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工作室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幽蓝的光照在我脸上,估计跟电影里的女鬼差不多。我刚改完一张海报的第七稿,客户终于说了句“感觉对了”。
凌晨四点,整个世界都睡了,只有我的胃还醒着。
胃里空得像个山洞,有回声。
工作室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幽蓝的光照在我脸上,估计跟电影里的女鬼差不多。我刚改完一张海报的第七稿,客户终于说了句“感觉对了”。
就这四个字,换了我十二个小时的命。
我伸了个懒腰,骨头缝里都是响声。窗外黑漆漆的,只有远处高架桥上,有车灯像流星一样划过去,无声无息。
这种安静,以前跟陈凯在一起的时候,是奢侈品。他睡觉沉,呼噜声打得像工地施工。我那时候总盼着能有这么一刻,属于我自己的,绝对的安静。
现在我有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我敲键盘和鼠标的声音,就是冰箱偶尔启动的嗡嗡声。
人就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觉得,失去了又开始怀念。我怀念的可能不是他的呼噜,是那份旁边有个人在的踏实感。
算了,不想了。
我划开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有点疼。外卖软件上,这个点还开着的店不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家。烧烤太油,炸鸡太腻。
最后,我选了一家广式茶点。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笼虾饺。温温和和的,妥帖。
就像我希望我的生活能变成的样子。
下单,付款。屏幕上跳出来“骑手已接单”,后面跟着一个倒计时。三十分钟。
我站起来,走到客厅。房子是结婚时买的,一百二十平,以前塞着我们俩的东西,还有他妈时不时过来住一阵,总觉得挤。
现在我一个人住,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温的。靠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喝。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就等着那碗粥。
人有时候的快乐,就这么简单。一碗热粥,就能把心里那个空洞暂时填上。
手机震了一下,我以为是骑手快到了。拿起来一看,是银行的短信,一笔钱到账了。是刚才那个项目的尾款。
我盯着那串数字看了一会儿,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以前每次拿到钱,我都会第一时间跟陈凯说,盘算着是换个新沙发,还是去哪里旅游。
现在这笔钱,就是一串数字,躺在我的账户里,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等我的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倒计时从三十分钟变成十五分钟,又变成五分钟。
我有点坐不住了,走到门口,想从猫眼里看看。又觉得好笑,这个点,楼道里能有什么。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骑手发来的信息。很简单,就一句话。
“我到门口了,外卖放地上了。”
我正准备回个“好的,谢谢”,第二条信息紧跟着就跳了出来。
“别开门取外卖。”
我愣住了。
手指悬在屏幕上,那个“好”字怎么也按不下去。
什么意思?
别开门取外卖?
我的第一反应是,恶作剧?还是发错了?
我点开骑手的头像,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戴着头盔,背景是模糊的街景,看不出什么。评分很高,准时率百分之九十九。
不像会开这种玩笑的人。
我的心跳开始有点不听话,一下一下,撞得胸口发闷。
我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死一样的寂静。
连邻居家空调外机的声音都听不见。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
我给骑手回信息:“为什么?”
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那几个字跳啊跳的,像是在敲打我的神经。
几秒钟后,信息来了。
“你门口有人。”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针,一下子扎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墙上,冰得我一哆嗦。
有人?
谁?
这个时间点,凌晨四点半,谁会在我家门口?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社会新闻里看来的片段,手脚开始发凉。
我住的这个小区,安保算是不错的,怎么会有人能摸到我家门口来?
我踮着脚,几乎是挪着,又凑到了门边。
这一次,我鼓起勇气,把眼睛凑到了猫眼上。
猫眼里的世界是扭曲的,变形的。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一片昏暗。
借着对面安全出口指示牌那点绿莹莹的微光,我看到了一个人影。
一个女人。
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我家门口,一动不动。
因为光线太暗,又隔着猫眼,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头发好像是盘起来的。
她没敲门,也没按门铃,就那么站着。像一尊雕像。
我的呼吸都停了。
这比一个壮汉在砸门还要让我觉得不舒服。那种未知的,沉默的对峙,把恐惧放大了无数倍。
我赶紧又给骑手发信息:“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见了吗?”
