,被卷入了时光的漩涡。
那些我早已遗忘的、模糊的岁月,在母亲的笔下,变得如此清晰,如此……沉重。
原来,我顺利考上的重点高中背后,是她对裁员的惴惴不安。
原来,我吃得满嘴流油的庆功饺子背后,是邻居的慷慨和她的精打细算。
原来,我穿着崭新校服走进校门时那点可笑的虚荣心背后,是她在夜色里,弯腰驼背,为一个废品站老板,低声下气。
这些,我通通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那段时间,我迷上了打游戏,总是嫌她唠叨,嫌她给的零花钱少。
我甚至,因为她没给我买最新款的球鞋,跟她大吵了一架,一个星期没跟她说话。
日记里也写了。
“2009年3月5日,阴。
林墨因为一双鞋,跟我生气了。我知道,同学都有,他没有,心里肯定不舒服。可是,一双鞋要好几百,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多少。我跟他解释,他不听,把门摔得震天响。我心里难受,不是因为他冲我发火,是气我自己没本事,让儿子受委屈。”
“2009年3月12日,晴。
发工资了。咬咬牙,去商场给林墨买了那双鞋。售货员看我的眼神,有点怪。可能是我穿得太寒酸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林墨高兴就行。晚上他回来,看到鞋,愣了半天,没说话,把鞋拿进屋了。半夜,我起来上厕所,听见他屋里有声音,偷偷一看,他正抱着那鞋,在被窝里偷偷地笑。我这心啊,一下子就满了。”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把脸埋在手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了多日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
那不是悲伤,是悔恨。
是锥心刺骨的悔恨。
我这个混蛋。
我这个眼瞎心盲的混蛋!
我只看到了我脚上那双崭新的、让我能在同学面前昂首挺胸的球鞋。
却从来没想过,这双鞋,是用她多少个日夜的辛劳,多少次低声下气的忍耐,换来的。
我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对她说过。
姜大爷默默地递过来一个毛巾,热的。
我接过来,胡乱地在脸上一通乱抹。
“她……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您?”我哽咽着问。
“她说,她这辈子,没什么能留给你的。钱,没攒下多少。房子,也是个老破小。她怕她走了,你心里会怨她。”
姜大eyer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
“她怕你只记得她是个唠叨、抠门、没本事的老太婆。她想让你知道,她是怎么一步一步,把你拉扯大的。”
“她自己,不好意思给你。就托我,说等她哪天不在了,找个机会,交给你。”
“她说,也许你看完了,就不会那么气她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气她?
我有什么资格气她?
该被千刀万剐的,是我自己。
我继续往下翻。
日记的内容,从我的高中,到我的大学,再到我工作。
“2012年7月15日,雷阵雨。
林墨考上大学了,还是北京的重点大学。通知书寄来的那天,我举着那张纸,在屋里转了十几圈,笑着笑着就哭了。我跟老姜说,你看,我家林墨,出息了。老姜也替我高兴,把他种的最好的一个大西瓜,抱了过来。我把西瓜最中间那一块,留给了林墨。他吃得那么甜,我看着,比我自己吃都甜。”
“2012年8月28日,晴。
明天,林墨就要去北京了。我给他收拾行李,把能想到的都给他装上了。棉被,褥子,厚衣服,怕北京冷。还有他爱吃的辣酱,我亲手做的。他嫌我烦,说学校什么都有,不用带这么多。可我总觉得,外面的东西,哪有家里的好。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缝在他内裤的口袋里。他一个大小伙子,出门在外,身上没钱,我不放心。”
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
我记得我当时是怎么不耐烦地把她塞过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拿。
“妈!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带棉被上学啊!”
“妈!北京什么买不到啊,你给我带一罐辣酱,死沉死沉的!”
