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阳光被巨大的玻璃幕墙切割成一块块,明晃晃地砸在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个女人找到我公司楼下的时候,正是午后。
阳光被巨大的玻璃幕墙切割成一块块,明晃晃地砸在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就站在那片最刺眼的光里,瘦小,干枯,像一棵被秋风抽干了水分的植物。
保安拦着她,她不走,只是执拗地伸长了脖子,往写字楼里张望。
前台小姑娘在内线电话里小声跟我说:“姐,楼下有位女士找您,说是……您母亲。”
我的手正停在键盘上,准备敲下最后一个数据。
母亲。
这个词像一颗生了锈的钉子,猛地扎进我的耳朵里,带出一阵又麻又疼的嗡鸣。
我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往下看。
那个身影,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那张刻在童年记忆里的脸的轮廓,陌生的是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沟壑,还有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我挂了电话,对小姑娘说:“我不认识她,让保安请她离开。”
说完,我坐回椅子上,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即将完成的报表。
92万。
这是我去年税后的年薪。
一个漂亮的数字,是我用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用一杯杯冰美式,用磨平了棱角的脾气换来的。
这个数字,足以让我在这个一线城市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小公寓,一辆代步车,和一份看似体面的生活。
但这个数字,显然也像血腥味一样,引来了远方的鬣狗。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可我低估了她的执着。
第二天,她又来了。
第三天,她还在。
她就像一尊沉默的望夫石,每天准时出现在公司楼下,不吵不闹,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穿过人来人往,精准地锁定从大门里走出的每一个人。
同事们开始窃窃私语。
“那个阿姨是谁啊?天天来。”
“听说是那个项目总监的妈,好像是农村来的。”
“不像啊,你看她穿的,而且总监从来没提过家里人。”
流言蜚语像看不见的藤蔓,悄悄地爬满了办公室的每个角落。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窒息。
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她突然消失后的那个下午。
家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喊“妈妈”,没人应。
我把所有房间都找遍了,衣柜里,床底下,都没有。
她的衣服还在,梳妆台上的雪花膏也还在,散发着一股甜腻的香气。
但她的人,不见了。
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那天,院子里的栀子花开得正盛,风一吹,满院子都是浓郁的香气。
可我爸回来后,一拳砸在墙上,那些盛开的栀子花,在我眼里,瞬间就枯萎了。
空气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一种植物腐烂的气息。
从那天起,“妈妈”这个词,就从我的生活里被连根拔除了。
我爸变得沉默寡言,每天不是喝酒,就是对着窗外发呆。
家里冷得像冰窖,饭菜永远是凉的,衣服也总是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直到另一个女人走进我们家。
她叫陈秀丽,是我爸厂里的同事。
我们都叫她陈阿姨。
她第一次来我们家,提着一网兜橘子,还有一袋刚出锅的、热气腾騰的葱油饼。
她个子不高,微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把葱油饼递给我,说:“尝尝,阿姨自己做的。”
饼是热的,葱油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子里,我没忍住,咬了一大口。
又香,又脆,带着一点点咸味。
那是我记事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爸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眼圈红了。
陈阿姨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开始收拾那个像垃圾场一样的地方。
水龙头哗哗地响,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那些声音,像是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重新注入了生命。
后来,她就嫁给了我爸。
她成了我的后妈。
街坊邻居都在背后指指点点。
“这么快就找了新的,男人啊,就是薄情。”
“那孩子可怜了,有了后妈,就有后爹了。”
“这陈秀丽看着和和气气的,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我那时候小,也害怕。
我怕她会像故事书里写的那些后妈一样,给我穿小鞋,不给我饭吃,把我赶出家门。
我开始变得沉默,警惕,像一只竖起了所有尖刺的刺猬。
她给我夹菜,我把碗推开。
她给我买新衣服,我扔在地上。
她想摸摸我的头,我像被电击一样躲开。
她从来不生气,只是默默地把菜夹回自己碗里,把新衣服叠好放在我床头,然后收回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对我笑笑。
那种笑,不带任何杂质,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
有一次,我半夜发高烧,烧得满嘴胡话。
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冷得直打哆嗦。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擦我的额头和手心。
还有一个很温柔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我睁开眼,看见陈阿姨趴在我的床边,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见我醒了,她立刻端过来一碗熬得烂烂的白粥。
“快,喝点粥,暖暖胃。”
粥是温的,带着米香,一勺一勺喂到我嘴里,像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突然就哭了。
我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喊:“妈妈……”
我喊的,是那个离开我的亲生母亲。
陈阿姨愣住了,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把我抱在怀里。
她的怀抱很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她拍着我的背,像哄一个婴儿一样,柔声说:“不怕,不怕,妈在呢。”
从那天起,我不再叫她陈阿姨。
我开始叫她“妈”。
这一声“妈”,我叫了二十多年。
她教我写字,教我骑自行车,陪我开每一次家长会。
