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物业那小伙子手里的铁锹,磕在硬物上,发出一声沉闷又清脆的“当啷”时,我心里那点不甘和憋屈,忽然就散了。
当物业那小伙子手里的铁锹,磕在硬物上,发出一声沉闷又清脆的“当啷”时,我心里那点不甘和憋屈,忽然就散了。
那声音,像敲在老赵的心尖上。
他那张一直紧绷着的、刻着“规矩”二字的脸,瞬间垮了,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我种的那些白萝卜还白。
第1章 一分菜地
我叫林建国,六十有三,退休前是厂里的八级钳工。
手上的活儿,跟了一辈子。退休了,这双手闲不住,总想找点事做。城里不比乡下,没地方给我摆弄那些机床零件,儿子小峰给我买了套木工工具,我在阳台上敲敲打打,做了几个小板凳,几个鸟笼子,没多久就腻了。
人老了,就惦记着土。
我们这小区,是老厂区改造的,楼和楼之间,留着几片光秃秃的绿化带。说是绿化带,其实就是一片野草地,物业种了几次花,不是被人掐了,就是没人管,最后都死绝了。夏天长蚊子,秋天一片枯黄,实在不好看。
我看着那片地,心里就痒痒。这土,多好,闲着多浪费。
我跟老伴儿商量,她举双手赞成。她说:“你种点葱,种点蒜,以后包饺子,下楼就能拔,多新鲜。”
说干就干。我从老家拉了半车肥土过来,把那块靠近我们楼墙角的荒地给翻了。买了种子,撒下去。没多久,绿油油的苗就冒出来了,韭菜、小葱、香菜,长得精神抖擞。我又搭了个小架子,种了几棵黄瓜,几棵西红柿。
每天清晨,我提着小桶下楼浇水,拔草。看着那些菜苗一天天长大,心里那份踏实,比当年攻克一个技术难关还舒坦。
厂里退休的老伙计们路过,都爱停下来跟我聊几句。
“老林,你这手艺,不光能跟铁疙瘩打交道,还能伺候庄稼啊。”
“可不是,你看这黄瓜,长得多直溜。”
我听着,心里美滋滋的,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递过去一支烟:“瞎鼓捣,图个乐子。”
很快,第一茬韭菜就能割了。我割了一大捆,挨家挨户送。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客客气气地收下,嘴上说着“林师傅太客气了”,脸上都带着笑。
只有送到三楼的赵建军家时,门开了,他老婆接了过去,笑得有点勉强。老赵从屋里探出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那眼神,像我欠了他钱似的。
老赵跟我差不多大,也是厂里退休的,不过他以前是管仓库的,我们俩没什么交情。这人平时就不爱跟人说话,走路都贴着墙根,见谁都像防贼。
我没在意。一个院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计较。
可没过几天,麻烦就来了。
那天我正在给西红柿掐枝,物业的小王过来了。小王二十多岁,戴个眼镜,文质彬彬的。
“林师傅,忙着呢?”他笑着打招呼。
“是小王啊,来,等西红柿熟了,叔给你留几个大的。”我热情地说。
小王搓了搓手,有点为难:“林师傅,是这么个事儿。有业主投诉,说您在公共绿地上种菜,影响小区环境,还……还招蚊虫。”
我心里“咯噔”一下。
招蚊虫?我天天打理,比他们那荒草地干净多了。影响环境?我这绿油油的一片,不比那枯草黄土好看?
“谁投诉的?”我忍不住问。
小王面露难色:“林师傅,这我们得保密。您看……这菜,能不能……”
我心里有数了。这栋楼里,除了老赵,我想不出第二个人。我送韭菜那天,就他那张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
“小王,叔跟你说,这地,以前就是荒地。我把它开出来,种上菜,大家看着也舒心。你看,我多种点,邻居们谁家想吃,随时过来摘,这不挺好吗?”我耐着性子解释。
“道理是这个道理,”小王叹了口气,“可规定就是规定,公共绿地不能私自占用。投诉的人抓着这点不放,我们也没办法。您老先自己处理一下,不然我们只能派人来清了。”
他走了,我站在菜地边上,心里堵得慌。
我这辈子,最讲究的就是个“理”字。做零件,一是一,二是二,差一根头发丝都不行。做人,也是一样。我觉得我占着理。我没碍着谁,还给大家带来了方便和美观。
怎么到了他老赵眼里,就成了破坏环境了呢?
