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静一边给我续上热茶,一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我。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碎茶叶末子在搪瓷缸子里打着旋,热气把她的脸熏得有点红。
“辉,你算盘珠子都快崩我脸上了,这批货,真能成?”
林静一边给我续上热茶,一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我。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碎茶叶末子在搪瓷缸子里打着旋,热气把她的脸熏得有点红。
我们的小屋不大,一张床,一张吃饭写字两用的方桌,就占了多半。墙上贴着一张巩俐的电影海报,还是我托人从电影院弄来的,林静喜欢。
那是1993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黏糊糊的热气和一种蠢蠢欲动的味道。人人都说,风来了,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
我不想当猪,但我想飞。
我辞了国营厂里那个一眼能望到退休的铁饭碗,一头扎进了“下海”的浪潮里。我相中了一批南边过来的电子表,款式新颖,在我们这小地方绝对是稀罕货。
“放心吧,我都打听好了。进价八块,咱们卖二十五,刨去路费、人情,一只净赚十块钱没问题。一千只,就是一万块。”我压低声音,眼睛里像是烧着一团火。
一万块。在那个月平均工资才两三百块的年代,这三个字的分量,能把人的腰压弯,也能把人的梦撑大。
林静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一个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打开来,一沓沓毛票、一块、两块的,凑成了厚厚的一摞,最上面是几张崭新的大团结。
一共三千二百一十五块六毛。
这是我们俩结婚以来,一分一分攒下的全部家当。
我心里发热,攥着她的手,“小静,等我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条金项链,最粗的那种。”
她笑了,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我不要金项链,我就想早点有个自己的家,不用再跟人合用一个厨房。”
我懂她的意思。我们住的这筒子楼,一到饭点,楼道里就飘满各家各户的油烟味,说话大声点,隔壁都能听见。
可钱还是不够。那批货的本钱要一万块,我东拼西凑,找朋友借,找以前厂里的同事凑,连本带利算下来,还差五千。
这五千块,像一座大山,压在了我的心口上。
朋友的脸都看遍了,能开口的都开了口。那年头,谁家都没有余钱,借个几十几百是人情,上千的,人家就要掂量掂量了。
最后的路,只剩下一条。
“要不……去问问我妈?”林静犹豫了很久,还是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丈母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她不是坏人,但绝对是个精明人。一辈子没吃过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当初我和林静结婚,她就一百个不乐意,嫌我没个正经单位,是个穷小子,怕女儿跟着我吃苦。
要不是林静铁了心要跟我,这门亲事估计早就黄了。
现在让我去跟她开口借五千块,那不是把脸凑上去让她打吗?
“小静,要不我再想想别的办法?”我有些底气不足。
林静叹了口气,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辉,我知道你为难。可眼下,除了我妈,咱们还能指望谁?这是正事,是为了咱们这个家。我陪你一起去,我妈再怎么说,我也能帮你挡着点。”
看着她充满信任的眼睛,我心里的那点骄傲和犹豫,瞬间就散了。
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让媳妇跟着自己一直窝在这十几平米的小屋里。
我一咬牙,“好,去!”
第二天,我和林静起了个大早。
我翻出最好的一件白衬衫,裤线用暖水瓶压得笔直。林静也穿了她那件只在过年才舍得穿的红色连衣裙。
我们买了二斤槽子糕,一瓶罐头,这是当时走亲戚最体面的礼物了。
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我载着林静,穿过大半个城市。夏天的风吹在脸上,暖烘烘的,可我的后背,却紧张得冒出了一层细汗。
丈母娘家住在单位分的楼房里,两室一厅,比我们那小屋敞亮多了。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炖肉的香味。
丈母娘正在厨房里忙活,穿着个围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小姨子林悦也在,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看着电视里放的《渴望》。
“哟,稀客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丈母娘从厨房探出头,话里带着刺,但脸上还算过得去。
“妈。”林静甜甜地叫了一声,把东西放下。
我也跟着叫了声:“妈。”
“爸呢?”林静问。
“你爸,老样子,单位开会,不到天黑回不来。”丈母娘说着,用围裙擦了擦手,眼神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小陈,最近忙什么呢?听说厂里的工作都不要了,要去发大财?”
