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混杂着清晨早点铺飘来的油烟味,还有不远处马路上汽车轮胎碾过柏油路面的焦灼气息。
六月的天,像一口倒扣的蒸锅,把整个城市都焖得湿热。
空气里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混杂着清晨早点铺飘来的油烟味,还有不远处马路上汽车轮胎碾过柏油路面的焦灼气息。
这一切,都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考场门口拉起了警戒线,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像是退潮后被困在沙滩上的鱼群,焦躁地摆动着,却又无处可去。
家长们的脸上挂着比考生还紧张的神情,手里的蒲扇摇得飞快,却扇不走眉宇间的忧虑。
林乔就站在我面前,她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今天穿了我们一起买的那件浅蓝色连衣裙,裙摆被风吹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一片即将远航的帆。
她攥着我的手,掌心潮湿而温热。
“别怕。”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星光,是那种只有在盛夏的夜空才能看到的,明亮又干净的星光。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我的手心。
“给你的。”
我低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能感觉到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的东西。
是块橡皮。
我不用拆开也知道。
“我们说好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心里的湖,荡开一圈圈涟漪,“带着它,就像我们一起在战斗。”
我用力捏紧了那块橡皮,指甲几乎要嵌进牛皮纸里。
那块橡皮的轮廓,隔着纸,烙在我的掌心,有点硌人。
我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努力让这个笑容看起来和平时一样,灿烂,又带着一点点傻气。
“好。”我说。
声音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沙哑得厉害。
她没察觉,只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帮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我嗯了一声,转身,随着人流走向那个决定我们未来的铁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软绵绵的,不真实。
手心里的那块橡皮,却越来越重,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几乎要握不住。
我能感觉到林乔的目光,像两道细细的线,一直牵在我背后。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所有的决心都会在看到她眼睛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走到考场教学楼门口的垃圾桶旁边时,我停下了脚步。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老师的叮嘱,同学间的加油打气,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花香、油烟和焦躁的空气,猛地灌进我的肺里,呛得我有点想咳嗽。
然后,我摊开手。
牛皮纸被汗水浸得有些软了,紧紧贴着那块橡皮。
我没有打开它,只是那么看着它,看了大概有十秒钟。
然后,我手腕一扬,把它丢进了那个绿色的,张着大嘴的垃圾桶里。
它落下去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咚”。
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声惊雷,在我心里炸开。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背后那两道牵着我的线,猛地断了。
我下意识地回头。
林乔还站在原地,隔着十几米的人群,她脸上的表情,我看得清清楚楚。
先是错愕,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停下。
然后是疑惑,她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寻找我丢掉了什么。
最后,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垃圾桶上时,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变成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震惊、不解和深深伤害的苍白。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喊我,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只是那么站着,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
周围的人流推着我往前走,我被动地进了考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监考老师开始宣读考场纪律,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的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有林乔最后那个眼神,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眼前反复播放。
我知道,她急了。
她一定觉得我背叛了我们的约定,背叛了我们的友谊。
可她不知道,我丢掉的不是一块橡-皮,而是我自己的未来。
是为了成全她的未来。
***
我和林乔的友谊,是从一碗泡面开始的。
高一那年,我们都被分在了重点班,班里的学生,要么是削尖了脑袋往里挤的尖子生,要么是家里有背景的富家子弟。
我和林乔,属于前者。
我们都来自小镇,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扎着最简单的马尾,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普通女孩。