晚上,儿子小峰下班回来,我把这事跟他说了。
小峰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整天西装革履的。他听完,眉头就皱起来了。
“爸,我说您什么好。您在阳台上养养花不行吗?非得去楼下种地,您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他这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丢人?我凭力气吃饭,种点地怎么就丢人了?你吃的粮食,不都是土里长出来的?”我火气也上来了。
“那能一样吗?这是商品房小区,不是农村。人家有物业,有规定。您这是给人添麻烦。”小峰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您赶紧把那地给平了,别等物业动手,多难看。”
我看着儿子,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他不懂我这双手,不摸点东西,心里就发慌。他也不懂,我看着那些菜发芽、长大、结果,心里有多大的满足。
他只关心他的面子。
那天晚上,我跟儿子吵了一架,谁也没说服谁。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不通,我只是想找点事做,想让这日子过得有点生气,怎么就这么难呢?
第2章 针锋相对
我这人,犟。
厂里那会儿,为了一个零件的加工精度,我能跟车间主任拍桌子。我觉得对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儿子的“面子论”和物业的“规定论”,都没能说服我。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下楼浇水。
刚蹲下,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冷冰冰的咳嗽。
我回头,是老赵。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旧运动服,背着手,站在不远处,像个监工。
“林师傅,起得挺早啊。”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还行,睡不着,下来活动活动。”我淡淡地回了一句,继续摆弄我的黄瓜藤。
他踱着步子走过来,在我那块小菜地边上停下,低头看了看。
“这韭菜,长得是真不错。就是地方不对。”他慢悠悠地说,话里带刺。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老赵,有话就直说。是不是你跟物业投诉的?”
他眼睛一翻,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可没那闲工夫。不过,小区是大家的,不能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都像你这样,这儿圈一块,那儿占一片,不成菜市场了?”
“这地原来是荒地,长草的,也没见你出来说句话。我把它弄利索了,种上菜,碍着你什么事了?”我压着火气问。
“碍着我眼了!”他声音不大,但很尖锐,“看着就不舒服。乱七八糟的,哪像个正经小区?”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就是纯粹的看我不顺眼。
我冷笑一声:“我这儿乱七八糟?那你觉得什么叫正经?天天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邻居见了面连个招呼都不打,那叫正经?”
他被我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他最后憋出这么一句,转身就走。
看着他的背影,我又好气又好笑。这人,真是个怪胎。
这件事之后,我和老赵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他每天早晚,都会准时出现在我的菜地旁,“巡视”一圈。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眼神跟探照灯似的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也不理他,你爱看看,我干我的。
可他开始变本加厉。
有一次,我发现刚长出来的一棵黄瓜苗,被人从根上掐断了。还有一次,一排小葱,倒得整整齐齐,像是被什么东西故意压过。
我心里明镜似的,除了他,没别人。
但我没证据。
我去找他,他隔着防盗门,说:“林建国,你别血口喷人。谁看见了?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就是诽谤!”
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气得在楼道里站了半天。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我没跟他吵,也没跟他闹。第二天,我买了个小小的监控摄像头,装在了我们家二楼的窗户上,正对着那片菜地。
儿子看见了,又是一顿数落。
“爸,您至于吗?为了一块地,跟邻居搞得跟仇人一样,还装上监控了。传出去多不好听。”
“不好听?”我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心里这口气顺了,比什么都好听。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他偷偷摸摸干那缺德事,我就得让他现形!”
果然,没过两天,监控就拍到了。
凌晨四点多,天还没亮,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就是老赵。他拿着个小喷壶,对着我的西红柿苗喷着什么。
我把视频拿给物业的小王看。
小王也是一脸尴尬和气愤。
“林师傅,这……赵师傅也太过分了。”
“小王,你看这事怎么办吧。他这喷的,要是农药,要是除草剂,我这一季的菜就全完了。这不光是占地的问题了,这是故意毁坏他人财物。”我把话说得很重。
小王拿着手机,去敲了老赵家的门。
这次,老赵没法抵赖了。
在物业办公室里,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心里那股火,也消了一半。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何必呢?
