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给他续上茶水,热水冲进紫砂壶,腾起一股白雾,茶叶的清香一下子就漫满了整个书房。
“卫国,出去以后,有什么打算?”
陈老的声音不响,像片干枯的树叶落在书桌上,轻轻的。
我给他续上茶水,热水冲进紫砂壶,腾起一股白雾,茶叶的清香一下子就漫满了整个书房。
“报告首长,还没想好。先回趟老家,看看我爹妈。”
我的声音很平,跟了我十八年的这套军装一样,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这是我作为首长警卫员的最后一天。
明天,我就要脱下这身军装,办完手续,走出这个我待了十八年的大院。
十八年,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从我刚来时拿胳膊就能圈住,到现在,我和小王两个人合抱都费劲。
陈老没再说话,端起茶杯,用杯盖撇着浮沫。他的手有些抖,不是那种控制不住的颤,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像风吹过水面,总有那么一丝涟漪。
我站在他身后,像一尊雕塑。这是我的习惯,也是我的职责。观察一切,但不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音。
书房里的摆设几十年没变过。一张大书桌,后面一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柜,里面全是各种书籍和文件。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旧书、墨水和茶叶混合的味道。
我熟悉这里的每一个物件,熟悉陈老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眉毛动一下,我就知道他是要找眼镜了。他手指在桌上敲两下,我就知道他是在思考问题,这时候不能打扰。
今天,他敲了三下。
这很少见。
“十八年了,快得很。”他像是自言自语。
“是,首长。”我应道。
他放下茶杯,转过身,从轮椅上仰头看着我。他的眼神不像以前那么锐利了,浑浊了一些,但看人时,还是能让你觉得,他能看到你心里去。
“卫国啊,你是个好兵。”
“是首长和部队培养得好。”我立正,身体绷得笔直。
他摆摆手,示意我放松。
“别总这么绷着。出去了,就是个普通老百姓了,要学着松快一点。”
我点点头,但身体还是不自觉地保持着警卫姿态。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家里给你安排了工作,在地方武装部,是个闲差。我不希望你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首长……”
“你才三十六岁,人生的路还长着呢。去那种地方待着,人就废了。”他说话慢,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去学个手艺,开个车,或者做点小买卖。别怕吃苦,你的底子好,踏实,肯干,做什么都能成。”
我心里热乎乎的。我知道,这是他真心为我考虑。
大院里的警卫员退伍,能安排个好去处是很多人羡慕的。但他却让我放弃。
“是,我听首长的。”
他笑了笑,脸上褶子都舒展开了。“你呀,就是这点好,也……也是这点不好。太听话了。”
那天下午,我们没再聊工作的事。他就那么坐着,我这么站着,偶尔他说一句过去的事,我应一声。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的尘埃在光束里飞舞,清晰可见。
一切都和过去六千多个日子一样,平静,有序。
我以为,我的军旅生涯,就会在这样平静的告别里,画上一个句号。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一个背囊,里面是几件便装和退伍证。
军装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
我跟院子里的每个人告别。秦阿姨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往我包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路上吃。卫国啊,以后常回来看看。”
“会的,阿姨。”我鼻子有点发酸。
陈老的儿子建军和女儿陈兰也都在。建军拍拍我的肩膀,说了句“多保重”。陈兰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李哥,这是我爸让我给你的,你别推辞。”
我没要。纪律不允许。
最后,我来到书房,给陈老敬了最后一个军礼。
他坐在轮椅上,精神头看着还行,朝我点了点头。
“去吧。”
就两个字。
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书房,走出小楼,走向那个我进进出出了十八年的红色大门。
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是在丈量我逝去的青春。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我的脚马上就要迈出大院门岗的时候,一个人从后面追了上来。
是首长的秘书,小王。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跟前,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用蜡封着口,上面还盖着一个很私人的印章。
“李哥,等一下。”
我站住脚,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这是……首长给你的。”他把档案袋递给我,压低了声音,“首长说,这东西,他只信得过你。”
