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总的声音从后座传来,清清冷冷的,像她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的表盘,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
“小陈,明天早上八点,去一趟机场。”
林总的声音从后座传来,清清冷冷的,像她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的表盘,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她正低头看着手机,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侧脸的线条很漂亮,但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好的,林总。”我应了一声,把空调的温度又调高了一度。
这辆迈巴赫的隔音效果好得惊人,窗外是晚高峰拥堵的城市,车流像凝固的岩浆,喇叭声此起彼伏。可车内,安静得只剩下我和她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名为“雇主”与“司机”的界线。
我叫陈阳,今年二十三,大学刚毕业。学的专业不好不坏,找的工作不上不下。最后,靠着一个远房亲戚的关系,进了这家公司,给董事长林婉当专职司机。
很多人觉得,给大老板开车,是个美差。钱多,活儿少,车还好。
他们说对了一半。
钱确实不少,一个月一万二,对于我这样的毕业生来说,是天文数字。
但活儿,一点也不轻松。林总是个工作狂,她的时间表精确到分钟。我必须全天候待命,手机二十四小时不能关机。有时候凌晨三点接到电话,就要从出租屋的硬板床上爬起来,赶去几十公里外的别墅区。
最重要的是心累。
我得像个隐形人,不多看,不多问,不多说。林总在车上谈几千万的生意,我得把耳朵当摆设;她偶尔在后座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我也不能递上一杯热水,因为那超出了一个司机的本分。
车子稳稳地停在林总别墅的车库。
“林总,到了。”
“嗯。”她收起手机,推门下车,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又很快消失在门口。
我调转车头,把车停好,然后骑上我那辆停在车库角落的二手电动车,汇入城市的夜色里。
从山顶的富人区,到市中心的老破小,不过四十分钟的车程,却像是两个世界。
我住的地方,是一个九十年代的老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混杂着各家晚饭的油烟味。
推开家门,我妈正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择菜。她的脸色不太好,嘴唇没什么血色。
“回来了?快去洗手,饭马上就好。”她看见我,脸上露出笑容。
“妈,我来吧,您去歇着。”我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菜。
“我没事,坐一天了,活动活动筋骨。”她嘴上这么说,站起来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腰。
我妈有肾病,尿毒症,一个星期要做三次透析。
这是个烧钱的病。
我那一万二的工资,刨去房租和基本生活费,剩下的几乎全都填进了医院这个无底洞。
我爸在老家工地上打零工,赚的也是辛苦钱,寄过来一部分,我们爷俩的钱加起来,也只能勉强维持着我妈的治疗。
医生说,最好的办法是换肾。
可是肾源难等,手术费更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吃完饭,我妈拿出她的记账本,一笔一笔地算着这个月的开销。
“阳阳,这个月透析的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跟你刘姨再借点。”
“够了,妈,您别操心。”我从钱包里抽出两千块钱放在桌上,“公司刚发了奖金。”
我撒了谎。
那不是奖金,是我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每天的午饭就是一个馒头加一瓶水,身上这件外套,穿了三年了。
我妈拿起钱,手指有些颤抖,眼圈红了。
“是妈拖累你了。”
“说啥呢,您是我妈。”我转过身,假装去倒水,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表情。
生活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我们家这台,已经零件老化,全靠我这颗螺丝钉在硬撑。我不敢病,不敢倒,甚至不敢多想未来。
就这样,日复一日。我开着百万豪车,穿行在城市的繁华之中,然后回到我那个狭小但真实的世界里,计算着每一分钱的用处。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再也撑不住,或者,奇迹发生。
那天下午,我照例送林总去一个商务会谈。
回来的路上,车子开到一半,她突然说:“小陈,前面路口靠边停一下。”
我有些意外,这个时间点,她应该直接回公司或者回家。
我把车稳稳地停在路边。
她没有下车,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看了起来。
车里的气氛有些微妙。平时,她要么在打电话,要么在闭目养神,像这样安静地坐着,很少见。
过了大概十分钟,她放下文件,说:“小-陈,你家住哪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从来不问我私人的事情。
“就在……就在附近一个小区。”我含糊地回答。
“带我过去坐坐吧。”她说。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总,我那儿……地方小,也乱,不方便。”我试图拒绝。
“怎么,不欢迎?”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有些语无伦次。
“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在这里不方便。”她看着窗外,补充了一句,“我的车好像有点小问题,正好等你这儿,让维修的人过来看看。”
这是一个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我重新启动车子,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身价上亿的董事长,要去一个普通司机的家里“坐坐”,这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
车子开进我们那个破旧的小区,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邻居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我领着她上了楼,楼道里的灯坏了,光线昏暗。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我甚至不敢看她的表情。
我妈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看见我带着一个陌生女人回来,也愣住了。
