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的夏天好像特别长,黏糊糊的暑气,像化不开的麦芽糖,把整个镇子都泡在里面。
嫂子让我教她写字的时候,是夏天。
那年的夏天好像特别长,黏糊糊的暑气,像化不开的麦芽糖,把整个镇子都泡在里面。
知了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日没没夜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哥走了三年了。
这三年,时间好像在这座老宅子里凝固了。
屋子里的一切,都还是我哥在时的样子。
他书房里那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书还是按照他生前的习惯摆着,一本没动。
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嫂子每天浇水,可它就是不怎么长,蔫蔫的,像我们所有人的心情。
嫂子是88年的,比我大六岁。
她不怎么说话,尤其是哥走了以后,话就更少了。
大多数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地忙活着,洗衣,做饭,照顾我侄子念念。
她的身影在屋子里飘来荡去,像一缕抓不住的烟。
那天下午,我刚从外面回来,热得跟孙悟空进了炼丹炉似的,浑身都在冒烟。
一进门,就看见嫂子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念念趴在她腿上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汗。
她手里拿着一支铅笔,面前摊着念念的田字格本,正在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她的姿势很别扭,腰挺得笔直,手腕僵硬得像块木头。
铅笔在她手里,不像是在写字,倒像是在跟那张薄薄的纸较劲。
我走过去,才看清她在写念念的名字。
“念”字的上半部分,“今”,她写得歪歪扭扭,像个站不稳的老头。
下面的“心”,更是画成了一个扁扁的桃子。
我没说话,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下去,才觉得活过来一点。
“小叔,”她听见我喝水的声音,抬起头,声音很轻,“你回来了。”
她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很纯粹的黑,像山里最深的那口古井,只是现在,那井里没什么波澜,死气沉沉的。
“嗯,”我应了一声,“念念睡着了?”
“刚睡着,闹了一中午。”她说着,又低下头,看着本子上的那个字,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屋子里很静,只有老式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她又开口了。
“小叔,你……能不能教我写字?”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嫂子是初中毕业,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不算文盲,但也确实没念过多少书。
我哥是镇上少有的大学生,当年他们俩在一起,很多人都说闲话,说嫂子配不上我哥。
但我哥喜欢,爱得不行。
他说嫂子心善,手巧,会把日子过得像诗一样。
我哥走了以后,这个家就靠她一个人撑着。
她开了个小小的裁缝铺,手艺是祖传的,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糊口。
我以为,写字这种事,离她的生活已经很远了。
“怎么突然想写字了?”我问。
她没看我,目光还落在那本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写坏了的“念”字。
“没什么,”她的声音更低了,“就是……想学。”
我看着她,看见她耳边沁出的细密汗珠,看见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看见她攥着铅笔,指节都有些发白。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不是“想学”,她是“需要学”。
我哥爱写东西,以前他俩谈恋爱的时候,我哥给她写了好多好多的信。
那些信,嫂子都收在一个小木箱里,上了锁。
我见过她偷偷拿出来看,一看就是一下午,一边看,一边掉眼泪。
也许,她是想回信吧。
给一个永远不会回信的人,写一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
“行,”我说,“我教你。”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软。
就这样,我成了嫂子的“老师”。
我把我哥书房里那套文房四宝找了出来。
那是一套很好的湖笔,紫檀木的笔杆,狼毫的笔尖,我哥生前宝贝得不行,没怎么舍得用。
砚台是块端砚,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几竿修竹。
墨是徽墨,磨开来,有一股很好闻的松烟香。
嫂子看着这些东西,眼神里有些胆怯。
“用……用这个写?”她小声问,“太金贵了,用铅笔就行。”
“写字,得有仪式感。”我把宣纸铺开,用镇纸压好,“哥的东西,放着也是放着,用了,才算没糟蹋。”
提到我哥,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没再拒绝。
我让她先从磨墨开始。
她很听话,拿起墨条,在砚台里加了点清水,开始一圈一圈地,慢慢地磨。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完成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墨条和砚台摩擦的“沙沙”声。
阳光从雕花的木窗格子里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清雅的墨香,混合着旧书本的纸张味,还有窗外栀子花的香气。
这味道,是我哥书房里独有的味道。
我哥在的时候,我最喜欢待在这里,看他写字,看他画画。
他说,这墨香,能静心。
现在,我好像有点理解了。
墨磨好了,浓稠得像化开的黑巧克力。
我让她坐下,我站在她身后,手把手地教她握笔。
她的手很小,常年做针线活,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摸上去有点粗糙。
我的手掌很大,刚好能把她的手整个包住。
她的手,很凉。
即便是在这样炎热的夏天,也像一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呼吸都屏住了。
