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抱着她,在小小的卧室里一圈一圈地走,地板被我踩得咯吱作响,像是在为这场无休止的哄睡仪式伴奏。
那天晚上,女儿暖暖哭得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在她的泪水里。
窗外的风很大,刮得老旧的窗框呜呜作响,听起来也像是在哭。
我抱着她,在小小的卧室里一圈一圈地走,地板被我踩得咯吱作响,像是在为这场无休止的哄睡仪式伴奏。
我的耐心,就像手机右上角的电量,正在一点点地变成红色。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下来,黏住了几根头发,痒痒的,但我腾不出手去拨开。
暖暖的小身体在我怀里扭动着,像一条缺水的鱼,小拳头紧紧攥着,小脸憋得通红。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奶味和她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在一起,是属于母亲的,独一无二的疲惫味道。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边缘,我看到了那个被塞在床脚的音乐玩偶。
那是一个布艺的长颈鹿,脖子长长的,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纽扣,看起来有点呆。
是暖暖满月时,我婆婆从老家寄过来的,说是她丈夫,也就是老陈小时候玩过的。
老陈说他不记得了。
我当时还嫌它旧,针脚都有些泛黄了,但婆婆一片心意,就随手丢在了角落里。
现在,它像一根救命稻草。
我单手把它捞起来,布料的触感有些粗糙,带着一股陈年旧物的、被阳光和灰尘腌入味的气息。
我摸索到它肚子上的一个硬块,用力按了下去。
一阵熟悉的、有点失真的电子音乐响了起来。
是《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音乐很单调,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但它像一个开关,瞬间切断了暖暖的哭声。
她的小身子一僵,通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盯着那个发出声音的、丑萌的长颈鹿。
我松了一口气,感觉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
我把她放在床上,她的小手立刻抓住了长颈鹿的脖子,仿佛抓住了全世界。
音乐还在响,一遍又一遍。
我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的小脸,她的呼吸渐渐平稳,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子。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只剩下那首单调的《小星星》,和窗外依旧在呼啸的风。
我累得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小星星》的音乐戛然而止。
一切都安静了。
太好了,她睡着了。我心想。
我准备起身去洗把脸。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很轻,很柔,带着一点点说不出的沙哑,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传来。
她在唱。
唱的不是《小星星》,也不是任何我听过的儿歌。
那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催眠曲,调子简单,却异常地温柔,像晚风拂过湖面。
“小船儿,轻轻摇,”
“月光陪你睡着觉。”
“风儿吹,树儿摇,”
“我的宝宝快长高。”
声音就从那个长颈鹿玩偶里传出来。
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我浑身的汗毛在那一瞬间全部立了起来。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了,猛地一缩,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咚,咚,咚,敲得我耳膜都在发疼。
这不是电子音。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猛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那个长颈鹿。
它的两颗黑色纽扣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也在看着我。
歌声还在继续,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一把抓起那个玩偶,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把它举到耳边。
没错,声音就是从这里面发出来的。
那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一遍一遍地唱着那首古老的、陌生的催眠曲。
暖暖已经睡熟了,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可我却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窟窿,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我是谁?我在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问题像炸弹一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冲出卧室,客厅里,老陈正戴着耳机看球赛,屏幕上的绿茵场闪着光,映在他专注的脸上。
“老陈!”我喊他,声音都在发抖。
他摘下耳机,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怎么了?暖暖又哭了?”
“你听!”我把那个长颈鹿塞到他手里,像是甩掉一个烫手的山芋。
他莫名其妙地接过去,捏了捏。
什么声音都没有。
“听什么?”他问。
“刚才,刚才它唱歌了!”我语无伦次,“不是《小星星》,是一个女人在唱歌,唱催眠曲!”
老陈皱起了眉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那种“你是不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的眼神。
他把玩偶翻来覆去地看,又按了按它肚子上的开关。
熟悉的《小星星》再次响了起来。
音乐播完,一切又归于沉寂。
没有女人的声音。
没有催眠曲。
什么都没有。
“你看,不就这个吗?”老陈把玩偶递还给我,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安抚,“你肯定是太累了,听错了。快去睡吧。”
我看着他,又看看手里的长颈鹿。
难道,真的是我听错了?