我愣住了。
档案袋不厚,但分量很沉。上面没有写任何字,只有一个蜡封。
“这是什么?”我问。
小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首长没说。他只交代,等你出了这个门,再交给你。还说,让你一个人看。”
我的手像被烫了一下。
我已经退伍了。从我交出证件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军人,不再是他的警卫员。我成了一个普通公民。
按理说,我不应该再接触任何跟首长有关的机密文件。
可小王说,首长只信得过我。
这句话,像一座山,压在了我心上。
我看着手里的档案袋,又回头看了一眼大院深处那栋灰色的小楼。阳光很好,楼顶的红旗很鲜艳。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我心里蔓延。
十八年的稳定,十八年的秩序,在这一刻,被这个小小的档案袋,彻底打破了。
我接了过来。
“知道了。”
我把它塞进我的背囊,拉上拉链,然后转过身,没有再回头,走出了大院。
外面的马路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阳光刺眼,我眯了眯眼睛,觉得这个世界,既熟悉,又陌生。
我没有立刻回老家,而是在北京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旅馆的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占满了。窗户对着一条小胡同,能听到外面小贩的叫卖声和孩子的嬉笑声。
很吵,跟我待了十八年的那个安静的大院,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把背囊放在床上,拿出那个牛皮纸档案袋。
蜡封是暗红色的,上面的印章是一个“诚”字。是陈老的私印,我见过。
我坐在床边,盯着它看了很久。
心里很乱。
按理说,我已经是个老百姓了,不该管这些事。陈老有儿子有女儿,有秘书,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来操心。
可他的那句“只信得过你”,像个钩子,牢牢地钩住了我。
十八年,他从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对我,一直是首长对警卫员,是上级对下级。命令,执行,简单明了。
这种带着托付意味的话,是第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用小刀小心地划开蜡封,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没有我想象中的红头文件,也没有任何官方的戳。
就是几张发黄的信纸,上面是陈老那手苍劲有力的钢笔字。
信的开头,没有称谓。
“卫国,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了,也可能还在。但无论如何,有些事,我必须得做个了结。”
我的心跳了一下。
信的内容不长,我反复看了三遍,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楚。
这不是什么国家机密,也不是什么大院里的秘闻。
这是一个承诺。
一个陈老对牺牲战友的承诺。
信里说,在很多年前的一场战斗中,他身边一个叫赵长根的战友,为了掩护他,受了重伤。在临终前,赵长根把一张小小的存单,还有半张全家福照片,交给了陈老。
他托付陈老,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找到他的妻儿,把存单里的东西交给他们。
那不是一笔钱,而是一根金条。是当年部队打散时,几个战友凑在一起,留作以后革命经费的。后来情况变化,这笔经费就分给了几个人保管。
赵长根说,他的妻子叫李秀英,儿子叫赵东,当年战斗打响前,他们一家人在逃难路上失散了。他只知道大概的方向,是在冀中一带。
信里写道,这么多年,陈老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但因为战乱和年代久远,一直杳无音信。
那张存单,也因为银行的变迁,成了一张废纸。但那根金条,他一直替赵长根留着。
“我老了,时间不多了。建军和陈兰,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对过去的事,他们不理解,也不想去碰。这件事,如果我交给他们,最后很可能就不了了之。”
“卫国,你跟了我十八年,我了解你。你是个重承诺,讲原则的人。这件事,我想拜托你。不为别的,就为了一份心安,为了一个老兵对另一个老兵的交代。”
信的最后,是一个地址。
“这是我能查到的,关于赵长根老家唯一的线索。一个叫赵家村的地方。但这个村子,在几十年前的洪水里,已经没了。”
信纸的最后,夹着那半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卷边,上面是一个穿着粗布棉袄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女人的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的笑,男孩则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镜头。
照片的背面,是两个字:秀英。
我把信和照片放在桌上,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我该怎么办?
拿着这封信,去找陈老的儿子陈建军?
还是,自己去查?