“老赵,”我开口了,“我就是想不通。我种我的菜,碍你什么事了?你要是也想种,我分你一半。你要是不喜欢,你跟我说,我们商量着来。你干嘛非得在背后下黑手?”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就是看不惯!”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那地是公家的!公家的东西,凭什么让你一个人占了?你种了菜,送人情,落个好名声,倒显得我多不合群似的!凭什么?”
我愣住了。
我从没想过,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原来他不是单纯的怪,他是心里不平衡。他觉得我占了便宜,出了风头。
这叫什么事啊。
最后,在物业的调解下,老赵给我道了歉,赔了我五十块钱的菜苗损失费。
物业也再次下了最后通牒,让我三天之内,必须把菜地清理干净。
“林师傅,对不住了。这次是下了死命令,再不清理,公司就要处罚我了。”小王一脸歉意。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点了点头。
回到家,我把那五十块钱拍在桌上,跟儿子说:“看见没,这是你爸我挣回来的公道。”
儿子叹了口气,没说话,默默地把钱收了起来。
我知道,他还是不理解我。
他觉得我赢了面子,却输了里子,把邻里关系搞得一团糟。
可我心里清楚,我争的不是这块地,也不是这五十块钱。
我争的,是那口气,是那个理儿。
人老了,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了个人的那点坚持和体面。
第3章 最后一锹
最后通牒的第三天,我起了个大早。
天刚蒙蒙亮,我就下了楼。
看着那片绿油油的菜地,心里真不是滋味。这些菜,就像我的孩子,我看着它们从一粒种子,长成现在这样。黄瓜藤上已经挂了几个带着小黄花的小瓜纽,西红柿也结了青色的小果子。
就这么铲了,跟剜我的心头肉一样。
我蹲在地头,摸了摸一片肥厚的韭菜叶子,叹了口气。
算了,胳膊拗不过大腿。
我回家拿了把小铲子,准备先把那些还能吃的菜,比如韭菜、小葱,都收了。剩下的藤啊苗啊,再处理掉。
我正割着韭菜,物业的小王带着两个保安过来了。他们手里拿着铁锹和锄头。
“林师傅,我们来帮您。”小王说。
我摆摆手:“不用,我自己来。”
“规定,林师傅。我们必须亲眼看着清理完,还得拍个照存档。”小王无奈地说。
我心里憋屈,但没再说什么,由着他们去了。
就在这时,老赵也下楼了。
他还是那身灰色的运动服,背着手,远远地站着,像个得胜的将军,检阅着他的战利品。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我能读出一丝得意。
我懒得理他,低着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小王和两个保安也开始动手了。他们不像我这么有耐心,铁锹下去,就是一大片。泥土混着菜根、菜叶,被翻了过来。
我看着心疼,别过头去。
“慢点,慢点,那边还有几棵葱……”我忍不住喊了一声。
一个保安的铁锹,正要挖向墙角那几棵长得最好的大葱。
“当啷!”
一声脆响。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铁锹像是碰到了石头,但声音不对。石头是闷响,这个声音,带着金属的颤音,清脆,而且沉。
“什么东西?”那个保安嘀咕了一句,又用力挖了一下。
“当啷!”
还是那声音。
小王也好奇起来,走过去:“起开,我来。”
他接过铁锹,对着那个地方,小心翼翼地往下刨。
我也凑了过去。
只见翻开的泥土里,露出了一个油布包的一角。那油布是黄褐色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小王用铁锹尖,把整个油布包给撬了出来。
包不大,长条形的,大概有两块砖头那么大,但分量不轻。小王一个人抱起来,都有些吃力。
“这是谁家东西埋这儿了?”
