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把那张烫金的喜帖递到我师父老张手里时,他那双常年跟机油打交道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当我把那张烫金的喜帖递到我师父老张手里时,他那双常年跟机油打交道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声:“新郎,林江。新娘,沈若。”
念完,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惊涛骇浪,嘴巴张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小子……是真把天给捅下来了,还是把天上的仙女给拽下来了?”
我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是啊,谁能想到呢?
三个月前,我还是那个天天琢磨着怎么躲着“沈总”走的,全厂最没出息的技术员林江。
而现在,我却要娶她了。
这一切,都得从我妈逼我去的那场离谱的相亲说起。
那天,我妈下了最后通牒,说对方姑娘是她跳广场舞的舞伴王阿姨介绍的,知根知底,条件顶好,我要是再找借口不去,她就直接躺我床上一天不吃饭。
我妈这人,说到做到。
我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第一章 命中注定的那场雨
约定的咖啡馆在市中心,装修得跟欧洲老电影似的,靡靡的音乐,昏暗的灯光,空气里飘着一股我形容不出来的、又苦又香的味道。
我浑身不自在。
我叫林江,一个国营老厂的技术员,每天打交道的是冰冷的机床和滚烫的铁屑,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这种地方,对我来说,比车间里最精密的那台德国进口机床还难懂。
我提前了十分钟到,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服务员递上来的菜单,上面的字我都认识,可连在一起,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什么“焦糖玛奇朵”、“手冲耶加雪菲”,看得我眼晕。
最后,我指着最便宜的那个,含糊地说:“就这个,谢谢。”
等待的时间最是熬人。我妈说对方姑娘叫“小若”,在一家公司当管理,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我心里直打鼓,我一个拧螺丝的,人家是坐办公室的,这能有共同语言吗?
我正胡思乱想,一个熟悉又清冷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请问,是林江先生吗?”
我猛地抬头,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瞬间石化。
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上班那家工厂的新任厂长,沈若。
她今天没穿那身干练的蓝色工装,而是一件米白色的风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化了淡妆,少了平日里在车间巡视时的那股子威严,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温柔。
可她再怎么变,那双眼睛,清亮、通透,带着一种能看穿人心的锐利,我绝对不会认错。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相亲相到顶头上司,这比上班时间玩手机被当场抓住还尴尬一百倍。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逃。
我几乎是弹起来的,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嘎吱”一声,引得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来。
“沈……沈总?”我的舌头打了结,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沈若看着我这副窘迫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她那平日里总是紧绷的嘴角,竟然微微向上翘起,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涡。
那笑容像是一缕春风,吹散了她周身的清冷,也让我慌乱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她轻轻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
“别紧张,坐。”
然后,她慢悠悠地补上了一句,直接把我钉在了原地。
“听说,你在我们公司上班?”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接受所有人的审视。我甚至能想象到明天回厂里,这事儿会传成什么样。
“林江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相亲都相到厂长那儿去了!”
我僵硬地坐下,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那杯我叫不上名字的咖啡。
“沈总,这……这是个误会。”我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知道是您,我妈她……”
“我妈也是。”沈若打断了我,声音很平静,“她只说对方是个技术很好的老师傅,人老实本分。”
“老师傅”三个字,让我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我才二十八,哪门子的老师傅?王阿姨这介绍词也太夸张了。
气氛尴尬得能用刀子割开。
我俩就这么坐着,谁也不说话。咖啡馆里的音乐变得格外清晰,每一句歌词都像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你……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还是沈若先开了口,试图打破这该死的沉默。
“我?我没什么爱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下班就……看看图纸,琢磨琢磨零件,偶尔跟我师父喝两盅。”
我说完就后悔了,这算什么爱好?简直是把“无趣”两个字刻在了脸上。
果然,沈若沉默了。
我心里更慌了,觉得这次相亲算是彻底搞砸了。也好,砸了就砸了,省得以后在厂里见面尴尬。
我鼓起勇气,抬起头,准备找个借口开溜。
“沈总,我突然想起来,车间里还有个数据没……”
话还没说完,窗外突然“哗啦”一声,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瞬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下雨了。”沈若看向窗外,轻声说。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像一个蛮不讲理的家伙,硬生生把我离开的念头给堵了回去。
我没带伞。
看样子,沈若也没带。
我们被困在了这家小小的咖啡馆里。
雨声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似乎冲淡了我们之间的尴尬。沈若没再问那些相亲的标准化问题,而是聊起了厂里的事。
“上次那批高精度轴承,我看了你的质检报告,数据做得非常详细,连0.01毫米的误差分析都写进去了。”她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全厂能做到这么细致的,不多。”
我没想到她会记得这么一件小事,心里有些意外,那点紧张感也消散了不少。
聊起专业,我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那个不算什么,主要是那批材料有点问题,热处理的时候火候稍微过了点,韧性下降,所以精度必须抓得更严,不然装配上去,用不了多久就得磨损。”我一说起技术上的事,话就多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沈若的眼睛亮了一下,里面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我只看到了数据,却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多门道。”
“隔行如隔山嘛。”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说完我又想抽自己嘴巴,这不是在说我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但沈若似乎并不在意,她反而笑了笑:“是啊,隔行如隔山。所以,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她的目光落在我因为常年操作机床而有些粗糙的手上,眼神里没有嫌弃,反而是一种……探究和尊重?