“放松点,”我说,“手腕要活,不能死。”
我握着她的手,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一”字。
狼毫笔尖落在宣纸上,发出极轻微的“簌簌”声。
墨迹瞬间在纸上晕开,留下一个饱满的、有生命力的笔画。
“你看,起笔要藏锋,行笔要稳,收笔要回锋。”我一边说,一边引导着她的手。
她没说话,只是很认真地感受着。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很干净的味道。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用一根木簪子松松地挽着,有几缕碎发垂下来,扫在我的手背上,痒痒的。
那一刻,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我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们离得太近了。
近到我能清晰地看见她脖颈上细小的绒毛,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
我有些不自在,想松开手。
但就在这时,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笔划……不对。”
我愣了一下。
“怎么不对了?”
“太平了,”她说,“没有……没有你哥写得好。”
我心里一沉。
我哥的字,确实写得好。
他的楷书,有颜筋柳骨的风范,端正大气。
他的行书,又飘逸洒脱,像李白醉酒后的诗篇。
我从小跟着他练字,但终究只学了个皮毛。
“你哥的字,力道都透在纸背上,”她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写字如做人,得有根。”
我没想到,她一个不识字的人,却把字看得这么透。
“这笔划不对,”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她的手在我手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反过来,用她的指尖,轻轻地在我手背上划了一下,“得……往里深入。”
她的指尖,凉凉的,像一片羽毛,轻轻划过我的皮肤。
一股奇异的电流,从手背瞬间窜遍了我的全身。
我猛地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嫂子,我……”我张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也像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猛地抬起头,脸颊红得像院子里熟透的柿子。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慌乱地解释,“我是说……笔锋,要……要沉下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股清雅的墨香,此刻也变得有些暧昧不清。
我们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
只有那只吊扇,还在不知疲倦地转着,把沉默切割成一片一片的。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教写字这件事,还是继续着。
只是,我再也不敢手把手地教她了。
我写一遍,让她在旁边看,然后她自己照着练。
她学得很慢,但异常地执着。
每天下午,等念念睡着了,她就会准时出现在书房里。
磨墨,铺纸,练字。
一练就是两个小时。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来,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水渍,她也毫不在意。
她先从最基本的笔画开始,横,竖,撇,捺。
一张一张的宣纸,被她写满了歪歪扭扭的笔画。
写废的纸,她不扔,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墙角。
有时候,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会有些出神。
阳光透过窗棂,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嫂子,很美。
不是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而是一种安静的、坚韧的美。
像一株在石头缝里长出来的小草,不张扬,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我开始期待每天下午的这段时光。
我们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各自沉默。
她练字,我看书。
书房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
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了这扇小小的木窗之外。
我们像是两个漂浮在时间之海里的孤岛,偶然间,找到了彼此的坐标。
有一天,她正在练一个“永”字。
“永字八法”,是练习基本笔画最好的一个字。
她写了满满一页,但总是不满意。
“小叔,”她忽然放下笔,抬头看我,“你说,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吗?”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我手里的书,是一本讲宋词的,正好翻到苏轼的那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的目光落在这几个字上,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合上书,轻声说,“或许吧。”
“我不信。”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他肯定还在。就在这屋子里,看着我们呢。”
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哥。
“他以前总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跟我一起,慢慢变老。”她的眼圈红了,声音里带了些哽咽,“他说,等我们老了,就搬到乡下去,种一块菜地,养几只鸡,每天他就给我念诗,我给他做饭……”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砸在宣纸上,把那个还没写完的“永”字,洇成了一团模糊的墨迹。
