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的酒席,定在城里最有名的一家酒店,包的是最大的那个厅,叫“锦绣满堂”。
那天的酒席,定在城里最有名的一家酒店,包的是最大的那个厅,叫“锦绣满堂”。
名字倒是喜庆。
我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旗袍,是婆婆在一个月前就特意找老师傅定做的,真丝的面料,滑溜溜地贴在身上,像是第二层皮肤。月子里长起来的那点肉,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里面,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大厅里暖气开得足,混合着饭菜的香气、酒精的挥发气味,还有几百号人身上带来的各种香水味、烟草味,形成一种黏稠的、让人晕眩的空气。
水晶吊灯把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每一张铺着金色桌布的圆桌上,都坐满了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声音却异常清晰。
笑声,碰杯声,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哄劝声,像是一锅煮沸了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要把屋顶给掀翻。
我抱着孩子,坐在主桌。
孩子叫安安,今天是他满月的日子。
小家伙许是被这阵仗吓到了,一直不太安稳,在我怀里扭来扭去,小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我轻轻拍着他的背,把脸颊贴在他温热柔软的脸上,闻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淡淡的奶香味。
这股味道,是这片浑浊空气里,唯一能让我感到安定的浮木。
婆婆坐在我旁边,满面红光,正举着酒杯,和一桌子亲戚说着话。她的嗓门很大,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我们家安安啊,就是有福气!你们看这小模样,多俊!跟他爸小时候一模一样!”
“是啊是啊,这鼻子,这眼睛,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将来肯定是个大学生,不,博士生!”
恭维声此起彼伏。
婆婆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她转过头,用力拍了拍我的手背,那力道让我忍不住缩了一下。
“小许啊,你可是我们林家的大功臣!辛苦了!妈都知道!”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不辛苦,妈。”
大姑姐林莉就坐在我对面,她今天穿了一条亮闪闪的裙子,化着精致的妆容。她端起一杯橙汁,朝我举了举,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弟妹,你这身材恢复得不错嘛。不过可不能掉以轻心,女人啊,生了孩子就容易变黄脸婆,得多保养。”
她的声音尖细,像根针,轻轻地扎了我一下。
我抱着安安的手臂紧了紧,依旧笑着:“知道了,姐。”
林森,我的丈夫,坐在我的另一边。他今天穿了新西装,头发也精心打理过。他正忙着给各位长辈敬酒,一圈又一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应付着所有人的寒暄和玩笑。
他偶尔会回过头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和疲惫。我朝他摇摇头,示意我没事。
我们像两个配合默契的演员,在这场名为“满月宴”的盛大舞台剧上,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幸福的妻子,骄傲的父亲,荣升奶奶的婆婆,关心备至的大姑姐。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
只有我知道,那件紧绷的旗袍之下,我的皮肤上,已经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因为紧张而冒出的冷汗。
我的手心也是湿的。
放在旗袍口袋里的那串小小的、冰凉的金属,被我的手汗濡湿了。那是一串钥匙。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股油腻的、甜腥的、混合着酒精的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看着眼前这片热闹的、喧嚣的、觥筹交错的场景,看着每一个人脸上洋溢着的“为我们好”的笑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
而这整个“锦绣满堂”,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温暖的、令人窒息的海洋。
是时候了。
我等主持人拿着话筒,宣布下一个环节,也就是家属答谢的时候,轻轻碰了碰林森的胳膊。
他转过头,有些微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问。
“等下,我有话要说。”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眼里的醉意瞬间清醒了几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担忧,有紧张,但最终,他用力地、不易察觉地握了一下我的手。
他的手心,和我的一样,也是潮湿的。
主持人慷慨激昂地说完了一长串祝福语,然后把话筒递给了婆婆。
婆婆当仁不让地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了不少。
“感谢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来参加我大孙子林沐安的满月酒……”
婆婆说了很多,从林森小时候的趣事,说到我们结婚时的场景,再说到安安出生那天,她是如何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待。她讲得声情并茂,眼角甚至泛起了泪光。
台下响起一片善意的掌声。
“……我这辈子啊,没什么大本事,就是盼着儿孙满堂,家庭和睦。现在好了,儿子娶了媳妇,还给我生了这么个大胖孙子,我这心里啊,比吃了蜜还甜!”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
“小许是个好孩子,虽然年轻,但很懂事。坐月子这一个月,我天天给她炖汤,什么猪蹄汤、鲫鱼汤、乌鸡汤,换着花样来,你看,把我们安安喂得多好,白白胖胖的!”
她的话音刚落,大姑姐林莉立刻接了过去,笑着对满桌人说:“可不是嘛!我妈为了我这弟妹和侄子,把自己的老腰都累坏了,天天去菜市场挑最新鲜的食材。弟妹,你可得好好孝顺我妈。”
我抱着安安,听着这些话,感觉自己像个被精心喂养的牲口。
那些汤,那些浓得化不开、上面飘着一层厚厚黄油的汤,现在仿佛还堵在我的喉咙里。
我记得月子里的每一个清晨,都是被那股浓郁的、霸道的汤味给熏醒的。那味道钻进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附着在窗帘上、被子上,甚至我的头发上。
我跟婆婆说过,汤太油了,我喝不下,而且医生说产妇饮食要清淡。
婆婆把碗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一脸的不高兴:“什么医生?他们懂什么?我们那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不喝这些有营养的,奶水怎么会好?你这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我大孙子想!”