我有些不确定。
那场雨下了很久,我们聊了很多。从德国的克林贝格齿轮加工技术,聊到日本的“匠人精神”,再聊到我们厂里那些老旧设备的出路。
我发现,脱下“厂长”这层外衣的沈若,其实并不像传说中那么不近人情。她懂管理,也尊重技术,很多想法都非常有远见。
而她,似乎也对我这个“只会拧螺丝”的技术员,有了新的认识。
雨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们一起走出咖啡馆,晚风带着雨后的湿润气息,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送你吧。”沈若指了指停在路边的一辆白色小车。
“不用不用,沈总,我坐公交就行。”我连忙摆手。
让厂长送我回家?我可没这个胆子。
沈若也没坚持,只是对我点了点头:“那好,路上小心。今天……谢谢你。”
“啊?谢我什么?”我一头雾水。
她又笑了,还是那种浅浅的笑涡:“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们厂里,还有你这样的人才。”
说完,她转身,拉开车门,上车,动作一气呵成。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车汇入车流,消失在城市的霓虹灯里,心里乱糟糟的。
我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回想着她最后那句话,还有那个笑容。
这场相亲,好像……没我想的那么糟糕?
第二章 车间里的“沈总”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成了全车间的焦点。
当然,他们还不知道我和沈总去相亲的惊天内幕,只是因为我昨天请了半天假。在我们这种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单位,请假是件大事。
“江子,可以啊,家里有矿了?说请假就请假。”同组的周胖子一边擦着机床,一边拿我开涮。
我含糊地应付着:“家里有点事。”
“什么事啊?相亲去了吧?”周胖子挤眉弄眼,“看你这春风满面的样子,八成是成了!”
我心里一咯噔,脸上却不敢露出来,连忙否认:“瞎说什么,没有的事。”
正说着,车间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沈总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嗡鸣声。原本还在说说笑笑的工友们,立刻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低头干活,目不斜视。
我下意识地也缩了缩脖子,把头埋得更低,假装在专心致志地调试一台数控车床的参数。
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女士皮鞋,停在了我的工位前。
完了,躲不过去了。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全车间几十号人,她怎么偏偏就停在我这儿了?
“林江。”
清冷的声音,跟昨天在咖啡馆里一模一样。
我只能硬着头皮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沈……沈总好。”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能感觉到无数道八卦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周胖子更是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沈若还是那身蓝色工装,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的样子。
她看了一眼我正在调试的机床,问道:“这台机床的程序优化方案,做出来了吗?”
我心里松了口气,还好是问工作。
“做出来了,沈总。通过调整切削路径和进刀速度,预计能把单个零件的加工时间缩短百分之五,同时还能减少刀具的损耗。”我立刻进入工作状态,把早就准备好的方案从工具箱里拿出来,递了过去。
沈若接过方案,看得非常仔细,每一个数据,每一条备注,都没有放过。
车间里很吵,但我们这一小块地方,却安静得可怕。
过了足足有五分钟,她才抬起头,点了点头:“想法不错,理论数据也支持。这样,你今天就用这套新方案试生产一批,下午把成品和数据报告交到我办公室。”
“好的,沈总。”我连忙应下。
“嗯。”她应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走向下一个工位。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车间尽头,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都虚脱了。
“江子,你……你什么时候跟沈总这么熟了?”周胖子凑了过来,一脸的不可思议,“她居然亲自来问你的方案?还让你直接交到她办公室?这可是连车间主任都没享受过的待遇啊!”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苦笑着摇头:“我哪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我以为昨天的相亲,会成为我们之间一道无形的墙,让我在厂里更难自处。没想到,沈若处理得如此云淡风轻,仿佛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没有疏远我,也没有特殊照顾我,一切都围绕着工作,专业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这反而让我心里更加没底了。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下午,我都在跟那台机床较劲。因为心里装着事,好几次都差点出了错。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冰冷的机器和旋转的刀具上。
这是我师父教我的,天大的事,到了机床前,都得放下。手不稳,心不静,做出来的就是废品。
傍晚时分,我终于带着新鲜出炉的样品和一份详细的数据报告,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我推门进去,沈若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皱着眉。办公室里很整洁,除了文件,几乎没什么私人物品,跟她的人一样,一丝不苟。
“沈总,样品和报告。”我把东西轻轻放在她的桌上。
她“嗯”了一声,拿起一个样品,又拿起游标卡尺,亲自测量起来。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
“尺寸精度、光洁度,都比之前的要好。”她放下样品,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成本核算了吗?刀具损耗降低了多少?”