“他骗我……他说话不算话……”她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像个孩子。
这三年来,我第一次见她哭得这么伤心。
她一直很坚强,或者说,是把所有的悲伤,都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她从不在人前掉眼泪,尤其是在我爸妈面前。
她怕他们看了难过。
可我知道,她的心,早就碎了。
只是用一根叫“责任”的线,勉强缝合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夏衣,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嶙峋的蝴蝶骨。
她在我的掌心下,微微地颤抖着。
“嫂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地重复,“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从明亮的金黄,变成了温柔的橘红。
晚霞烧满了半个天空,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她终于止住了哭声,抬起头,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对不起,小叔,”她声音沙哑地说,“让你见笑了。”
“没事。”我说。
她看着桌上那张被眼泪浸湿的宣纸,忽然笑了。
那笑容,带着泪痕,却有一种雨过天晴的清澈。
“你看,”她指着那个被洇开的“永”字,“这样一来,反而有点……水墨画的意思了。”
我看着那个字,它已经不成字形,墨迹和泪痕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破碎的美感。
“是啊,”我说,“挺好看的。”
从那天起,她好像变了。
话还是不多,但眉眼间,似乎少了一些化不开的郁结。
她练字更勤奋了。
写字的姿势,也从一开始的僵硬,变得越来越舒展,越来越自如。
她的字,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味道。
不像我哥那样大气磅礴,也不像我这样刻意模仿。
她的字,秀气,内敛,像她的人一样,安安静静的,却藏着一股韧劲。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桂花开了。
满院子都是甜腻腻的香气。
嫂子用桂花做了很多桂花糕,让我带给单位的同事吃。
同事们都说好吃,问我是哪家店买的。
我说,是我嫂子做的。
他们都一脸羡慕地看着我。
“你嫂子手真巧,谁娶了她,可真有福气。”
我听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有一天,念念拿着一本图画书,跑到书房来,让我给他讲故事。
嫂子正在练字,她那天在练一首诗。
是我哥最喜欢的一首,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的字,已经写得很有模样了。
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
念念指着书上的一行字,问我:“叔叔,这上面写的什么呀?”
我还没开口,嫂子先说话了。
她放下笔,把念念抱到腿上,指着那行字,一字一句地,轻轻念给他听。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人身上。
念念听得很认真,仰着小脸,看着她。
那一刻,我看着他们母子俩,忽然觉得,这幅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画。
我哥如果能看到,一定会很欣慰吧。
冬天来得很快。
小镇下了第一场雪。
那天,嫂子没有练字。
她从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里,拿出了一叠信。
信封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
她把信一封一封地,小心翼翼地摆在桌子上。
“小叔,”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的夜空,“我想给他回信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好。”我说。
她拿起笔,铺开一张新的宣纸。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蘸了墨,笔尖落在纸上。
她写得很慢,很认真。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写。
她写的不是信,而是一首诗。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是黄庭坚的诗,也是我哥生前很喜欢的一句。
写完,她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完成了一件,积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事情。
她看着那张纸上的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对我笑了。
那是我这三年来,见过的,她最灿烂的一个笑容。
像冬日里,冲破云层的,第一缕阳光。
温暖,明亮,充满了希望。
“小叔,”她说,“谢谢你。”
我知道,她谢的,不仅仅是教她写字。
她谢的,是我这半年来的陪伴。
是我让她,从那段沉重的、走不出来的过去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呼吸的出口。
“不客气,嫂子。”我说。
其实,我也想谢谢她。
是她,让我明白了,什么叫“相濡以沫”。
什么叫,用最温柔的方式,去对抗这世间最残酷的别离。
那年冬天,特别冷。
但是,我们那个家,却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过年的时候,我爸妈从老家过来。
看到嫂子写的春联,贴在门上,老两口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这是兰芬写的?”我妈指着那副对联,不敢相信地问我。
“是啊,”我笑着说,“嫂子现在可是我们家的大书法家了。”
嫂子站在旁边,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副春联,她写的是:“春风入喜财入户,岁月更新福满门。”
字迹清秀,又不失风骨。
邻居们路过,都停下来看,啧啧称赞。
“哟,这不是老周家的儿媳妇吗?什么时候练了这么一手好字?”