“看着像个铁疙瘩。”
大家议论纷纷。
我心里也纳闷,我翻地的时候,怎么没碰到?想了想,才记起来,墙角那一小块地方,土质比较硬,我当时偷了懒,没深翻,只是把表层的土给弄松了。
就在大家围着油布包猜测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老赵。
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脸色,煞白。
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油布包,眼神里全是惊恐和绝望。
我心里猛地一沉。
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划过我的脑海。
这东西,是他的。
小王好奇地解开油布包外面缠着的绳子,一层一层地剥开。
油布里面,还有一层塑料布,也裹得严严实实。
当最后一层塑料布被打开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
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黄澄澄、沉甸甸的光。
那光,晃得人眼晕。
也刺痛了老赵的眼。
“我的……”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属于人类的、像是被扼住脖子的野兽般的嘶吼。
他疯了一样冲过来,想把那个包抢过去。
两个保安反应快,一把将他架住。
“我的!那是我的!你们别动!”他拼命挣扎,眼珠子都红了。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
小王也懵了,他看着手里的金条,又看看状若疯狂的老赵,一时间不知所措。
“赵……赵师傅,这……这是您的?”
“是我的!就是我的!”老赵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死活不让我在这块地上种菜了。
他不是怕我占了公家的便宜,也不是怕我出了风头。
他是怕我,挖出他的秘密。
他每天像个监工一样盯着我,不是在监视我,而是在守护他埋在地下的宝贝。
他半夜三更偷偷来毁我的菜苗,不是因为恨我,而是因为恐惧。他怕我的菜根,扎得太深,会碰到他不敢示人的心事。
那一刻,我对他的所有怨气,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觉得他可怜。
一个守着一堆金子,却活得像个贼一样的人。
第4章 陈年往事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老赵的情绪彻底失控,两个年轻的保安都快架不住他。小王是个没经过事儿的,捧着那包金条,手都在抖,脸比老赵还白。
“报警,快报警!”他对着一个保安喊。
我走过去,按住他的手。
“小王,先别急。”我声音不大,但很稳,“先把赵师傅扶到旁边坐下,让他缓缓。”
我的冷静似乎感染了他们。小王点了点头,让保安把老赵扶到旁边的石凳上。老赵还在挣扎,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我的,我的……”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
“老赵,”我看着他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你放心,东西是你的,跑不了。现在人多嘴杂,先把事情弄清楚,对不对?”
他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恐惧,但挣扎的力气小了些。
警察很快就来了。
事情太大,瞒不住。整个小区都惊动了,我们这栋楼下,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我和老赵,还有小王,都被带到了派出所做笔录。
在那个严肃又安静的房间里,老赵的情绪反而慢慢稳定下来了。
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好像老了十岁。
他断断续续地,讲出了这些金条的来历。
那是他父亲留下的。
老赵的父亲,解放前是做小生意的,攒了点家底。后来时局动荡,老人没安全感,就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换成了金条,偷偷埋在了老宅的院子里。临终前,才把这件事告诉了老赵,连老赵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都不知道。
老人嘱咐他,这是赵家的根,是最后的念想,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动。
后来老宅拆迁,他们搬进了这个小区。老赵怕把金条放在家里不安全,怕银行不保险,更怕自己的老婆孩子知道了会起别的心思。
思来想去,他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趁着一个深夜,把这些金条,又埋在了楼下的这片荒地里。
他以为,这里人来人往,谁也想不到地下会埋着东西。
他每天早晚出来“散步”,其实就是为了看一眼这块地,确认他的宝贝还在。
这成了他心里最大的秘密,也是最沉重的负担。
他谁也不敢说,整天提心吊胆,看谁都觉得不怀好意。久而久之,性情也变得孤僻、多疑。
直到我,一个不知情的人,扛着锄头,开始在这块地上翻土。
他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那不是我的菜地,那是他的雷区。
我种下的每一棵菜,都像是长在他的心上,让他坐立不安。
他举报我,毁我的菜,不是因为他坏,而是因为他怕。
他怕我把地翻得深了,怕我的菜根扎得深了,会触碰到他家几代人传下来的秘密。
听完他的讲述,派出所里一片沉默。
我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沧桑和恐惧的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在他那副不近人情的面孔下,藏着这么沉重的一段往事。
他不是在跟我斗气,他是在跟自己的恐惧斗争。
警察同志经过核实,确认了金条的来源没有问题,也做了登记。因为不涉及案件,最后把东西还是还给了老赵。
只是提醒他,这么贵重的东西,最好还是存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
老赵抱着那个失而复得的油布包,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大亮了。
儿子小峰也闻讯赶来了,在门口等着我。他看到我,一脸的担忧。
“爸,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
他看了一眼我身后不远处,抱着包、步履蹒跚的老赵,眼神复杂。
“爸,对不起。”他忽然低声说。
我愣了一下:“你道什么歉?”
