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窝在沙发里,笔记本电脑摊在腿上,一行代码刚写到一半。眼睛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脑子却已经顺着我妈的话飘走了。
“涛啊,你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姑娘,见见吧。”
我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隔着油烟机的轰鸣,有点不真切。
我正窝在沙发里,笔记本电脑摊在腿上,一行代码刚写到一半。眼睛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脑子却已经顺着我妈的话飘走了。
回来了,终究是回来了。
毕业三年,在深圳卷了三年,从格子间里抬头看出去,永远是别人公司的窗户。最后一次加班到凌晨三点,走在空无一人的天桥上,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我想看看,没有车灯的夜晚,是什么样的。
于是我辞了职,带着不多的积蓄和一台电脑,回到了这个长江边上的小城。
我跟公司谈好了,远程办公,薪水打了七折,但在这里,足够了。
我妈对我回来是开心的,走路都带着风,但这份开心没持续多久,就转化成了另一种焦虑。
“你也不小了,二十六了。”
“工作是稳定了,个人问题也要解决嘛。”
这些话就像背景音乐,每天在我耳边循环播放。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眼睛还盯着屏幕,那个函数还没闭合。
“听见没?人家姑娘是老师,小学老师,多好的工作。”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出来,往我面前的茶几上重重一放。
苹果的清香混着厨房的油烟味,这就是我熟悉的,家的味道。
“知道了,知道了。”我保存了代码,合上电脑。
“什么态度你这是?”她不满意了,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摆出要谈一谈的架势。
“没啥态度,您安排就行。”我拿起一块苹果,咬了一口,很甜,很多汁。
在深圳,我只吃便利店里切好的盒装水果。
“这姑娘,叫陈静。人特别好,文静,也孝顺。”我妈开始铺垫,这是她一贯的套路,先夸,把人的期待值拉满。
我点点头,继续啃苹果,不插话。我知道,重点都在后头。
“家庭条件也不错,她爸是咱们这儿自来水公司的,她妈退休前是百货公司的。”
“嗯。”
“长得也周正,我看了照片,白白净净的。”
“嗯。”
我妈看着我这副样子,有点沉不住气了。她身体往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说什么机密。
“就是吧……她……她之前有过一段。”
我嚼苹果的动作停了一下。
有过一段,这是我们这边很委婉的说法,意思就是,离过婚。
我心里没什么波澜。都什么年代了,这算不上什么事。在深圳,我身边离婚的朋友都有好几个。
“哦。”我应了一声,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
我妈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见我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松了口气。
“我就说我们家涛涛思想开明。”她立刻给我戴了顶高帽,然后话锋一转,图穷匕见。
“那……她还带着两个孩子。”
空气好像凝固了。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老式冰箱在角落里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我看着我妈,她眼神有点躲闪,不敢直视我。
两个孩子。
这四个字像四颗小石子,不重,但准确地投进了我心里那片刚刚平静下来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脑子里有点乱。
我设想过我未来妻子的样子,模糊的,温柔的,或者活泼的,但无论如何,那个形象里,都没有“两个孩子”这个配置。
我今年二十六岁,不是十六岁。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一旦点了这个头,就直接跳过了恋爱、结婚、生子这些常规流程,一步到位,直接当爹,还是两个孩子的爹。
“多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
“大的那个男孩,五岁了。小的女孩,才三岁。”我妈的语速很快,好像想赶紧把这个最难的部分说完。
我没说话,重新靠回沙发里,盯着天花板上那盏过时的吸顶灯。
灯罩的边缘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妈看我沉默,也有些不安。
“其实……其实你想想,这也是好事。”她开始努力地想说服我,也像在说服她自己,“一步到位了嘛,你以后也不用操心生孩子的事了。人家都给你生好了,一儿一女,凑个好字。”
这话听起来,逻辑上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感觉上,哪哪都不对。
“再说,陈静人是真好。要不是她前头那个不争气,天天在外面瞎混,还动手,能走到这一步吗?苦命的人啊。”她叹了口气,开始打感情牌。
我能想象,我妈口中那个“不争气”的男人,大概率是镇上人人都能说上几句的某个“名人”。
小城就是这样,没有秘密。
“我不想去。”我开口,语气很平淡,但很坚决。
这不是偏见,也不是歧视。
我只是觉得,我还没准备好。我的人生才刚刚从一条拥挤的赛道上拐下来,想喘口气,我还没准备好立刻拐上另一条更复杂、更需要责任感的赛道。
我妈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为什么?你连见都没见,就说不去?”