“真是看不出来,真人不露相啊!”
嫂子被夸得头都快埋到胸口了。
我看着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
年夜饭,是嫂子一个人张罗的。
满满一大桌子菜,色香味俱全。
我爸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起来。
他端着酒杯,看着嫂子,眼圈红了。
“兰芬啊,这些年,苦了你了。”
一句话,说得我们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苦了她了。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守着一个孩子,守着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守着一份永远不会有回应的思念。
这其中的苦,外人怎么能体会得到?
嫂子却笑了笑,给我爸夹了一筷子菜。
“爸,您说啥呢,不苦。”她的声音很轻,但很稳,“有你们,有念念,有小叔,我这心里,是满的。”
我妈在旁边,偷偷抹了抹眼泪。
我端起酒杯,对嫂子说:“嫂子,我敬你一杯。”
她愣了一下,随即也端起了面前的果汁。
“我不会喝酒,就以茶代酒吧。”
我一饮而尽,辛辣的白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嫂子,”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以后,有什么事,都有我。”
这是我的承诺。
对她的,也是对我哥的。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把杯子里的果汁,也喝光了。
年过完,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嫂子还是每天练字,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她开始走出去。
她报名了镇上文化馆的书法班,跟着专业的老师,系统地学习。
她的进步,一日千里。
没过多久,她的字,就在小镇上出了名。
有人家办喜事,请她去写请柬。
有人家开新店,请她去写牌匾。
她都一一应了,不收钱,只说,是练练手。
她的裁缝铺,生意也越来越好。
很多人慕名而来,不光是为了做衣服,也是为了看看这位“才女”裁缝。
嫂子变得越来越开朗,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她会跟邻居家的阿姨们,一起坐在院子里,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聊家常。
她会带着念念,去公园里放风筝,去河边钓鱼。
她身上的那股死气沉沉,好像被春风吹散了。
整个人,都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看着她的变化,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但我心里,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好像,我生命里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正在慢慢地,离我远去。
我们之间,那间小小的书房,那方沉甸甸的砚台,那股清雅的墨香,曾经是我们两个人之间,最私密的联结。
现在,这个联结,正在被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所取代。
我不再是她唯一的“老师”。
她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我面前,才会卸下所有伪装,放声大哭的女人。
她有了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生活。
而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只能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的“小叔”。
这种感觉,让我有些难受。
但我知道,我没有资格难受。
我应该为她高兴。
这不就是我一直希望的吗?
我希望她能走出来,能开始新的生活。
现在,她做到了。
我应该祝福她。
是的,我应该祝福她。
夏天又来了。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枝叶繁茂,绿得像要滴出油来。
知了又开始,不知疲倦地叫着。
一切好像都没变,但一切,又好像都变了。
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嫂子正在院子里,教念念写字。
她没有用笔墨纸砚,而是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写。
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嫂子握着念念的小手,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爱”字。
“念念,你看,”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这个字,念‘爱’。上面是‘爫’,像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中间是‘心’,下面是‘友’。意思是,爱,就是用心去对待朋友,对待家人。”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就释然了。
是啊,我还在纠结什么呢?
她走出来了,她过得很好,这不就够了吗?
我跟她之间,是什么关系,又有什么重要呢?
只要她好,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我准备转身进屋的时候,嫂子看见了我。
她冲我笑了笑。
“小叔,回来了?”
“嗯。”我点点头。
“快来,”她向我招了招手,“看看念念写的字,怎么样?”