这个女人气质出众,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妈,这是我们公司领导,林总。”我硬着头皮介绍。
“林总好,快请坐,快请坐。”我妈显得有些局促,连忙起身,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手。
林总的目光在我家扫了一圈。
房子很小,家具陈旧,墙壁有些斑驳。空气里,还飘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我妈身上,还有客厅桌上放着的那些药瓶和一张透析缴费单上。
她没有流露出任何嫌弃或者意外的表情,只是很平静地对我妈点了点头:“阿姨,您好。”
然后,她看向我,说:“陈阳,我们去你房间谈吧。”
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
我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我的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就占满了。
她走进去,没有坐,只是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晾着的衣服。
“你母亲的病,很严重?”她突然开口。
我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是尿毒症,需要长期透析。”
“手术费要多少?”
“医生说,加上后期康复,大概要五十万。”我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感觉喉咙发干。
她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不再是平时那种冷冰冰的、公式化的眼神。里面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她说。
“林总,您说。”只要不是违法乱纪,能保住这份工作,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需要你,假扮我的侄子。”
我以为自己又听错了。
“什么?”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该叫的外公,他病得很重。”林总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慢了下来,“他一直有个心结,就是我姐姐家的儿子,文文。那孩子从小就不听话,长大了更是在外面惹是生非,好几年没回来看过老人了。老爷子前阵子查出来是肝癌晚期,时间不多了,他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再见文文一面。”
我大概听明白了,但还是不理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真的文文……”
“他回不来。”林总打断了我,“他在国外欠了一大笔钱,被人扣下了。就算回来,以他的德性,也只会把老爷子气得更重。”
“所以,您想让我……”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对。”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让你,代替文文,去见我父亲最后一面。让他安安心心地走。”
房间里一片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这太荒唐了。
让我去骗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
“林总,这……这不行。”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骗人,我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她反问,“你长得和文文年轻时有几分像,年纪也差不多。我会给你所有关于他的资料,让你记住。你只需要过去,叫一声外公,陪他说说话,就可以了。”
“可是……可是万一被拆穿了……”
“不会的。”她很笃定,“我父亲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了,记性也不好。而且,他太想念文文了,只要你出现,他不会怀疑的。”
我还是摇头:“对不起,林总,我真的不能……”
我的道德观,我的底线,都在告诉我,这是错的。
她看着我,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她说出了一句让我无法呼吸的话。
“事成之后,我给你六十万。”
六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六十万,那是我妈的救命钱。
是换肾的手术费,是康复的费用,是她后半生的希望。
我猛地抬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或许还有一丝不忍,但很快就消失了。
“你不需要马上答复我。”她说,“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清楚了,给我打电话。”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
经过客厅时,她对我妈说:“阿姨,打扰了。陈阳是个好员工,公司会考虑他的实际困难的。”
我妈听不懂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谢谢林总,谢谢林总。”
送她下楼的时候,我的腿都是软的。
那辆黑色的迈巴赫已经等在楼下,维修工站在一旁,毕恭毕敬。看来,车子有问题只是个借口。
她上车前,回头看了我一眼。
“陈阳,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是,有时候,善意的谎言,比残酷的真相要好。”
车子开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老旧的居民楼下,心里乱成一团麻。
那三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边是我的良心,告诉我不能这么做。欺骗一个将死的老人,这是多大的罪过?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我爸妈教我做人的道理,都在我脑子里打架。
另一边,是那六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个巨大的诱饵,悬在我的面前。
我只要点点头,我妈就能得救。她不用再每周三次去医院,被那冰冷的机器折磨。她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去公园散步,去跳广场舞。
我偷偷去医院问过医生,他说我妈的身体状况,越早手术越好。再拖下去,并发症会越来越多。
那天晚上,我爸从老家打来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声音很疲惫。
“阳阳,你妈……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