“报告里有写,综合下来,一个零件的成本能降低七毛钱。”我回答道。
“七毛钱……”她重复了一遍,看着我,“你知道我们厂一个月要生产多少个这样的零件吗?”
我摇摇头。
“三万个。”她说,“一个月就是两万一千块,一年就是二十五万。林江,你这个方案,一年能为厂里省下二十五万。”
我愣住了。
我从没想过这么多。我只是一个技术员,我的世界里,只有图纸上的0.01毫米,只有刀具和工件摩擦时的声音。我以为我做的,只是让一个零件变得更标准,更好用。
我从没想过,我手里的这点活计,换算出来,是这么一大笔钱。
“我……”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做的很好。”沈若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没有丝毫上级对下级的敷衍,“这个月的技术革新奖,我会给你报上去。”
“别,沈总!”我急了,“这不合适,别人会说闲话的。”
我怕的,就是这个。昨天刚相完亲,今天就拿奖,厂里那些人的嘴,还不得把这事儿编排出一百个版本来?
沈若的眉头微微皱起:“为什么不合适?这是你应得的。我们厂的规定,就是奖励有贡献的员工。你在怕什么?怕别人说我们有私情?”
她说话一向直接,这一下,直接把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我的脸“刷”的一下又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又回到了昨天咖啡馆里的那种尴尬。
沈若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直接了,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林江,我希望你能明白。在公司,我是厂长,你是技术员,我们只谈工作。你的能力,我看在眼里,给你奖励,是公事。至于私下……”
她停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也沉默了。
私下,我们是什么关系?
相亲对象?连朋友都算不上吧。
“我明白了,沈总。”我低声说,“谢谢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车间了。”
“等一下。”她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药膏,递给我:“你手上的烫伤,记得涂药。虽然是老茧,但发炎了也不好。”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左手虎口上,有一块昨天操作时不小心被铁屑烫到的红印,已经有点起皮了。我自己都没注意,她居然看到了。
我愣愣地接过药膏,那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让我心里莫名一M暖。
“谢谢沈总。”
“不客气。”她重新坐下,目光回到了电脑屏幕上,淡淡地说,“注意安全。”
我捏着那支小小的药膏,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药膏,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沈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而像冰山一样,公事公办,不留情面。
时而又像春风细雨,润物无声,体贴入微。
我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第三章 一碗面条的温度
技术革新奖的事,最终还是定了下来。
公示栏上,我的名字和头像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奖金不多,五百块钱,但这份荣誉,在厂里却分量十足。
果不其然,各种风言风语,像春天里的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看见没,林江这小子,搭上沈总的高枝了!”
“可不是嘛,以前怎么没见他这么大本事?肯定是沈总给他开小灶了。”
“你们说,他俩是不是真有点啥?不然沈总能看得上他?”
这些话,像一根根看不见的针,时不时就扎我一下。尤其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总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周胖子倒是替我打抱不平:“别听他们瞎咧咧,这帮人就是嫉妒!你的技术,全车间谁不服?拿这个奖,那是实至名归!”
我嘴上说着“没事,让他们说去”,心里却堵得慌。
我怕的不是别人误会我,而是怕他们误会沈若。
她一个女孩子,年纪轻轻当上厂长,本来就不容易。如果因为我的事,让她背上“任人唯亲”的名声,那我真是百死莫辞了。
那几天,我刻意躲着沈若。在厂里碰见了,也是低着头,快步走开。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没再像上次那样,主动来找我。
我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种,纯粹的上下级关系,甚至比以前还要疏远。
这样也好,我心想,等这阵风头过去,一切就都正常了。
那天,我轮到上夜班。
深秋的夜晚,厂区里格外安静,只有车间里传出单调的机器轰鸣声。
到了后半夜,人最困乏的时候,我正靠在机床边上,喝着浓茶提神,车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沈若走了进来。
她还穿着白天的衣服,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看到我,她好像也有些意外。
“这么晚了,沈总您还没回去?”我连忙站直了身体。
“有点工作没处理完,睡不着,就来厂里转转。”她说着,目光扫过空旷的车间,“今晚就你一个人?”
“嗯,今天没什么急活,就我一个盯着。”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慢慢地在车间里踱步,看看这台机器,摸摸那个零件,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我知道,她压力很大。
我们厂这几年效益一直不好,设备老化,技术落后,全靠几个老客户的订单撑着。她一个名牌大学的管理学硕士,愿意到我们这个烂摊子来,很多人都觉得她是来“镀金”的,干不长。
为了扭转局面,她来了以后,几乎是以厂为家,经常加班到深夜。
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鬼使神差地,我开口了。
“沈总,您……吃饭了吗?”