我们的家境也差不多,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每一分钱都花得小心翼翼。
所以,当别的同学在晚自习后结伴去吃烧烤、喝奶茶时,我和林乔总是默默地回到宿舍,拿出各自的泡面。
那个时候的宿舍,一到晚上十点半就会准时熄灯。
我们俩就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盘腿坐在各自的床上,用开水把面泡开。
热气氤氲上来,带着廉价却诱人的香气,在小小的宿舍里弥漫开来。
有一次,我的那包泡面调料撒了,只剩下一块光秃秃的面饼。
我正对着那碗清汤寡水的面发愁,林乔把她的泡面推了过来。
“一起吃吧。”她说。
她的那碗是红烧牛肉面,里面有两片小得可怜的脱水牛肉。
她用叉子,小心地把其中一片,也是最大的一片,拨到了我的碗里。
我看着那片在清汤里慢慢舒展开来的牛肉,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从那天起,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起在清晨的操场上边跑边背单词,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我们一起在午休时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刷题,阳光透过窗户,在书页上洒下金色的光斑。
我们一起在深夜的宿舍里,打着手电筒,分享彼此的小秘密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们的目标出奇地一致:考上那所南方的,以拥有巨大樟树林而闻名的大学。
我们在学校的宣传册上看到过那所大学的照片,高大的樟树遮天蔽日,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照片里的学生,穿着白衬衫,骑着单车,在林荫道上穿行,脸上洋溢着自信而从容的笑容。
那样的场景,对于当时被题海和考试压得喘不过气的我们来说,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们一定要考上。”林-乔说,她的眼睛里闪着光。
“嗯,一定。”我重重地点头。
这个约定,成了我们枯燥的高中生活里,最亮的一束光。
***
那块橡皮的来历,要追溯到高三的一次模拟考。
那次考试,我发挥失常,成绩掉到了班里中下游。
而林乔,依旧稳居前三。
拿到成绩单的那天,我躲在宿舍里哭了一整天,晚饭也没吃。
林乔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着我。
晚上,她拉着我去了学校后山。
后山是我们俩的秘密基地,那里有一片小小的草坪,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满天的星星。
那天晚上没有星星,月亮也被乌云遮住了。
我们在草坪上坐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山风吹过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有点凉。
“你知道吗,”林乔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我小时候,听我奶奶说,有一种东西叫‘运气石’。”
我没作声,只是听着。
“她说,每个人一生中的好运气是有限的,就像一个装满了水的瓶子。有的人一出生瓶子就很大,有的人就很小。但不管大小,用一点,就少一点。”
“所以,聪明的人,会把好运气攒起来,用在最关键的时候。”
她转过头,看着我,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神显得格外认真。
“这次模考,你就当是把坏运气都用掉了。把好运气,都攒到高考那天。”
我被她这套理论逗笑了,心里的郁结也散了一点。
“你从哪听来的这些歪理?”
“我奶奶说的。”她很严肃地强调。
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块很普通的,白色的4-B橡皮,上面印着一只蓝色的小海豚。
“这是什么?”我问。
“运气石。”她说得一本正经,“我管它叫‘运气橡皮’。从今天起,我们每次考试都带着它。把我们俩的好运气,都存到这里面去。”
“然后呢?”
“然后,高考的时候,我们把它掰成两半,一人一半带进考场。这样,我们俩的运气加在一起,就天下无敌了!”
她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清冷的光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
看着她明亮的笑脸,我心里最后一点阴霾也烟消云散了。
我知道这很傻,很幼稚,但那一刻,我愿意相信。
我相信这块小小的橡-皮,真的能储存我们的运气,承载我们的梦想。
从那天起,这块“运气橡皮”就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每次大大小小的考试,我们都会把它带在身上。
我们从不真的用它来擦字,只是在考试前,会像举行某种神秘仪式一样,一人握着它的一头,默默地在心里祈祷。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我的成绩渐渐稳定了下来,虽然再没能冲到顶尖,但也一直保持在重点线的安全区内。
而林乔,则是一如既往地优秀,像一颗永远不会坠落的星星。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高考前夕。
那段时间,整个学校都笼罩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氛围里。
走廊里,没有人再大声说笑,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疲惫和焦虑。
教室里,除了老师讲课的声音,就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我和林乔见面的时间也变少了。
我们不再一起吃饭,不再一起去图书馆,所有的时间都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块,用来背书,刷题,做最后的冲刺。
只有在深夜,我们回到宿舍,才能有片刻的喘息。
高考前一天晚上,学校提前放了学。
我和林乔一起整理书本,准备把它们搬回家。
三年的书本和试卷,堆起来像两座小山。
“明天,就要解放了。”林乔一边把书装进纸箱,一边说。
她的语气很轻松,但我看到她鬓角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是啊,解放了。”我附和着,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讨论题目,也没有互相加油打气。