“妈,这不是见不见的问题。”我试图跟她讲道理,“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我才二十六,我没想过要怎么去当一个父亲,而且还是两个孩子的继父。”
“有什么难的?孩子又不用你生,你只要对他们好点不就行了?”在我妈的逻辑里,事情被简化到了极致。
“不是好点就行的。”我有些无奈,“教育、成长、他们的未来,这都是责任。”
“那不正好吗?你是大学生,文化高,你来教育他们,肯定比陈静一个人强啊。”
我发现,我跟我妈的沟通,进入了一个死循环。
她只看到了“一个好姑娘”和“两个现成的孩子”,而我看到的是背后那片沉甸甸的,我暂时还无法承担的未来。
那天晚上,我爸回来了。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我妈没再提相亲的事,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吃完饭,我爸把我叫到了阳台。
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我们爷俩就这么站着,看着楼下广场上跳舞的大妈,和追逐打闹的小孩。
烟雾缭绕中,我爸开口了。
“你妈跟你说的事,我听说了。”他的声音很沉。
“嗯。”
“你不想去,是吧?”
“嗯。”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
“涛,我知道你在大城市待过,见识多,想法也跟我们不一样。”
“爸,这不是想法不一样。这是现实问题。”
“我知道是现实问题。”他打断我,“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给你介绍这样的?”
我没说话。
“你以为你王阿姨那儿,没有没结过婚的小姑娘吗?有的是。二十三四的,刚毕业的,长得漂亮的,多的是。”
“那为什么……”
“因为那些姑娘,人家也有要求。”我爸一针见血,“人家要的是在县里有稳定单位的,最好是公务员、老师。家里条件好的,有车有房,还得是全款。你呢?”
他看着我。
“你这个远程办公,在咱们这儿,说好听点是高科技,说难听点,就是没个正经单位。人家姑娘家里一听,觉得不稳定。万一哪天公司不要你了,你不就失业了?”
我沉默了。
他说的是事实。在小城,稳定压倒一切。我那个在深圳还算体面的工作,在这里的婚恋市场上,竟然成了减分项。
“你那个房子,在市里,还有贷款吧?”
“嗯,还有二十多年。”
“你看。”我爸摊了摊手,“人家姑娘不愿意一结婚就跟你一起背贷款。”
“陈静她……她就愿意?”我有些不解。
“她不一样。”我爸的烟头在夜色里一明一暗,“她这个情况,能选择的范围就小。她图的,不是你有没有单位,有多少钱。她图的,是个安稳,是个能对她和孩子好的人。”
“她觉得,你读过书,人老实,靠得住。”
我爸的话,像一把锥子,扎破了我那点可怜的,从大城市带回来的优越感。
原来,在我挑剔别人的时候,自己也正在被这个小城的规则,挑剔着。
我们俩都被放在了某种“次等”的货架上。
我,一个工作不稳定、背着房贷的大龄(在他们看来)男青年。
她,一个离异、带着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竟然是“匹配”的。
这个认知让我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悲哀。
“去见见吧。”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当是去认识个朋友。成不成,那是后话。别让你妈太难做。”
我把烟头摁灭在栏杆上。
火星在黑暗中最后闪烁了一下,熄灭了。
“好。”我说。
见面的地点,是王阿姨帮忙选的,一家新开的咖啡馆。
小城不大,这几年也学着大城市的样子,开了不少装修精致的小店。
我提前十分钟到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我心里没什么期待,也没什么紧张。就像我爸说的,就当认识个朋友。
十点整,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推门走了进来。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和我的对上了。
她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走了过来。
是陈静。
比照片上要瘦一些,皮肤确实很白,但眼角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没有化妆,或者说,化了很淡的妆,我看不出来。
“你好,我是陈静。”她在我对面坐下,声音很轻,很柔和。
“林涛。”我点了点头。
服务员过来,她点了一杯柠檬水,我要了一杯美式。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问工作?我妈都告诉我了。问家庭?也知道了。问……问孩子?好像太冒昧了。
“听王阿姨说,你在深圳工作过?”还是她先开了口。
“嗯,待了三年。”
“大城市应该很辛苦吧?”