她回过头,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忘了。”
“我这儿有。”我提起脚边的保温饭盒,“我妈给我准备的,有点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我说的是实话,我妈总怕我在厂里吃不好,每次夜班,都给我塞得满满当当。
沈若犹豫了一下。
“就是点家常便饭,不嫌弃的话,您对付一口?”我怕她拒绝,又补了一句。
她看了看我手里的饭盒,又看了看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谢谢了。”
车间里没有桌子,我俩就在一台闲置的机床工作台上,铺了张报纸,把饭盒里的饭菜摆了出来。
一盒米饭,一盒红烧肉,还有一盒炒青菜。很简单,但还冒着热气。
沈若大概是真的饿了,也没客气,拿起我递过去的筷子,就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吃相很斯文,跟我这种狼吞虎咽的完全不一样。
“妈手艺真好。”她吃了几口,由衷地赞叹道。
“她就会做这几样家常菜。”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就这样,在轰鸣的机器声旁,吃着一顿迟来的“夜宵”。
没有了上下级的身份,没有了旁人的目光,气氛反而轻松了很多。
“林江,”她突然开口,“最近那些传言,你都听到了吧?”
我夹菜的筷子一顿,心里咯「咯噔」一下。
“嗯。”我低声应道。
“是不是给你造成困扰了?”她问。
“没有没有。”我连忙否认,“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可我在乎。”她看着我,目光灼灼,“我在乎我的员工,因为我的原因,而受到不公正的评价。”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个奖,是你凭自己的本事得来的,跟我们的私人关系,没有一点关系。”她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我不希望你因此有任何心理负担。”
“我明白,沈总。”
“在公司,你可以叫我沈总。”她顿了顿,放下筷子,看着我,“私下里,你可以叫我沈若。”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沈若……
我试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感觉有些烫嘴。
“我……还是叫您沈总吧,习惯了。”我小声说。
她也没勉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似乎藏着一丝无奈。
吃完饭,我收拾好饭盒。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走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上次相亲,我妈跟我说,介绍人把你的情况说错了。”
“啊?”
“她说你不是‘老师傅’,”沈若的嘴角,又出现了那个浅浅的笑涡,“她说你是我厂里,技术最好、也最帅的小伙子。”
说完,她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转身快步离开了。
我一个人愣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她最后那句话。
“技术最好、也最帅的小伙子……”
我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那个夜晚,后半夜我一点都没觉得困。机床的轰鸣声,听起来都像是动人的交响乐。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油污的工装,又摸了摸自己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帅吗?我怎么不觉得。
但“技术最好”这四个字,却让我心里美滋滋的。
原来,在她眼里,我是这样的。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在厂里,我们依旧是厂长和技术员,但偶尔在走廊里碰见,她会对我点点头,笑一下。
那笑容,不再是公式化的,而是带着一丝暖意。
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躲着她了。
有时候,厂里开技术研讨会,我也会大胆地提出自己的看法,甚至会反驳一些老工程师的观点。
沈若总是很认真地听,并且给予我最大的支持。
她会说:“林江师傅的这个思路很有意思,我们顺着这个方向再讨论一下。”
她叫我,“林江师傅”。
这个称呼,比任何奖金都让我觉得受用。
第四章 老张的“考验”
我师父老张,是我们厂里的一块“宝”。
他是恢复高考前的最后一批老技校生,十六岁进厂,一把车刀玩了四十年,能把一个比头发丝还细的零件,加工得跟镜面一样光滑。
厂里但凡有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最后都得请他出山。
他脾气倔,嗓门大,看谁不顺眼都敢骂。前几任厂长,没一个没被他当面顶撞过的。
但他对我,却是打心眼里的好。
我是他带的最后一个徒弟,他把压箱底的本事,一点没留,全都教给了我。他常说,这门手艺,不能断在他手里。
我和沈若的事,我一直瞒着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我怕他觉得我心思活络了,不专心搞技术,去攀高枝了。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那天中午,我跟沈若在厂区的小花园里,讨论一个新零件的加工工艺。我们俩并排走着,手里都拿着图纸,边走边说,谁也没注意,不远处的大樟树下,我师父老张正端着个大茶缸,眯着眼睛晒太阳。
等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晚了。
老张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在我们俩身上来回扫了好几遍,最后,落在我身上。
“林江,你过来。”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下糟了。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小声叫了句:“师父。”
沈若也跟了过来,很有礼貌地对老张点了点头:“张师傅,您好。”
老张没理她,只是盯着我:“长本事了啊,现在都跟厂长平起平坐地讨论问题了?”
这话里,带着刺。
我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师父,您别误会,我们是在说工作。”
“工作?”老张冷笑一声,“我怎么瞅着,不像呢?”