“我之前……不该那么说您。我总觉得您是小题大做,为了点菜跟人置气。我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事。”他的声音里带着愧疚,“跟赵叔比,您那点爱好,算什么事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赵叔,也不容易。”我说,“人心里要是藏着事,是会把人压垮的。”
小峰点了点头,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
他扶着我,慢慢往家走。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回头看了一眼,老赵一个人走在后面,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那么孤独。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那片被铲平的菜地,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第5章 一碗面条
金条的事,像一阵风,刮遍了整个小区。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老赵家祖上是大地主,这是藏下来的家产。
有人羡慕,说老赵这下发了,一辈子吃喝不愁。
也有人说风凉话,说他守着金山,还过得那么抠抠搜搜,真是个守财奴。
老赵家的门,彻底关上了。
他和他老伴,一连好几天都没下楼。我猜,他老伴之前也不知道这事,家里不定闹成什么样。
我心里,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虽然不是我的错,但事情毕竟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非要在那块地上种菜,他的秘密,可能还会继续安安稳稳地埋在地下。
是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脚踩破了他小心翼翼维持了几十年的平静。
这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老伴儿问我:“还在想老赵家的事?”
我“嗯”了一声。
“你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老伴儿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出了这么大的事,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他那个人,又要面子,心里又藏不住事,这会儿不定怎么煎熬呢。”
我想起在派出所里,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个老人,一辈子的精神支柱,就是那点不能说的秘密。现在秘密被公之于众,他的天,塌了。
我坐起身。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你去干嘛?”老伴儿拉住我,“人家现在正烦着呢,你去不是给人添堵吗?”
“我去不是看热闹,也不是去说教。我就想看看他,跟他说几句话。”我说,“都是一个厂里出来的老伙计,一把年纪了,没必要把事做绝。”
我披上衣服,下了楼。
走到三楼老赵家门口,我犹豫了。
我该怎么说?说“对不起,我把你家的金条挖出来了”?还是说“你别往心里去”?
怎么说都觉得别扭。
我站了半天,最后,还是敲了敲门。
敲了很久,里面才传来一声警惕的问话:“谁啊?”
是老赵的声音,沙哑,疲惫。
“老赵,是我,老林。”
里面沉默了。
过了足足一分钟,门才“咔哒”一声,开了一道缝。
老赵的脸出现在门缝里,憔悴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头发也乱糟糟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警惕,还有一丝说不清的难堪。
“你来干什么?”他问。
“我……”我一时语塞,想好的话全忘了。
我看到他身后的屋里,一片狼藉,他老伴儿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像刚哭过。
我心里一酸,脱口而出:“你……吃饭了吗?”
他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我怎么问了这么一句。
他没回答我,只是看着我。
我定了定神,说:“我老伴儿刚煮了面条,西红柿鸡蛋的。我想着……给你送一碗下来。”
我说的是谎话。我根本没带面条。
但他信了。
或者说,他愿意信。
他眼里的戒备,松动了一些。
“不用了。”他声音还是很硬,但没立刻关门。
“吃点吧。”我说,“人是铁,饭是钢。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你等着,我上去给你端。”
说完,我没等他拒绝,转身就往楼上跑。
回到家,老伴儿看我两手空空,一脸诧异。
“面呢?”