“一个阿姨,五十多岁的样子。我上来的时候她就在这儿站着了。我问她找谁,她也不说话,就看着我。我把外卖放地上,她也没动。感觉有点不对劲,我就先下楼了。你别开门,不安全。”
五十多岁的阿姨。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一个我极力想忘记,却又无比熟悉的身影,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那个发型,那个身形……
我再次把眼睛凑到猫眼上,这一次,我看得更仔细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好像因为骑手刚才上来过,还残留着一点点余温,偶尔会微弱地闪一下。
就在那灯光闪烁的一瞬间,我看见了。
那张脸。
是陈凯的妈妈。我的前婆婆。
确认是她的那一刻,我心里的恐惧,瞬间就变成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有荒唐,有不解,还有一股子压抑了很久的疲惫,从脚底板升腾起来,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
她来干什么?
而且是用这种方式,在凌晨四点半,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门口。
我和陈凯分开,快半年了。
手续办得很平静,没有争吵,没有拉扯。就像两个合作到期的伙伴,客客气气地签了字,分了家产,然后一拍两散。
房子归我,我给了他一笔钱。车子归他。
我们之间,早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分开的原因,说起来也简单。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就是过不下去了。像一双磨脚的鞋,刚开始还能忍,时间长了,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而这双鞋里最大的那颗石子,就是他妈妈。
她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恶婆婆,不打不骂,甚至还总笑眯眯的。但她的那种“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要把你牢牢地罩在里面。
陈凯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袜子,她要管。我们晚饭吃几个菜,她要管。我买了一件新衣服,她会旁敲侧击地问价格,然后念叨半天“过日子要省着点”。
陈凯是她唯一的儿子,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
而我,是那个闯入者,是那个要跟她分享她儿子的人。所以她要用她的方式,把我改造成她认为的“好媳妇”的样子。
陈凯呢?他总说,“我妈就那样,她没坏心,你多担待点。”
担待。
这个词,我听了五年。
我担待了她不打招呼就用备用钥匙开门进来,只为给我们送一锅她觉得“有营养”的汤。
我担待了她在我加班的时候,一遍遍给陈凯打电话,问“媳妇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把家当回事”。
我担待了她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说我“事业心太强,女人还是要以家庭为重”。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的一次小手术。阑尾炎,不大,但也要住院。
术后我躺在病床上,麻药劲儿刚过,刀口疼得我直冒冷汗。她来了,提着一个保温桶。
我以为是鸡汤。
打开一看,是一锅鲫鱼汤。她说,这个下奶。
我看着那锅白花花的汤,又看看她那张充满期待的脸,突然就觉得,一切都太可笑了。
我跟她说:“妈,我只是切了阑尾,不是生了孩子。”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哎呀,都一样,补身体的。你跟陈凯也该抓紧了,你看隔壁王阿姨的孙子,都会打酱油了。”
陈凯就坐在旁边,埋头削苹果,一句话也不说。
那一刻,我看着他削苹果的那个专注的侧脸,心里某个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了。
出院后,我提了分开。
陈凯很意外。他觉得我小题大做。“就为了一碗汤?你至于吗?”
我没跟他解释。有些失望,是说不出口的。就像冰山,露在海面上的只是一角,真正撞沉一艘船的,是藏在水下的那巨大而坚硬的沉默。
分开后,我删了前婆婆所有的联系方式。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可现在,她就站在我的门外。
我看着猫眼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该怎么办?
开门?
然后呢?跟她说什么?问她“阿姨,您这么晚不睡觉,站我门口干什么”?
不开门?
就这么跟她耗着?她一个快六十岁的人,要是在我门口站出个好歹来,算谁的?
我的头开始疼起来,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我给骑手回了条信息:“谢谢你,我知道是谁了。是我前夫的妈妈。”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钱我照付,麻烦你给我个好评。”
然后我转了二十块钱红包过去,备注“感谢”。
骑手很快收了,回了个“不用谢,你注意安全”。
我把手机静音,扔在沙发上。
外卖就放在门口的地上,一门之隔。那碗我心心念念的皮蛋瘦肉粥,现在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了。
我的胃好像也不空了,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塞得满满当登的。
我重新坐回沙发上,把自己缩成一团。
我不想面对她。
我真的,一点也不想。
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像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我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她那些话里有话的关心,去揣摩她每个眼神背后的含义。
太累了。
我好不容易才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不想再被拖下去了。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没有开灯,就在黑暗里坐着。
我能感觉到门外那个人的存在。她就像一个巨大的气压,笼罩着这个屋子,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开始胡思乱想。
她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这房子虽然是婚后买的,但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陈凯应该不会告诉她吧?