沈若看出了气氛不对,开口解释道:“张师傅,您误会了。是我在向林江请教技术上的问题。他在数控加工这块,比我们厂里很多老师傅都有想法。”
这话,换了别人说,老张可能就信了。
但从沈若嘴里说出来,他却觉得格外刺耳。
“请教?”老张把茶缸重重地放在石凳上,发出“砰”的一声,“沈总,您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我们林江,就是个中专毕业的大头兵,他能教您什么?您可别抬举他了,他这小身板,经不起。”
这话,说得就很难听了。
我急了:“师父!您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老张眼睛一瞪,“我说错了吗?自古以来,就讲究个门当户对!你一个拧螺丝的,就该找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姑娘。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心最后把自己给搭进去!”
他这是把我跟沈若的事,当成真的了。而且,在他眼里,这是一件绝对不可能,也不应该发生的事。
沈若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但她没有发火,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张,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张师傅,您说的门当户对,是指什么?是家世背景,还是学历文凭?”
老张被她问得一愣。
“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可能思想比较旧。”沈若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在我看来,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门当户对。是彼此的尊重,是三观的一致,是对同一件事,能有共同的追求和热情。”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林江,他或许学历不高,但他对自己工作的热爱,对技术的钻研,那种专注和执着,是我在很多高学历的人身上,都看不到的。这种精神,在我眼里,比任何文凭都珍贵。”
“他不是在攀高枝,如果真要说高枝,那也是我。”
“因为在我们厂,论技术,他才是专家。我,只是一个管理者,一个服务者。我需要依靠像他、像您这样的技术专家,才能把这个厂管好。”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别说老张,连我都听傻了。
我从不知道,我在她心里,竟然是这么高的位置。
老张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迷茫和动摇的神色。
沈若说完,又对老张微微鞠了一躬:“张师傅,我还有个会,先失陪了。您别怪林江,他是个好徒弟,也是个好员工。”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一丝拖泥带...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调料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师父……”我转过头,想跟老张解释。
老张却摆了摆手,重新端起他的大茶缸,一口一口地喝着,半天没说话。
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也是波澜起伏。
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
“这女娃子……不简单啊。”
从那天起,老张没再提过我和沈若的事。
但他看我的眼神,却变了。
以前是“恨铁不成钢”,现在,是带着点……审视和好奇?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给我加担子。
厂里新进了一台五轴联动的加工中心,全德文的操作界面,说明书比砖头还厚。所有人都望而却步,老张直接把这活儿派给了我。
“一个月内,给我把它摸透了。不然,你就别认我这个师父。”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考验。也是他对沈若那番话的考验。
他想看看,我林江,到底是不是沈若说的那种,值得她看重的人。
那一个月,我几乎是吃住都在厂里。
白天跟机器磨合,晚上抱着德汉词典,一个词一个词地啃说明书。困了就在行军床上眯一会儿,醒了接着干。
沈若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让食堂每天晚上,都给我留一份饭菜。
有时候她加班晚了,会来车间看我。
她不打扰我,就静静地站在远处,看我操作机器,一看就是半个多小时。
有一次,我调试程序出了个小问题,一个复杂的曲面总是加工不到位,急得我满头大汗。
她走过来,递给我一瓶水,轻声说:“别急,休息一下,换个思路。”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催促,只有信任和鼓励。
烦躁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我重新梳理了一遍编程思路,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当机器流畅地加工出那个完美的曲面时,我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回头一看,沈若正靠在门边,对我笑着。
那一刻,车间里冰冷的灯光,仿佛都变得温暖起来。
一个月后,我不仅完全掌握了那台新设备,还独立编写了一套更高效的加工程序,把我们厂的一个核心产品的精度,又提升了一个等级。
老张亲自来验收。
他戴着手套,像抚摸一样,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我加工出来的样品,脸上的表情,从严肃,到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欣慰和骄傲。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但我知道,我过关了。
师父这道坎,我算是迈过去了。
第五章 谣言与担当
新设备成功运行的消息,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
我林江的名字,也跟着火了一把。
以前,大家提起我,总会带上一句“老张的徒弟”。现在,他们会说:“就是那个搞定德国机床的林江。”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赞誉,当然,也少不了更离谱的谣言。
“听说了吗?那台新设备,是沈总特意为林江买的!”
“可不是嘛,几百万的机器,就给他一个人练手,这关系,铁板钉钉了!”
“这小子,命真好。有了沈总当靠山,以后在厂里还不是横着走?”
这些话,比之前那些更难听,也更伤人。
它们不仅否定了我的努力,也把沈若塑造成了一个为了儿女私情,不顾工厂利益的昏聩领导。
我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周胖子劝我:“嘴长在别人身上,由他们说去。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道理我都懂,可心里就是憋着一口气。
我找到沈若,第一次用近乎质问的语气对她说:“沈总,我们能不能……别再私下接触了?”
沈若正在看一份报表,闻言,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
“为什么?”