“妈!你能不能别这么啰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我也记得,到了学校,当我看到北方同学那厚实的棉被,当我吃着食堂里淡出鸟味的饭菜时,我是多么想念我妈塞给我的那些“累赘”。
更记得,当我因为和同学出去玩,花光了生活费,窘迫地准备去借钱时,无意中摸到了内裤口袋里那个硬邦邦的、被缝得歪歪扭扭的钱袋子。
那一刻,我在宿舍里,哭得像个傻子。
可我,还是没有跟她说。
我只是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妈,我钱收到了。”
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我这个不孝子。
“2016年6月30日,阴。
林墨毕业了,留在了北京。他说大城市机会多。我知道,他是想多挣点钱,让我过上好日子。可我不想他那么累。北京的房价多贵啊,他一个人,什么时候能熬出头。我劝他回来,他不听。电话里,我们吵了一架。他说我不理解他。我怎么会不理解呢,我只是……心疼他。”
“2018年10月2日,晴。
林墨谈了个女朋友,照片发过来了,是个很漂亮的城里姑娘。我心里又高兴,又有点失落。他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我这个当妈的,也该退场了。就是不知道,那个姑娘,会不会嫌弃我们家这个条件。”
“2021年5月10日,小雨。
林墨说,要带女朋友回来。我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把家里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窗帘、床单,全都换了新的。还去学了几个新菜。老姜看我忙得团团转,笑我,说我像要迎接国家领导人。我跟他说,这可比迎接领导人重要多了。”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全是空白的页面。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姜大爷。
“那次之后,她就没再写了。”姜大爷的眼神有些黯淡,“她说,她病了,手没力气,写不了了。”
病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那次回来的情景,历历在目。
我带着当时的女朋友,第一次回家。
我妈确实准备得像国宴一样,满满一大桌子菜。
她一直在笑,给我们夹菜,问长问短,热情得有些过分。
女朋友有点不适应,私下跟我抱怨,说我妈太“市井”,没有边界感。
我也觉得我妈那天有点反常,太想表现了。
临走的时候,我妈塞给我一个红包,厚厚的一沓。
她说:“这是给你们的改口费,妈没本事,就这么多了,别嫌少。”
我没要。
我觉得,我一个在北京月薪几万的白领,回来啃老,太丢人了。
我们为此在门口争执了很久。
最后,我几乎是发着火,把红包摔回了她怀里。
“妈!我有钱!我不需要你的钱!你把钱留着自己看病吃药!”
我说完,就拉着女朋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甚至没回头看她一眼。
我以为,那句“看病吃药”只是我情急之下,随口说出的一句气话。
我从来没想过,她,真的病了。
“她是什么病?”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肝癌。晚期。”
姜大爷的三个字,像三把尖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
肝癌……晚期……
怎么可能?
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每次打电话,她都说自己身体好得很,吃得香睡得着,让我别担心。
过年我给她钱,她总说自己有退休金,用不着。
她……她怎么能……
“查出来的时候,就是晚期了。医生说,没多少日子了。”
姜大爷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不让住院,说浪费钱。就开了点止疼药回家。她说,要把钱省下来,给你。她说,你在北京买房子,要花很多钱。”
“她疼得厉害的时候,就在床上打滚,把嘴唇都咬破了。可只要你一打电话过来,她马上就坐起来,装作没事人一样,笑呵呵地跟你说话。”
“有好几次,我听见她在屋里疼得直哼哼,想进去看看。她都把我堵在门口,不让我进。她说,‘老姜,求你了,别告诉林墨。他工作忙,压力大,不能再让他分心了。’”
“她临走前几天,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把我叫到床边,把这个本子交给我。她指了指你,又指了指本子,眼睛里全是眼泪。我知道她的意思。”
“她不是怕你怨她。”
“她是怕你,像她一样,后悔。”
后悔。
这两个字,像一颗子弹,击穿了我最后的防线。
我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我哭我瞎了眼,没看出她日益消瘦的脸庞,没听出她电话里竭力掩饰的虚弱。
我哭我狼了心,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因为可笑的自尊心,跟她怄气,对她发火。
我哭我不是人,她用生命为我铺路,我却觉得她是我路上的绊脚石。
我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不孝的儿子。
我以为我努力工作,拼命挣钱,就是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以为我每次回家,给她买那些昂贵的、她从没用过的保健品,就是孝顺。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她想要的,也许只是我能多陪她说说话,听她唠叨唠叨菜市场的菜价。
她想要的,也许只是我能别那么不耐烦,好好吃完她做的一顿饭。
她想要的,也许只是在我跟她发火之后,能对她说一句,“妈,对不起。”
可是,我没有。
一次都没有。
现在,我想说了,想做了。
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句被说了千百遍的话,原来,不是一句忠告,而是一句,最恶毒的诅咒。
我在姜大爷家,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哭到最后,眼泪都干了,只剩下空洞的、撕心裂肺的疼。
姜大爷一直陪着我,没说话,只是时不时地,给我换一杯热水。
天快黑的时候,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把那本被我的眼泪浸湿的日记,小心翼翼地,重新用蓝布包好,揣进怀里。
那里,贴着我的心脏。
我站起身,对着姜大爷,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爷,谢谢您。”
这一声谢谢,是替我自己说的,也是替我妈说的。
谢谢他,在我妈最后的日子里,给了她邻里之间最温暖的陪伴。
谢谢他,让我这个不孝子,有机会,重新认识我的母亲。
姜大爷摆了摆手,“谢什么。我跟你妈,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再说,我也没做什么。”
他顿了顿,看着我,“人死不能复生。你妈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一直这样消沉下去。”
“好好过日子,才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走出姜大爷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暖黄色的光,洒在我身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家门。
那个我曾经急于逃离的、觉得充满了束缚和唠叨的家。
此刻,我却那么想推开它。
想看到厨房里,那个为我忙碌的、瘦小的身影。
想听到客厅里,那句熟悉的、带着点埋怨的呼喊:“林墨,洗手吃饭了!”