林森也劝我:“妈也是为你好,你就多少喝点吧。”
于是,我只能屏住呼吸,像喝药一样,一碗一碗地灌下去。结果,奶水没见多好,反而堵得厉害,乳腺炎发作,疼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发着高烧。
去看医生,医生说就是因为吃得太油腻了。
回到家,我把医生的话告诉婆婆。
婆婆脸上挂不住,嘟囔着:“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金贵。想当年我们……”
大姑姐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弟妹,我妈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还怪上她了。我坐月子的时候,喝的汤比你这油多了,不也挺好的?”
我看着她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种无力感,像是被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给罩住了。网是用“爱”和“为你好”编织成的,密不透风,你越是挣扎,它就收得越紧。
此时此刻,婆婆还在台上讲着。
“……以后啊,我们就是一家四代同堂了!我、林森他爸,还有我们小两口,再加上我们安安,住在一起,热热闹
闹的,多好!我已经跟亲家说好了,以后小许就安心在家带孩子,工作那边就别去了,女孩子家家的,还是家庭重要。”
她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林森。
他也是一脸震惊,显然,这件事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亲家?我爸妈?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感觉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辞掉工作?安心在家带孩子?
我的设计图,我跟了半年的项目,我为之奋斗了那么多年的事业……在他们眼里,就这么轻飘飘地,可以被一句话抹去?
婆婆讲完了,在一片更热烈的掌声中,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主持人笑着把话筒递给了林森。
林森站起来,脸色有些发白,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歉意和慌乱。
他接过话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然后,主持人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今天最伟大的母亲,安安的妈妈,来说几句!”
话筒,递到了我的面前。
冰凉的话筒,像那串冰凉的钥匙一样,带着一种决绝的金属质感。
我把怀里已经睡着的安安,小心翼翼地交给了身边的林森。
然后,我站了起来。
旗袍的下摆有些紧,我站起来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
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婆婆和大姑姐投来的、带着些许得意的目光。她们大概以为,我会说一些感谢她们照顾的话。
我握着话筒,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再次涌入我的肺里。但这一次,我没有感到晕眩。
我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大家好。”
我的声音,通过音响的放大,回荡在整个大厅里。有些沙哑,但很平稳。
“首先,非常感谢大家今天能来参加我儿子林沐安的满月宴。”
我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主桌的每一个人。婆婆,大姑姐,还有那些挂着客气笑容的亲戚们。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林森和他怀里的安安身上。
林森紧张地看着我,抱着孩子的手臂绷得紧紧的。
安安睡得很香,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也一下子就硬了。
“今天,借着这个机会,我确实有一件大喜事要和大家宣布。”
我笑了。
我能感觉到自己嘴角的肌肉在上扬,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婆婆和大姑姐脸上的表情,从得意,变成了期待和好奇。
“我和林森,我们买新房子了。”
我说得很慢,一字一句,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楚。
空气,仿佛凝固了。
掌声没有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婆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
大姑姐那双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嘴巴微微张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我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见的、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房子不大,离我公司很近。装修很简单,但是很温馨,阳光很好。最重要的是,很安静。”
我特意加重了“安静”两个字。
“所以,我们决定,下个星期,我们就带着安安,搬过去住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不,不是平静的湖面,是那锅已经煮沸了的粥。
巨石投进去,滚烫的粥汤四处飞溅,烫伤了所有人的错愕。
“什么?”
婆婆第一个反应过来,她“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搬出去?你们要搬出去?我怎么不知道!”她的声音尖利,充满了难以置信。
大姑姐也跟着站了起来,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弟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瞒着我们所有人?”
整个大厅,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有好奇,有不解,有幸灾乐祸。
我没有理会那些声音。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的婆婆,和我的大姑姐。
看着她们那两张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我突然觉得,她们很可怜。
她们的世界太小了,小到只能装下一个儿子,一个弟弟,一个小家庭。她们用尽全力,想要把这个小世界抓在手里,却不知道,握得越紧,沙子流失得越快。
我没有回答她们的问题。
我转过头,看着林森。
这是我们计划好的,最关键的一步。
现在,轮到他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森抱着安安,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身边,从我手里接过了话筒。
他先是低头,亲了亲安安的额头,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的母亲和姐姐。
“妈,姐。”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有力。
“这件事,是我和小许一起决定的。房子,也是我们一起去看的。我们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想尝试着,建立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家庭。”
“什么叫你们自己的小家庭?难道我们现在不是一家人吗!”婆婆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妈,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林森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但态度没有丝毫动摇,“但是,‘一家人’,并不意味着要二十四小时捆绑在一起。安安需要一个更安静的成长环境,小许也需要有自己的空间和事业。我也需要学会,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丈夫和父亲,而不是一个永远躲在您羽翼下的儿子。”
这番话,是我们在那个深夜里,一遍一遍对过的台词。
但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比我预想的,要真诚一百倍,也有力一百倍。
我看着他的侧脸,灯光下,他的轮廓清晰而坚毅。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丈夫,在这一刻,才真正地长大了。
大姑姐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她冷笑一声:“说得好听!什么自己的小家庭,我看就是你这个媳妇,嫌弃我们家,嫌弃我妈,想把林森从我们家给勾走!”