她来找我干什么?
是陈凯出什么事了?不像。要是真出事了,应该是陈凯自己联系我,或者他爸联系我。
难道是来劝我复婚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我太了解她了。她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在她眼里,我们分开,肯定都是我的错。是我“不懂事”,是我“不珍惜”。
她肯定是来“教育”我的。
想到这里,我更坚定了不开门的想法。
我掏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点开了那个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陈凯。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传来他含含糊糊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喂?谁啊?”
“是我。”我的声音有点干涩。
他那边沉默了几秒,好像是在确认我是谁。然后,他的声音清醒了一点。
“林薇?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他的语气很客气,客气得像个陌生人。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你妈,在我家门口。”
“什么?”陈凯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睡意全无,“你说什么?我妈在你家门口?”
“对。现在,就在门外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他从床上起来了。
“怎么会?她怎么会去你那儿?她怎么知道你住哪儿的?”
“我也想知道。”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你等等,我……我给她打个电话。”陈-凯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慌乱。
“你最好快点。”我说。
挂了电话,我再次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
她还在。
还是那个姿势,像一棵扎根在楼道里的老树。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不知道陈凯会怎么跟她说,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我只知道,今晚,我别想睡了。
大概过了十分钟,我的手机响了。
是陈凯打来的。
我接起来,没说话,等着他先开口。
“林薇,我……我跟我妈说过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一丝我听不太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无奈。
“她怎么说?”
“她说……她说她不走。”
“为什么?”我的火气有点压不住了,“陈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大半夜跑来我这儿,是想干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陈凯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她就是担心你。”
“担心我?”我简直要气笑了,“我有什么好让她担心的?我吃得好睡得好,工作也顺利,我需要她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太太,凌晨四点半跑来我家门口担心我?”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陈凯的声音更低了,“林薇,我们能见一面吗?当面说,行吗?”
“我现在只想让你妈从我家门口离开。”
“她不肯走。她说,她要亲眼看到你没事才放心。”
“我能有什么事?”我真的无法理解这种逻辑。
“她……她听别人说,你……你最近状态很不好。”陈凯说得吞吞吐吐。
“听谁说?我状态怎么不好了?”我追问道。
“就……就是一个我们都认识的朋友。说你最近总是熬夜,吃饭也不规律,人也瘦了很多。还说……还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我们都认识的朋友?
是谁?
我跟陈凯分开后,为了避免尴尬,跟我们共同的朋友圈,基本上都断了联系。
能知道我近况,还能跟他妈说上话的……
一个名字,在我脑子里跳了出来。
张姐。
是我们以前住一个小区的大姐,人很热心,跟我关系还不错。前几天在超市碰到,还拉着我聊了半天。
我确实跟她抱怨了几句,说最近项目忙,总是熬夜。也说了,一个人住,有时候是挺冷清的。
但我说的都是成年人之间很正常的牢骚和客套,怎么到了他妈耳朵里,就变成了我“状态很不好”?
“是张姐说的?”我问。
陈凯在那头“嗯”了一声。
“她说得也太夸张了。”我感到一阵无力,“我就是最近忙,有点累,这不是很正常吗?”