“还行,就是节奏快,压力大。”
“回来挺好的,家里总归是安稳些。”她说。
我看得出,她也在努力地找话题,避免尴尬。
她的手指很细长,放在玻璃杯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没有涂任何颜色。
我突然有些好奇,这样一双手,是怎么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的。
“你的工作……平时忙吗?”我问。
“还好。小学老师,就是备课、上课,有时候会晚点,主要是操心孩子们的事。”她说到“孩子们”,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笑意。
那是很淡的,但很真实的笑。
“我听我妈说……你有两个孩子?”我还是问出了口。
我不想绕圈子,这是我们之间最核心,也是最无法回避的问题。
她的笑容淡了下去,但没有消失。她点了点头。
“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他们……还好吗?”问完我就觉得这个问题很蠢。
她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
“挺好的。男孩淘气,女孩粘人。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差不多。”
她的坦然,让我有些意外。
我原以为,她会回避,或者会显得有些局促。但她没有,她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关于小城的变化,关于彼此的爱好。
她说她喜欢看书,喜欢种点花花草草。
我说我喜欢看电影,喜欢捣鼓点电子产品。
我们之间,没有那种一见如故的火花,但也没有想象中的格格不入。
就像两个陌生人,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进行了一次礼貌而平静的交谈。
临走时,我们互相加了微信。
“今天谢谢你愿意出来。”她站在咖啡馆门口,对我说道。
“没什么。”
“我知道,我这个情况……很多人可能不太能接受。”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所以,你能来,我已经很感谢了。”
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回到家,我妈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怎么样?见着了?”
“嗯。”
“姑娘人好吧?我没骗你吧?”
“还行。”我换了鞋,走进自己房间。
“什么叫还行啊?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我妈跟了进来。
“妈,我们才第一次见面,能有什么准话?”我有些不耐烦。
“那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能处,还是不能处?”她追问道。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陈静这个人,不坏。甚至可以说,她给我的印象还不错。平静,温和,有礼貌。
但一想到她背后的那两个孩子,和那个复杂的过去,我就觉得头大。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很不平静。
首先是来自亲戚们的。
不知道是谁嘴快,我跟一个离异带俩娃的女人相亲的事,很快就在家族群里传开了。
各种旁敲侧击,各种“关心”,通过微信,一波一波地涌来。
“涛涛啊,听说你耍朋友了?可得把眼睛放亮点啊。”
“现在的小姑娘,心思多,别被人骗了。”
“二婚的女人,问题多得很,你可要想清楚。”
我爸妈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他们当初觉得这是个“匹配”的选择,但当这件事被摆在台面上,被亲戚邻里议论时,他们那点脆弱的自尊心,又开始作祟了。
“都怪你王阿姨,嘴上没个把门的!”我妈在客厅里抱怨。
我爸闷着头抽烟,一言不发。
然后是朋友们的。
我在深圳的几个哥们儿,也听说了这事,估计是我妈跟他们家大人聊天时说漏了嘴。
他们在微信群里@我。
“涛子,听说你回家就准备当接盘侠了?”
“牛啊,直接进入hard模式。”
“你认真的?两个孩子,你想啥呢?”
虽然是玩笑的语气,但我知道,他们是真觉得这事不可思议。
我没有回复。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但代码敲着敲着,就会走神。
我想起陈静那双平静的眼睛,想起她说“谢谢你愿意出来”时低头的样子。
她知道,她都知道。
她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她,怎么议论她。她也知道,跟我见面,对我来说,需要克服多大的心理障碍。
所以她才那么客气,那么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卑微。
我心里很烦躁。
这种烦躁,一部分来自于外界的压力,另一部分,来自于我内心的挣扎。
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我的生活会被彻底改变,我会被卷入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充满了琐碎和责任的漩涡里。
但情感上,我又觉得,她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离婚不是她的错,孩子更是无辜的。仅仅因为这些,她就要被贴上标签,就要在婚恋市场上低人一等,这不公平。
周末,我妈让我去超市买酱油。
我推着购物车,在调味品区转悠。
然后,我看到了陈静。
她也看到了我。
她身边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男孩,穿着奥特曼的T恤,正努力地想从货架上拿一包薯片。
一个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抱着陈静的腿,怯生生地看着我。
那就是她的孩子。
“这么巧。”我走了过去,打了声招呼。
“是啊,带他们出来买点东西。”陈静显得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把小女孩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那个小男孩拿到了薯片,回头看到我,大声问:“妈妈,这个叔叔是谁?”