“赶紧的,下碗面条,卧两个鸡蛋。”我急急地说。
老伴儿虽然不解,但还是手脚麻利地进了厨房。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就好了。我用托盘端着,又跑下楼。
这次,门没关。
老赵还站在门口,像是在等我。
我把面条递过去。
“趁热吃。”
他看着那碗面,白色的面条,黄色的鸡蛋,红色的西红柿,绿色的葱花,热气袅袅。
他的手,在发抖。
他接了过去,低着头,没看我。
“谢谢。”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客气啥。”我摆摆手,“快进去吃吧,要不明天还得来给你送。”
我开了句玩笑。
他没笑,但肩膀松弛了下来。
他转身进屋,轻轻地把门带上了。
我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他老伴儿压抑的哭声,和老赵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心里也跟着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碗面,或许改变不了什么。
但至少,能让他感觉到,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看热闹和说风凉话的,还有一个邻居,在关心他是不是饿了肚子。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需要的不是什么大道理。
就是一碗面的温暖。
第6章 木头与人心
那晚之后,我和老赵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他还是不怎么出门,但偶尔在楼道里碰到,他会冲我点点头。虽然还是不说话,但眼神里的敌意,没有了。
小区里关于金条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平息了。大家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
那片被铲平的菜地,物业很快就派人来重新铺上了草皮。崭新的草皮,绿得有点不真实,像一块假的地毯。
我每次路过,心里都空落落的。
手,又闲不住了。
儿子小峰看我整天没精打采的,给我出了个主意。
“爸,您不是会木工吗?咱们社区活动室,正好缺一批给孩子们做手工的桌椅板凳。要不,您去帮帮忙?”
我眼睛一亮。
这是个好主意。
社区活动室我去看过,地方不小,就是太空了。
我跟社区的张主任一说,她高兴得不得了。
“林师傅,那可太好了!我们正愁经费不够呢!您要是愿意出手,我们给您算工钱。”
“工钱就不要了。”我摆摆手,“我就是图个乐子,找点事干。你们给我提供材料和场地就行。”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在社区活动室的一个角落,开辟了一个小小的“木工房”。
每天吃完早饭,我就背着我的工具包过去,一待就是一天。
锯木头,刨木花,打磨,上榫卯。
木头的清香,比什么香水都好闻。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着刨子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心里无比宁静。
我做的不是什么精细的活儿,就是些结实、耐用的小桌子、小板凳。边边角角都打磨得圆润光滑,就怕磕着碰着孩子。
干活的时候,经常有小区里的老伙计们过来看我。
大家围着我,递烟,聊天,说些厂里当年的趣事。
活动室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一个小板凳的腿上榫卯,一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老赵。
他站在那儿,往里看着,有点犹豫,想进来又不敢进来的样子。
我放下手里的活儿,朝他招了招手。
“老赵,进来坐会儿。”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
活动室里其他几个老伙计看见他,都愣了一下,随即又各自聊开了,只是声音小了些。
我给他搬了个我刚做好的小板凳。
“坐。试试我这手艺,退步了没有。”
他坐下了,屁股在板凳上挪了挪,伸手摸了摸光滑的凳子面。
“没退步。”他闷声说,“比买的结实。”
“那是。我这用的都是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钉子,结实。”我有点小得意。
我们俩就这么沉默地坐着。
他看着我干活,我也不说话,专心致志地凿着一个卯眼。
木工房里,只有工具和木头发出的声响。
过了很久,他忽然开口了。
“老林,对不住。”
我手里的凿子顿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低着头,看着地面,脸上满是愧疚。
“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举报你,更不该……毁你的菜。”他说得很慢,很艰难,“我那时候,是鬼迷心窍了。”
我放下凿子,拍了拍手上的木屑。
“过去了,就别提了。”我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那么犟,非得跟你对着干。”
他又沉默了。
“那些东西……”他指了指地下的方向,“我存银行了。”
我点点头:“存银行好,安全,省心。”
“我老伴儿跟我闹了半个月。”他苦笑了一下,“她说我把钱看得比人都重。儿子闺女也知道了,都说我。我这一辈子,好像都活错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和我,其实是同一种人。
我们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骨子里都带着一股执拗。
他执拗地守着一个秘密,我执拗地守着一块菜地。
我们都以为自己在守着最重要的东西,却都差点因此,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
“没错。”我说,“人啊,活一辈子,不能光守着东西活。那东西,不管是金子,还是木头,都是死的。人心,才是活的。”
我拿起一块刨好的木料,递给他。
“你看这块木头,它有自己的纹理,有自己的脾气。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把它做成有用的东西。要是硬拧着来,它就废了。”
“人,也一样。”
他接过那块木料,在手里摩挲着,若有所思。
那天,他在我那儿坐了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从年轻时厂里的事,聊到现在的退休生活,聊到各自的儿女。
我发现,他不是不爱说话,只是没人愿意听他说。
他心里,也苦。
临走时,他对我说:“老林,你那手艺,能不能……教教我?”