她把矛头直指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因为我知道,会有人替我说话。
“姐!”林森的眉头皱了起来,声音也严厉了几分,“小许是我的妻子,是安安的妈妈,不是你的敌人。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好。这件事,我们已经决定了,今天只是通知大家,不是在征求谁的同意。”
“你……”大姑姐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得脸色发青。
婆婆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她嘴唇哆嗦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好,好啊……林森,你真是长本事了,翅膀硬了,为了个女人,连妈都不要了……”
她开始哭天抢地,拍着大腿,用上了所有她能想到的、最传统的武器。
周围的亲戚们,有的上来劝,有的在一旁指指点点。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我知道,这一关,迟早要过。
长痛不如短痛。
有些脓疮,必须被戳破,才能有愈合的可能。
林森把安安交给我,然后走上前,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母亲。
“妈,我没有不要你。我们只是搬出去住,又不是断绝关系。新家离这里不远,开车半小时就到,你们随时可以来看安安。或者,我们周末带安安回来看你们。”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耐心。
“只是,我们需要有自己的生活。您也该有您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我们身上。”
婆婆还在哭,但声音小了一些。
林森的话,或许触动了她心里的某根弦。
我抱着安安,走到他们身边。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串被我捂热的钥匙,递到了婆婆面前。
那是一串崭新的、闪着银光的钥匙。
“妈,这是新家的备用钥匙。我们欢迎您和爸,还有姐,随时来做客。”
我的声音很真诚。
我不是要和他们决裂,我只是想要回本该属于我的生活。
婆婆看着那串钥匙,愣住了。
她没有接。
大姑姐一把抢了过去,狠狠地摔在地上。
“谁稀罕!”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钥匙弹跳了几下,落在了铺着红色地毯的地面上。
闪着微光,像一颗被遗弃的星星。
林森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却弯下腰,平静地把钥匙捡了起来,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重新放回了我的口袋里。
我对林森说:“我们回家吧。”
他点点头。
他没有再去看他的母亲和姐姐,而是从我怀里接过了安安,用另一只手,紧紧地牵住了我。
我们就这样,在几百道复杂的目光中,在身后那场已经变得索然无味的盛大宴席中,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大门外走去。
走出那扇沉重的、鎏金的大门,一股夹杂着冬日气息的冷空气,迎面扑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
空气是冷的,甚至有些刺骨,但却是清新的。
我感觉,我活过来了。
---
故事,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不,或许更早。
从我怀孕开始,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我跟林森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留在这个城市打拼。我们租过没有窗户的地下室,吃过一块钱一个的馒头,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里,互相依偎着取暖。
我们是彼此的战友,也是最亲密的爱人。
奋斗了五年,我们终于攒够了首付,买下了一套小小的两居室。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家。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林森抱着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转了好几个圈。
他说:“老婆,我们有家了。”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那段日子,虽然辛苦,但很快乐。我们一起逛建材市场,一起研究装修风格,一起亲手刷墙、铺地板。
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们的心血和爱。
我们以为,幸福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延续下去。
直到我发现,验孕棒上,出现了两条清晰的红杠。
林森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又哭又笑。
我也很开心,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充满了期待。
我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双方父母。
我爸妈很高兴,只是叮嘱我要注意身体,别太累。
而婆婆的反应,则要激烈得多。
她当天下午,就坐着长途汽车,从老家赶了过来。
她带来了两个巨大的、塞得满满当DANG的行李箱。
一进门,她就把行李箱往客厅中央一放,宣布道:“从今天起,我就住这儿了。小许怀孕了,身边不能没人照顾。”
我和林森都愣住了。
我们的家不大,除了主卧和我们的书房,根本没有多余的房间。
婆婆看出了我们的窘迫,大手一挥:“没事,我睡沙发就行。我老太婆,不讲究。”
我怎么可能让她睡沙发。
最后,我们只能把那间我们俩最喜欢的、洒满阳光的书房,腾了出来,给她当了卧室。
我那些专业书籍、设计手稿,还有林森的那些模型、游戏机,全都被打包塞进了储物间。
从那天起,我们的二人世界,宣告结束。
我理解婆婆的好意。
我也尝试着,去适应这种新的生活模式。
但很快,我就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矛盾,是从一碗早餐开始的。
我怀孕初期,孕吐反应很严重,闻到一点油烟味就想吐。早上没什么胃口,就想喝点白粥,吃点清淡的小菜。
婆婆却觉得,这样没营养。
她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给我做她认为的“营养早餐”。
那是一碗,用猪油、鸡蛋、碎肉、青菜,熬成的,糊状的东西。
她说,这是他们老家的“油茶”,最是养人。
我看着那碗泛着油光、气味浓烈的“油茶”,胃里一阵翻腾。
我跟她说:“妈,我真的吃不下,我闻着就想吐。”
她立刻拉下脸:“怎么就吃不下了?我辛辛苦苦给你做的。你不吃,我肚子里的乖孙吃什么?”