“唉,我这边,工地上催得紧,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钱我给你打过去了,你省着点花。”
我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他常说,人可以穷,但志不能短。做人,要堂堂正正。
我把林总的事,拐弯抹角地跟他说了。我没提钱,只说是一个机会,但需要我说点谎。
我爸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阳阳,咱老陈家,祖上三代都是实在人。昧良心的事,咱不能干。钱没了可以再挣,人的名声要是坏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挂了电话,我心里更乱了。
第二天,我送林总去公司。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能感觉到,她也在等我的答案。
车到公司楼下,我鼓起勇气,说:“林总,那件事……”
“想好了?”她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我还是觉得不妥。”
她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浑浊,但能看出来,他在努力地看着镜头。
“这是我爸昨天的照片。”林-总的声音很轻,“医生说,他可能撑不过这个月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这辈子,最疼的就是文文。文文小时候,是他一手带大的。现在,他每天清醒的时候,嘴里念叨的,都是这个名字。”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老人,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外公。
如果,如果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的亲人,他有这样一个未了的心愿,我会怎么做?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没有遗憾地离开。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我妈已经睡了。
我走到她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因为病痛的折磨,她比同龄人要苍老许多。
我看到她床头柜上放着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笑得没心没肺。
那一刻,我心里的天平,彻底倾斜了。
什么良心,什么道德,什么名声。
在救我妈的命面前,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第三天早上,我给林总打了电话。
“林总,我……我答应您。”
电话那头,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好。下午来我办公室,我把资料给你。”
做出决定之后,我反而平静了下来。
就当是演一场戏吧,我对自己说。一场能救我妈命的戏。
下午,我去了林总的办公室。
她给了我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里面是关于“文文”的一切。
他的全名叫林文,从小到大的照片,上过哪个幼儿园,哪个小学,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有什么口头禅,甚至,他身上哪颗痣在什么位置,都写得清清楚楚。
“你有一周的时间,把这些全部背下来。”林总说,“下一周,我会带你去见我父亲。”
“他……他叫什么?”我问。
“他叫林国栋。”
“我该怎么称呼您?”
“在老爷子面前,叫我小姨。”
“小姨”这两个字,我说出口的时候,感觉舌头都打了结。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像疯了一样。
我白天开车,晚上回家就背资料。
我把林文的照片贴在墙上,每天看着,模仿他的笑容,他的眼神。
我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外公,我回来了。”
“外公,我想你了。”
“小姨,外公今天气色不错。”
每说一句,我都觉得像是在出卖自己的灵魂。
我爸再打电话来,我不敢接。我怕他问我,我怕我一开口,就露了馅。
我妈看我整天神神秘秘的,问我怎么了。
我说公司要搞技能培训,最近比较忙。
她信了,还叮嘱我不要太累,注意身体。
我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心里一阵阵地抽痛。
妈,对不起。你儿子,就要变成一个骗子了。
一周后,林总说,时间到了。
她给我准备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和我平时穿的T恤牛仔裤,完全是两个风格。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林文。”她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我,说。
镜子里的那个人,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头发也精心打理过,看起来确实像个家境优渥的公子哥。
但那不是我。
我感觉自己像是穿上了一层不属于我的皮囊,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去医院的路上,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
车子停在高级私立医院的停车场。
林总递给我一个果篮。
“记住,自然一点。他问什么,你就按照资料上的说。如果遇到不知道的,就说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我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膛了。
病房在顶楼的VIP区。
走廊里很安静,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站在病房门口,我停住了脚步。
我不敢进去。
林总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鼓励,也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推开了门。
病房很大,也很明亮。
一个护工正在给病床上的老人擦拭身体。
老人很瘦,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虚弱。
他听到开门声,缓缓地转过头。
他的目光,越过林总,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准备了一周的台词,全都忘光了。
林总在我身后,轻轻推了我一下。
我往前走了两步,喉咙发紧,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
老人浑浊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文……文文?”