理智告诉我,应该去找陈建un。这是他们陈家的私事,理应由他的子女来处理。我已经退伍了,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力去插手。
我拿起手机,找到了陈建军的号码。
他是做大生意的,平时很忙,电话很少能打通。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一个饭局上。
“喂,哪位?”陈建un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建军哥,是我,李卫国。”
“哦,卫国啊。怎么了?有事?”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还是透着一股疏离感。
“有点事,是关于首长的。我想跟您当面谈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爸?他又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不是,身体挺好。是一件……私事。”
“私事?”陈建军的语气变得警惕起来,“什么私事?电话里说吧,我这边正忙着呢。”
我捏着手机,看着桌上的信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件事,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建军哥,事情有点复杂。还是见面说比较好。”
“卫国,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爸的警卫员了。”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我爸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我心里一沉。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是在怀疑我,怀疑我想利用这件事,图点什么。
“建军哥,你误会了。我没有任何想法。是首长他……”
“行了。”他打断了我,“我爸年纪大了,有时候会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你不用放在心上。你刚退伍,好好规划自己的将来才是正事。如果缺钱,跟我说一声,我让财务给你打过去。”
说完,他那边就传来了“喂喂,信号不好”的声音,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我拿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愣了半天。
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一直窜到后脑勺。
我不是因为他怀疑我而难受。
我难受的是,他对自己父亲的态度。
“不切实际的想法”。
“不用放在心上”。
在陈建军眼里,一个老兵对牺牲战友的承诺,一个背负了几十年的精神寄托,就只是这么轻飘飘的几个字。
我把手机扔在床上,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地板被我踩得“咯吱”作响。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胡同里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映在我的窗户上,忽明忽暗。
我该怎么办?
放弃吗?
就像陈建un说的,我只是个外人。我把东西还给他们家,然后回我的老家,过我自己的日子。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陈老那双浑浊但充满信任的眼睛,又浮现在我眼前。
“卫国,你是个重承诺,讲原则的人。”
“这件事,我只信得过你。”
十八年,我在他身边,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责任”两个字。
对国家的责任,对岗位的责任,对一个军人荣誉的责任。
现在,我脱下了军装,但这份责任感,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我走到桌边,重新拿起那封信,和那半张照片。
照片上,那个叫秀英的女人,笑得那么朴实。那个叫赵东的孩子,眼睛那么亮。
他们在哪儿?过得怎么样?
他们知不知道,有一个人,为了一个承诺,找了他们一辈子?
我心里那个叫“放弃”的念头,一点点地被压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而坚定的想法。
我得管。
不是以警卫员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叫李卫国的普通人的身份。
为了陈老的托付,也为了我自己心里那份过不去的“原则”。
我打开地图,开始搜索那个早已消失的“赵家村”。
中点到了。我不再是被动地纠结,而是开始主动地去寻找答案。
我的思考,从“我该怎么办”,变成了“我该怎么做”。
我决定,从那唯一的线索——赵家村入手。
虽然信上说村子已经被洪水冲毁了,但我相信,总会留下一些痕迹。
第二天,我坐上了去河北的绿皮火车。
火车上人很多,空气混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高楼大厦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农田和低矮的村庄。
我心里没什么底。
找人,跟大海捞针差不多。尤其是在几十年前那种动荡的年代,失散的人口太多了。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根据地图和一些地方志的资料,我找到了赵家村旧址的大概位置。
现在那里已经是一片新开发的工业区,到处是厂房和工地,完全看不出当年村庄的模样。
我在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开始一家一家地打听。
我逢人就问,知不知道几十年前这里有个赵家村,村里有没有一家姓赵的,男人叫赵长根,女人叫李秀英。
大多数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有些人年纪大的,有点印象,但也都说,那都是老黄历了。洪水一来,村子都没了,人也都四散逃难去了,谁还知道谁啊。
我碰了一鼻子灰。
但我没有放弃。
我每天就在那片区域转悠,去附近的村子,去当地的派出所,去县里的档案馆。
派出所的户籍资料,最早也只能追溯到八十年代,根本查不到当年的信息。
档案馆里,我翻遍了所有关于那场洪水的记录,也只是一些官方的灾情报告,没有具体的村民名册。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一无所获。
带出来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旅馆的房间里,吃着泡面,心里第一次有了动摇。
我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陈老自己找了几十年都没找到,我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凭什么就能找到?