我上初中,第一次来例假,吓得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
是她拿着卫生巾和一杯红糖水,在门外温柔地告诉我:“傻孩子,这是每个女孩都会经历的,你长大了。”
我上高中,学习压力大,整夜整夜地失眠。
是她每天晚上给我热一杯牛奶,陪我聊天,听我抱怨那些做不完的卷子和考不完的试。
我考上大学,要去一个很远的城市。
是她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给我准备行李,大到棉被,小到牙刷,塞了满满两大箱。
临走前一晚,她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
我爸说:“你妈把她当年结婚时,你外婆给她的金镯子卖了,给你凑学费和生活费。”
我冲进房间,看见她正拿着针线,在给我缝一双鞋垫,上面绣着“一路平安”。
我跪在她面前,抱着她,哭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摸着我的头,也哭了。
她说:“好孩子,到了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没钱了就跟家里说,别委屈自己。”
“家里有我,有你爸,你放心去飞,飞得越高越好。”
那些年,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
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的那个名义上的弟弟,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她反而没能倾注这么多心力。
可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她总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大城市工作。
从一个职场小白,一路打拼到现在的项目总监。
我把工资卡交给她,她不要。
她说:“你自己挣的钱,自己留着。女孩子,手里得有点钱,才有底气。”
我给她买名牌衣服,买金银首饰,她都收起来,舍不得穿,舍不得戴。
她说:“我一个乡下妇人,穿这么好给谁看?给你攒着,当嫁妆。”
去年,我用自己攒的钱,付了首付,买了一套小公寓。
我把她和我爸接过来住。
她站在那个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摸着光滑的地板,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眼睛里闪着光。
她说:“真好,我的女儿,有出息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值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她打破了我所有的平静。
一个星期后,她没再来公司楼下。
我以为她放弃了。
可那天我下班回家,刚出电梯,就看见她蹲在我家门口。
她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蛇皮袋,整个人缩成一团,看起来更加瘦小了。
楼道的声控灯应声而亮,照在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她看见我,眼睛一亮,挣扎着站起来。
“你……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讨好。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
“有事吗?”我问,语气冷得像冰。
她搓着手,有些局促不安。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看完了,你可以走了。”我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别!”她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她的手很粗糙,像砂纸一样,硌得我皮肤生疼。
我用力甩开她。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没钱了。”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你弟弟……他要结婚了,女方要三十万彩礼,还要在县城买套房……”
我笑了。
是那种气到极致,反而笑出来的冷笑。
原来如此。
原来,她不是想来看看我。
她只是想来要钱。
为了她那个二十多年没见过面的“弟弟”。
“所以呢?”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是你妈啊!”她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委屈和理直气壮,“你是我生的!你现在有出息了,一个月挣那么多钱,帮帮你弟弟,不是应该的吗?”
“我妈?”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无比讽刺。
“我妈在我发高烧的时候,整夜守着我。”
“我妈在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卖了她的嫁妆给我凑学服。”
“我妈在我工作不顺心的时候,会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给我做一顿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妈,现在就在这扇门后面。而你……”
我指着她,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门开了。
我妈(陈阿姨)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来,看见门口的景象,也愣住了。
“这是……”她看看我,又看看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看到我妈,眼神里闪过一丝嫉妒和怨恨。
“你就是那个抢了我男人,抢了我女儿的女人?”她尖声叫道。
我妈的脸色也白了,但她还是把我拉到身后,挡在我面前。
“有话好好说,别在门口吵,让邻居听见笑话。”
“笑话?我的人生早就成了一个笑话!”那个女人突然崩溃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控诉。
控诉我爸当年有多穷,她跟着他吃了多少苦。
控诉我有多难带,整天哭闹,让她没睡过一个好觉。
控诉她当年为什么会离开。
她说,她遇到了一个城里人,那个人答应给她富裕的生活,答应带她走出这个穷山沟。
她说,她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她没有错。
“我以为他会对我好一辈子,可他后来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把我打了一顿,赶了出来……”
“我这些年过得好苦啊……我在外面刷盘子,当保姆,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现在我老了,干不动了,我唯一的儿子还要结婚……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的哭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听起来那么凄惨,那么绝望。
如果是一个陌生人,我或许会心生怜悯。
可她是我的亲生母亲。
是那个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为了所谓的“幸福”,抛弃了我的母亲。
她的苦,她的难,与我何干?
