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居易的《重赋》以直白如话的笔触,将中唐社会贪吏盘剥、百姓流离的惨状凝练成震撼人心的诗句。这首诗不仅是唐代“新乐府运动”的巅峰之作,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盛世表象下的社会病灶,其背后蕴含着诗人敢言时政的精神密码、复杂的朝堂态度,以及令人扼腕的时代底色。
白居易《重赋》全诗
厚地植桑麻,所要济生民。
生民理布帛,所求活一身。
身外充征赋,上以奉君亲。
国家定两税,本意在忧人。
厥初防其淫,明敕内外臣。
税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论。
奈何岁月久,贪吏得因循。
浚我以求宠,敛索无冬春。
织绢未成匹,缲丝未盈斤。
里胥迫我纳,不许暂逡巡。
岁暮天地闭,阴风生破村。
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
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
悲喘与寒气,并入鼻中辛。
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
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
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
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
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
白居易的《重赋》以直白如话的笔触,将中唐社会贪吏盘剥、百姓流离的惨状凝练成震撼人心的诗句。这首诗不仅是唐代“新乐府运动”的巅峰之作,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盛世表象下的社会病灶,其背后蕴含着诗人敢言时政的精神密码、复杂的朝堂态度,以及令人扼腕的时代底色。
一、白居易敢写时政诗的三重勇气之源
白居易之所以敢于创作《重赋》这类直面社会黑暗的诗文,并非一时兴起的狂放之举,而是时代风气、文学主张与个人品格共同铸就的精神丰碑。
从时代土壤来看,中唐虽经“安史之乱”重创,却仍保留着盛唐文人的批判基因与民本意识。贞元至元和年间,唐宪宗李纯锐意进取,试图通过整顿吏治、平定藩镇实现“中兴”,朝堂之上一度形成“言者无罪”的宽松氛围。彼时的文人普遍相信,通过直言进谏能够推动政治清明,白居易在《策林》中直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正是这种时代精神的缩影。这种相对开放的政治环境,为文人针砭时弊提供了难得的生存空间。
从文学主张来看,白居易是“新乐府运动”的旗手,他提出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将诗歌从风花雪月的象牙塔拉回民生疾苦的现实土壤。在他看来,诗歌不应是文人消遣的工具,而应是“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利器。《重赋》正是这一理念的完美实践——诗中对两税法变质、贪吏敛财的描写,并非空泛的议论,而是基于对社会现实的细致观察。担任左拾遗期间,白居易曾多次上书直言朝政弊端,《重赋》与他的《论和籴状》《请罢兵状》等奏疏本质上是同一立场的不同表达,都是以文字为刃,试图唤醒朝堂对民生疾苦的关注。
从个人底色来看,白居易出身于中小地主家庭,早年因避战乱辗转多地,亲眼目睹过底层百姓的苦难。他在《初授拾遗》中写道“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将“兼济天下”作为人生信条。担任盩厔县尉时,他曾深入田间地头,看到农民“输税尽,寒无衣”的惨状;任江州司马期间,更是近距离接触流民,这些亲身经历成为他创作《重赋》的鲜活素材。即便后来因诗获罪被贬,他也始终未放弃对现实的关注,这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让他敢于在诗中直面社会最阴暗的角落。
二、朝堂对《重赋》的复杂态度:并非“妄议国事”的时代解读
在今人看来,《重赋》对时政的批判堪称尖锐,但在中唐的语境下,这首诗并未被简单归为“妄议国事”或“传播负能量”,其背后是朝堂对文人批判的多元解读。
唐宪宗对白居易的诗文,最初持包容甚至赞赏的态度。作为一位有作为的君主,唐宪宗急需了解社会真实情况以推动改革,白居易的《新乐府》系列诗,以通俗的语言揭露了两税法实施后的诸多问题,恰好为朝廷提供了民间视角的“社会报告”。史载唐宪宗曾对宰相说“白居易小子,朕拔擢致名位,而其言事颇直,朕甚重之”,这番话虽带着帝王对臣子的俯视,却也道出了他对白居易直言精神的认可。此外,唐宪宗曾下令将白居易的部分奏疏与诗文汇编成册,供大臣参考,这从侧面说明他并未将《重赋》这类诗视为对皇权的挑战,反而将其当作了解民情的窗口。