也许陈建军说的是对的,我这是在做一件“不切实际”的事。
就在我准备收拾东西,打道回府的时候,旅馆的老板给我端来一盘花生米。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人,很健谈。
“小伙子,还没睡呢?”
“没呢,大叔。”
“我看你天天在外面跑,早出晚归的,这是找人呢?”
我点点头,苦笑了一下,“是啊,找我一个长辈的亲人。”
我把赵家村和赵长根的事,简单跟他说了一遍。
老板听完,嘬了口牙花子。
“赵家村啊……那可就难了。那场水,厉害得很,整个村子都平了。”
我心里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浇灭了。
“不过……”老板话锋一转,“你要是想找赵家村出来的人,有个地方,你可以去试试。”
“什么地方?”我眼睛一亮。
“离这二十里地,有个叫‘安居镇’的地方。当年洪水过后,政府给赵家村的幸存者在那边盖了安置房。现在那边住的,好多都是原来赵家村的老人。你去那边问问,兴许有认识的。”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我激动得一把抓住老板的手,“大叔,太谢谢您了!”
老板被我吓了一跳,咧嘴笑了,“谢啥。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第二天一早,我天不亮就起了床,坐上了去安居镇的班车。
安居镇不大,就是一条主街,两边是一些老旧的二层小楼。
我按照老板的指点,找到了当年安置房的那片区域。
房子都很破旧了,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我在巷子里,看到几个晒太阳的老人。
我走过去,递上烟,开始跟他们攀谈。
我把赵长根和李秀英的名字,还有那半张照片,拿给他们看。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大爷,接过照片,凑到眼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
“这个女的……我看着有点眼熟。”
我心里一紧,呼吸都屏住了。
“大爷,您再仔细看看。她叫李秀英。”
“李秀英……”大爷念叨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是长根家的媳妇吧?”
“对对对!就是赵长根!”我激动地声音都有些发抖。
“长根啊……是个好小伙子。当年去当兵,就再也没回来。”大爷叹了口气,把照片还给我。
“那……那秀英嫂子和她的孩子呢?”我急切地问。
“唉……”旁边一个老太太接过了话茬,“秀英那女人,命苦啊。长根走了没多久,洪水就来了。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听说……听说在逃难的路上,跟孩子也走散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走散了?
“那……后来呢?她找到孩子了吗?她现在在哪儿?”
几个老人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不知道了。洪水过后,大家各奔东西,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谁还顾得上谁。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我坐在巷子口的小马扎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空落落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点希望,转眼就变成了失望。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下去。
也许,这就是结局了。
我拿出手机,想给陈兰打个电话,告诉她这边的情况。
就在我翻找号码的时候,我看到了陈建军的名字。
我想起了他那天在电话里冰冷的语气。
一股劲儿,又从我心里升了起来。
不能就这么算了。
陈老还在等着我的消息。
我不能让他失望。
我重新振作起来,开始在安居镇挨家挨户地打听。
我不光问赵长根和李秀英,我还问,当年从赵家村逃出来的人,后来都去了哪里。
一连问了两天,嘴皮子都磨破了。
终于,在一个修车铺里,一个老师傅给我提供了一条新的线索。
他说,他记得当年有一批人,被政府统一安排,迁到了市里的纺织厂当工人。
“好像就有姓赵的。不过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
纺织厂!
这又是一个新的方向。
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市里,找到了那家已经半死不活的国营纺织厂。
厂子很大,但很萧条。大部分车间都停产了,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运转。
我在厂门口的传达室,跟看门的大爷磨了半天,他才不情不愿地从一堆旧档案里,翻出了一本落满灰尘的职工名册。
名册是手写的,纸张已经发脆。
我一页一页地翻,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在名册的后半部分,我看到了两个字。
赵东。
后面跟着他的入职年份,和家庭住址。
我反复核对了好几遍,年龄也对得上。
就是他!