“我知道。但是……我妈她不这么想。她觉得你一个女人,自己一个人不容易。她觉得……是我们陈家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这四个字,从陈凯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无比讽刺。
我们分开,他说不出什么对不起。大家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
但现在,他把这句话,从他妈妈的嘴里,转述给了我。
“陈凯,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林薇,”他叹了口气,“我妈她……其实一直觉得挺对不住你的。特别是你上次做手术那事儿,她后来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就是……就是嘴笨,不会表达。”
“她今天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前两天听张姐说了你的情况,她就一直惦记着。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她怕白天来,你不见她。也怕打你电话,你不接。所以就……就想着在门口等你,等你早上出门的时候,能看你一眼,说几句话。”
陈凯的这番话,像一瓢温水,兜头浇下来。
浇得我心里的那团火,没那么旺了,但也没熄灭,就那么半死不活地,冒着呛人的烟。
我无法想象,一个老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凌晨的寒风里,坐多久的车,来到一个她可能只来过一两次的地方,然后就那么固执地,在黑暗的楼道里,站上几个小时。
只为了“看我一眼”。
这听起来,很感人。
但是,我一点也感动不起来。
我只觉得窒息。
这种“爱”,这种“关心”,是我最害怕,也是我最想逃离的东西。
它不问你需要什么,它只给你它想给的。
它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理直气壮地闯入你的生活,打乱你的节奏,让你无处可逃。
“她不知道这样会吓到我吗?”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冷。
“她……她可能没想那么多。”陈凯的声音里充满了歉意,“林薇,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拦住她。我今天下午就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一直问我你的情况,我没当回事。”
“你现在过来,把她接走。”我说,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我……我现在过不去。”
“为什么?”
“我爸……他昨天晚上喝多了,急性肠胃炎,我刚把他送到医院,正在输液呢。我走不开。”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所有的路,好像都被堵死了。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感觉它像一座山,压在我的心上。
门外是执拗的前婆婆,电话里是分身乏术的前夫。
而我,被困在这中间。
“林薇,”陈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恳求,“你就……你就开门,跟她说几句话,让她看你一眼,好不好?她看到你没事,就放心了,就会跟我回去了。”
“我不想。”我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就几句话而已。”
“这不是几句话的事。”我闭上眼睛,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陈凯,我们已经分开了。我不想再跟你们家有任何牵扯。你懂吗?”
“我懂。但是……今天这事,算我求你,行吗?就当帮我一个忙。我爸这边真的走不开,我妈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她认定的事,谁也劝不了。她要是在你门口站出个什么毛病来,我……我真的没法交代。”
他的话,像一根绳子,捆住了我的手脚。
是啊。
她要是在我门口出点什么事,传出去,会变成什么样?
“前儿媳狠心,将年迈前婆婆拒之门外,致其晕倒在楼道。”
我都能想象出那些邻里之间会怎么议论我。
我的名声,我的清静,都会被毁掉。
我恨这种被要挟的感觉。
但我又无力反抗。
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我沉默了。
电话两端,只有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我听到自己说:“我知道了。”
“那你……”
“我会开门。”我说,“但是,仅此一次。陈凯,你听清楚,这是最后一次。以后,管好你妈,别再让她来打扰我的生活。”
“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林薇。真的,谢谢你。”
挂了电话,我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
冰凉的地板,透过薄薄的家居服,传来一阵寒意。
我坐了多久,我也不知道。
可能五分钟,也可能十分钟。
直到我的腿都麻了,我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转动。
我害怕。
我怕一打开门,又要面对那些我好不容易才摆脱的,令人窒息的“关心”和“说教”。
我怕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生活,又会被搅得一团糟。
我在门里,她在门外。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
然后,我转动了门把手。
门,开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橘黄色的光,一下子洒了进来。
也照亮了门外那张苍老而憔悴的脸。
她比我记忆中,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也多了很多皱纹,眼袋很重,一看就是没休息好。
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外套,就是我刚才在猫眼里看到的那件。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跟我上次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看到我开门,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那光很复杂,有惊讶,有局促,还有一点点……怯懦?
是的,是怯懦。
我从来没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她一直都是强势的,自信的,永远认为自己是对的。
她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没发出声音。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沉默着。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门口地上,还放着那个外卖袋子。那碗粥,估计早就凉透了。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阿姨,您有事吗?”