“您没听到外面的话吗?他们说得太难听了!”我有些激动,“这对您的声誉影响太大了!”
“我的声誉,不需要靠躲躲藏藏来维持。”沈若的表情很平静,“林江,清者自清。我们如果因为害怕谣言,就连正常的工作交流都停止,那才是真的中了他们的圈套。”
“可是……”
“没有可是。”她打断我,“做好你自己的事。用实力,去击碎那些谣言。这,才是最好的回应。”
她的眼神,坚定而有力,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我看着她,心里的那股火,慢慢地熄灭了。
是啊,我在这里自怨自艾,有什么用?除了让那些看笑话的人更得意,还能改变什么?
我能做的,就是把活儿干得更漂亮,漂亮到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机会很快就来了。
我们厂接到了一个军工单位的订单,要求加工一批高精度的叶轮。这种叶轮形状复杂,对材料和工艺的要求都极其苛刻,误差必须控制在0.005毫米以内,比头发丝的十分之一还要细。
这活儿,以前我们厂根本不敢接。
但现在,有了那台五轴联动的加工中心,理论上,是可能实现的。
全厂的技术骨干开了好几次会,都拿不出一个十拿九稳的方案。因为风险太大了,这批材料是特种合金,价格昂贵,一旦加工失败,损失就是几十万。
没人敢担这个责任。
最后,在所有人沉默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我来试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有惊讶,有怀疑,也有看好戏的。
车间主任皱着眉:“小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我看着坐在首位的沈若,一字一句地说,“但我有把握。”
我的把握,来自于那一个月不眠不休的钻研,来自于我对那台机器每一个参数的了如指掌。
沈若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她点了点头,对所有人说:“我相信林江。这个项目,就由他来负责。出了任何问题,我来承担。”
全场哗然。
我知道,她这是把她自己的前途,都压在了我身上。
如果我失败了,不仅是我,连她,都会成为全厂的笑柄。
那一刻,我感觉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
但我的心里,却 strangely (奇怪地) 涌起一股豪情。
一个领导,能把这样的信任交给你,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拼命?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带领一个小组,全身心扑在了这个项目上。
我们反复进行计算机模拟,优化编程,试验了十几种不同的刀具和切削液。每一个细节,都抠到了极致。
师父老张也被我请来当顾问,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每天都会来车间转悠,看到有问题的地方,就骂骂咧咧地指点几句。
沈若也几乎天天都来。
她不干涉我们的技术决策,只是默默地做好后勤保障。给我们送来夜宵,协调其他部门的配合,解决一切技术之外的难题。
我们整个团队,拧成了一股绳。
终于,到了最后试加工的那天。
车间里,站满了人。所有的领导,所有的技术员,都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站在操作台前,手心里全是汗。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启动按钮。
机器开始运转,发出低沉而平稳的轰鸣。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被保护罩罩住的加工区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机器停止运转,提示灯变成绿色时,我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我打开保护罩,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还带着温度的叶轮。
在灯光下,它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光泽,每一片叶片的弧度,都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
检测员用三坐标测量仪,进行了最精密的测量。
当他报出最终结果时,声音都在颤抖。
“所有尺寸,全部合格!最大误差,0.003毫米!”
车间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周胖子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激动得又叫又跳。
我师父老张,背过身去,偷偷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我穿过人群,走向沈若。
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光。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但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千言万语。
那一刻,所有的谣言,所有的质疑,都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音。
我们用实力,证明了一切。
第六章 我家的门槛
军工订单的成功,让我在厂里彻底站稳了脚跟。
没人再说我是靠关系上位的了,大家见了我,都会客客气气地叫一声“林师傅”。
我和沈若的关系,也变得明朗起来。
我们不再刻意回避,下班后,会一起吃个饭,周末,会一起去爬山,或者看场电影。
就像所有普通的恋人一样。
只是,我们的恋爱,谈得有些“硬核”。
别人约会,聊的是明星八卦、诗和远方。
我们约会,聊的是车间里的新工艺、行业里的新技术。
有一次,我俩去看电影,看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一个零件的装夹方案可以优化,就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写写画画。
沈若凑过来看,不仅没生气,还跟我讨论起来,两个人头挨着头,在电影院的微光里,把那个方案完善了。
等我们回过神来,电影都快结束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又聊工作了。”
她却笑了:“这有什么?我觉得挺好的。能把工作和生活,都跟同一个人分享,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听到“幸福”两个字,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看着她柔和的侧脸,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我想带她回家,见我爸妈。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妈时,她正在厨房里包饺子,手一抖,一个饺子直接掉进了面粉盆里。
“什么?你要带……沈总回家?”我妈的声音都变了调,“江江,你没跟妈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
“我的老天爷啊!”我妈一拍大腿,在厨房里团团转,“这可怎么办?人家是厂长,是大学生,能看上我们家这小破房子吗?我……我该穿什么衣服?该做什么菜啊?”