这话听着就不是滋味。
我脸上挤出个笑,“妈,就是自己想干点小买卖,试试水。”
“试试水?这水深着呢,别把自己淹着了。”她丢下这句话,又钻回了厨房。
林悦倒是挺热情,拉着她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时不时瞟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好奇。林悦比她姐小三岁,刚从技校毕业,还没找到正式工作,长得挺水灵,就是有点不谙世事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点沉闷。
丈母娘做了四个菜,土豆炖排骨,西红柿炒鸡蛋,凉拌黄瓜,还有个紫菜汤。排骨炖得很烂,肉香四溢,可我吃在嘴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我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还是林静看不下去了,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放下筷子,对她妈说:“妈,其实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丈母娘眼皮都没抬,夹了一块排骨放进林悦碗里,“说吧,什么事?”
“是……是阿辉,他想做点生意,还差了点本钱,想……想跟您这儿周转一下。”林静的声音越说越小。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
只剩下电视里刘慧芳温柔的声音在响。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头埋得更低了。
过了好半天,丈母娘才慢悠悠地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但那平静下面,藏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审视。
“差多少?”她问。
“五千。”我小声说,这两个字像是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五千?”她重复了一遍,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在品味这个数字。
林悦也停下了筷子,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们。
“小陈啊,”丈母娘终于开口了,语气不咸不淡,“不是我这个当妈的不帮你。你跟小静结婚,我没要你们一分钱彩礼,房子也是你们自己找的,我没多说过一句话。为什么?就是想着你们年轻人,自己奋斗,自己过日子,挺好。”
我点点头,没敢插话。
“可做生意,不是那么简单的。你那个铁饭碗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叫有魄力吗?我看这叫瞎胡闹。万一赔了呢?这五千块钱,你拿什么还?你让小静跟着你喝西北风去?”
她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妈,我有把握的。这个生意……”
“把握?”她打断我,“谁做生意的时候不说自己有把握?真金白银投进去了,打了水漂,你的把握值几个钱?”
林静急了,“妈,你怎么能这么说阿辉呢?他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
“为了家好?”丈母娘冷笑一声,“为了家好,就该踏踏实实上班,每个月拿工资。而不是做这种不着边际的梦。”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压了下去。
我知道,今天要是借不到钱,我那个梦,可能就真的碎了。
我站起身,对着丈母娘,郑重地鞠了一躬。
“妈,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我跟您保证,这笔钱,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还上。我给您写借条,按银行的利息算,不,我给您双倍的利息!”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丈母娘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喝了一小口。
然后,她做了一件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
她放下茶杯,没再看我,而是把目光转向了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小姨子林悦。
她伸手指了指林悦,然后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奇怪的笑。
“辉啊,”她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我耳朵里,“钱呢,家里确实没有。我跟你爸那点死工资,刚够过日子。”
“不过……”她话锋一转。
“钱没有,人倒是有个现成的。”
我当时就懵了。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林悦正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妈,又看看我,脸颊慢慢地红了。
“妈,你说什么呢?”林悦小声嘟囔了一句。
林静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她站起来,声音都在发抖:“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丈母娘却像没看见我们俩的反应,依旧盯着我,慢悠悠地说:“小悦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一直没个合适的。我看你这小伙子,人挺精神,也有股闯劲。你要是真有本事,能闯出个名堂来,我们家也不算亏待了你。”
那一瞬间,我感觉屋子里的空气都被抽干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羞辱我?还是在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是在说,如果我能挣到钱,就可以……就可以把林悦也娶了?还是说,让我跟林静离了,娶林悦?