她好像才反应过来,攥紧了手里的保温桶,往前递了递。
“薇薇啊,我……我给你炖了点汤。”她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很久没喝水了,“你……你最近是不是很累啊?张姐说你瘦了好多。”
我没有接那个保温桶。
我只是看着她。
“阿-姨,现在是凌晨五点。”我说。
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我知道……我怕白天来,打扰你工作。”
“您现在,就已经打扰到我了。”
我的话,很直接,也很不客气。
我知道这样很伤人。但是,我不想再委屈自己,去维持那种虚假的和平了。
她的脸色白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她手里的保温桶,好像也重了千斤,让她举得有些吃力。
我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承认,我有点心软了。
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她毕竟是个老人。而且,她今天来,或许真的,只是出于一种笨拙的关心。
但我不能心软。
一旦我今天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就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凌晨在等着我。
我往后退了一步,把门拉开了一点。
“您进来吧。”我说,“外面冷。”
她好像没料到我会让她进去,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迈动了脚步。
我给她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是陈凯以前穿的。他走的时候没带走,我也一直没扔。
她换上鞋,跟着我走进客厅。
我打开了客厅的灯,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打量着这个她曾经很熟悉的家。
“还是老样子啊。”她喃喃地说。
“嗯。”我应了一声,去厨房给她倒了杯热水。
她接过水杯,双手捧着,好像能从那杯子里汲取一点温暖。
“阿姨,您坐吧。”我指了指沙发。
她依言坐下,但只坐了沙发的一个角,背挺得笔直,像个来做客的陌生人。
我也坐下了,坐在离她最远的另一头。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
“薇薇,”她先开了口,声音还是那么沙哑,“我……我今天来,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不放心你。”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说,“我过得挺好。”
“好什么呀。”她一下子激动起来,“你看看你,脸都瘦尖了。张姐说你天天熬夜,饭也不好好吃。你一个女孩子,自己一个人,怎么行?”
又是这套说辞。
我有点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
“阿-姨,那是我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安排。”
“什么安排?把身体搞垮就是你的安排?”她把水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水都溅了出来,“我跟你说,女人啊,不能太要强。事业再好,有什么用?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们已经不是婆媳了。她凭什么还用这种长辈的口吻来教训我?
“阿姨,”我打断她,“您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她被我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如果是的话,那您现在说完了,可以回去了。”我站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这孩子!”她也站了起来,声音拔高了八度,“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大老远跑过来,是为你好!你以为我愿意来啊?”
“我没有请您来。”我说,“我也不需要您为我好。”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我看着她气得通红的脸,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荒芜。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
像两只好斗的公鸡,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她手里的保温桶,还放在茶几上。
我走过去,拿起来,打开盖子。
一股浓郁的鸡汤的香味,飘了出来。
里面有红枣,有枸杞,还有几根党参。
是我以前最喜欢喝的那种。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我记得,有一次我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浑身没劲,什么也吃不下。
就是她,也是这样,炖了一锅鸡汤,逼着我喝下去。
喝完汤,我出了一身汗,第二天,烧就退了。
那时候,我觉得,她虽然唠叨,但心是好的。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因为那碗鲫鱼汤吗?
还是因为更早以前,那些日积月累的,无法沟通的瞬间?
我说不清。
我把保温桶的盖子盖好,递还给她。
“阿姨,谢谢您的汤。但是,我真的不需要。”
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您的关心,对我来说,是负担。”
“你……你还在记恨我?”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记恨谁。”我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我们都该往前看。”
“往前看?”她惨笑一声,“怎么往前看?陈凯到现在还忘不了你。他嘴上不说,我心里清楚。他跟你分开这半年,就没笑过。前两天还跟我说,他后悔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陈凯,后悔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动摇了。
我跟他,毕竟有五年的感情。那不是说断就能断干净的。
但是,理智很快就战胜了情感。
后悔又怎么样?
回不去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算用再好的胶水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
“阿姨,”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那是他跟我的事。跟您,没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是我儿子!”
“但他也是个成年人。他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像我,也在为我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说完,不再看她。
我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天快亮了,您回去吧。”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的眼睛,红红的。
我看到有泪水,在她布满皱纹的眼眶里打转。
她就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拿起那个保温桶,转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
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
或者是为了那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天,真的快亮了。
窗外,透进来一丝微弱的白光。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我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很久,直到双腿彻底麻木,才扶着墙站起来。
门口的地上,那份外卖还在。
我把它拿进来,打开。
虾饺已经凉了,皮都黏在了一起。
皮蛋瘦肉粥,也变成了温吞的一坨。
我用勺子,舀了一口粥,放进嘴里。
没有想象中的温暖和香甜,只有一股子凉意,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
我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我把剩下的粥和虾饺,都倒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去洗了个热水澡。
热水冲刷着我的身体,也好像冲走了一些疲惫。
换上干净的衣服,我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城市。
楼下,开始有晨练的老人,有赶着去上学的孩子,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我的手机,在沙发上震动了起来。
我走过去,拿起来一看。
是陈凯。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她……回去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还要疲惫。
“嗯。”
“她……没跟你说什么吧?”