官员群体对《重赋》的态度则呈现鲜明的两极分化。以元稹、李绅为代表的改革派官员,对白居易的诗文赞不绝口,他们认为这些诗能够推动吏治改革,缓解社会矛盾。元稹在《乐府古题序》中盛赞白居易的新乐府“寓意古题,刺美见事”,将其与杜甫的“三吏三别”相提并论。而那些因诗中揭露贪腐而被影射的官员,则对白居易恨之入骨,多次在朝堂上弹劾他“谤讪朝政”。宰相李吉甫就曾指责白居易的诗“言多近诬,非谤则怨”,试图将其排挤出朝廷。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反对者众多,也没有人敢直接否定《重赋》中所反映的社会现实,只是从“言辞是否得体”的角度对白居易进行攻击——这说明在当时的朝堂共识中,关注民生疾苦本身并非过错,关键在于表达方式是否符合官僚体系的规则。
从唐代的文化传统来看,“以诗谏政”是文人阶层的固有权利。自《诗经》开创“美刺”传统以来,诗歌就承担着赞美盛世、讽刺弊政的功能。唐代文人更是将这一传统发挥到极致,杜甫的《兵车行》、李白的《古风·其十九》等,都是以诗谏政的典范。在这种文化语境下,白居易的《重赋》本质上是对传统的继承,而非对秩序的破坏。当时的文人普遍认为,诗人通过诗歌揭露社会黑暗,是“忠臣之心”的体现,而非“妄议国事”的叛逆行为。
三、《重赋》背后的中唐底色:两税法下的民生悲歌
《重赋》中“织绢未成匹,缲丝未盈斤。里胥迫我纳,不许暂逡巡”的描写,并非诗人的艺术夸张,而是中唐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其根源在于两税法实施后的制度异化与尖锐的社会矛盾。
《重赋》创作于元和年间,此时距离“安史之乱”结束已近三十年,但唐朝的国力并未完全恢复,反而陷入了“藩镇割据、财政匮乏”的困境。为了解决财政危机,唐德宗在公元780年推行两税法,规定“始定两税之法,夏税起四月,秋税起九月,以尽十月”,其初衷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旨在改变此前按人丁征税的弊端,减轻农民负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两税法逐渐变质——地方官员为了向上级邀功,在正税之外巧立名目,征收“羡余”(即超额上缴的赋税),而这些额外的负担最终都转嫁到了百姓身上。《重赋》中“税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论”与“浚我以求宠,敛索无冬春”的强烈对比,正是两税法从“利民之策”沦为“害民之法”的真实写照。
中唐农民面临着“苛税、灾荒、徭役”三重压迫,生活苦不堪言。诗中“岁暮天地闭,阴风生破村。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的场景,描绘的是寒冬时节百姓的生存惨状:由于赋税繁重,农民即便织好布帛、缫好蚕丝,也会被里胥强行征收,导致“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而这种惨状并非个例,据《新唐书·食货志》记载,元和年间,河南、河北等地因旱灾、蝗灾颗粒无收,但地方官员仍“催科如故”,许多农民被迫“卖田宅、鬻子女以偿赋”。白居易在《观刈麦》中也曾写道“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与《重赋》中的描写形成呼应,共同勾勒出中唐农民“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悲惨图景。
此外,中唐的社会结构也加剧了百姓的苦难。安史之乱后,大量土地被豪强地主兼并,农民失去土地后沦为佃农,不仅要向地主缴纳高额地租,还要承担国家的赋税徭役。而地方官吏与豪强地主相互勾结,将赋税负担转嫁给弱势群体。《重赋》中“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的描写,揭露了贪吏将搜刮来的财物“随月献至尊”,以换取个人恩宠的丑恶行径。这些“羡余”物资最终“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而百姓却在寒风中忍饥挨饿,这种强烈的对比,正是中唐社会阶级矛盾的集中体现。
白居易的《重赋》之所以能够穿越千年仍具震撼力,不仅在于其对社会黑暗的深刻揭露,更在于其背后蕴含的文人担当。在那个“贪吏得因循”的时代,白居易以诗为镜,让后人得以窥见中唐民生的疾苦;而他敢言时政的勇气、“兼济天下”的情怀,更成为中国文人精神的重要符号。当我们重读“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的诗句时,不仅能感受到诗人对百姓的悲悯,更能体会到文学在记录时代、唤醒良知方面的永恒力量。
来源:橘子洲头望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