我听到这个名字,身体一震。
林总在我耳边低声说:“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外公。”
老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那是一种,从绝望中看到希望的光芒。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文文……你……你回来了……”
护工连忙扶住他。
林总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爸,您别激动。文文回来看您了。”
我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老人向我伸出他那只干枯的手。
“孩子……快……快过来……让外公看看……”
我机械地走过去,把手递给他。
他的手很凉,皮肤像老树皮一样,没什么力气,但握得很紧。
“像……真像……跟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他喃喃地说。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说的是林总的姐姐,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女人。
“外我……我回来了。”我终于又说出了一句话,声音干涩得不像我自己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涌出了泪水,“外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床边。
他开始问我一些问题。
“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还……还好。”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瘦了……在外面,没好好吃饭吧?”
“没有,我吃得挺好的。”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外公做的红烧肉……还记得吗?”
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资料上的内容:喜食甜,尤其爱红烧肉。
“记得……记得。”
“等外公病好了……再做给你吃……”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笑容。
我的心,却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难受得厉害。
我是一个骗子。
我正在欺骗一个,对我报以最纯粹的亲情的,生命垂危的老人。
那天,我们在病房里待了一个小时。
大部分时间,都是老人在说,我在听。
他说了很多林文小时候的趣事。
说他怎么调皮,怎么淘气,又是怎么在他怀里撒娇。
他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
走出病房,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林总走在我身边,说:“你今天表现得不错。”
我没有回答。
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只有沉甸甸的负罪感。
“他很高兴。”林总又说。
“林总,”我停下脚步,看着她,“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
她也停了下来,看着我。
“陈阳,我问你,你看到我父亲的笑容了吗?”
我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是让他带着这个笑容离开,还是让他带着遗憾和痛苦离开,哪个更好?”
我无法回答。
“有时候,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她说完,径直往前走去。
那天之后,我的人生,进入了一种割裂的状态。
白天,我是陈阳,是林总的司机,是一个为了母亲的医药费而奔波的普通人。
到了晚上,或者某个特定的时间,我就变成了林文,一个富家的外孙,一个承载着老人最后希望的“演员”。
我开始频繁地出入那家高级医院。
有时候是林总带着我去,有时候是她让我自己去。
我渐渐地,演得越来越“自然”。
我会削苹果给林外公吃,会给他读报纸,会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他精神好的时候,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讲他年轻时创业的艰辛,讲林总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妻子,是如何陪他一路走过来的。
他还会跟我讲林总小时候的事。
“你小姨啊,从小就犟。脾气又臭又硬,像我。”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笑意,“但她心是好的,就是不会表达。她是你妈妈的妹妹,你以后,要多替你妈妈,关心她。”
我听着这些,心里五味杂陈。
我看到了一个,和公司里那个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林总,完全不同的林婉。
原来,她也会有脆弱的一面。
原来,她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也并非我看到的那么简单。
有一次,林外公拉着我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盒子。
“文文,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老式的上海牌手表。
“这是我当年,你外婆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他说,“现在,外公把它传给你。希望你以后,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走正道。”
我握着那块冰凉的手表,感觉它有千斤重。
“堂堂正正的人”。
这五个字,像五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不敢收。