可是,没有了。
永远都没有了。
我回到家,没有开灯。
在黑暗里,我摸索着,走到了阳台。
我妈以前最喜欢坐的那个小马扎,还在原来的位置。
我坐了下来。
从这里看下去,正好能看到姜大爷的那片菜地。
那片被我踩得一塌糊涂的菜地。
在夜色里,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片狼藉的黑影。
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了床。
我去了花鸟市场,买了最好的营养土,买了各种蔬菜种子。
番茄,黄瓜,辣椒,韭菜……
全是我妈在日记里,提到过的,她喜欢看的那些。
然后,我扛着工具,敲开了姜大爷的门。
他看到我,一点也不惊讶。
“大爷,我来,帮您把菜地翻了。”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进屋,拿出了他自己的那套工具。
我们俩,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儿子,就在那片被毁坏的土地上,开始劳作。
我们把那些被踩断的秧苗,一棵棵地拔出来,清理掉。
我们把板结的泥土,一锄头一锄头地,重新翻松。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滴进泥土里。
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从来没干过这种农活,笨手笨脚,很快就腰酸背痛。
可我没有停。
每刨开一块泥土,我心里那份坚硬的、冰冷的悔恨,就好像也跟着松动了一分。
我好像能理解,我妈为什么那么喜欢看这片菜地了。
看着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你的照料下,发芽,长叶,开花,结果。
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希望。
一种,对生命的,最朴素的敬畏和热爱。
这不就是她对我做的事情吗?
我也是一颗种子。
她用她全部的爱,全部的心血,来浇灌我,让我成长。
她看着我,一点一点地,长成一个她所期望的、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果实”。
而她自己,却像那些滋养了土地的落叶一样,悄无声息地,腐烂了,消失了。
我们干了一整天。
傍晚的时候,那片狼藉的菜地,终于被我们重新整理成了一畦畦整齐的土地。
我把新买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撒了进去。
然后,提着水桶,一遍一遍地,浇灌着。
看着那些湿润的、散发着新生气息的泥土,我心里那块空了许久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点点。
姜大爷站在我身边,递给我一根烟。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
他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
“你妈,她其实……”姜大爷的声音在暮色里有些飘忽,“她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我愣住了,转头看他。
“我跟你妈,是一个厂的。那时候,我们都才二十出头。”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在看很远很远的过去。
“那时候的她啊,是厂里的一枝花。爱笑,爱唱歌,还会画画。我们厂里宣传栏的板报,都是她画的。画得可好了,跟真的一样。”
画画?
我妈会画画?
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在我的记忆里,我妈就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点粗糙的家庭妇女。
她的手,因为常年操持家务,变得粗糙、干裂。
我无法把那双手,和握着画笔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她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去考美院。她说她想当个画家。”
姜大爷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怀念,和一丝怅然。
“后来,她认识了你爸,然后,就有了你。”
“再后来,你爸走了。她一个女人,带着你,还要上班。画画的那些东西,就都被她收起来了。她说,画画又不能当饭吃,填饱你这张小嘴,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心脏,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母亲,曾经有过这样一个,闪闪发光的梦想。
一个,被我这张“小嘴”,给吃掉的梦想。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疯了一样,开始翻箱倒柜。
终于,在那个落满了灰尘的床下,我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
我没有钥匙。
我用锤子,把锁砸开了。
箱子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房产地契。
只有一沓沓,已经泛黄的画纸。
还有几支,已经干涸的画笔。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画纸。
上面画的,是一个穿着工装的年轻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画纸的右下角,有两个娟秀的签名:苏梅。
是我妈的名字。
我一张一张地往下翻。
有工厂的速写,有邻居的肖像,有窗台上的小花……
她的笔触,细腻,温柔,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二十出众头的、名叫苏梅的姑娘。
她还没有被生活的重担压弯脊梁。
她的眼睛里,还有光。
她的心里,还有梦。
画纸的最后,是一张没有完成的素描。
画的是一个婴儿。
在襁褓里,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嘟着,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我知道,那是我。
这张画,她只勾勒了一个轮廓,就再也没有动过笔。
也许,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画卷里,主角,就从她自己,换成了我。
而她,甘愿,退居幕后,做一个,为我涂抹色彩的、沉默的执笔者。
我抱着那个小木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夜未眠。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向北京的公司,递交了辞呈。
同事和领导都无法理解。