我爸闻声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那个女人,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看到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压抑的愤怒。
“我来找我女儿!”那个女人看到我爸,哭声更大,也更理直气壮了,“她是我生的,她就得管我!”
“你还有脸说!”我爸气得浑身发抖,“你走的时候,她才五岁!五岁!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你知不知道她发高烧烧到快要肺炎,是谁背着她在雪地里走了十几里山路送到镇上医院的?”
“你知不知道她上学被人欺负,说她是没妈的野孩子,是谁冲到学校去跟人拼命的?”
“你知不知道……”
我爸说不下去了,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我知道,那些年,他和我妈,为了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现在却以一个受害者的姿态,来向我们索取。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我妈走过去,轻轻拍着我爸的背。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地上那个还在哭闹的女人。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
“你走吧。”她说,“我们家不欢迎你。”
“凭什么!”那个女人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发疯的母狮,“这是我女儿家!该走的是你这个外人!”
她说着,就想往屋里冲。
我一步上前,挡在她面前。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如果你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就报警了。”
“报警?你报啊!我倒要看看,警察是抓我这个亲妈,还是抓你们这些霸占我女儿的骗子!”她撒起泼来。
我拿出手机,真的准备拨打110。
就在这时,我妈拉住了我。
她对我摇了摇头。
然后,她转身回了屋。
再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张银行卡。
她把卡递到那个女人面前。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她说,“密码是六个零。你拿着钱,走吧。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那个女人。
她看着那张银行卡,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但又有些不敢相信。
“你……你肯给我钱?”
“这不是给你的。”我妈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替我女儿,买断你跟她之间那点可怜的血缘关系。”
“我不想让她因为你,背上一个‘不孝’的骂名。”
“我不想让她因为你,被人指指点点。”
“她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我不允许任何人,来伤害她,玷污她。”
我妈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冲过去,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
“妈……”
我泣不成声。
那个女人,一把抢过银行卡,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是怕人抢走一样。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妈,眼神复杂。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那张让我厌恶的脸。
楼道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爸扶着墙,慢慢地蹲了下去。
我妈转过身,用她那双温暖的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傻孩子,哭什么。”她笑着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从她二十多年前抛弃我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已经过去了。
血缘,有时候是这个世界上最牢固的纽带。
但有时候,它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真正的亲情,不是靠血缘来维系的。
是靠日复一日的陪伴,是靠一点一滴的付出,是靠无数个温暖的瞬间,慢慢积累起来的。
是那碗热粥,是那杯牛奶,是那双绣着“一路平安”的鞋垫,是那句“妈在呢”。
这些,才是刻在我生命里,永远也抹不掉的印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五岁的下午。
院子里的栀子花开得正好,我坐在门槛上,等妈妈回来。
等啊,等啊,等到太阳落山,等到月亮升起。
她一直没有回来。
我哭了。
就在我哭得最伤心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把我抱了起来。
我回头,看见了陈阿姨那张带笑的脸。
她给我擦干眼泪,说:“不哭了,我们回家,妈给你做葱油饼吃。”
我跟着她,走进了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家。
厨房里,传来了油滋啦滋啦的声音,和浓浓的葱香味。
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又有家了。
那个女人拿了钱之后,果然没有再出现。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这件事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涟漪已经散去,但湖底的淤泥,却被搅动了起来。
我爸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手里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我知道,那个女人的出现,撕开了他心里那道早已结痂的伤疤。
那道伤疤,关于背叛,关于怨恨,也关于他逝去的青春。
我妈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会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会在我加班晚归的时候,一直亮着客厅的灯等我。
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是心疼,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我知道,她在担心我。
她怕我因为这件事,心里留下阴影。
她甚至对我爸说:“要不……让她认回来吧?毕竟是亲生的……”
我爸当时就把手里的茶杯摔了。
“你胡说什么!那个女人,她配吗!”
那天,他们大吵了一架。
是我记事以来,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次。
我在房间里,听着客厅传来的争吵声,心乱如麻。
我知道我妈是为我好。
她总是这样,永远先考虑别人,把自己放在最后。
可我怎么能让她受这样的委D屈?