“外公,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外公给的,你就得拿着。这是我们林家的东西。”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
回到家,我把那块手表放在抽屉的最深处,不敢再看它一眼。
与此同时,林总履行了她的承诺。
她先给我卡里打了三十万。
“这是定金。”她说,“剩下的,等事情结束了,一次性付清。”
我看着手机短信里那一长串的零,手指都在发抖。
我第一时间,把钱转给了医院,交了我妈手术的预付款。
医生给我妈安排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准备寻找合适的肾源。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妈很高兴,整天笑呵呵的。她以为是公司看我表现好,预支的工资。
她拉着我的手说:“阳阳,你可得好好干,不能辜负了林总对你的信任。”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像刀割一样。
我用一个谎言,换来了母亲的希望。
这个谎言,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我开始害怕。
我怕有一天,这个谎言会被戳穿。
我怕看到林外公失望的眼神,怕看到我妈知道真相后的表情。
我每天都活在一种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
有一次,我做梦,梦见林外公突然从病床上坐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骗子!”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我不再是被动地去扮演一个角色。
我开始主动地去想,这个家庭,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文,那个真正的外孙,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林总和她父亲之间,似乎也有一种隔阂。她每次去看望父亲,都只是站在一边,很少说话。反倒是我这个“假外孙”,和老人更亲近。
我开始观察林总。
我发现,她虽然表面冷漠,但其实很关心她父亲。
她会偷偷问护工,老爷子今天吃了多少饭,睡了多久。
她会在老爷子睡着后,悄悄地给他掖好被角。
这些细节,让我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
她这么做,或许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我开始觉得,我不仅仅是在完成一个交易。
我好像,被卷入了一个复杂的家庭旋涡里。
我不再仅仅是为了钱,而去扮演林文。
我开始,有了一点点……真情实感。
我看到林外公的笑容,会由衷地感到一丝欣慰。
我听到他咳嗽,会下意识地感到担心。
这种感觉让我更加恐慌。
我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我,哪个是虚假的我。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我照例去看望林外公。
林总因为有一个紧急的跨国会议,没有跟我一起来。
我刚走进病房,就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正站在林外公的病床前。
他染着一头黄毛,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T恤,耳朵上还打着耳钉。
他正在跟林外公争吵着什么,声音很大。
“……我不管!我就是没钱了!你必须给我!不然我就去你公司闹!”
林外公被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个……逆子……”
我看到这一幕,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过去,一把推开那个黄毛。
“你干什么!他是病人!”
那个黄毛被我推得一个趔趄,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我。
“你他妈谁啊?敢管老子的事?”
我把他挡在身后,对林外公说:“外公,您别急,我来了。”
林外公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抓着我的手不放。
“文文……文文……”
那个黄毛听到“文文”两个字,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文文?哈哈哈哈!外公,你老糊涂了吧?我才是林文!你看看他,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文文?”
他说着,指着我的鼻子。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就是那个真正的林文。
他回来了。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手脚冰凉。
我能感觉到林外公握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浑浊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那个黄毛,脸上充满了困惑和茫然。
“你……你们……”
“外公!你别被他骗了!”真正的林文指着我,大声说,“我听说了,我小姨找了个骗子来糊弄你!就是他!他就是个司机!”
“司机”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到林外公的眼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失去了光彩。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有失望,最后,变成了深深的悲哀。
他松开了我的手。
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
“不是的……外公……我……”我想解释,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说什么呢?
说我是为了钱?说我是被逼的?