看着我妈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又好笑又心疼。
“妈,您别紧张。沈若她……人挺好的,不讲究那些。”
“那怎么行!”我妈一脸严肃,“这可是你第一次带姑娘回家,绝对不能怠慢了!不行,我得赶紧给你王阿姨打个电话,问问人家城里姑娘都喜欢吃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家进行了一场堪比“一级战备”的大扫除。
我爸翻出了他珍藏多年的好茶叶,我妈则把家里的桌布、窗帘全都换成了新的。
到了沈若上门那天,我妈从早上五点就起来了,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准备了一大桌子菜。
我看着我爸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紧张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说实话,我也紧张。
我怕我们家的朴素和局促,会让沈若感到不适。
我怕我爸妈的小心翼翼和过分热情,会让她觉得尴尬。
门铃响的时候,我们全家三口,像受阅的士兵一样,齐刷刷地站直了。
我跑去开门。
门外,沈若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手里提着一些水果和补品,微笑着看着我。
“没迟到吧?”
“没有没有,快请进。”我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把她迎了进来。
“叔叔好,阿姨好。”沈若一进门,就很有礼貌地跟我爸妈打招呼。
我妈看着沈若,眼睛都直了,拉着她的手,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哎呀,这姑娘,长得可真俊!”
我爸也搓着手,嘿嘿地傻笑:“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饭桌上,气氛一开始有些拘谨。
我爸妈一个劲儿地给沈若夹菜,把她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小沈啊,多吃点,这都是阿姨亲手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谢谢阿姨,很好吃。”沈若始终保持着微笑,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我妈夹什么,她就吃什么。
吃着吃着,我妈就开始了“查户口”模式。
“小沈啊,你家是哪儿的呀?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我刚想打断我妈,沈若却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阿姨,我家是本地的,我爸以前也是咱们厂的,是个老工程师,前几年退休了。我妈是中学老师,也退休了。”
一听这话,我爸妈的眼睛都亮了。
“哎哟,原来是自己人啊!”我爸一下子就放松了,“你爸是哪个车间的?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还认识呢!”
话题一下子就打开了。
沈若跟我爸聊起了厂里以前的老师傅和老设备,很多事,连我都不知道。我爸说得眉飞色舞,像是找到了知音。
沈若又跟我妈聊起了家长里短,聊起了跳广场舞的趣事,把我妈逗得哈哈大笑。
我看着眼前这和谐的一幕,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没有因为我们家的普通而有丝毫的看轻,反而用她的真诚和耐心,一点点消除了我父母的紧张和不安。
吃完饭,我妈拉着沈若的手,悄悄对我说:“江江,这姑娘,好!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别欺负人家!”
我哭笑不得:“妈,您看我像是会欺负人的人吗?”
送沈若下楼的时候,小区的路灯已经亮了。
“今天……让你见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爸妈他们,就是太热情了。”
“没有啊。”沈若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我,“我觉得叔叔阿姨特别可爱。能感觉到,他们很爱你。”
她顿了顿,又说:“我很羡慕你。”
我愣了一下:“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有一个这么温暖的家。”她的声音很轻,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落寞。
后来我才知道,沈若的父亲,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她母亲一个人把她拉扯大,也很不容易。她之所以选择回到我们这个老厂,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里,有她父亲奋斗过的痕迹。
她看似坚强独立,其实内心,比谁都渴望家庭的温暖。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抱抱她。
我伸出手,轻轻地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来,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的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油烟味。
她的身上,却有一股清新的洗发水香味。
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却在那个宁静的夜晚,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沈若,”我低声在她耳边说,“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第七章 不是仰望,是并肩
从我家回去后,我和沈若的关系,算是彻底定了下来。
厂里的人,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谣言少了,祝福多了。
大家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看热闹”,变成了现在的“真佩服”。
他们佩服的,不是我“追”到了厂长,而是佩服我,能让厂长,心甘情愿地站在我身边。
连师父老张,都开始拿我开涮了。
“行啊你小子,不声不响的,就把咱们厂的‘红旗’给扛回家了。”他一边喝着我孝敬他的小酒,一边斜着眼看我,“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后你要是敢对不起人家姑娘,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嘿嘿地笑:“师父,您就放心吧。”
我当然不会。
和沈若在一起越久,我就越能发现她身上的闪光点。
她工作上雷厉风行,杀伐果断,但生活中,却是个有点“迷糊”的姑娘。
她会因为找不到家门钥匙而急得团团转,也会因为看不懂洗衣机上的说明而把白衬衫染成粉红色。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而我,则享受着这种被她“需要”的感觉。
我会帮她修好滴水的龙头,会帮她装好新买的书架,会耐心地教她怎么用电压力锅炖出一锅香喷喷的排骨汤。