她总是这样,把我和孩子捆绑在一起。
拒绝她,就是拒绝孩子。
林森在一旁打圆场:“妈,小许她现在口味不一样,您就让她吃点自己想吃的吧。”
婆婆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女人怀孕,就是要补!不补,孩子生下来又瘦又小,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最后,我还是在婆婆的监视下,捏着鼻子,把那碗“油茶”喝了下去。
刚喝完,我就冲进卫生间,吐了个天昏地暗。
从那以后,我家的餐桌,就成了婆婆的“战场”。
她不允许我吃任何她认为“没营养”或者“对胎儿不好”的东西。
辣的,不行,上火。
凉的,不行,宫寒。
海鲜,不行,发物。
甚至我最爱吃的西瓜,她也说性寒,不让我多吃。
我们家的冰箱,被她塞满了各种她从菜市场淘来的、她认为有营养的食材。
而我,一个孕妇,每天吃得比苦行僧还清淡,寡淡无味。
我跟林森抱怨过。
他总是那句话:“妈也是为你好,她没坏心,你就忍忍吧,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忍忍吧。”
这句话,成了那段时间,我听到最多的话。
除了饮食,还有生活习惯。
婆婆是个非常节俭的人,节俭到了苛刻的地步。
她不许我开空调,说费电,对身体也不好,让我多开窗通风。
可是,我们家楼下就是一条主干道,车来车往,开着窗,灰尘和噪音就一起涌了进来。
她洗碗,从来只用一点点洗洁精,碗上总是滑腻腻的,冲好几遍都感觉冲不干净。
她上完厕所,从来不冲干净,说要攒着,节约用水。
我跟她提过几次,她总说我娇气,浪费。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想当年我们……”
又是“想当年”。
她的“想当年”,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感觉,我不是生活在自己的家里,而是住在一个被严格管控的、充满了各种规矩的、陌生的旅馆里。
而我,只是一个需要被改造的、不懂事的房客。
大姑姐林莉,更是这个家的常客。
她几乎每周都要来三四次,每次来,都像领导视察工作。
她会捏捏我胳膊上的肉,说:“哟,长胖了啊,看来我妈把你喂得不错。”
她会翻翻我买的孕妇装,撇撇嘴:“买这么贵的衣服干嘛,反正就穿几个月,浪费钱。”
她会对着我的肚子,自顾自地说话:“宝宝啊,你可得是个男孩啊,这样奶奶才高兴。”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像被塞了一团蘸了水的棉花,又堵,又重。
我跟林森说,我不喜欢大姑姐这样。
林森说:“她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
又是“别往心里去”。
好像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快,都是我自己想多了,是我太敏感,太小题大做。
怀孕后期,我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不便,情绪也变得很不稳定。
有一次,我正在画一张很重要的设计图,那是我的一个老客户,指名要我做的。
婆婆走进来,二话不说,就把我的电脑关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天天对着这玩意儿,辐射多大,对孩子不好!”
我当时就崩溃了。
“妈!我这张图马上就要交了!你知不知道这对我多重要!”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婆婆也火了:“什么图比我孙子还重要!你要是把我的孙子弄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我们大吵了一架。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吵架。
林森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
他没有安慰我,反而先去安慰他妈。
他跟我说:“你跟妈较什么劲,她也是关心则乱。一张图而已,以后再画就是了。”
一张图而已?
那是我的心血,是我的事业,是我除了“妻子”和“准妈妈”之外,证明我自己的价值所在。
在他眼里,就只是一张“图”而已。
那一刻,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家里,我已经被彻底孤立了。
他们,才是一家人。
而我,只是一个外人,一个需要为他们家传宗接代的、行走的子宫。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颼的。
我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看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突然很想哭。
我想念那个,和我一起刷墙铺地板的林森。
我想念那个,会抱着我说“老婆我们有家了”的林森。
他去哪儿了?
---
安安出生后,我以为,我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我天真地以为,孩子的到来,会改变这一切。
事实证明,我错了。
安安的到来,只是让这场战争,进入了一个新的、更激烈的阶段。
我升级成了“产妇”,婆婆升级成了“月子保姆”,而她的管控,也随之全面升级。
月子里的第一个星期,我就得了乳腺炎。
前面说过,是因为婆婆的“大补汤”。
高烧,畏寒,乳房胀痛得像两块石头,轻轻一碰就钻心地疼。
安安饿得哇哇大哭,我却一点奶都喂不出来。
我躺在床上,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种疼,是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
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连自己的孩子都喂不饱。
婆婆在一旁,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安安冲奶粉,一边不停地数落我。
“都怪你!叫你喝汤你不喝,现在好了吧?没奶了吧?可怜我的大孙子,一生下来就要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
我烧得迷迷糊糊,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林森带我去了医院。
医生给我做了疏通,开了药,并且很严肃地告诉我们,产妇饮食一定要清淡,高油高脂的汤,是导致乳腺炎的罪魁祸首。
回到家,林森把医生的话转述给婆婆。
婆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没有道歉,反而更委屈了:“我这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辛辛苦苦照顾你们,还照顾出错来了?现在的医生,都是瞎说!我们那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
又是“我们那时候”。
我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他们的争吵声,心里一片冰凉。
从始至终,她关心的,都不是我的身体有多难受,而是她的“好心”被辜负了,她的“权威”被挑战了。
我的痛苦,在她的“好心”面前,不值一提。
大姑姐知道我得了乳腺炎,特意“好心”地跑来看我。
她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说:“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早就说了,让你多喝汤,你就是不听。我跟你说,这女人啊,奶水不好,地位就不保。你看我,我那时候奶水多得,我儿子都吃不完!”