在赤裸裸的真相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还想狡辩!”林文冲上来,就要对我动手。
护工和赶来的保安,连忙把他拉开。
病房里乱成一团。
我看到林外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然后,他头一歪,旁边的监护仪,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医生!快叫医生!”护工大喊。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开始抢救。
我被推到了一边,像一个木偶一样,呆呆地看着。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是我。
是我害了他。
如果我没有答应林总,如果我没有出现在这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是一个罪人。
林总赶到的时候,抢救已经结束了。
林外公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生死未卜。
她站在ICU的门口,脸色惨白。
林文还在那里吵闹,跟他的母亲,也就是林总的姐姐,在争论着什么。
我看到林总走过去,一句话没说,抬手就给了林文一个耳光。
清脆响亮。
所有人都安静了。
“滚。”林总看着他,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
林文捂着脸,还想说什么,被他母亲拉走了。
走廊里,只剩下我和林总。
我们隔着几米的距离,相顾无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忏悔?
这些都太轻了。
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包裹着,几乎要窒息。
我以为她会骂我,会指责我。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靠在墙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
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的样子。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走了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林总,对不起。”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没有抬头。
“是我搞砸了。”我说。
她还是没有反应。
“那笔钱,我会想办法还给您。我妈的手术……不做了。”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心都被掏空了。
她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没有眼泪。
“不关你的事。”她说,“是我。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我能控制一切,结果,我什么都控制不了。”
她看着ICU的门,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爸他……这辈子最要强的就是面子。我只是想让他,走得体面一点,开心一点。我有什么错?”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们在冰冷的走廊里,坐了很久很久。
像两个犯了错,等待审判的人。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就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林外公,他拉着我的手,叫我“文文”。
我想起他跟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眼睛里闪着光。
我想起他把那块老手表交给我时,说“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放映。
我发现,我心里除了愧疚,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我好像,真的把那个老人,当成了自己的外公。
我开始反思整件事。
林总的初衷,真的是错的吗?
让一个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感受到亲情的温暖,这难道不是一种善意吗?
只是,我们选择了一种最笨拙,也最危险的方式。
而我,从一开始,我的动机就不纯粹。
我是为了钱。
我用我妈的病,作为我欺骗的借口和挡箭牌。
我才是那个,最应该被谴责的人。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就这么逃走。
我必须为我做的事情,承担后果。
我走到ICU门口,林总还坐在那里,一夜没睡。
“林总,”我说,“我想,再去见见外公。”
她抬起头,疲惫地看着我:“他还在昏迷。”
“我知道。我就在门口看看他。”
我隔着玻璃窗,看着里面那个被各种仪器包围的老人。
他安静地躺着,像一艘搁浅的老船。
我心里默默地说:外公,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林总站了起来。
她好像也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对我说:“陈阳,你跟我来。”
她带我去了医院顶楼的天台。
清晨的风,很冷。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
她给我讲了林家的故事。
讲了她那个不争气的姐姐,和那个从小被宠坏的侄子。
林文从小就偷东西,撒谎,长大了更是吃喝嫖赌,欠下了一屁股债。每次都是家里人给他收拾烂摊子。
几年前,他骗走了林外公准备养老的一笔钱,拿去澳门,输得精光。
林外公气得中风,从那以后,身体就垮了。
“我爸嘴上说,不想再见到这个孙子。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惦记着。”
“我找你来,一方面,是为了我爸。另一方面,”她顿了顿,“也是存了一点私心。我想用这种方式,彻底断了林文再回来要钱的念头。我以为,只要我爸身边有了一个‘文文’,他就没有理由再纠缠了。”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回来。”
我听着,心里百感交集。
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恩怨。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外公真相?”我问。
“真相?”她苦笑了一下,“真相就是,他最疼爱的外孙,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他引以为傲的女儿,也就是我,为了家族的声誉和安宁,宁愿找个骗子,也不让他回来。你觉得,他听了这样的真相,会怎么样?”