我们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
空气里有一种离别的味道。
快熄灯的时候,林乔突然走到我床边,把一个小小的,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你拿着。”
我接过来,是那块“运气橡皮”。
“不是说好了一人一半吗?”我问。
“不了。”她摇摇头,笑了笑,“我的运气,已经够用了。你比我更需要它。”
“你拿着吧,把我们两个人的运气,都带进考场。”
她说完,就爬上了自己的床,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捏着那块橡皮,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它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很久以前,被我们刻意遗忘了的事。
那是在高二的时候,我们学校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学长,他不仅成绩好,篮球也打得棒,是全校女生的偶像。
所有人都觉得,他肯定能考上全国最好的那两所大学之一。
我和林乔也很崇拜他,经常偷偷跑去看他打篮球。
我们觉得,他就是我们想要成为的那种人,闪闪发光,前途无量。
可是,高考成绩出来,他落榜了。
以一分之差,与他梦想的大学失之交臂。
我们听说,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星期,不吃不喝。
后来,他去复读了。
第二年,他考上了,但不是他最初梦想的那所。
从那以后,我们就很少再听到他的消息。
他就像一颗流星,在我们头顶的天空绚烂地划过,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这件事,对我和林乔的触动很大。
我们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努力不一定有回报,原来梦想是那么脆弱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们在后山的草坪上,聊了很久。
“你说,是不是一个人的期望太高了,老天爷就会嫉妒,故意不让他实现?”林乔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也许,”她自言自语道,“我们不应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就像一个篮子,不能放太多鸡蛋,不然摔了,就全碎了。”
“我们的梦想也是。我们俩,只要有一个人能考上那所大学,就算是我们一起成功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和决绝。
我当时没有完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但现在,当我握着这块承载了我们俩全部“运气”的橡皮时,我突然懂了。
林-乔,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她觉得,她的运气已经足够,她想把剩下的,都给我。
可她不知道,我心里的那个篮子,已经装不下了。
我害怕。
我害怕自己会成为那个摔碎的篮子,辜负她所有的期望。
我更害怕,如果我失败了,她会比我还难过。
我们的梦想,不能全碎。
必须有一个人,去到那片樟树林下,替我们看一看那里的阳光。
而那个人,必须是她。
她是那么优秀,那么努力,她值得最好的未来。
我不能成为她的拖累,哪怕是以“运气”的名义。
所以,在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做出了那个决定。
我丢掉了那块橡皮。
我把它,连同它所承载的,属于我的那一份梦想和运气,一起丢掉了。
我把所有的好运,都留给了她。
我希望她能带着我们两个人的力量,轻装上阵,飞向那片她向往已久的天空。
至于我,没关系。
我可以在地面上,仰望着她飞翔的姿D势。
***
第一场语文考完,我走出考场。
阳光刺眼,晃得我有些晕眩。
我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林乔。
她没有像其他家长一样围上来问考得怎么样,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我。
她的脸色很白,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朝她走过去。
“为什么?”我还没站定,她就开口了。
声音又冷又硬,像冰块一样。
“什么为什么?”我假装不懂。
“那块橡皮。”她死死地盯着我,“你为什么要把它扔掉?”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能告诉她真相。
我不能说,我是为了把所有运气都留给你。
这样的话,听起来太矫情,也太沉重。
她不会信,只会觉得我在找借口。
“我觉得,”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种东西,太幼稚了。高考,还是要靠实力。”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像用一把刀,在自己心上狠狠地划了一下。
我知道,这句话,比任何解释都更伤人。
它否定了我们之间那个幼稚却珍贵的约定,否定了我们一起走过的那段闪亮的日子。
果然,林乔的身体晃了一下。
她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明白了。”她轻轻地说。
然后,她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
她的背影,在拥挤的人潮里,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单。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拐角处。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一下子空了。
接下来的几场考试,我都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
我再也没有见过林乔。
我不知道她考得怎么样,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们之间,好像突然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
我没有带伞,一个人走在雨里。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下来,流过我的脸颊,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全世界抛弃的流浪狗。
回到家,我大病了一场。