是产后疲劳导致的幻听?
可是,那个声音那么真实,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调,都清晰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那不是幻觉。
我敢肯定。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把那个长颈鹿放在了离我最远的客厅沙发上,但那个女人的歌声,却像是在我脑子里扎了根,一遍一遍地单曲循环。
“小船儿,轻轻摇……”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趁着老陈上班,暖暖在睡觉,我把那个长颈鹿拿了出来。
我决定要把它弄个明白。
我找来了剪刀和针线。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空气中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
我深吸一口气,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长颈鹿背后的缝线。
棉花被我一点点掏出来,露出了里面那个核心的发声器。
就是一个很简单的白色塑料小盒子,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
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喇叭孔,和一个按钮。
和我猜想的一样,结构简单,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很多年前的玩具。
我把那个小盒子拿在手里,反复按动那个按钮。
每一次,响起的都是那首失真的《小星星》。
我按了十几遍,几十遍。
直到我的手指都按酸了,也没有再出现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泄气地把塑料盒子丢在桌上。
难道,我真的疯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
那几天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我不敢再碰那个长颈鹿,但它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
我开始观察老陈。
我发现,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个长颈鹿。
有一次,我看到他打扫卫生时,把沙发上的长颈鹿捡起来,犹豫了一下,又把它塞进了更深的角落里,好像那东西会烫手一样。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复杂。
那不是一个丈夫看待妻子“无理取闹”的表情,而是一种……带着伤痛和回避的表情。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有事瞒着我。
这件事,一定和这个玩偶,和那个女人的声音有关。
一个周末,我故意把那个被我拆开又缝好的长颈鹿拿了出来,放在暖暖的游戏垫上。
老陈从书房出来,看到那个玩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怎么又把这个拿出来了?”他问,语气很淡,却掩饰不住一丝紧张。
“暖暖喜欢。”我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旧玩具了,细菌多,还是收起来吧。”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拿。
我按住了他的手。
“老陈,”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你又胡思乱想什么?”
“那个声音,我没有听错。”我固执地说,“那个唱歌的女人,到底是谁?”
老陈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抽回手,转过身,像是要逃离我的视线。
“就是一个破玩具,你至于吗?”他的声音有些发硬。
“我至于!”我的情绪也上来了,“一个会半夜唱陌生催眠曲的玩偶,出现在我女儿的床上,我怎么能不至于?!”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暖暖似乎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低气压,扁了扁嘴,小声地呜咽起来。
老陈的身体僵住了。
他背对着我,站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别问了,行吗?”
那一刻,我所有的怀疑都变成了肯定。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不想告诉我。
为什么?
那个女人是谁?
是他的初恋?还是某个不能提及的故人?
无数个狗血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翻滚。
我没有再逼他。
我知道,硬逼是问不出结果的。
我决定自己找答案。
突破口,还是那个玩偶。
婆婆说是老陈小时候的玩具。
那么,答案一定藏在老陈的过去里。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考古”。
我把家里所有的旧相册都翻了出来。
老陈的家庭相册不多,薄薄的两三本,记录着他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到一个穿着校服的青涩少年的过程。
照片大多已经泛黄,带着一股老旧纸张特有的味道。
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老陈的父母,亲戚,同学……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我眼前滑过。
我看得眼睛都酸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在一本相册的夹层里,我发现了一张被单独存放的照片。
那是一张已经褪色很严重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背带裤,笑得露出两颗豁牙。
是小时候的老陈。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女孩。
女孩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她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侧着头,温柔地看着身边的小男孩,眼神里满是宠溺。
她的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就像那晚我听到的歌声一样,温柔,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忧伤。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虽然照片很模糊,虽然只是一个侧脸,但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这个女孩,和那个声音,有关系。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湖边停着一艘小小的木船。
小船儿……
我的脑子里,瞬间响起了那句歌词。
“小船儿,轻轻摇……”
一切都对上了。
这个女孩是谁?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老陈提起过她?