他们说,我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这个时候走,太可惜了。
我知道他们说得对。
可是,那些所谓的功成名就,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前半生,都在拼命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逃离我母亲。
我以为外面的世界,才是海阔天空。
现在我才明白,有她在的地方,才是家。
才是,我灵魂的根。
现在,她不在了。
我要替她,守着这个根。
我把北京的房子卖了。
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心疼和不舍。
拿到那笔钱的时候,我心里很平静。
我用这笔钱,把家里的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
我把我妈的那些画,一幅一幅地,都装裱了起来,挂在了墙上。
我把那个她没画完的、我的婴儿素描,摆在了我的床头。
每天早上醒来,我第一眼就能看到。
就好像,她还在看着我。
然后,我报了一个绘画班。
从最基础的素描开始学起。
我的老师,是一个比我还小的年轻人。
他总说我,没有天赋。
他说我的手太僵硬,线条画得太死板。
我只是笑笑,不反驳。
我当然知道我没有天赋。
我不是为了当画家。
我只是想,走一遍她曾经走过的路。
我只是想,离她的那个梦想,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没有再去找工作。
我就守着这个家,守着那片菜地。
我和姜大爷,一起给菜地浇水,施肥,除草。
看着那些种子,在我们手下,破土,发芽,一天天长大。
那种感觉,很奇妙。
很平静,很踏实。
春天的时候,番茄秧子开花了,黄色的小花,一簇一簇,很热闹。
姜大爷说:“你看,你妈要是能看到,该多高兴。”
我点了点头,眼眶有点热。
夏天的时候,番茄红了。
一个个,饱满,圆润,挂在枝头,像一盏盏小灯笼。
我摘下了第一个熟透的番茄。
没有拿去炒蛋,也没有拿去做打卤面。
我把它,带到了我妈的墓前。
我把那个红得发亮的番茄,轻轻地,放在她的墓碑前。
“妈,番茄红了。”
“是咱们家的番茄。”
“您看着它长大的。现在,它熟了。”
“您尝尝,甜不甜。”
我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墓碑上,是她的一张黑白照片。
还是那张,她年轻时,在向日葵花田里的照片。
我特意选的。
照片里的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
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她能变回那个爱笑、爱唱歌、爱画画的姑娘。
再也不用为了谁,去放弃自己的梦想。
再也不用为了谁,去忍受生活的苦。
我跪在墓碑前,把我最近画的画,一张一张地,拿给她看。
画得很拙劣。
有我们家楼下的菜地,有姜大爷,有那只总来讨食的流浪猫……
还有一幅,是我对着镜子,画的我自己。
画里的我,穿着工装裤,戴着草帽,皮肤晒得黝黑,正在菜地里浇水。
嘴角,是带着笑的。
“妈,您看,这是我。”
“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没有在北京那么累了,也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了。”
“每天,种种菜,画会儿画,日子过得挺慢,也挺安心的。”
“您……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还有,妈……”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句迟到了十几年的话,郑重地,说了出来。
“对不起。”
“还有……”
“我爱您。”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
照片里,母亲的笑容,仿佛,更加温柔了。
我从墓地回来,姜大爷正在菜地里忙活。
他看到我,直起腰,冲我招了招手。
“林墨,过来搭把手!”
我走过去,看到他正在搭一个架子。
“这是干嘛?”
“给黄瓜搭个架子,让它们往上爬。”他一边说,一边用绳子把竹竿绑紧,“不然,都趴在地上了,长不好。”
我哦了一声,也拿起绳子,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绑着。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泥土的芬芳,混着青草的气息,钻进鼻子里。
不远处,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这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有烟火气。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正地活过。
以前在北京,我活在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机器里。
我是一个零件,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追逐着那些虚无缥缈的指标和业绩。
我以为那就是生活。
现在我才知道,那只是生存。
真正的生活,是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能闻到泥土的味道,能听到风的声音。
是能把自己的爱,倾注在一片土地上,然后,静静地,等待它开花结果。
就像我母亲,她用一生,倾注了对我的爱。
而我,是她这辈子,结出的,唯一的,或许并不完美的果实。
但她,一定,从不后悔。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悔恨,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托了起来。
它还在。
但它,不再只是痛苦。
它变成了一种力量。
一种,让我,要好好活下去的力量。
我要带着她的那份爱,带着她的那个未完成的梦,连同我的这份悔恨,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大爷,”我一边绑着绳子,一边开口,“等这批菜收了,我想把这块地,种满向日葵。”
姜大爷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
“向日葵?”
“嗯。”我点了点头,笑了,“我妈,她最喜欢向日葵了。”
姜大爷也笑了。
他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好。”他说,“就种向日葵。”
“种一大片,到了秋天,开得金黄金黄的,让她在天上,也能看见。”
我抬起头,看向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天空。
云朵,被镶上了一道道温暖的边。
我知道,她在看。
她一定,在看着我。
用她那双,我从未真正读懂过的、充满了爱与温柔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