我走过去,看到地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爱”字。
虽然写得不好看,但却充满了童真。
“写得不错,”我笑着夸奖念念,“比叔叔小时候写得好。”
念念被夸得,不好意思地笑了。
嫂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走,回家吃饭,”她对我说,“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看着她,在夕阳下,她的侧脸,轮廓分明,镀着一层温暖的光。
她的眼睛里,有笑意,有温柔,有对生活的,无限热爱。
我知道,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我搀扶着,才能走出黑暗的女人了。
她已经可以,自己撑起一片天。
而我,很荣幸,曾经做过她生命里的一束光。
哪怕,只是短暂的一束。
也足够了。
生活就像一条河,我们每个人,都是河里的一叶扁舟。
有时候,我们会遇到风浪,会迷失方向。
但总会有人,总会有些事,像灯塔一样,指引我们,找到前行的路。
对于嫂子来说,我哥是她生命里,最亮的灯塔。
即便他已经熄灭了,但他的光,却永远留在了她的心里。
而我,或许,只是在她最黑暗的时候,帮她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油灯的光,虽然微弱,但足以让她看清脚下的路。
这就够了。
后来,嫂子参加了市里的一个书法比赛。
她写了一幅作品,内容还是那首《夜雨寄北》。
她的字,已经有了大家风范。
笔力遒劲,气韵生动。
那幅作品,得了一等奖。
颁奖那天,我也去了。
她站在领奖台上,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身姿挺拔,气质如兰。
她接过奖杯,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她拿起话筒,说了一段话。
她说:“今天,我能站在这里,要感谢很多人。感谢我的老师,感谢我的家人。但最想感谢的,是我先生。”
台下一片安静。
“他是一个很爱读书,很爱写字的人。是他,让我知道了,文字的力量。是他,让我明白,即便生活给了我们很多苦难,但我们依然可以,用一支笔,写出自己心中的诗和远方。”
“这幅作品,是写给他的。我想告诉他,我很好。我和孩子,都很好。我们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我们都在,努力地,好好生活。”
她说完,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台上的她,眼眶湿了。
我看到她,在万众瞩目下,闪闪发光。
我知道,她已经彻底走出来了。
她不再是“谁的遗孀”,她就是她自己。
一个独立的,坚强的,闪闪发光的,兰芬。
比赛结束后,很多人围着她,跟她道贺,想跟她交流书法。
我没有上前。
我只是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她。
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我才走过去。
“嫂子,恭喜你。”
她看到我,笑了。
“你怎么来了?”
“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能不来吗?”
我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叔,”她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我,“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教我写字的时候。”
“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个炎热的,黏腻的,充满了墨香和暧昧气息的下午。
“那天,我说,‘这笔划不对,得往里深入’。”她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其实,我说的,不只是写字。”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知道。”我说。
她笑了,笑得像个小狐狸。
“你知道就好。”
她说完,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酸,甜,苦,辣,咸,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说,做人要深入?
还是说,感情要深入?
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有些事,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就让它,像一幅水墨画里的留白,给我们彼此,留下一点想象的空间吧。
日子,还在不紧不慢地过着。
嫂子的书法,越来越出名。
她甚至开了个书法班,专门教镇上的孩子们写字。
她的裁缝铺,也交给了徒弟打理。
她每天,都很忙,很充实。
念念也上小学了,成了一个小小的男子汉。
他很懂事,很体贴,知道心疼妈妈。
我们这个家,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爸妈,也开始旁敲侧击地,催我找对象了。
“小川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你看你嫂子,一个女人家,都把日子过得这么好,你一个大男人,可不能落后啊。”
我每次都笑着,含糊地应付过去。
其实,我不是没想过。
只是,我的心里,好像已经住进了一个人。
一个,我永远,都不能说出口的人。
那年,我三十岁了。
按照我们这儿的习俗,三十岁生日,要大办。
嫂子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张罗。
她说,要给我办一个,最风光,最难忘的生日宴。
生日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朋友。
嫂子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她还给我,定了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
晚上,大家都喝了点酒。
气氛很热烈。
表哥拉着我,非要跟我划拳。
“小川,你小子,可以啊!有这么个好嫂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就是就是,”旁边的堂姐也附和道,“兰芬姐现在可是我们镇上的名人了,多少人想娶她,她都看不上呢!”
“她心里啊,还惦记着你哥呢!”