在他们家的全家福里,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女孩。
我把照片抽出来,翻到背面。
背面,用铅笔写着两个已经很模糊的字。
“小雅”。
小雅。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我心中那把紧锁的锁孔里。
我拿着照片,找到了老陈。
他正在阳台上浇花。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张照片递到了他面前。
他看到照片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手里的水壶倾斜着,水流了一地,他却毫无察觉。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照片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了灵魂。
他的眼睛,一点点地红了。
“她是谁?”我轻声问,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陈没有回答我。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照片上女孩的脸。
他的手指在颤抖。
许久,他才抬起头看我,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她是我姐。”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我亲姐姐,陈雅。”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姐姐?
老陈是独生子啊!
这是我从认识他第一天起就知道的事实。
他的户口本上,他父母的口中,我们所有的亲朋好友的认知里,他都是独生子。
“我……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我艰难地开口。
“因为,她在我八岁那年,就没了。”
老陈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的痛苦。
那天下午,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老陈对我讲述了一个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关于他姐姐的故事。
一个我从未触碰过的,他内心最深处的伤疤。
陈雅比老陈大六岁。
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还很严重的年代,她的出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太多的喜悦。
直到老陈出生,爷爷奶奶才露出了笑脸。
从小,家里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是老陈的。
但陈雅从来不嫉妒,她把这个弟弟,当成了自己生命里最宝贵的礼物。
她会把学校里发的糖果,偷偷藏在口袋里,带回家给弟弟吃。
她会用自己积攒了好久的零花钱,给弟弟买他最想要的玩具。
她会牵着弟弟的手,去镇子后面的那片湖边,教他认天上的云,水里的鱼。
那个长颈鹿玩偶,就是陈雅送给老陈的五岁生日礼物。
是她用自己一个假期捡废品换来的钱买的。
老陈说,他小时候特别爱哭,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每次他哭,姐姐就会抱着他,唱那首催眠曲。
“小船儿,轻轻摇,月光陪你睡着觉……”
那是姐姐自己编的歌。
她说,弟弟就像一艘小船,她要看着他,一路乘风破浪,平安长大。
在老陈的记忆里,姐姐的怀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港湾。
姐姐的歌声,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摇篮曲。
那段时光,是他整个童年里,唯一闪着光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
那个被整个家庭刻意遗忘,却又像噩梦一样纠缠了他们半生的,夏天的午后。
那天,天气很热。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陈雅带着老陈去湖边玩。
老陈不小心,脚下一滑,掉进了湖里。
他当时还不会游泳,在水里拼命地挣扎,呛了好几口水。
是陈雅。
是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她当时也才十四岁,水性并不好。
但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弟弟往岸上推。
老陈被推上了岸。
他趴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吐着水,吓得浑身发抖。
等他缓过神来,再回头去找姐姐的时候。
湖面上,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
……
老陈讲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终于明白,那晚的歌声里,为什么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是姐姐的爱,是她跨越了生死的牵挂。
我终于明白,老陈为什么要把这段记忆深埋心底。
因为那份愧疚和自责,太沉重了。
沉重到,足以压垮一个人的一生。
姐姐的死,成了这个家庭一个巨大的禁忌。
没有人再提起她的名字。
她的照片,她的东西,全都被收了起来。
包括那个长颈鹿玩偶。
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抹去她存在过的痕迹,好像这样,痛苦就会消失。
可他们都错了。
被刻意遗忘的伤痛,并不会愈合,只会在黑暗的角落里,腐烂,发酵,变成一个更加脓肿的毒瘤。
老陈说,他有好多年,都不敢去那片湖边。
他甚至不敢在夏天听到知了的叫声。
他会做噩梦。
梦里,姐姐一直在水里挣扎,一遍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而他,就站在岸上,动弹不得。
“那个玩偶,是我妈后来收拾姐姐遗物的时候,塞到箱子底的。”老陈哽咽着说,“我以为,它早就被扔掉了。没想到……没想到我妈会把它寄过来。”
“也许……”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也许不是妈寄过来的,是姐姐。”
“是姐姐,想让我们记起她。”
老陈愣住了。