我沉默了。
是啊,有时候,真相太残忍了。
“陈阳,这件事,你没有错。”她看着我,“你只是一个被卷进来的,无辜的人。你为了你的母亲,做出了你的选择。那笔钱,你拿着,安心给你母亲治病。剩下的钱,我也会打给你。”
“不。”我摇了摇头,“我不能要。”
“为什么?”
“这钱,我拿着不踏实。”我说,“林总,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弥补我的过错。”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惊讶。
或许,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用钱来解决问题的,穷小子。
那天,林外公奇迹般地,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但是,他的情况很不好。
医生说,他随时都可能离开。
林家人都来了,围在病房外。
林文和他母亲也在。
我看到林文,他看到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挑衅。
我没有理他。
我走到林总面前,对她说:“林总,我想进去,跟外公说几句话。”
“以什么身份?”
“陈阳。”我说,“就以我自己的身份。”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我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林外公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看着天花板。
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焦点。
我走到他床边,轻轻地叫了一声:“林爷爷。”
他没有反应。
我深吸一口气,说:“林爷爷,我叫陈阳,是林总的司机。”
“前段时间,冒充您的外孙来看您的人,是我。”
“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我欺骗了您。我跟您道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我只是想告诉您,虽然我是个骗子,但是,那段时间,陪您说话,听您讲故事,我是真心的。”
“您跟我讲您创业的不容易,跟我讲您和外婆的感情,跟我讲小姨小时候的事……我都记在心里。”
“您送我的那块手表,我收着。您说,要我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这句话,我也会记一辈子。”
“对不起。”
我说完,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我直起身子的时候,我看到,林外公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凑过去,听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两个字。
“好……孩子……”
说完,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林外公走了。
走得很安详。
葬礼上,我没有去。
我没有资格。
我辞去了司机的工作。
林总没有挽留,只是把我的工资和赔偿金,一分不少地打给了我。
还有那剩下的三十万。
我把那三十万,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我只留下了我应得的工资,和我妈手术需要的钱。
我在留言里说:林总,谢谢您。剩下的钱,我将来会凭我自己的本事,挣回来。
我用那笔钱,给我妈做了手术。
手术很成功。
我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在一家物流公司,从最底层的仓管员做起。
工作很辛苦,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但是,我的心,是踏实的。
我每天下班,都会去医院陪我妈。
她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
她常常问我,林总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她是一个好人。一个,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家人的,好人。
半年后,我意外地,又见到了林总。
是在医院的走廊里。
她比以前瘦了一些,但精神看起来不错。
她看到我,也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
“你母亲,身体怎么样了?”
“恢复得很好,谢谢您关心。”
“那就好。”
我们之间,有些沉默。
“你……”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她笑了:“你先说。”
“您……最近还好吗?”我问。
“挺好的。”她说,“公司的事情很多,但,比以前从容了。”
她顿了顿,又说:“林文,我把他送到国外一个农场去了。没有我的允许,他回不来。”
“那……也好。”
“我爸的遗产,我一分没要,都给了我姐。希望她能把后半生过好。”
我点了点头。
“你呢?”她问我,“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一家物流公司,做仓管。”
“辛苦吗?”
“还好。踏实。”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和的东西。
“陈阳,”她说,“我最近在筹备一个慈善基金会,主要是资助像你母亲这样的重症病人。我想请你,来帮我。”
我愣住了。
“我?”
“对,你。”她肯定地说,“你正直,善良,有同理心。最重要的是,你经历过,你知道那些家庭最需要的是什么。”
我看着她,心里有一种暖流涌过。
我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只是说:“林总,让我想想。”
她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告别了林总,我回到我妈的病房。
她正在跟同病房的阿姨聊天,脸上洋溢着重获新生的喜悦。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她的脸上,很温暖。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我想起了林外公,想起了那块老手表,想起了那句“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想,我可能,找到我未来要走的路了。
那条路,或许不平坦,或许不宽阔。
但,那是一条,可以让我抬头挺胸,走在阳光下的路。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