童言无忌,却让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尴尬。
“是……妈妈的一个朋友。”陈静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我蹲下身,看着那个小男孩。
“你好啊,小朋友。”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薯片,没说话,算是默认了我的存在。
我又看向那个小女孩。
她躲在陈静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心里突然软了一下。
他们就是普通的,可爱的孩子。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大人们的世界有多复杂,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你们……这是买完了?”我站起身,问陈静。
“差不多了。”
“我送你们回去吧,东西挺多的。”我看了看她的购物车,里面装得满满当当。
她犹豫了一下。
“不用麻烦了,我们打车回去很方便。”
“没事,我开车了,顺路。”我坚持道。
最后,她还是同意了。
在停车场,我帮她把东西放进后备箱。
两个孩子被安排在后座。小男孩一上车就很兴奋,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小女孩则一直很安静,抱着一个旧旧的布娃娃。
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陈静不时地回头,小声地叮嘱那个男孩:“坐好,别乱动。”
车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专心开车。
“哥哥,我想喝水。”后座传来小女孩糯糯的声音。
“等等,马上就到家了。”陈静安抚道。
我默默地把我车上那瓶没开过的矿泉水递了过去。
“谢谢。”她接了过去,拧开,喂给女儿喝。
很快就到了她家楼下。
是一个很老的小区,楼体都有些斑驳了。
我帮她把东西拎上楼。
三楼,没有电梯。
两大袋东西,我一口气拎了上去,额头还是见了汗。
她家不大,两室一厅,但收拾得很干净,很温馨。
阳台上种着几盆绿植,长势很好。
“进来坐会儿,喝口水吧。”她给我倒了杯水。
“不了,我还要回去。”我把东西放在门口。
那个小男孩已经熟练地打开电视,看起了动画片。
小女孩还跟在她妈妈身边,抱着那个布娃娃。
“今天……谢谢你。”陈静站在门口,对我说道。
“没事,举手之劳。”
我准备转身离开。
“林涛。”她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
“我知道,让你去考虑接受我们,很难。”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想说,那天跟你见面,我挺开心的。很久没有人,能那么平静地跟我聊聊书和电影了。”
我心里一动。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没有哀怨,没有祈求,只有一种历经生活打磨后的平静和真诚。
我突然意识到,我之前所有的烦恼和挣扎,都只是站在我自己的角度。
我只想着这件事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我却从来没有想过,她在这段关系里,在想什么。
她或许,也只是想找一个能说说话的人。
一个能把她当成“陈静”,而不是“那个带俩孩子的离婚女人”的人。
从那天起,我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不再是被动地应付我妈的催促,不再是纠结于外界的眼光。
我开始主动地,想去了解这个人。
我开始在微信上跟她聊天。
聊我的工作,那些枯燥的代码,和偶尔的灵光一闪。
聊她的工作,那些班上的调皮鬼,和孩子们的童言稚语。
聊我们都看过的电影,喜欢的作家。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点。
我们都喜欢枝裕和的电影,平淡的叙事里,藏着生活的真味。
我们都喜欢村上春树,虽然我更喜欢他的小说,她更喜欢他的随笔。
在这些交流里,我渐渐地看到了一个更立体的陈静。
她不是一个标签,不是一个符号。
她是一个会因为看到一本好书而开心一整天的人。
她是一个会因为班上的学生取得了进步而由衷感到骄傲的老师。
她是一个会在深夜,等孩子们都睡了,才有时间看一部自己喜欢的电影的母亲。
她很辛苦,但她没有抱怨。
她的生活里,有很多的无奈,但她依然努力地在寻找那些微小的,能让自己快乐起来的东西。
有一次,我们聊到深夜。
她说,她儿子最近迷上了画画,把家里的墙都画花了。
她发来一张照片。
白色的墙壁上,是小孩子用蜡笔画的,歪歪扭扭的线条,看不出是什么,但色彩很鲜明。
“我没舍得擦。”她说。
“挺好的,很有艺术感。”我回道。
“就是怕以后墙不够他画。”她发来一个笑脸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笑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
“周末有空吗?我带你们去个地方。”我发了过去。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复了。
“去哪?”她问。
“市郊有个湿地公园,风景不错,也适合小孩子玩。”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我回得很快。
就这样,我们有了第二次“约会”。
或者说,是我们四个人。
我开车去接他们。
两个孩子都穿得很整洁。小男孩叫天天,小女孩叫月月。
天天一路上都很兴奋,问东问西。
“叔叔,你的车好快啊。”
“叔叔,我们是要去动物园吗?”