“那天晚上,暖暖哭得那么凶,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说,“所以,姐姐就来唱歌哄她了。”
这听起来很玄幻,很不科学。
但在此刻,我愿意相信。
我相信,是姐姐的灵魂,一直没有离开。
她一直守护着她最爱的弟弟,和弟弟的家人。
那个被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终于被揭开。
像一个紧绷了太久的琴弦,终于断了。
老陈的情绪,在决堤之后,反而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我们决定,回一趟老家。
去看看姐姐。
也去和那段不敢触碰的过去,做一个正式的和解。
我们带着暖暖,踏上了回乡的路。
老家是一个很偏远的小镇,这些年变化很大,高楼代替了平房,但那份独属于小镇的,悠闲又缓慢的气息,还在。
我们先回了公婆家。
当我把那张“小雅”的照片,和那个长颈鹿玩偶,一起放在婆婆面前时。
那个一向要强的女人,瞬间就崩溃了。
她抱着那个已经洗得发白的长颈鹿,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雅儿……我的女儿啊……”
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只是不敢去想,不敢去提。
她把对女儿所有的思念和愧疚,都锁在了一个最深的角落里。
那个玩偶,是她偷偷留下的,关于女儿的,最后一点念想。
她说,前段时间整理旧物,看到了这个玩偶,鬼使神差地,就想着寄给我们。
也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
那天,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坦诚地,谈起了那个被尘封的名字——陈雅。
公公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
箱子打开,里面全是陈雅的东西。
她的日记本,她的奖状,她画的画,她穿过的花裙子……
每一件物品,都像一个时光的切片,记录着一个鲜活的,爱笑的女孩,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在她的日记本里,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她记录着弟弟的每一次成长。
“今天,小宇(老陈的小名)会叫姐姐了,他的声音软软的,像棉花糖。”
“今天,我用零花钱给小宇买了一个长颈鹿,他抱着不肯撒手,连睡觉都要抱着。”
“今天,小宇又尿床了,妈妈骂了他,他哭了,我抱着他唱了那首《小船儿》,他很快就笑了。”
日记的字里行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和嫉妒。
全都是对弟弟,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爱。
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她用稚嫩的笔迹写道:
“我希望我的小宇,可以像一艘坚固的小船,永远平安,快乐。”
我把这本日记,递给了老陈。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圈圈的水渍。
原来,他从来不是一个被忽视的孩子。
他一直被姐姐用生命,用全部的爱,温柔地包裹着。
只是这份爱,太过沉重,也太过短暂。
第二天,我们去了镇子后面的那片湖。
湖水依旧清澈,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公园,湖边修了栈道和护栏。
我们找到了姐姐的墓。
在一片很安静的,长满了青草的山坡上。
墓碑很小,因为常年无人打理,已经有些风化了。
照片上的女孩,依旧是那副温柔带笑的模样。
老陈跪在墓碑前,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他压抑了二十多年的那句“对不起”,终于在这一刻,喊了出来。
“姐,对不起……”
“姐,我来看你了……”
我抱着暖暖,站在他身后,泪流满面。
暖暖还太小,她不懂什么是生离死别。
她只是好奇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伸出小手,指着照片上的女孩,咿咿呀呀地叫着。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暖暖,这是姑姑。是爱你的姑姑。”
我们在墓前,待了很久很久。
老陈跟姐姐说了很多话。
说他这些年的生活,说他的工作,说他娶了我,说我们有了可爱的暖暖。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真实,如此脆弱,又如此完整的老陈。
他不再是那个把所有心事都藏起来的,沉默的男人。
他只是一个想念姐姐的,长不大的弟弟。
临走前,我把那个长颈鹿玩偶,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
“姐,”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都在。”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你的小宇,已经长成了一艘坚固的大船。他会载着我们,好好地,驶向未来。”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陈一直牵着我的手,握得很紧。
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
我能感觉到,他心里那块最沉重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回到家,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家里的墙上,多了一张照片。
就是那张老照片的放大版。
照片上,温柔的姐姐,和豁牙的弟弟,依偎在一起,笑容灿烂。
暖暖很喜欢这张照片。
她每天都会指着照片上的女孩,含糊不清地喊:“姑……姑……”
老陈会把她抱起来,告诉她关于姑姑的故事。
他不再回避,不再痛苦。
他用一种平静而温柔的语气,向女儿讲述着,那个曾经用生命爱过他的,天使一样的姐姐。
陈雅这个名字,不再是这个家的禁忌。
她变成了我们家庭记忆里,最温暖,最明亮的一部分。
她以另一种方式,参与着我们的生活,见证着我们的幸福。
那个长颈鹿玩偶,我们最终还是从老家带了回来。
我把它清洗干净,用最好的棉花重新填充好。
它成了暖暖最喜欢的玩具。
我常常在想,那个女人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是某种科学无法解释的,声波的残留记忆?