“说了。”
“她说什么了?”他好像很紧张。
“她说,你后悔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我没有催他。
我只是静静地等着。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是。我后悔了。”
“林薇,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
清晨的风,吹在我的脸上,有点凉。
我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突然觉得,我和陈凯,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
有过一个交点,然后,就越走越远。
“陈凯,”我说,“我们都别回头了。”
“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痛苦,“是我妈的原因吗?我可以跟她好好谈,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她去打扰你。”
“不只是因为她。”我摇摇头,虽然他看不见,“是因为我们。”
“是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们都太想从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没有的东西。我想要一个安稳的港湾,你想要一个能帮你抵挡风雨的伙伴。但是,我们都忘了,船,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来开的。”
“我以前总觉得,结了婚,就是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但现在我明白了,好的婚姻,应该是两个独立的人,决定在一起,让彼此变得更好。而不是,把另一个人,变成自己的附属品,或者救命稻草。”
“陈凯,你没有错。阿姨也没有错。只是,我们不合适。”
我说完这些话,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放下了。
很轻松。
电话那头,长久地,没有声音。
我能听到他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最后,他说:“我明白了。”
“林薇,祝你……幸福。”
“你也是。”
挂了电话,我看着远方的天空。
一碧如洗。
我知道,有些事情,终于结束了。
而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
我回到屋里,把那双陈凯留下的拖鞋,连同鞋盒一起,装进了垃圾袋。
还有一些他没带走的书,一些我们一起买的,但现在看起来很多余的摆件。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都清理了出来。
我不是在清除他的痕迹。
我只是在,跟我的过去,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下午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喂?是……是林薇吗?”
是我的前公公。
一个很老实,很沉默的男人。在我和陈凯的婚姻里,他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叔叔,是我。”
“哎,哎。”他好像松了口气,“那个……你阿姨她,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叔叔。”
“她……她就是那个脾气,死心眼。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
“那就好,那就好。”他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
“叔叔,您身体好点了吗?”我问。
“好多了,好多了。就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那就好。”
“薇薇啊,”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郑重,“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叔叔您说。”
“是我们陈家,对不住你。”
我的心,又被触动了一下。
同样的话,从陈凯嘴里说出来,和从这位老实的公公嘴里说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
“叔叔,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陈凯,没福气。”
“你阿姨她……她其实心里也苦。她年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所以就想把最好的,都给陈凯。有时候,用力过猛了,把别人也弄得不舒服。”
“我劝过她很多次,她不听。她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这次,她从你那儿回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我进去看,她一个人在偷偷地哭。”
“我跟她过了快四十年了,就没见她哭过几次。”
“她说,她好像,真的错了。”
我拿着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能想象出那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默默流泪的样子。
心里,有点堵。
“叔-叔,您别这么说。”我最后只能这么说,“都过去了。以后,你们二老,好好保重身体。”
“哎,好。你也是。”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我好像,有点明白她了。
也好像,有点原谅她了。
不是原谅她对我造成的那些困扰和伤害。
而是,原谅她的那种,不合时宜的,笨拙的,却又无比执着的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
她有,陈凯有,我也有。
强求别人用你喜欢的方式来爱你,本身就是一种奢求。
晚上,我没有再工作。
我给自己做了一顿饭。
很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个青菜汤。
我吃得很慢,很认真。
吃完饭,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或者继续打开电脑。
我换了身运动服,下楼,去小区的公园里跑步。
夜晚的风,很凉爽。
我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浑身都出了汗。
那种大汗淋漓的感觉,很舒服。
好像把身体里所有的郁结,都排了出去。
跑完步,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圆,很亮。
我想起,我和陈凯,也曾经在这里,手牵着手,说过很多关于未来的话。
现在,未来来了。
只是,身边的人,不在了。
但这,也没什么。
路,总归是要自己一个人走的。
能有人陪一段,是幸运。
没人陪,也是常态。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往家的方向走去。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人,也挺好。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