在这些生活的琐事里,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无限拉近。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她的技术员,她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厂长。
我们是平等的,是相互需要的。
我用我的技术和细心,弥补她生活上的“短板”。
她用她的远见和格局,拓宽我事业上的“天花板”。
她会鼓励我去看更多的专业书籍,学习更先进的管理知识。她会带着我,去参加各种行业峰会,认识那些以前我只能在杂志上看到的“大牛”。
我的眼界,在她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开阔。
我开始明白,一个优秀的技术工人,不能只埋头于眼前的图纸和零件。还要抬头看路,了解整个行业的发展趋势,知道自己的技术,在整个产业链中,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我开始学着从一个管理者的角度,去思考成本、效率和质量之间的平衡。
我的成长,是肉眼可见的。
一年后,在沈若的推荐和全厂职工的投票下,我被任命为技术部的副主任。
我知道,这个任命,依然会有人说闲话。
但这一次,我心里,没有了丝毫的胆怯和不安。
因为我知道,我配得上这个位置。
我的自信,不是沈若给的,而是我自己,在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点一滴挣来的。
那天晚上,为了庆祝我升职,沈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虽然有两道菜有点糊了,但我吃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
饭后,我俩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看着她被电视剧情逗得前仰后合的样子,心里突然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我转过头,很认真地对她说:“沈若,我们结婚吧。”
她愣住了,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婚吧。”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修水龙头,也不想再让你把白衬衫染成粉红色了。我想,一辈子都照顾你。”
没有鲜花,没有戒指,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求婚仪式。
我就这么,在自家的旧沙发上,用最朴实的话,说出了我最想说的话。
沈若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我慌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怎么了?是不是我太突然了?你要是没想好,没关系的,我……”
她却一把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闷闷地说:“林江,你这个笨蛋……”
“我等这句话,等了好久了。”
第八章 喜帖上的名字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我把那张印着我和沈若名字的喜帖,郑重地交到了师父老张的手里。
老张拿着那张薄薄的红纸,手却抖得厉害。
他那句“你是把天上的仙女给拽下来了”,是玩笑,也是感慨。
我知道,他感慨的,不仅仅是我娶到了厂长,更是这个时代的变化。
一个人的价值,不再仅仅由他的出身、学历来定义。
一个踏踏实实,有手艺,有担当的普通工人,也同样值得被尊重,被爱。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豪华的车队,没有铺张的宴席。
就在厂里的大礼堂,请了所有的工友,摆了三十桌流水席。
婚礼那天,沈若没穿昂贵的婚纱,而是穿了一件她自己设计的,镶着齿轮和轴承图案的白色长裙。
她说,这里是她父亲奋斗过的地方,也是我们相识、相知、相爱的地方。在这里结婚,最有意义。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工装,胸口别着一朵大红花,紧张又兴奋地站在她身边。
司仪是周胖子,他拿着话筒,嗓门比车间的广播还响。
“下面,有请我们厂的技术灵魂,我们林副主任的恩师,张总工程师,上台为新人证婚!”
周胖子瞎起哄,给我师父安了个“总工程师”的头衔。
老张瞪了他一眼,还是乐呵呵地走上了台。
他清了清嗓子,看着我和沈若,眼睛里有泪光。
“我没什么文化,不会说那些漂亮话。”
“我只想说两句。”
“第一句,对林江说。小子,你记住,你娶的,不光是我们的沈总,还是一个把后半辈子都托付给你的好姑娘。以后,你手里的机床要抓得稳,心里的责任,更要扛得住!”
“第二句,对沈总说。”老张转向沈若,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谢谢你,能看上我们这个傻小子。也谢谢你,让我们这些搞了一辈子技术的老家伙们,看到了希望。”
“我们这门手艺,以前总被人瞧不起,觉得是傻大黑粗的体力活。但是你让我们知道,凭手艺吃饭,凭良心干活,一样能挺直腰杆,一样能赢得尊重!”
台下,掌声雷动。
很多老师傅,都红了眼眶。
我看着身边的沈若,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和爱意。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或许在很多人看来,像一个童话。
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中间,没有一步登天,没有所谓的“攀高枝”。
有的,只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因为一次偶然的相遇,发现了彼此身上最珍贵的闪光点。
是我对技术的执着,让她看到了浮华之外的踏实。
是她对人才的尊重,让我找到了超越自我的勇气。
我们不是谁仰望谁,也不是谁成就谁。
我们只是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发光,然后,被对方的光芒所吸引,最终,选择并肩而行,照亮彼此未来的路。
婚礼进行曲响起。
我牵着她的手,走在红毯上,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
我看着台下父母欣慰的笑脸,看着师父骄傲的目光,看着工友们真诚的祝福。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们或许还会面临很多挑战。
但只要我们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心,紧紧贴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因为,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也是最强大的力量。
它可以跨越所有的阶层和偏见,把两个原本不可能的人,严丝合缝地,组装在一起,成为一个,完美的整体。
来源:回忆放映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