还是,真的是姐姐的灵魂,借由这个玩偶,向我们传递着她的爱和思念?
我已经不想去探究答案了。
因为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记起了她。
重要的是,那份被遗忘的爱,重新回到了我们身边。
有一天晚上,暖暖又哭闹不休。
我抱着她,像那天晚上一样,在房间里踱步。
鬼使神差地,我按下了那个长颈鹿的开关。
《小星星》的音乐响了起来。
暖暖渐渐安静下来。
音乐结束。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
这一次,没有女人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有些失落,但又觉得,本该如此。
姐姐已经完成了她的心愿。
她可以安心地,去往那个没有痛苦的世界了。
我抱着怀里已经睡熟的女儿,坐在床边。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了进来。
我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忍不住,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小船儿,轻轻摇,”
“月光陪你睡着觉。”
“风儿吹,树儿摇,”
“我的宝宝快长高。”
这是我第一次唱这首歌。
调子,或许有些不准。
声音,或许有些沙哑。
但我的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温暖。
我知道,这首歌,会像一个爱的烙印,从姐姐那里,传到我这里,再传给暖暖。
我们会一直唱下去。
我们会带着她的那一份爱,好好地,幸福地,生活下去。
生命中,总有一些遇见,是为了让你铭记。
也总有一些告别,是为了让你更好地前行。
陈雅,这个我从未谋面,却无比熟悉的大姑姐,用一种最奇特的方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她教会了我,爱与记忆,可以跨越生死。
她也教会了老陈,如何与过去的伤痛和解,如何卸下沉重的枷Gas,重新拥抱生活。
从那以后,老陈变了很多。
他话变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他会主动和我分享工作中的趣事,会陪着我一起给暖暖讲故事。
他不再把自己封闭起来。
那个曾经被他锁起来的,关于童年的记忆盒子,被彻底打开了。
他会跟我讲很多他和姐姐的趣事。
讲姐姐怎么背着他,走很远的山路去上学。
讲姐姐怎么用狗尾巴草,给他编各种各样的小动物。
讲姐姐为了保护被欺负的他,像个小狮子一样,跟比她高大的男孩子打架。
每一次讲述,他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温暖而怀念的光。
那些曾经让他痛苦不堪的回忆,如今,都变成了滋养他生命的力量。
他说,他以前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姐姐。
他不敢去回忆,因为每一次回忆,都伴随着锥心刺骨的愧疚。
但现在,他明白了。
姐姐留给他的,不应该是痛苦和自责。
而是爱,是希望。
是希望他能带着她的那一份,好好地,勇敢地,活下去。
“如果姐姐还在,”他常常会这样说,“她一定不希望看到我这个样子。”
是啊,如果她还在。
她一定会是我们家最温柔的长辈,是暖暖最喜欢的姑姑。
她会给暖暖梳漂亮的小辫子,会给暖暖讲动听的故事,会唱着那首《小船儿》,哄她入睡。
虽然,我们永远地失去了她。
但我们,又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地拥有了她。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暖暖三岁了。
她会说很多话,会跑会跳,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马达。
她依旧很喜欢那个长颈鹿玩偶,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它睡觉。
她也学会了那首《小船儿》。
有时候,她会抱着长颈鹿,用她那奶声奶气的童音,一遍一遍地唱。
“小船儿,轻轻摇……”
每当这时,我和老陈都会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感动,也有一丝淡淡的,却不再伤感的怀念。
我们知道,那个叫陈雅的女孩,她的爱,她的歌声,已经融入了我们家庭的血脉里。
成为了我们生命中,永不褪色的一部分。
那个曾经让我毛骨悚然的夜晚,如今想来,却像一个温柔的奇迹。
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段被尘封的往事,治愈了一个家庭两代人的伤痛。
它也让我明白,有些声音,永远不会消失。
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风里,存在于月光里,存在于我们深深的思念里。
只要我们还记得,她们,就从未离开。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已经可以画上一个句号。
但生活,却在继续。
有些回响,也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加悠长。
去年冬天,公公突发脑溢血,住院了。
情况很危急。
我和老陈连夜赶回了老家。
在医院里,看着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的公公,婆婆的精神彻底垮了。
她拉着我的手,反复地说着一句话:“报应啊,这都是报应。”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是他们当年对陈雅的忽视,是他们为了逃避痛苦而选择的遗忘。
这份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愧疚,在丈夫命悬一线的时候,终于排山倒海般地,将她淹没了。