她站在我的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带着炫耀和同情。
那一刻,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感觉自己被剥光了衣服,所有的狼狈和不堪,都暴露在她的审视之下。
除了吃,还有睡。
婆婆说,为了方便照顾孩子,她要搬到我们房间来睡。
我当然不同意。
她就说:“你刚生完孩子,身体虚,晚上还要起夜喂奶,怎么吃得消?我晚上帮你带,你好好休息。”
听起来,是那么地为我着想。
但我知道,她只是想二十四小时,把她的宝贝孙子,置于她的掌控之下。
林森也觉得不妥。
最后,我们妥协了。
婆婆在我们的房间里,打了个地铺。
从此,我的卧室,也沦陷了。
每天晚上,我都睡不踏实。
我能听到她细微的鼾声,能感觉到她在黑暗中投向婴儿床的目光。
我像是生活在一个二十四小时的监控之下,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有一次,安安半夜哭闹,我刚把他抱起来,准备喂奶。
婆我婆就“噌”地一下从地铺上坐了起来,像个弹簧。
“是不是饿了?给我,我来喂奶粉。”
“妈,我想自己喂。”
“你喂什么喂!你那点奶,够他塞牙缝吗?别把我的孙子饿着了!”
她不由分说,就把孩子从我怀里抢了过去。
我看着她熟练地冲奶粉、喂奶,而我,孩子的亲生母亲,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呆呆地坐在床上。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错觉。
我好像,只是一个负责把孩子生下来的工具。
生下来之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这个孩子,不属于我,而是属于她,属于他们林家。
这种感觉,在我出月子的那天,达到了顶峰。
按照老家的规矩,出月子要“滚蛋”。
就是在床上滚鸡蛋,说是能去晦气。
婆婆煮了两个滚烫的鸡蛋,在我身上滚来滚去。
滚到肚子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用手按了按我松弛的肚皮,叹了口气。
“这肚子,怎么还这么大,跟个游泳圈似的。得赶紧想办法减下去,不然林森该嫌弃了。”
我浑身一僵。
大姑姐也在旁边,她笑着说:“妈,你别担心。弟妹这还算好的。我见过有的女人生完孩子,那肚子上的妊娠纹,跟西瓜皮似的,难看死了。弟妹,你可得好好保养,不然男人啊,都喜欢年轻漂亮的。”
她们俩一唱一和,像是在评价一件物品。
一件,因为生了孩子,而贬值了的物品。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泪,就那样,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我突然觉得,很累。
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深深的疲惫。
我不想再争辩,不想再反抗了。
因为我知道,没有用。
在她们的世界里,她们永远是对的。
她们的观念,根深蒂固,像一棵长了几十年的老树,盘根错节,任何想要撼动它的人,都会被撞得头破血流。
那天晚上,林森加完班回来,看到我眼睛红红的。
他问我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叹了口气,坐在我床边。
“老婆,我知道,这段时间委屈你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愧疚。
“我妈和我姐,她们就是那样的人,没什么坏心,就是说话直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又是“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他,突然很想笑。
“林森。”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如果,我说,我想搬出去住。我们三个人,搬出去住。你会同意吗?”
他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为难。
“搬出去?为什么?我们住得不是好好的吗?再说了,我们哪有钱再买一套房子?”
“我们可以租。”我说。
“租房子?那怎么行!有家不住,出去租房子,我妈知道了,会气死的!亲戚朋友知道了,会怎么看我们?”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理由,借口。
归根结底,他还是害怕。
害怕他母亲的眼泪,害怕他姐姐的指责,害怕世俗的眼光。
在他的天平上,我的感受,我的委,是被放在了最末端的位置。
我看着他,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
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
想要逃离这个牢笼,我只能靠自己。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和婆婆、大姑姐争辩。
她们说什么,我都点头,说“好”,“知道了”。
她们让我喝汤,我就喝。喝完,转身就去厕所吐掉。
她们说我奶水不好,我就说,是是是,我体质不行。
她们说我胖,说我丑,我就笑笑,不说话。
我的顺从,让她们很满意。
婆婆脸上的笑容多了,大姑姐来我家的次数也少了。
林森也松了一口气,他以为,我想通了,接受了。
他以为,我们家的“婆媳矛盾”,终于过去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正在酝酿着一场怎样的风暴。
我开始偷偷地做准备。
我利用安安睡觉的时间,重新开始画图,接私活。
我联系了以前的客户,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我的专业能力还在,客户们都很信任我。
很快,我就接到了几个不错的项目。
我每天熬到半夜,等所有人都睡着了,就悄悄地爬起来,在客厅的餐桌上,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人迅速地瘦了下去。
婆婆看到了,很高兴,以为是她的“大补汤”终于起了效果,让我“虚不受补”的身体,开始吸收营养了。
她说:“你看,我就说吧,女人就是要补。现在气色多好。”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因为严重睡眠不足而蜡黄的脸,和深深的黑眼圈,只是笑了笑。
我把赚来的钱,一笔一笔地,存进了一张新的银行卡里。
那张卡的密码,是安安的生日。
同时,我也在网上,疯狂地看房子。
我的要求很简单。
离我公司近,小区环境要安静,房子采光要好。
我把符合条件的房源,一个个地收藏起来。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心里很平静。
我像一个精密的、没有感情的机器,执行着早就设定好的程序。
我知道,我在为我自己,也为我的孩子,铺一条退路。
一条,可以呼吸,可以做自己的路。
转机,发生在一个很寻常的下午。
那天,林森提前下班回家。
他推开门的时候,婆婆和大姑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
安安在婴儿床里,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涨得通红。
而她们,就像没听见一样。
林森冲过去,把孩子抱起来,急得满头大汗:“妈!姐!孩子哭成这样,你们怎么不管?”