月月还是有点怕生,一直抱着陈静,但眼睛却一直在偷偷地看我。
到了公园,天天就像脱缰的野马,到处乱跑。
陈静一直在后面追着,喊着:“慢点跑,别摔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我走过去,拉住天天。
“天天,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
“我们来比赛,看谁先跑到那棵大树下,但是,不许让妈妈追上我们。”
天天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我拉着他的小手,月月也伸出了手,我把她也牵上。
我们三个人,在前面跑。
陈静在后面,慢慢地走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陈静。
她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脸上带着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放松,那么开心的笑。
不是那种礼貌的,客气的笑。
是发自内心的,眼睛里都带着光的笑。
那一刻,我心跳漏了一拍。
那天我们玩得很开心。
我给他们买了好吃的,陪天天玩飞盘,给月月讲故事。
回来的路上,两个孩子都在后座睡着了。
车里很安静。
“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陈静轻声说。
“别总说谢谢。”我说,“我也玩得很开心。”
她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很久……很久没有人陪他们这么玩过了。”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
我没有接话。
我知道,她说的“没有人”,指的是那个本该承担这一切的男人。
那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
有时候是我约她,有时候是她带着孩子,我们一起去超市,去公园。
我开始慢慢地,走进他们的生活。
我知道了天天喜欢吃草莓味的冰淇淋,不喜欢吃青菜。
我知道了月月最喜欢的动画片是《小猪佩奇》,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她的布娃娃才能睡着。
我也知道了陈静的很多事。
她和她前夫是大学同学,毕业就结了婚。
一开始,感情也很好。
但后来,她前夫开始做生意,赚了点钱,人就变了。
开始夜不归宿,开始对她和孩子不闻不问。
再后来,就是争吵,和动手。
“我提离婚的时候,他很爽快就同意了。”陈静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他只要了那套我们一起买的房子,孩子,都给了我。抚养费,一开始还给点,后来就断了。”
“那你……”
“我爸妈帮了我很多。”她说,“不然我一个人,真的撑不下来。”
我听着这些,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无法想象,一个女人,是怎么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走过那段最艰难的日子的。
我和陈静的关系,在邻里亲戚眼中,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风言风语,自然是少不了。
“林家那小子,是不是昏了头了?”
“放着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不要,去找个二婚的。”
“还带两个拖油瓶,以后有他受的。”
我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开始旁敲侧击地劝我。
“涛啊,妈知道陈静人不错。但是……这个情况,实在是太特殊了。”
“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多选择。”
“咱们家就你一个,我跟你爸,都指望着你呢。”
我爸的态度也变了。
他不再说“去见见吧”,而是变成了长久的沉默,和一声声的叹息。
我理解他们。
他们爱我,所以他们害怕。
害怕我选择一条更艰难的路,害怕我以后会后悔,会过得不幸福。
而这份压力,最终还是传导到了陈静那里。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林涛,我们……要不还是算了吧。”
我愣住了。
“为什么?”