我笑了。
“行啊。只要你肯学。”
第77章 新的种子
老赵真的开始跟我学木工了。
他学得很认真,比我当年带的徒弟还用心。
他以前是管仓库的,对数字、尺寸很敏感,量尺寸、画线,做得一丝不苟。就是手上力气和准头差了点,刚开始用刨子,不是深了就是浅了。
我也不催他,就让他慢慢练。
我们俩,一个八级钳工,一个仓库保管员,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三十岁的老头,就天天泡在社区活动室的那个小角落里。
我们一起研究图纸,一起下料,一起打磨。
他话不多,但问的问题,都在点子上。
我呢,也乐得有个伴儿。我把我会的,倾囊相授。从怎么选料,到怎么用各种工具,再到各种榫卯结构的做法。
我们俩的关系,在木屑和汗水里,慢慢地变了。
从针锋相对的邻居,变成了师徒,又变成了朋友。
小区里的人,都觉得挺稀奇的。
“嘿,你看那老林和老赵,现在跟亲兄弟似的。”
“可不是,前阵子不还闹得要上天吗?”
“这就叫不打不相识。”
儿子小峰来看我,看到我和老赵有说有有笑地一起干活,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爸,您现在可成了社区的大红人了。”他开玩笑说。
“什么红人不红人的。”我擦了把汗,“就是找点事干,心里踏实。”
我们做的桌椅板凳,很快就摆满了活动室。孩子们放学后,有了写作业、做游戏的地方,活动室里整天都是欢声笑语。
看着那些孩子,坐在我们亲手做的板凳上,我心里那份成就感,比当年评上八级钳工还足。
后来,社区又给我们揽了新活儿。
小区里有些公共的长椅坏了,让我们帮忙修。还有些老人家里,桌子腿晃了,柜子门掉了,也来找我们。
我和老赵,就成了小区的义务维修工。
我们俩,一人背个工具包,穿梭在各栋楼之间。
老赵的性子,也开朗了不少。他跟着我,见的人多了,话也多了。去别人家修东西,还会主动跟人聊几句家常。
他老伴儿有一次在楼下碰到我,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林师傅,真是谢谢你。我们家老赵,现在跟变了个人似的。晚上觉也睡得踏实了,还知道跟我开玩笑了。”
我听着,心里也热乎乎的。
春天的时候,物业在小区里,专门划出了一小块地,搞了一个“共享花园”。
他们把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让有兴趣的居民认领。
小王特意跑来找我。
“林师傅,这回可是正规的了。您是我们小区的园艺专家,第一块地,必须您来认领。”
我看着那块重新规划好的土地,笑了。
我转头问旁边正在帮我打下手的老赵:“老赵,咱俩合伙,种一块?”
老赵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一口不太整齐的牙。
“行啊。”他说,“你负责技术,我负责浇水。”
于是,我和老赵,又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拿起了锄头。
这次,我们身边,多了很多邻居。
大家有说有笑,一起翻地,一起播种。
儿子小峰也来了,他脱下西装,换上运动服,笨手笨脚地帮我们挖坑。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把一粒西红柿种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土里。
我忽然明白,我当初想守着的,其实不是那块地,也不是那几棵菜。
我想要的,是这种脚踏实地,看着生命从无到有,跟邻里街坊有说有笑的生活气。
而老赵,他当初拼命守护的,也不是那些金条。
他想守住的,或许只是父亲的一句嘱托,一份来自过去的安全感。
现在,我们都找到了比那块地、那些金条,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一种新的种子。
它种在土里,也种在人心里。
它叫作,理解和信赖。
我相信,这一次,它一定能长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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