那段时间,医院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老陈一边要处理父亲的病情,一边要安抚母亲的情绪,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有一天深夜,我陪着他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着。
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疲惫地说:“我突然觉得,我很对不起我爸妈。”
“以前,我总觉得是他们不爱姐姐,是他们逼着我忘记姐姐。”
“现在我才明白,他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失去。”
“他们比我,更痛苦。”
是啊。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他们只是用了一种最笨拙,也最错误的方式,去处理那份无法承受的伤痛。
他们试图用遗忘去对抗死亡,结果,却让活着的人,背负了更沉重的枷锁。
幸运的是,公公最终还是抢救了过来。
虽然留下了些后遗症,行动不便,但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出院后,我们把他和婆婆一起,接到了我们家。
一开始,两位老人都很不适应。
尤其是公公,他变得沉默寡言,脾气也暴躁了很多。
他无法接受自己从一个顶梁柱,变成了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废人”。
直到有一天。
暖暖拿着那个长颈鹿玩偶,跑到他面前,献宝似的,唱起了那首《小船儿》。
公公浑浊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突然亮了一下。
他看着暖暖,又看看那个玩偶,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那天起,他的状态,奇迹般地,一天天好了起来。
他不再发脾气了。
他会拄着拐杖,在客厅里,慢慢地,看暖暖玩耍。
有时候,暖暖唱起那首歌,他也会跟着,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轻轻地哼唱。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我看到,他的眼角,有泪光在闪动。
我知道,那个被他强行关在心门外二十多年的女儿,终于,回家了。
她带着她的歌声,带着她从未改变的爱,穿过漫长的岁月,回来拥抱她年迈的,悔恨的父亲。
这个家,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雨之后,终于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真正的团圆。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晚上,那个声音没有出现,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老陈依旧会把那个秘密,烂在心里,一辈子。
或许,公公婆婆依旧会活在那个自己编织的,遗忘的谎言里,直到终老。
或许,我们这个家,表面上看起来和和美美,但内里,却永远有一块无法愈合的,空洞的伤疤。
是陈雅。
是她,用她独特的方式,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她像一道光,照亮了我们心中最黑暗的角落,让我们有勇气,去面对那些不敢触碰的伤痛。
她让我们明白,真正的家人,不是要一起遗忘痛苦。
而是要一起,承担痛苦,分享记忆,然后,带着这份共同的记忆,继续走下去。
现在,我们一家人,常常会坐在一起,翻看陈雅留下的那些东西。
我们会一起读她的日记,看她画的画。
婆婆会跟我们讲,陈雅小时候有多么聪明,多么懂事。
公公也会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偶尔,会插上一两句。
他的话依旧不多,但他的眼神,却变得无比的温柔。
而老陈,他会把暖暖抱在怀里,指着墙上的照片,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
“暖暖,你看,这是姑姑。”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勇敢的姑姑。”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陈雅其实一直都在。
她就坐在我们身边,微笑着,看着我们。
看着她的家人,终于走出了阴霾,活在了阳光下。
看着她最爱的弟弟,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承担。
看着她用生命换来的“小船”,如今,已经变成了一艘可以为全家人遮风挡雨的,坚固的“大船”。
至于那个长颈鹿玩偶。
它依旧是暖暖最心爱的宝贝。
那个神秘的,只出现过一次的歌声,也再没有响起过。
但我知道,那首歌,已经永远地,刻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它会提醒我们,曾经有一个女孩,像天使一样来过。
它会提醒我们,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战胜死亡,永垂不朽的东西。
它会提醒我们,要珍惜眼前人,要勇敢地去爱,去表达,去拥抱。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
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生命里的每一天,都充满爱,没有遗憾。
我想,这或许,就是陈雅,最想告诉我们的事情吧。
来源:勇者饺子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