“也是,像你哥那么好的人,哪是说忘就能忘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我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我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只觉得,天旋地转。
后来,我是怎么回到房间的,我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头疼得快要裂开。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找点水喝。
一动,才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
是嫂子。
她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正静静地看着我。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朦朦胧D地照进来。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嫂子……”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醒了?”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把这个喝了,会舒服点。”
她把碗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口气喝光了。
温热的汤,顺着喉咙流下去,胃里,暖暖的。
“谢谢嫂子。”
“跟我还客气什么。”
她接过空碗,放在床头柜上。
然后,她就坐在那儿,不说话,也不走。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在黑暗中,交织在一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着。
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或许,是从那个教她写字的下午开始。
或许,更早。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她,穿着一件碎花裙子,站在我哥身边,羞涩地对我笑。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姐姐,真好看。
可是,我能说吗?
我有什么资格说?
她是我的嫂子。
是我哥,用生命爱过的女人。
我如果说了,就是对他的背叛。
也是对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的亵渎。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一层伦理的窗户纸。
隔着的,是一个已经逝去,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灵魂。
“小叔,”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了,“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
“没……没有啊。”我慌乱地否认。
“别骗我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看得出来。”
“是……是单位的一个同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或许,是想试探一下她的反应。
或许,只是不想让自己,在她面前,显得那么狼狈。
“是吗?”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那……挺好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就……挺普通的。”我的心,在往下沉。
“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再说吧,八字还没一撇呢。”
“嗯,”她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很压抑的气氛。
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小叔,”过了很久,她又开口了,声音,有些飘忽,“如果……我是说如果……”
她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语言。
“如果,你哥还在,你说,他会希望我,一直这样,一个人过下去吗?”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在给我机会。
也在给她自己,一个机会。
只要我,勇敢一点,往前迈一步。
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就会被捅破。
可是,我能吗?
我脑海里,闪过我哥的脸。
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小川,以后,你嫂子和念念,就拜托你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照顾”,不是“占有”。
我哥,是那么地信任我。
我怎么能,做出让他失望的事?
“嫂子,”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哥他,肯定希望你,能幸福。”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被刀割一样地疼。
“是吗?”她低低地笑了,那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幸福……谈何容易。”
她站起身。
“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她走到门口,手已经放到了门把上。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这样结束的时候。
她忽然,又转过身来。
“小叔,”她看着我,月光,照在她脸上,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晶莹的泪光,“我教你写了那么久的字,你怎么还是没学会,怎么把笔划,往里深入呢?”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地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那句,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不断回响的话。
“你怎么还是没学会,怎么把笔划,往里深入呢?”
我终于,忍不住了。
把头,深深地埋在被子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无声地,嘶吼着。
眼泪,汹涌而出。
我不是没学会。
我只是,不敢。
我怕,我这一笔下去,深入的,不只是纸张。
还有,我们两个人,万劫不复的,未来。
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和嫂子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种客气又疏离的状态。
我们见面,会打招呼,会说笑。
但彼此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些,刻意躲闪的东西。
那间书房,我再也没进去过。
她也没有再,让我看过她写的字。
我们都默契地,守着那道看不见的防线,谁也不愿,再越雷池一步。
我知道,我们之间,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也好。
就这样,做一辈子的亲人,也挺好的。
至少,我还能,名正言顺地,守在她身边,看着她,一年一年地,慢慢变老。
又过了一年。
我妈给我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
是她同事的女儿,一个小学老师,文静,秀气。
我妈说,那姑娘,跟我嫂子,有几分像。
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拒绝,也没同意。
就这么,拖着。
直到有一天,嫂子把我叫到了书房。