我们当时正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天天和月月在不远处的沙坑里玩。
“我不想……让你为难。”她低着头,声音很小,“最近那些话,我也听到了。你爸妈肯定也给了你不少压力吧。”
“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
“你怎么处理?”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有点红,“林涛,我们不是活在真空里。别人的眼光,家人的态度,这些都是现实。”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我在乎。”她说,“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跟你父母闹得不愉快。更不想……不想以后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
“你怎么知道?”她苦笑了一下,“你现在可能觉得没什么。但以后呢?十年,二十年?当我的孩子长大了,要上学,要花钱,当我们的生活被柴米油盐填满,当所有的激情都退去,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想吗?”
“林涛,你的人生,应该有更好的选择。一个更轻松,更平坦的选择。”
她的话,像一把刀,插在我心里。
我无力反驳。
因为她说得对。
未来是未知的。
我不敢百分之百地保证,我永远不会后悔。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谁也没有联系谁。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很平静,很规律。
但我心里,却空了一块。
我会不自觉地,在吃饭的时候想,陈静和孩子们,今天吃了什么。
我会在看到有趣的电影预告片时,下意识地想分享给她。
我会在路过公园的时候,想起天天拉着我的手,叫我“林涛叔叔”的样子。
我发现,他们的存在,已经像水一样,渗透进了我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我妈看我整天没精打采的,以为我想通了。
“这就对了嘛。”她在我面前,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你王阿姨又给你介绍了一个,这次这个,是银行的,姑娘家世清白,没谈过恋爱……”
“妈。”我打断她,“我不想去。”
“为什么啊?这个条件多好啊!”
“我心里有人了。”我说。
我妈愣住了。
那天晚上,我跟我爸妈,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把我所有的想法,都告诉了他们。
“爸,妈。我知道你们担心我。”
“我承认,选择陈静,可能是一条更难走的路。未来会有很多我无法预料的困难。”
“但是,在深圳那几年,我过得不开心。”
“我每天都在为了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的未来,透支着自己的现在。我不知道我做的一切,意义在哪里。”
“我回来,是想过一种更真实,更踏实的生活。”
“和陈静,和孩子们在一起,我感觉很踏实。那种感觉,是我从来没有过的。”
“我看着天天在我面前跑来跑去,看着月月对我笑,我心里是满的。”
“我知道,当他们的继父,责任很大。但我愿意去学,愿意去承担。”
“因为,我喜欢陈静。我不仅仅是同情她,我是真的喜欢她这个人。”
“我也喜欢那两个孩子。”
“我想……和他们成为一家人。”
我说完,客厅里一片寂静。
我爸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妈的眼圈红了。
很久之后,我爸摁灭了烟头。
“你……想好了?”他问我,声音沙哑。
“想好了。”我看着他,目光坚定。
他又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长大了。”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就回了房间。
我妈看着我,眼泪掉了下来。
她没有再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是哽咽着说:“以后……要是受了委屈,就回家。”
我知道,他们妥协了。
不是因为我说的道理有多么深刻。
而是因为,他们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我从未有过的,对未来的向往和笃定。
第二天,我去找了陈静。
我在她家楼下等她。
她下班回来,看到我,愣住了。
“你……”
“我们谈谈。”我说。
我们走到了小区后面的那条沿江步道上。
江风吹着,有些凉。
“陈静,那天你说的话,我想了很久。”
“你说得对,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我不敢保证,我能成为一个完美的丈夫,一个完美的父亲。”
“但是,我敢保证,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对你好,对天天和月月好。”
“我爸妈那边,我已经说通了。他们同意我们在一起。”
“所以,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惊讶,有犹豫,有挣扎。
最后,都化成了水汽。
她哭了。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就是默默地流眼泪。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颤抖着。
“林涛。”她带着哭腔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知道。”我抱着她,轻声说,“但是,跟你和孩子们在一起,我觉得,值得。”
我们的事,就算定了下来。
生活,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决定,就立刻变得像童话一样美好。
困难,比我想象的要多。
首先是称呼问题。
天天还好,他性格外向,很快就从“林涛叔叔”,改口叫“叔叔”了。
但月月,她很敏感,一直不肯叫我。
很多次,陈静想纠正她,都被我拦住了。
“不着急,慢慢来。”我说。
然后是生活习惯的磨合。