发高烧,说胡话,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在梦里,我总是回到那个考场门口。
我看到自己把那块橡皮丢进垃圾桶,然后林乔转身离开。
我拼命地想喊住她,想告诉她真相,可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
每次从这样的梦里惊醒,我都是一身冷汗。
病好之后,我变得沉默寡言。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哪里也不去。
我不敢开手机,不敢上网,我害怕看到任何关于高考,关于林乔的消息。
我像一只鸵鸟,把头深深地埋进沙子里,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一切。
直到出成绩那天。
是妈妈帮我查的分数。
她走进我房间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欲言又止的表情。
“考得……还不错。”她说。
我接过成绩单,看着上面那个不好不坏的分数,心里一片平静。
这个分数,上不了我们约好的那所大学。
但足够我去一所北方的,还算不错的学校。
也好。
我想。
去一个没有她的城市,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也许时间长了,我就会忘了她,忘了那片樟树林,忘了那个被我亲手丢掉的夏天。
那天晚上,我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手机。
铺天盖地的信息涌了进来。
有同学的,有老师的,都在问我考得怎么样。
我一条都没有回。
我点开了林乔的头像。
她的朋友圈,最后一条更新,是在高考前一天。
她发了一张我们俩的合照,是在后山拍的。
照片里,我们笑得像两个傻子。
配文是:我们,顶峰相见。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点开对话框,打了很多字,又一个一个地删掉。
对不起。
祝贺你。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这些话,在指尖盘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语言,在那个被我丢掉的橡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后来,我从同学那里得知,林乔考得很好。
她是市里的文科状元,被我们梦想的那所大学,以最优厚的条件录取了。
所有人都为她高兴,说她是天之骄子,是小镇飞出的金凤凰。
我躲在屏幕后面,看着她在各种采访里侃侃而谈,脸上带着我熟悉的,自信又从容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为她感到高兴,真的。
但同时,也有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失落,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们,终究还是没能顶峰相见。
我们的人生,从那个夏天开始,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
大学四年,我过得不好不坏。
我选了一个很冷门的专业,历史文献修复。
每天的工作,就是和那些泛黄、脆弱的故纸堆打交道。
这个专业很枯燥,也很孤独,但我觉得很适合我。
我喜欢那种沉浸在历史的尘埃里,把破碎的东西一点点拼凑完整的感觉。
就好像,我在修复那些古籍的同时,也在试图修复我自己那颗破碎的心。
我没有再谈恋爱,也没有交到什么知心朋友。
我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我害怕与人深交。
我怕再次付出真心,最后却落得一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我没有删除林乔的联系方式,但我再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我只是偶尔,会像一个偷窥者一样,点开她的朋友圈。
她的大学生活,和我幻想中的一模一样。
参加各种社团,拿各种奖学金,和一群同样优秀的人谈天说地。
她发的照片里,总是有那片熟悉的樟树林。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年轻,飞扬的脸上。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根针,密密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我还在想她。
我会在某个下雨的午后,突然想起我们一起撑着一把伞在雨中奔跑的样子。
我会在图书馆闻到旧书的味道时,突然想起我们一起在角落里刷题的场景。
我会在吃泡面的时候,突然想起她分给我的那片脱水牛肉。
这些记忆,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让我无法呼吸。
大三那年暑假,我没有回家,留在学校的修复室里,帮老师修复一批从古墓里出土的竹简。
那些竹简,因为年代久远,又常年埋在地下,已经变得非常脆弱,稍一用力就会碎成粉末。
我的工作,就是用最专业的工具,最轻柔的手法,把它们清理干净,然后拼接到一起。
那是一个非常考验耐心和毅力的活。
有一天,我正在专心致志地清理一枚竹简上的泥土,修复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我以为是老师,没有抬头。
“同学,你好。”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
我的手,猛地一抖。
手里的镊子,差点戳穿那枚珍贵的竹简。
我僵硬地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林乔。
她剪了短发,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比高中时更高,也更瘦了。
脸上化了淡妆,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和干练。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们隔着一张长长的修复台,遥遥相望。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来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顺便……来看看你。”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问了你的同学。”
我沉默了。
修复室里,只剩下空调运转的嗡嗡声。
“你……过得好吗?”她又问。
“挺好的。”我言不由衷地回答,“你呢?”