婆婆磕掉瓜子壳,不紧不慢地说:“哭两声怕什么,锻炼锻炼肺活量。小孩子,不能太娇惯。”
大姑姐也说:“就是,我们那时候带孩子,哪有这么金贵。让他哭,哭累了就不哭了。”
林森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他抱着孩子,走进了卧室。
我正在午睡,被孩子的哭声和他们的对话声吵醒了。
我看到林森抱着安安,脸色铁青地站在床边。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那天晚上,等婆婆睡下后,林森第一次,主动跟我谈起了这件事。
“老婆,对不起。”
他坐在我身边,声音很低。
“今天下午的事,我看到了。我以前总觉得,你是不是太敏感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每天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妈她……她可能真的,不适合带孩子。她的观念,太老了。我姐也是,她总是……唉。”
他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我今天,看到安安哭得那么厉害,她们却无动于衷的时候,我心里特别害怕。”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真正的恐惧。
“我怕,安安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怕,你再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么久了,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他终于,看到了我的处境,理解了我的痛苦。
他终于,不再说“忍忍吧”,不再说“别往心里去”。
他握住我的手,很用力。
“老婆,我们搬出去吧。”
他说。
和上一次,我问他的时候,一模一样的话。
但这一次,是从他嘴里,主动说出来的。
我看着他,泪眼模糊。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了。
我把我的计划,我的存款,我收藏的那些房源,全都告诉了他。
他看着那笔不小的存款,看着我电脑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房源信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抱着我,抱得很紧很紧。
“对不起,老婆,真的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担了这么多。”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苦,都烟消云散了。
我知道,我的战友,回来了。
从那天起,我们的“秘密行动”,正式开始。
我们利用周末的时间,借口带安安去公园,偷偷地去看房子。
我们看了很多套。
终于,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们找到了我们梦想中的家。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区,绿化很好。
房子在三楼,南北通透,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
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楼下一片小小的花园,花园里,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
我仿佛能闻到,秋天时,满屋的桂花香。
中介说,房东急着出国,所以价格很合适。
我们当场就拍了板。
签合同,付定金,办手续。
一切都进行得,紧张而有序。
我们像两个地下工作者,分享着一个巨大的、甜蜜的秘密。
那种感觉,很奇妙。
好像又回到了,我们刚毕业时,一起奋斗的日子。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最坚实的依靠。
拿到新家钥匙的那天,我们两个,像傻子一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笑了很久。
林森抱着我,说:“老婆,这次,我们真的有家了。”
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商量好了,要在安安的满月宴上,宣布这件事。
我们知道,这会是一场硬仗。
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我们不再害怕。
因为这一次,我们是两个人,站在一起。
---
从酒店出来,我们没有直接回家。
林森开车,载着我,和睡得正香的安安,去了我们的新家。
车子在夜色中穿行。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地后退,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
车里很安静,只有安安均匀的呼吸声。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心里却一点都不平静。
刚才在酒店里发生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婆婆的哭喊,大姑姐的指责,亲戚们异样的目光。
还有那串,被狠狠摔在地上的钥匙。
说一点都不难过,是假的。
毕竟,她们是林森的亲人。
我转过头,看着正在开车的林森。
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路灯下,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却很亮,很坚定。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伸出右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捏了捏。
“别想了。”他说,“都过去了。”
我“嗯”了一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车子,很快就开进了新小区的地下车库。
我们抱着安安,坐电梯上了楼。
走廊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发出柔和的、橘黄色的光。
很安静。
静得能听到我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林森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咔哒”一声。
那声音,像是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房间里,还带着新装修的、淡淡的乳胶漆的味道。
我们没有开灯,月光,从那扇大大的落地窗,倾泻而入,给整个客厅,镀上了一层银色的清辉。
我们买的家具,还盖着白色的防尘布,像一个个沉默的、温柔的巨人。
林森把安安,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们提前准备好的婴儿床里。
小家伙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我们俩,就站在客厅中央,相视而笑。
没有了酒店里的喧嚣,没有了那些令人窒อก的油腻气味,没有了那些审视的、指责的目光。
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和一室的,清辉。
我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股清新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夜风,吹了进来,拂过我的脸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感觉肺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这干净的空气,清洗了一遍。
楼下花园里的那棵桂花树,在月光下,静静地站着,枝叶婆娑,像一个温柔的梦。
林森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老婆,欢迎回家。”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嗯,我们回家了。”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抱着,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
搬家的过程,比我们想象的,要顺利,也更艰难。
顺利的是,林森请了搬家公司,一天之内,就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过来。
艰难的是,如何面对婆婆。
我们从酒店回去的第二天,婆婆就病倒了。
高血压,犯了。
大姑姐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给林森,在电话里,哭着骂他是不孝子,白眼狼。
说妈要是气出个三长两短,他就是千古罪人。
林森二话不说,就赶回了老房子。
我本来也想去,但他拦住了我。
他说:“你别去,我姐正在气头上,你去了,只会火上浇油。你在家照顾好安安,等我消息。”
我理解他的意思。
于是,那几天,林森白天在新家,和我一起收拾东西,晚上,就回老房子,去照顾婆婆。
我不知道,他和他母亲、姐姐,在那个房间里,都说了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每天回来的时候,脸色都很差,眼里的红血丝,也一天比一天多。
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只是抱着我,说:“快了,老婆,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我心疼他。
我知道,他夹在中间,是最难受的那个。
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一边,是他选择的、要共度一生的妻子和孩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能做的,就是把我们的新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温馨舒适。
我把我们以前的照片,都翻了出来,放进了新的相框里,摆在客厅的置物架上。
有我们大学时,在图书馆门口的合影,笑得一脸青涩。
有我们毕业时,穿着学士服,把帽子扔向天空的照片。
有我们拿到第一笔工资时,在一家小餐馆里,吃烛光晚餐的场景。
还有我们,在空荡荡的毛坯房里,抱着房产证,笑中带泪的样子。
我把安安的小衣服,一件件地洗干净,晾在阳台上。
阳光下,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衣服,随风飘动,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我买了很多绿植,虎皮兰,绿萝,龟背竹,把家里装点得生机勃勃。
我还买了一张小小的、原木色的餐桌,放在靠窗的位置。
我想,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这里,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那该是,多美好的画面。
一个星期后,林森回来了。
是彻底地,回来了。
他拖着一个行李箱,站在门口,对我说:“老婆,我回来了。”
他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却很轻松。
像是终于,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问他:“妈……怎么样了?”