我激动得手都抖了。
我按照名册上的地址,找到了一个老旧的家属院。
楼道里光线昏暗,墙上贴满了小广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我找到了那个门牌号,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我。
他大概四十岁左右,身材不高,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脸上带着一股常年劳作的疲惫。
他的眉眼,和那半张照片上的小男孩,有几分相似。
“你找谁?”他问,声音沙哑。
“请问……您是赵东师傅吗?”
他点了点头,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我是。”
“我……我受一位长辈的委托,想跟您打听一下您母亲,李秀英女士的情况。”
听到“李秀英”三个字,他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戒备、疑惑和一丝痛楚的复杂眼神。
“你是什么人?你打听我妈干什么?”他把门拉得更开了一些,露出了身后的景象。
屋里很乱,东西堆得到处都是。一个女人正在给一个看起来有病的孩子喂药。
“我……”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总不能直接说,我是你父亲战友派来的,要给你一根金条吧?
这听起来太像骗子了。
“我父亲,是您父亲赵长根的战友。”我决定实话实说,但先不提金条的事。
赵东愣住了。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怀疑更重了。
“我父亲的战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事情说来话长。您能让我进去说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我进了屋。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那个女人看到我,站了起来,局促不安地擦了擦手。
“这是……”
“他说是我爸的战友派来的。”赵东的语气很生硬。
我把陈老写的信,和那半张照片,递给了他。
“您先看看这个。”
赵东接过信和照片,他的手有些抖。
当他看到那半张照片时,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他老婆也凑过来看,当她看到照片上那个女人的时候,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是……妈年轻的时候……”
赵东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然后开始读那封信。
他的脸色,随着信的内容,变幻不定。
读完信,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爸……他……他临死前,还念着我们?”
我点了点头。
“这位陈老,就是你说的那个首长?”
“是的。”
“他为什么要现在才来找我们?这么多年,他干什么去了?”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怨气。
“他一直在找。但是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有找到。”我解释道。
“找?”赵东冷笑一声,“一句找不到,就把我们一家子几十年的苦,都抹了?”
他老婆拉了拉他的胳un膊,“赵东,你别这样。”
“我怎么样?”赵东一把甩开她的手,“我妈为了找我,吃了多少苦?她到死,眼睛都没闭上!她就想再看我一眼!现在人没了,他们倒找来了!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他越说越激动,把手里的信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没有说话。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任谁听到这样的事,第一反应都不会是感激。
是怨恨,是委屈。
“赵师傅,您先冷静一下。”我弯腰,把那团信纸捡了起来,小心地抚平。
“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完成陈老的一个心愿,也是您父亲的一个遗愿。”
“心愿?遗愿?”赵东看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你们这些大人物,说得倒轻巧!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命,在你们眼里,算什么?”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我跟您一样,也是个普通人。”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陈老让我带了样东西来,是您父亲留下的。”
说着,我从包里拿出了那个用布层层包裹的金条。
当那根黄澄澄的金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赵东和他老婆都愣住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有那个生病的孩子,发出了几声模糊不清的咳嗽声。
赵东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鄙夷和愤怒。
“呵,原来是这样。”他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讽刺。
“怎么?觉得我们穷,拿根金条来,就能把几十年的债都还清了?”
他指着门口,“拿着你的东西,给我滚!我们家虽然穷,但还没到要饭的地步!我爸的命,我妈的苦,不是一根金条就能打发的!”