我习惯了晚睡晚起,但他们家,因为要送孩子上幼儿园,每天六点半就要起床。
我习惯了安静,但家里有两个孩子,永远都是热热闹闹的。
还有经济上的压力。
虽然我远程办公的收入在小城还算可以,但要养活四个人,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孩子的教育,兴趣班,家里的日常开销,都是实实在在的支出。
我们开始学着记账,学着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我爸妈,虽然嘴上同意了,但心里那个疙瘩,其实一直没解开。
每次我们带孩子回家吃饭,他们虽然也会准备很多好吃的,但脸上,总还是带着一丝不自然。
我知道,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但也有很多,很多温暖的瞬间。
有一次我感冒了,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
陈静给我煮了姜汤,端到我床边。
月月也跟了进来,她爬到我床边,把她那个旧旧的布娃娃,放在了我的枕头边。
“娃娃,陪叔叔。”她小声说。
我摸了摸她的头,心里暖得一塌糊涂。
还有一次,是我的生日。
陈静下厨,做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
天天用他所有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个奥特曼的模型。
“叔叔,这个是最厉害的迪迦奥特曼,他可以保护你!”他说。
陈静送我的,是一条手织的围巾,灰色的,很柔软。
“我织得不好,你别嫌弃。”她有些不好意思。
我把围巾围在脖子上,觉得那是我收到的,最温暖的生日礼物。
我们没有办婚礼。
只是在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我们去民政局,领了证。
从民政局出来,阳光很好。
我看着手里的两个红本本,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林太太。”我叫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脸红了,笑了。
“哎。”
那天晚上,我们带着孩子,去我爸妈家吃饭。
我把结婚证,放在了桌上。
我爸拿起来,看了很久。
我妈也凑过去看。
“证都领了啊……”她喃喃道。
那天,我爸喝了很多酒。
他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希望我能过得好。
他说,路是我自己选的,以后,就好好过。
我妈在一边,不停地给陈静夹菜。
“小静啊,以后,涛涛要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多担待。”
“他这孩子,从小就犟。”
陈静红着眼圈,不停地点头。
“爸,妈,你们放心。”我举起酒杯,“我们会好好过的。”
日子,就在这样琐碎而又真实的点滴中,一天天过去。
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放风筝。
夏天的时候,我带着天天去江里游泳。
秋天的时候,我们去山上看红叶。
冬天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
有一天晚上,我加完班,从书房出来。
看到客厅的灯还亮着。
陈静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电视还开着,在放一部很老的文艺片。
茶几上,放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
我走过去,关掉电视,轻轻地抱起她,把她抱回卧室。
她很轻。
我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我看着她的睡颜。
她的眉头,还是习惯性地微微皱着。
我知道,她的心里,藏着很多事。
有对过去的伤痛,有对未来的忧虑。
我伸出手,想帮她抚平眉间的褶皱。
我的手刚碰到她的额头,她就醒了。
“你忙完了?”她揉了揉眼睛。
“嗯。”
“几点了?”
“快一点了。”
“这么晚了。”她有些心疼地说,“快睡吧。”
我没动,就这么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我笑了笑,“就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也笑了。
她伸出手,抱住我。
“林涛。”她在我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又说谢谢。”
“嗯,不说了。”她顿了顿,然后说,“我爱你。”
我心里一颤。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这三个字。
我抱紧她。
“我也爱你。”
就在那个时候,卧室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小小的身影,探了进来。
是月月。
她抱着她的布娃娃,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妈妈,我……我做噩梦了。”她小声说。
陈静立刻就要起身。
我按住她。
我下了床,走到月月面前,蹲下身。
“月月,做什么噩梦了?”
“我梦到……有大怪兽。”
“别怕。”我朝她伸出手,“有叔叔在,大怪兽不敢来。”
她犹豫了一下,把她的小手,放进了我的掌心。
我把她抱起来,放到了我们床的中间。
“今天,跟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钻进了被窝里。
她躺在我们中间,很快就睡着了。
我看着她恬静的睡脸,又看了看身边的陈静。
陈静也正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们相视一笑。
窗外的月光,很亮,很温柔。
我知道,我选择的这条路,不会一路平坦。
未来,还会有很多的挑战和困难。
但是,没关系。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我想要的,那种最真实,最踏实的幸福。
它不在别处,就在这万家灯火中,就在我身边,这一大一小,两个我爱的人的,平稳的呼吸里。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