我走出房间,对我爸妈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要再提了。”
“我的妈妈,只有你一个。”我看着陈阿姨,说得斩钉截铁。
我爸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我妈的眼圈,又红了。
为了让家里的气氛缓和下来,我请了年假,决定带他们出去旅游。
我们去了云南。
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我们去了大理,在洱海边骑行,看苍山的雪,感受下关的风。
我们去了丽江,在古城的石板路上闲逛,听纳西古乐,看小桥流水。
我们去了香格里拉,在普达措国家公园里徒步,看高山草甸,看牛羊成群。
阳光很好,风景很美。
我爸和我妈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在松赞林寺,我妈虔诚地拜了每一尊佛。
我问她许了什么愿。
她笑着说:“佛曰,不可说。”
但我知道,她的愿望里,一定有我。
旅游回来后,家里的气氛好了很多。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努力工作,我爸妈操持家务,我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最普通,也最幸福的家庭。
我以为,那个女人,真的会像人间蒸发一样,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可我还是太天真了。
三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乡音和一丝不耐烦。
“喂,是XXX吗?”
“是我,请问你是?”
“我是你弟!”对方的语气听起来理所当然。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没有弟弟。”
“切,装什么装!”对方冷笑一声,“我妈都跟我说了。你现在在大城市当大老板,挣大钱了,就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是吧?”
“我告诉你,妈现在病了,躺在医院里,医生说是尿毒症,要换肾!要很多很多钱!”
“你赶紧打五十万过来!不然,我就去你公司闹,去法院告你遗弃!让你身败名裂!”
电话那头,是赤裸裸的威胁和勒索。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挂了电话,我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尿毒症。
换肾。
五十万。
这些词,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脑袋上。
我该怎么办?
给钱?
我不甘心。
凭什么?
她生了我,却没有养我。
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选择了抛弃。
现在,她生病了,需要钱了,就想起了我这个女儿?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给钱?
我怕。
我怕他真的会来公司闹。
我好不容易才打拼到今天的位置,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我也怕他真的去法院告我。
虽然法律上我可能没有赡养她的义务,但舆论的压力,足以将我压垮。
“不孝女”,“白眼狼”,“冷血无情”……
这些标签,会像狗皮膏药一样,死死地贴在我身上,让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那几天,我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妈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她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扛不住,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对我说:“孩子,别怕。有妈在。”
第二天,她一个人,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她说,她要去医院看看。
她说,她要去见见那个男人。
她说,这件事,她来解决。
我拦不住她。
她走的时候,眼神异常坚定。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的眼神。
那是一种,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可以不顾一切的,母狼一样的眼神。
接下来的几天,我度日如年。
我每天给她打电话,她都说没事,让我放心。
可我怎么能放心?
我不知道她一个人,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要面对怎样的刁难和羞辱。
一个星期后,她回来了。
人瘦了,也黑了,看起来疲惫不堪。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我。
那是一份签了字的协议。
《断绝母女关系协议书》。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女方XXX(那个女人的名字),自愿与女儿XXX(我的名字)断绝一切关系。从此以后,婚丧嫁娶,两不相干。男方(那个所谓的弟弟)不得以任何理由,再来纠-缠、骚-扰XXX。
作为补偿,我妈一次性支付了他们三十万。
白纸黑字,红色的手印,刺眼得让我心疼。
“妈,你哪来那么多钱?”我颤抖着问。
那是我准备用来还房贷的钱,一直存在她那里。
“你别管。”她说,“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你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角的皱纹,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再也忍不住,抱着她痛哭起来。
我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一位母亲。
她没有生我,却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她用她那并不宽厚的肩膀,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她用她那无私的爱,治愈了我童年所有的伤痛。
事情,到这里,本该画上一个句号。
可命运,似乎总喜欢跟人开玩笑。
半年后,我接到了老家派出所的电话。
警察说,那个女人,病危了。
临死前,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再见我一面。
警察问我,愿不愿意回去。
我沉默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见?还是不见?
恨吗?