他说:“没事了,血压已经降下来了。我请了个护工,暂时照顾她。”
我愣住了。
“护工?”
“嗯。”他点点头,“我跟妈和我姐,谈了很久。我说,我们搬出来,不是不要她了。而是,我们都需要有自己的生活。她也应该有自己的晚年生活,而不是把所有精力,都耗费在我们身上。”
“我说,以后,我们会每周都带安安回来看她。她想孙子了,也可以随时来我们这里。但是,我们不会再搬回去了。”
“我说,我爱她,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也爱我的妻子,因为她是我选择的家人。这两种爱,不冲突。”
“我还说,如果她真的爱我,就应该学会放手,让我去过我自己的人生,去承担我该承担的责任。”
林森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
但我能想象到,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需要多大的勇气。
那意味着,他要彻底地,剪断那根,牵绊了他三十年的,精神上的脐带。
“那……妈她,同意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林森苦笑了一下。
“谈不上同意。她没说话,只是哭。我姐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我知道,她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他走过来,抱住我。
“老婆,以后,这个家,就靠我们两个人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用力地点了点头。
---
我们在新家的生活,很快就步入了正轨。
没有了婆婆的“营养汤”,我开始自己研究月子餐。
清淡,营养,又美味。
我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
奶水,也变得很充足。
安安被我喂得,白白胖胖,每天都笑呵呵的。
没有了各种条条框框的束缚,我的心情,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舒畅。
我重新开始工作。
林森很支持我。
他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和照顾安安的工作。
他学会了给安安换尿布,喂奶,拍嗝。
动作,从一开始的笨拙,变得越来越熟练。
每天晚上,他都会等我忙完工作,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
然后,我们会一起,坐在地毯上,聊聊天。
聊工作上的事,聊安安今天又学会了什么新本事,聊我们对未来的规划。
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那种感觉,真好。
好像那个,我熟悉的,爱我,懂我,支持我的林森,又回来了。
周末的时候,我们会带着安安,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会看到,很多和我们一样的,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我们会相视一笑。
原来,一个正常的小家庭,该是这个样子的。
平静,温馨,自由。
我们和婆婆那边,也建立了一种新的,相处模式。
就像林森说的,我们每周六,都会带着安安,回老房子,陪他们吃一顿晚饭。
第一次回去的时候,气氛很尴尬。
婆婆不理我,大姑姐也对我冷嘲热讽。
我没有在意。
我只是把安安,照顾好。
林森则陪着他父亲,聊聊天,下下棋。
吃完饭,我们就走。
不多停留。
第二次,第三次,气氛渐渐缓和了一些。
婆婆会主动过来,抱抱安安。
虽然还是不怎么跟我说话,但眼神,没有那么冷了。
有一次,我们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婆婆在包饺子。
我洗了手,很自然地,就过去帮忙。
婆婆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我们就那样,沉默地,一起包着饺子。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和白色的面粉上。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那堵厚厚的墙,好像,有了一丝裂缝。
大姑姐对我的态度,也慢慢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有一次,她看到我手机上,我画的设计图,很惊讶地说:“原来你还会画画啊,画得还挺好看的。”
我笑了笑:“这是我的工作。”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说过,让我辞职在家带孩子之类的话。
或许,她也开始明白,一个女人,除了是妻子,是母亲,她还可以是她自己。
她也应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不远不近地,过着。
我们和婆婆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安全的距离。
这种距离,让我们可以是亲人,但又不会互相伤害。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大姑姐的电话。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从未有过的慌乱。
她说:“弟妹,你快来医院一趟!妈她……妈她晕倒了!”