“也挺好。”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们之间,好像有千言万语,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僵局。
她走到我的工作台前,看着那些破碎的竹简。
“这就是你的专业?”
“嗯。”
“看起来……很辛苦。”
“习惯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些竹简,但又缩了回去,怕把它们弄坏。
“我听同学说,你一直是一个人。”她说,声音很轻,“你为什么……不交朋友?”
我握着镊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没有为什么。”
“是因为我吗?”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清澈,明亮。
只是,那里面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有悲伤,有迷惘,还有一丝……祈求?
我突然觉得很累。
这些年,我一直活在那个夏天的阴影里。
我用冷漠和孤独,给自己建了一座坚固的城堡,把所有人都关在外面,也把自己困在里面。
也许,是时候该推倒这堵墙了。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说。
我们走在校园里。
北方的夏天,不像南方那么湿热。
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很舒服。
我们并排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脚下石子路发出的沙沙声。
走到了学校的人工湖边,我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把湖面染成了一片金红色。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然后,我们都愣住了,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也带着一丝释然。
“你先说吧。”我说。
她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
“高考那天,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她说,“后来,我想了很久。我觉得,你把橡皮扔掉,肯定有你的理由。”
“只是,我当时太生气,也太伤心了。我觉得你背叛了我们,所以……就一直没有联系你。”
“这几年,我过得并不开心。”
“我考上了我们梦想的大学,走在那片樟树林下,可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交了很多新朋友,他们都很好,很优秀。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像你一样,陪我吃一碗泡面,听我讲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
“我才知道,原来那所大学,那片樟树林,如果没有你,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她说着,眼圈慢慢红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她也和我一样。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着自己,也思念着对方。
“现在,该我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乔,你听我说。”
“高考那天,我扔掉那块橡-皮,不是因为我觉得它幼稚,也不是因为我不相信我们的约定。”
“恰恰相反,是因为我太相信了。”
“我信了你奶奶说的‘运气守恒’理论。我相信那块橡皮里,储存了我们俩全部的好运气。”
“我还记得高二那个学长的事,记得你说,一个篮子不能放太多鸡蛋。”
“我怕,我怕我们俩的梦想都放在我这个篮子里,会一起摔碎。”
“你比我优秀,比我努力,你更应该去那所大学。”
“所以,我把橡皮扔了。我想把所有的运气,都留给你一个人。”
“我希望你,能带着我们两个人的梦想,飞得更高,更远。”
“我只是没想到,我的这个自作聪明的决定,会伤害你这么深。”
“对不起,林乔。真的,对不起。”
我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像把压在心里四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搬开了。
林乔愣愣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颗一颗地滑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那么无声地流着泪。
然后,她突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你这个……傻瓜。”她哽咽着说,“你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傻瓜!”
我也抱住她,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们在夕阳下的湖边,相拥而泣。
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思念,和悔恨,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流淌出来。
我们哭了很久,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红色的晚霞。
***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从高中时的糗事,聊到各自大学里的生活。
好像要把这四年错过的话,都一次性补回来。
我们发现,原来我们都还保留着很多共同的习惯。
比如,都喜欢在睡前喝一杯热牛奶。
比如,都还记得对方的生日和所有的小癖好。
比如,我们都再也没有吃过红烧牛肉味的泡面。
我们聊到深夜,直到宿舍快要关门,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明天,我还能来找你吗?”临走前,林乔问我。
“当然。”我笑着点头。
第二天,她又来了。
她没有让我带她去逛那些著名的景点,而是让我带她去我的修复室。
她看着我用小刷子,一点一点地清理那些竹简上的污垢。
看着我用镊子,把破碎的残片,小心翼翼地拼接到一起。
“我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很有意义。”她说。
“是吗?”