那是我们,时隔一年,第一次,单独待在这个房间里。
房间里,一切都没变。
只是,空气中,那股清雅的墨香,好像淡了许多。
“小叔,”她递给我一张红色的请柬,“下个月,我要结婚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看着那张,刺眼的红色请柬,感觉自己的世界,在瞬间,崩塌了。
“他……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是文化馆的书法老师,姓李。”她的语气,很平静,“他对我很好,对念念,也很好。”
“是吗?”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那……恭喜你啊,嫂子。”
“嗯。”她点点头,“小叔,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了。阿姨介绍的那个姑娘,我见过了,挺好的,你们可以,试着处处。”
“我会的。”我说。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漫长,都要煎熬。
“小叔,”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我抬起头,看着她。
“谢谢你,”她说,“谢谢你,把我从泥潭里,拉了出来。也谢谢你,让我,重新相信了爱情。”
我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
疼得,快要窒息。
原来,在她心里,我只是,一个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人。
而那个,让她重新相信爱情的人,却不是我。
“不用谢,”我站起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嫂子,你幸福就好。”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那间书房。
那个曾经,承载了我所有美好幻想和隐秘情愫的地方。
现在,对我来说,却像一个,牢笼。
我怕再多待一秒,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嫂子结婚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她穿了一身红色的嫁衣,很美。
美得,让我心碎。
婚礼上,她一直,都在笑。
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
我看着她,和那个姓李的男人,站在一起,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
我知道,从今天起,她就,再也不是我的“嫂子”了。
她有了新的身份,新的生活,新的,可以依靠的肩膀。
而我,也该,彻底放下了。
敬酒的时候,她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小叔,”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这杯酒,我敬你。”
我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
“祝你,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我一饮而尽。
酒,是甜的。
可我的心,却是苦的。
婚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去了我哥的墓地。
我带了一瓶他最爱喝的酒,还有一束,他最喜欢的,白菊花。
我坐在他墓前,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我说,嫂子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很好的人。
我说,念念长高了,学习也很好。
我说,爸妈身体都还硬朗。
我说,我们都很好,让他不要担心。
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哥,”我把酒,洒在他墓前,“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她。
对不起,我爱上了,你的女人。
对不起,我最终,还是,失去了她。
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是在,回应我的,忏悔。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嫂子坐在书桌前,我站在她身后,手把手地,教她写字。
阳光,墨香,还有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
一切,都那么真实。
“这笔划不对,”她转过头,看着我,笑得眉眼弯弯,“得,往里深入。”
我握紧了她的手。
这一次,我没有松开。
我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梦醒了。
天,已经亮了。
枕边,湿了一片。
我知道,有些人,有些事,终究,只能在梦里,圆满。
生活,还要继续。
后来,我也结婚了。
娶了那个,我妈介绍的小学老师。
她是一个很温柔,很贤惠的女人。
她会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会给我做,可口的饭菜。
她会陪我,一起,孝顺父母。
所有人都说,我们很般配。
我也觉得,我们很般配。
只是,我的心里,总有一个角落,是空的。
那个角落,被我,用一把叫“回忆”的锁,死死地,锁住了。
钥匙,被我,扔进了时间的,深海里。
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回来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
我已经,两鬓斑白。
我的妻子,也已经,先我一步,离去了。
我的儿子,也已经,成家立业。
有一天,我在整理旧物的时候,偶然间,翻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木箱。
是嫂子的那个,装信的木箱。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或许,是她搬家的时候,落下的吧。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打开了它。
里面,除了我哥写的那些信,还有一叠,厚厚的宣纸。
上面,是嫂子写的字。
一笔一划,都是那首,《夜雨寄北》。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从最开始的,歪歪扭扭,到后来的,清秀工整,再到最后的,自成一派。
我仿佛,看到了,那些年,她一个人,在灯下,默默练字的,身影。
在最后一沓宣纸的下面,我发现了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打开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君问归期未有期,我盼君来,已有期。”
字迹,是那么地熟悉。
遒劲,有力,入木三分。
那一刻,我所有的,故作坚强,所有的,自我麻痹,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我蹲在地上,抱着那个木箱,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原来,她不是不爱。
她只是,爱得,比我更隐忍,更深沉。
原来,那句“往里深入”,不只是,一句,关于书法的,探讨。
更是,一句,关于爱情的,暗示。
只是,我太懦弱,太胆小。
我亲手,把她,推开了。
我错过了,我生命中,唯一一次,可以,抓住幸福的,机会。
窗外,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像我,止不住的,眼泪。
我仿佛又听到了,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声音。
只是,再也没有人,可以,与我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了。
我这一生,都在学写字。
学着,如何把笔划,写得更好看,更有力。
可是,直到最后,我才明白。
最难写的,不是字。
是人生。
最难深入的,不是笔划。
是人心。
来源:单纯生活家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