---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婆婆已经被送进了急救室。
林森和大姑姐,守在门口,两个人都是六神无主的样子。
大姑姐一看到我,就扑了过来,抓着我的胳膊,哭着说:“弟妹,怎么办啊,妈她会不会有事啊……”
她的妆都哭花了,看起来,狼狈又无助。
我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姐,你别急,医生还没出来,我们先等消息。”
林森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他靠在墙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急救室那扇紧闭的门。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凉,还在不停地发抖。
我用力地握紧,想把我的温度,传递给他。
过了很久,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立刻围了上去。
“医生,我妈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神情严肃地说:“病人是突发性脑溢血,幸好送来得及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
他顿了顿。
“但是,病人的右半边身体,可能会出现偏瘫。以后,需要长时间的康复治疗。”
医生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们心上。
偏瘫。
康复治疗。
这两个词,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清楚。
大姑姐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林森扶住了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婆婆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她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还没有醒过来。
看着她那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曾经,很怨她,甚至,有些恨她。
但是此刻,看着她这样脆弱地,毫无防备地,躺在这里,我所有的怨和恨,都烟消云散了。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固执的,爱着自己孩子的老人。
只是,她爱的方式,错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了医院、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
大姑姐要上班,还要照顾自己的孩子,只能每天下班后,过来一会儿。
林森的公司,正好有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在关键时期,他根本走不开。
照顾婆婆的重担,很自然地,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我把安安,暂时送到了我爸妈那里。
然后,我每天,都待在医院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婆婆。
我给她擦身,喂水,按摩。
我学着,和护工一起,给她做康复训练。
她的右半边身体,完全没有知觉。
每一次,帮她翻身,帮她活动关节,都要耗费我全身的力气。
几天下来,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但是,我没有一句怨言。
婆婆醒来后,情绪很差。
她看着自己动弹不得的半边身体,整天整天的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有一次,我给她喂饭,她突然挥起还能动的左手,一把打翻了饭碗。
“我不吃!让我死了算了!我活着,就是个累赘!”
她冲我,嘶吼着。
汤汤水水,洒了我一身。
我没有生气。
我只是默默地,收拾干净地上的狼藉,然后,又去打了一份饭,重新端到她面前。
“妈,饭,还是要吃的。”
我的声音,很平静。
她看着我,愣住了。
她可能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以为,我会生气,会跟她吵。
我没有。
我只是,一勺一勺地,耐心地,喂她。
她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她没有再反抗。
她张开嘴,把饭,吃了下去。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发过脾气。
她开始,很配合地,做康复治疗。
虽然,过程很痛苦,很漫长。
她疼得,满头大汗,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和我,和这个世界,和解。
有一天,林森和大姑姐,都来看她。
她当着他们俩的面,拉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因为生病,没什么力气。
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歉意。
她张了张嘴,很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小许……对……不……起……”
“以前……是……妈……不好……”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摇着头,说:“妈,都过去了,别说了。”
大姑姐站在一旁,也跟着,红了眼圈。
林森走过来,把我们三个人,轻轻地,揽在了一起。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这个家,所有的结,都解开了。
---
婆婆出院后,被我们接到了新家。
我们把家里,朝南的,阳光最好的那间书房,改成了她的卧室。
林森买了一张,可以升降的护理床。
我还特意,在窗台上,摆了几盆她最喜欢的,长寿花。
她的身体,恢复得,比医生预想的,要好很多。
虽然,右手右脚,还是不太利索,但拄着拐杖,已经可以,慢慢地,走路了。
她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看着安安,在客厅的地垫上,爬来爬去。
安安已经会叫“奶奶”了。
每次,他含糊不清地,叫一声“奶奶”,婆婆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大姑姐,也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但她不再是,那个指手画脚的“领导”了。
她会给我们带,最新鲜的水果。
会陪着婆婆,聊聊天。
还会主动,帮我带一会儿安安,让我可以,安心地,工作一会儿。
有一次,她看着我,在电脑前,忙碌的样子,由衷地说了一句:“弟妹,你真厉害。”
我笑了。
我知道,我们,都变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它本该有的,那个温暖而平静的轨道上。
只是,比以前,多了几分,历经风雨后的,通透和珍惜。
那天,是周末。
阳光很好。
我们一家人,都在家。
林森在厨房里,准备午饭。
我陪着安安,在地垫上,搭积木。
婆婆坐在轮椅上,在阳台上,晒着太阳,打着瞌睡。
大姑姐,在旁边,给她轻轻地,捶着腿。
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安安突然,指着阳台的方向,奶声奶气地说:“花……花……”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我看到,阳台上,那盆我们搬家时,一起买回来的,桂花树苗。
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开花了。
小小的,金黄色的花朵,一簇一簇地,藏在绿叶之间。
一阵风吹过,一股淡淡的、甜甜的香气,飘了进来。
那香气,很熟悉。
像是,从我遥远的,童年的记忆里,飘来的一样。
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外婆家的那个小院子。
院子里,也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
每到秋天,外婆就会在树下,铺一块布,然后,拿着竹竿,轻轻地,敲打树枝。
金黄色的桂花,像雨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外婆会把桂花,收起来,做成桂花糖,桂花糕,桂花酒。
整个院子,都弥漫着,那种甜得,让人心安的香气。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切菜的声音,听着孩子,咿咿呀呀的笑声。
闻着空气中,那缕,似有若无的,桂花香。
我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
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那个,我一直以来,都想要的家。
它不是,一所房子。
而是一种,被理解,被尊重,被爱着的感觉。
是一种,你可以,安心地,做你自己的,那种自由。
林森端着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我,在偷偷地,抹眼泪。
他走过来,蹲下身,看着我,温柔地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笑了。
我指着那盆桂花树,说:“你看,开花了。”
他也笑了。
他伸出手,把我,和安安,一起,拥进了怀里。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
暖洋洋的。
很温暖。
就像,这个家一样。
来源:多才橙子o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