他老婆也哭了起来,“我们不要你的钱。你走吧,求求你,别再来打扰我们了。”
我拿着那根金条,站在他们家狭小的客厅里,手足无措。
我预想过他们可能会不相信,可能会怀疑。
但我从没想过,他们会是这样的反应。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奔波,在他们看来,竟然成了一种施舍,一种侮辱。
我被赵东推出了门外。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站在漆黑的楼道里,听着屋里传来的压抑的哭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厉害。
我做错了吗?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来。
我的出现,不仅没有给他们带去慰藉,反而揭开了他们尘封多年的伤疤,让他们再次陷入痛苦。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下楼。
刚走到楼下,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北京号码。
我接了起来。
“是李卫国吗?”
是陈建军的声音。
“是我。”
“你现在在哪儿?”他的声音很冷,不带一丝感情。
“我在外地。”
“我不管你在哪儿。我警告你,离我们家的事远一点。你是不是去找那个姓赵的了?”
我心里一惊。他怎么会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李卫国,我以前觉得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心眼还挺多。拿着我爸给你的东西,到处招摇撞骗,你是想干什么?想讹钱吗?”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了下来。
“我没有。”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没有?没有你满世界找人干什么?我告诉你,我爸老了,糊涂了。但我们不糊涂。你要是敢打着我们家的旗号在外面做什么事,后果自负。”
“我只是想完成首长的心愿。”
“我爸的心愿,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完成!”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最后警告你一次,马上停止你所有愚蠢的行为!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
我站在家属院的梧桐树下,晚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
我觉得浑身发冷。
赵东一家的怨恨和拒绝。
陈建军的警告和侮辱。
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珍视的“责任”,我坚持的“原则”,在这一刻,好像成了一个笑话。
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陈兰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李哥,你……你还好吗?”陈兰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没事。怎么了?”
“我哥……他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
“嗯。”
“你别听他的!他那个人,脑子里只有生意,没有人情味。对不起,李哥,他说的那些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没事。”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李哥……”陈-兰的声音哽咽了,“我爸……我爸他病危了。刚刚送去医院抢救。”
这个消息,像一道晴天霹雳,在我脑子里炸开。
“什么?”
“今天下午,他突然就喘不上气了。医生说……情况很不好。”
我握着手机,感觉天旋地转。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安心。
可现在,他却……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好像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我赶了最近的一班火车,连夜回了北京。
当我跑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陈老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靠呼吸机维持着生命。
我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着他苍白而安详的脸,心如刀割。
陈兰和她母亲秦阿姨守在外面,眼睛都哭肿了。
陈建军也在,他靠在墙上,一脸疲惫和烦躁。看到我,他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走到陈兰身边。
“怎么样了?”
陈兰摇摇头,眼泪又流了下来。“医生说,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我的腿一软,差点站不住。
我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双手插进头发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我没有去河北,如果我一直守在他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强烈的自责和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这么多年的信念,在这一刻,都崩塌了。
陈兰在我身边坐下,递给我一瓶水。
“李哥,这不怪你。”她轻声说。
我没有说话。
“其实,我爸他……他心里一直有块病。”陈兰悠悠地开口。
“他书房里,一直锁着一个抽屉。我们谁都不让碰。有一次我打扫卫生,无意中看到他打开了。里面就放着一张照片,和一个小木盒子。”
“照片上,是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他经常一个人对着那张照片发呆,有时候还会叹气。”
“我问过他,他总是不说。只说,是他欠了一个人的。”
陈兰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混乱的思绪里。
我猛地抬起头。
“照片上的男人,是不是很瘦,眼睛很大,穿着一身旧军装?”