当然恨。
我恨她当年的无情抛弃。
我恨她后来的无耻索取。
我恨她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和痛苦。
可……她毕竟是给了我生命的人。
她现在,快要死了。
我妈看出了我的纠结。
她对我说:“去吧。去见她最后一面。不是为了原谅,而是为了跟你自己的过去,做一个了断。”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妈都支持你。”
我听了她的话。
我买了回老家的机票。
那是我离开后,第一次回去。
小县城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在病房里,我见到了她。
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曾经那个撒泼打滚的女人,现在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如果不是看到她胸口微弱的起伏,我甚至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那个所谓的弟弟,坐在床边,一脸的愁容。
看到我,他站了起来,眼神复杂。
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和跋扈。
“你来了。”他说。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走到病床边,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已经浑浊,没有了焦距。
她看了我很久,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了过去。
我听到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对……不……”
最后一个“起”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的头,就歪向了一边。
心电图上,那条跳动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发出了“嘀——”的一声长鸣。
她死了。
没有痛苦,也没有挣扎。
很平静。
我站在那里,没有哭,也没有任何表情。
我的心里,很平静。
就像我妈说的,我不是来原谅的。
我只是来,跟我那段不堪的过去,做一个了断。
从走出这间病房开始,那个曾经带给我无尽伤害的女人,将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抹去。
她的葬礼,我没有参加。
我只是把那三十万的收据,和那份断绝关系的协议书,一起烧在了她的坟前。
算是,还了她那一点点生育之恩。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我们,两不相欠。
回到家,我妈正在厨房里包饺子。
白菜猪肉馅的,我最爱吃的。
她看见我,什么也没问,只是笑着说:“回来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让我安心的味道。
“妈,我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
窗外,阳光正好。
厨房里,饺子下锅的声音,咕嘟咕嘟地响着。
我知道,我的新生,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我以为,送走了那个女人,我的生活就能像一池春水,再无波澜。
但现实,总是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个所谓的“弟弟”,在我离开老家后不久,又给我打了电话。
这一次,他的语气不再是威胁,而是一种近乎哀求的腔调。
他说,那个女人走后,给他留下了一屁股的债。
之前为了治病,他借遍了亲戚朋友,还欠了高利贷。
现在,债主天天上门逼债,他快要走投无路了。
“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在电话那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亲人?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觉得格外刺耳。
在我最艰难的那些年,你们在哪里?
在我被同学嘲笑是“没妈的野孩子”时,你们在哪里?
在我为了学费和生活费,一个人打三份工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现在,你们有难了,就想起我这个“亲人”了?
“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冷冷地打断他,“那份协议,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可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啊!”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血?”我笑了,“在我最需要输血的时候,给我血的,不是你们。所以,这血缘,不要也罢。”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拉黑了他的号码。
我以为,这样就能一了百了。
可我没想到,他竟然找到了我爸妈在老家的住址。
那是一个周末,我正在公司加班。
我妈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哭腔。
“孩子,你快回来!你爸……你爸被人打了!”
我当时就懵了。
等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看到的是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纱布的父亲。
我妈坐在一旁,眼睛肿得像核桃。
医生说,是轻微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
我问我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妈哭着说,是那个男人,带着几个小混混,冲到家里,逼着他们要钱。
我爸跟他们理论,结果就被推倒在地,头磕在了桌角上。
听完,我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是愤怒,是心疼,更是无尽的自责。
如果不是我,我爸妈就不会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是我,把这些灾祸,引到了他们身上。
我走出病房,拨通了那个男人的电话。
这一次,我没有骂他,也没有威胁他。
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一个地址,让他一个人来。
那是我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他来了。
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西装,头发抹得油光锃亮,看起来不伦不类。
他看到我,脸上堆起了讨好的笑。
“姐,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没有理他,只是从包里拿出了一叠照片,推到他面前。
照片上,是我父亲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纱布的样子。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你看看。”我说,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这就是你所谓的‘亲人’,对我的亲人做的好事。”
“我……”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
“你不用解释。”我打断他,“我今天找你来,不是来听你废话的。我只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我报警。故意伤害,勒索敲诈,数罪并罚,够你在里面待上几年了。”
“第二……”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继续说道,“你把你欠的所有外债,列一张清单给我。高利贷,亲戚朋友,一笔一笔,写清楚。”
他愣住了,不明白我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帮你还钱。”
他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真的?姐,你真的愿意帮我还钱?”