“嗯。你在修补历史的遗憾。”她看着我,眼神很亮,“就像,我们也在修补我们之间的遗憾一样。”
我心里一暖。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都来。
有时候,她会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工作。
有时候,她会给我讲她学校里的趣事,讲她遇到的那些有趣的人。
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就觉得很安心。
她要走的前一天,我们又去了后山。
当然,是她大学里的后山。
我们躺在草坪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夏夜的风,带着青草的香气,轻轻地吹过。
“你知道吗,”林乔突然说,“我报了你们学校的研究生。”
我惊讶地转过头看她。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你啊。”她理所当然地说,“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而且,”她顿了顿,继续说,“我觉得,比起在外面建那些高楼大厦,我好像更喜欢和你一起,修补这些旧东西。”
“我查过了,你们学校的古建筑修复专业,全国第一。”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涨涨的。
“那你……考得上吗?”我故意逗她。
她白了我一眼,“你忘了我是谁了?我可是当年的市状元。”
我们都笑了起来。
笑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惊起了一片萤火虫。
那些飞舞的光点,像天上的星星落入了凡间。
林乔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在车站,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送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橡皮。
一块崭新的,白色的4-B橡皮,上面印着一只蓝色的小海豚。
和当年那块,一模一样。
“这次,”她看着我,笑着说,“我们一人一半。”
她拿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把橡皮分成了两半。
她把其中一半,塞进了我的手里。
“林乔,”我握着那半块橡皮,认真地看着她,“其实,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运气橡皮。”
“嗯?”
“因为,你就是我的运气。”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靥如花。
“你也是我的。”
***
一年后,林乔真的考上了我们学校的研究生。
她成了我的学妹。
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在食堂吃饭。
我们把大学四年错过的时光,一点一点地,都补了回来。
有时候,我们也会吵架,会闹别扭。
但我们再也没有像当年那样,把所有的话都憋在心里。
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坦诚。
我们知道,再坚固的感情,也经不起误会和猜疑的消磨。
研究生毕业后,我们一起留在了学校的修复中心工作。
我负责文献修复,她负责古建筑修复。
我们的工作,依旧很枯燥,很寂寞。
但因为有彼此的陪伴,那些漫长而寂静的岁月,也变得温柔而闪亮。
我们再也不是当年那两个,只能靠一碗泡面来慰藉彼此的贫穷女孩了。
我们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不错的收入,可以在这个城市里,过上体面的生活。
但我们还是会偶尔,买一包红烧牛肉味的泡面,一起分着吃。
每一次,我都会把那片最大的脱水牛肉,夹到她的碗里。
就像很多年前,她为我做的那样。
我们再也没有去过那所南方的,有着巨大樟树林的大学。
我们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个梦想,好像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们渐渐明白,重要的不是去哪里,而是和谁在一起。
只要和对的人在一起,哪里都是最美的风景。
有一年,我们高中的同学搞了一次聚会。
我和林乔一起去了。
在聚会上,我们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大家都在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年就过去了。
有人问起我们当年的事。
“我记得,你们俩当时关系最好,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后来怎么高考后,就没联系了?”
林乔笑了笑,握住了我的手。
“因为,”她说,“我们俩当年打了个赌。”
“什么赌?”大家都被勾起了好奇心。
“我们赌,十年后,我们还能不能像当初一样,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那结果呢?谁赢了?”
林乔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
“我们都赢了。”
是啊,我们都赢了。
我们赢了时间,赢了距离,也赢了当年那个幼稚又固执的自己。
回家的路上,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你说,我们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问她。
“嗯……”她想了想,“大概会是两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吧。”
“那时候,你还会陪我一起修复那些破破烂烂的旧书吗?”
“当然会。”她说,“不过,到时候我的手可能会抖,眼神也不好了,你要多担待一点。”
“我也会的。”我笑着说,“到时候,我帮你扶着放大镜,你帮我穿针引线。”
我们想象着那个画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晚风吹来,带着熟悉的,栀子花的香气。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湿热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
那个夏天,我做了一个现在看来,无比愚蠢的决定。
我丢掉了一块橡皮,也差点丢掉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幸运的是,命运最终还是让我们,以另一种方式,殊途同归。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
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遗憾和错过。
但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穿越时间的洪流,穿过重重的误解和阻碍,最终回到你的身边。
他们会告诉你,别怕,你不是一个人。
他们会像一束光,照亮你前行的路,温暖你余生的岁月。
而林乔,就是我的那束光。
我握紧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知道,这一次,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走过这个夏天,走过未来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直到我们都变成,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