陈兰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明白了。
我全都明白了。
陈老要找的,根本不是什么赵长根的后人。
他要找的,是他自己心里那个过不去的坎。
那个承诺,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几十年。他一天不拔掉,就一天不得安宁。
这跟金条无关,跟物质无关。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救赎。
是我,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把东西送到,任务就完成了。
我错了。
我没有真正理解他。
我看着重症监护室里那个虚弱的老人,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在他走之前,我必须让他看到,他的承诺,有人接住了。
我站起身。
“陈兰,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说,李哥。”
“帮我约一下赵东,我想再跟他见一面。”
陈兰虽然不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还有,把你哥支开。我不想让他知道。”
一个小时后,我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茶馆里,见到了赵东。
他还是那副样子,一脸的疲惫和戒备。
“你还想干什么?”他一坐下就开门见山。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把我从陈兰那里听来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我告诉他,陈老是如何几十年如一日地思念着他的父亲。
我告诉他,那张照片,陈老看了几十年。
我告诉他,陈老现在就躺在医院里,可能随时都会离开。
“他不是想用钱来弥补什么。”我看着赵东的眼睛,无比诚恳地说。
“他只是一个老兵,想在临走前,完成对另一个老兵的承诺。他想亲眼看一看,他战友的后人,过得好不好。”
“那根金条,不是施舍,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一份念想,也是陈老替你父亲保管了几十年的一份责任。”
赵东一直沉默地听着。
他的手,在桌子下面,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我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张照片,推到他面前。
“你看看你父亲,再看看陈老。他们是过命的交情。这份情义,不应该被误解,更不应该被遗忘。”
赵东的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上。
他的眼神,一点点地软化了。
那股子怨气和戒备,也渐渐地消散了。
他抬起头,眼睛红了。
“我……我能去看看他吗?”
我点了点头。
“他会想见你的。”
我带着赵东来到医院。
陈兰已经按照我的嘱咐,把陈建军和秦阿姨都劝回去了。
重症监护室外,只有我们三个人。
透过玻璃,赵东看着病床上那个陌生的老人,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他的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或许是心有灵犀。
病床上的陈老,眼皮竟然动了一下。
护士发现了,赶紧进去检查。
过了一会儿,护士出来,惊喜地对我们说:“病人恢复了一点意识!”
我们被允许进去探视,但时间不能太长。
我们穿上无菌服,走进了病房。
陈老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赵东的脸上。
他的眼神,不再浑浊。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光芒。
他不能说话,但他努力地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赵东。
赵东“扑通”一声,跪在了床边。
“大伯……”他泣不成声,“我是赵东……我爸是赵长根……”
陈老的眼角,滑下两行清泪。
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向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凑过去,才勉强听清了几个字。
“卫国……好……好孩子……”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三天后,陈老走了。
走得很安详。
葬礼那天,天气很好。
赵东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来了。
他没有穿工装,而是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中山装,胸前戴着一朵白花。
陈建军看到他们,愣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仪式结束后,陈建军找到了我。
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二十万。密码是你生日。算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
我没有接。
“建军哥,我做这些,不是为了钱。”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知道。”他顿了顿,“那根金条的事,赵东已经跟我说了。是我……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把那张卡,塞进了我的口袋。
“这不是给你的报酬。这是我爸的意思。他走之前,特意交代了陈兰。他说,你以后要过自己的日子,不能没有本钱。”
“他说,他这辈子,没给过你什么。这就算是他,作为一个长辈,给你的。”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有千斤重。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
我知道,如果我不要,陈老在天上,也不会安心。
葬礼结束后,赵东一家人特意来向我道别。
赵东的妻子,往我手里塞了一袋自己家种的花生。
“李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些事。”
赵东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以后,你就是我亲哥。有空,一定来家里坐坐。”
我点点头。
送走他们,我一个人去了火车站。
我买了回老家的票。
坐在候车大厅里,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完成了陈老的嘱托。
我也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责任,不是身上那套军装,也不是别人给你的命令。
责任,是发自内心的,对一份承诺的坚守,对一份情义的尊重。
这十八年,我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好兵。
而这件事,教会了我,如何去做一个好人。
火车缓缓开动。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北京城,心里没有留恋,也没有迷茫。
我知道,我的路,在前方。
一条全新的,由我自己选择的路。
手机响了一下,是陈兰发来的短信。
“李哥,我爸书房里那个锁着的抽屉,我打开了。里面除了那张照片,还有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是写给你的。”
“信上只有一句话:卫国,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阳光透过车窗,暖暖地照在我的脸上。
我知道,我做到了。
来源:一往无前光束y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