“但是,我有条件。”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你拿到钱的那一刻起,你,还有你们家所有的人,永远,永远地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也不要再让我听到你们的任何消息。”
“如果你们做不到……”我从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那是我请律师拟好的一份起诉书。
“我会让你,把牢底坐穿。”
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
因为我看到,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拿起笔,手抖得像筛糠一样,在那张清单上,写下了一个个名字和数字。
最后,总数是四十万。
一个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足以压垮一切的数字。
我看着那个数字,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钱,对我来说,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用它,来买一个清静,来买我家人的平安。
我觉得,值。
我当着他的面,把钱转到了他指定的账户。
然后,我看着他,在另一份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红色的手印。
那份协议,比上一份,更加苛刻。
它规定,如果他和他家人,再以任何形式出现在我或者我家人的生活中,他将赔偿我一百万。
做完这一切,他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愧疚,看了我一眼。
“姐,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三个字。
我没有回应。
我只是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家咖啡馆。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我爸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
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情绪一直很低落。
我知道,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
为了让他和我妈彻底摆脱那个地方,那个充满了不好回忆的地方,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老家的房子卖了。
然后,用卖房的钱,加上我所有的积蓄,在我住的小区,又买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
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爸妈的名字。
当我把那本红色的证书交到他们手上时,我爸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哭了。
他抱着我,老泪纵横。
“是爸没用……是爸没本事……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爸,你别这么说。”我抱着他,也哭了,“你和妈,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你们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所有的爱。是我该谢谢你们。”
我妈在一旁,也哭成了泪人。
我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了好久好久。
那些眼泪里,有委屈,有心酸,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期盼。
从那以后,我们一家人,就真正在这个大城市里,扎下了根。
我爸妈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我妈在小区里认识了很多跳广场舞的阿姨,每天都乐呵呵的。
我爸迷上了钓鱼,经常和几个老头子,一去就是一天。
他们的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笑容。
而我,也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升了职,加了薪,成了公司里最年轻的部门总监。
我变得越来越忙,忙到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包裹是从老家寄来的,没有寄件人信息。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陈旧的木盒子。
盒子里,放着一本日记,和一沓厚厚的信。
日记本的封皮已经泛黄,边角也磨损得很厉害。
我翻开第一页,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又有些陌生的字迹。
是那个女人的字迹。
日记,是从她离开我的那一年开始写的。
里面,记录了她这些年的生活。
她跟着那个男人到了城里,一开始,确实过上了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
但很快,那个男人的本性就暴露了。
他赌博,酗酒,家暴。
她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
后来,她怀孕了,生下了那个男孩。
她以为,有了孩子,那个男人会有所收敛。
可她错了。
那个男人,变本加厉。
他甚至,把她辛苦攒下来,准备给孩子买奶粉的钱,都抢走了。
她在日记里写道:
“我好后悔。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的女儿?如果我不走,现在,我们一家三,口,应该会很幸福吧。”
“我的女儿,她现在怎么样了?她长高了吗?她会恨我吗?”
“我好想她。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她。梦到她冲我笑,叫我妈妈。”
日记的后面,是那些没有寄出去的信。
每一封,都是写给我的。
信里,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她说,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她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
她说,她知道自己没脸见我,所以,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忏悔。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她去世前一个星期。
信上,只有一句话: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做一个好妈妈。”
信纸上,有几滴干涸的泪痕。
我看完,把日记和信,重新放回了盒子里。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谅吗?
我做不到。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是一辈子的。
不原谅吗?
可她已经死了。
所有的恩怨,都随着她的离去,烟消云散了。
我把那个木盒子,放到了储藏室最深的角落。
我决定,永远不再打开它。
就让那些过去,尘封在黑暗里吧。
我要做的,是珍惜眼前人,过好未来的每一天。
周末,我陪我妈去逛街。
我给她买了一件她看了很久,但一直舍不得买的羊绒大衣。
她嘴上说着“太贵了,浪费钱”,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
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对我说:“孩子,你也不小了,该找个男朋友了。”
我笑了笑,说:“妈,不急。”
“怎么不急?”她说,“你看小区里跟你同龄的姑娘,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不能总是一个人啊。”
“我知道,你心里有道坎。但是,孩子,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的错,就否定了全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男人的。”
“你值得,拥有最好的幸福。”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充满慈爱和担忧的眼睛,点了点头。
“妈,我知道了。”
我知道,她是真的,把我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希望我幸福,希望我有一个圆满的人生。
而我,又怎么能让她失望呢?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梦见,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我父亲的手,走向一个穿着西装,笑得很温暖的男人。
台下,坐着我的母亲。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那件羊绒大衣,笑得比谁都开心,眼角,却闪着泪光。
我知道,那是幸福的眼泪。
梦醒了。
窗外,天已经亮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知道,未来,还会有很多挑战和困难。
但是,我不会再害怕了。
因为,我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有他们在我身后,我就有无穷的力量,去面对一切。
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更优秀。
我会找到那个,能和我携手一生的人。
我会组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幸福的家庭。
我会让我爸妈,安享晚年。
我会用我的一生,去报答他们。
因为,他们,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至于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和事,就让他们,随风而去吧。
我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能装下,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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