不,不对。她的意思更像是……一种交换。
用一个人,来换取一个家庭未来的保障。
我感觉一股血直往头上冲,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我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屈辱。
我看着林静,她的嘴唇在哆嗦,眼圈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委屈,还有一丝……恳求。她怕我发火,怕我当场掀了桌子,把这最后一丝情面都撕破。
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恳求,心里的那团火,硬生生被我压了下去。
我不能发火。
我发火,就是我输了。不仅借不到钱,还会让我和林静的关系,和她娘家的关系,彻底降到冰点。
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胸口憋闷得发疼。
我重新坐下,甚至还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妈,您真会开玩笑。”我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小悦这么好的姑娘,我哪配得上啊。我这辈子,能娶到小静,就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我把话说得很慢,很清楚。
我是在告诉她,我的立场。
丈母娘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深了些。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那么看着我。
这顿饭,再也吃不下去了。
林静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妈,我们先回去了。”
“着什么急?排骨还没吃完呢。”丈母娘淡淡地说。
“不了,单位还有点事。”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我们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那栋楼。
骑上自行车的时候,我的腿都有点软。
林静坐在后座,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回到我们那个狭小的小屋,关上门,隔绝了楼道里所有的声音。
林静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嚎啕大哭,就是无声地流着,一颗一颗,砸在我的心上。
我把她搂在怀里,心里又是疼,又是愧疚。
“对不起,小静,让你受委"我心里堵得慌,搂着她,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小静,让你受委屈了。”
她在我怀里摇摇头,闷声说:“不怪你。是我妈……她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我知道,那句话,伤她比伤我还深。
那不仅仅是对我的羞辱,更是对她,对我们这段婚姻的否定。仿佛在丈母娘眼里,她的女儿,是可以拿来当筹码的。
那天晚上,我们俩谁都没睡着。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那张巩俐的海报在昏暗的光线下,表情也显得有些落寞。
丈母娘那句话,像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
“钱没有,人倒是有个现成的。”
我一遍遍地琢磨,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的是在羞辱我,想让我知难而退,乖乖滚回工厂上班?
还是说,这是一种试探?一种极端情况下的压力测试?
我越想越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丈母娘是个精明人,她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
她那句话,像是一把刀,把我和林静之间那种纯粹的、相互信任的感情,划开了一道口子。
虽然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但那道口子,就在那里。
之后的好几天,家里的气氛都很压抑。
林静的话变少了,常常一个人发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害怕。怕我真的被那五千块钱逼急了,会动什么歪心思。也在为她母亲的言行,感到羞愧和难过。
而我,则陷入了另一种焦虑。
那批电子表的货主,已经催了我好几次了。他说这批货很抢手,如果我再凑不齐钱,他就只能卖给别人了。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晚上睡不着,就在那张小方桌前,一遍遍地写写画画,想找出别的路子。
能不能少进点货?比如先进两千块的。可这样一来,单价就高了,利润空间被压缩,而且不成规模,根本打不开市场。
能不能再找别人借?可我能想到的,都已经问遍了。
那几天,我白天在外面跑,晚上回来对着林静强颜欢笑。我不想让她更担心。
可我的疲惫和焦虑,又怎么能瞒得过她呢?
一天晚上,我回到家,林静已经做好了饭。两个素菜,一碗米饭。
她给我盛好饭,突然说:“辉,要不……这个生意,咱们不做了吧?”
我愣住了。
“咱们把借朋友的钱还了,你再去找个工作。辛苦点没关系,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是被吓怕了。丈母娘那句话,就像一根刺,扎在了她心里。她宁愿不要那个宽敞的家,也不想再看到我为了钱去她娘家受那样的屈辱。
我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小静,”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个生意,我必须做。不只是为了挣钱,更是为了一口气。”
“我不能让你妈,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觉得,我陈辉就是个废物,离了铁饭碗就活不了。我得证明给他们看,你的选择,没有错。”
这是我的真心话。
丈母娘的羞辱,反而激起了我骨子里的那股犟劲。
我可以穷,但我不能没有尊严。
林静看着我,眼圈又红了。她没再劝我,只是点了点头,“好,我支持你。不管多难,我都陪着你。”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充满了力量。
我不再把希望寄托在借钱上了。既然此路不通,我就得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我开始转变思路。大生意做不了,就先从小处着手。
我们这个城市有个挺大的旧货市场,周末特别热闹。我以前陪朋友去逛过,里面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我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我把我们家那台半旧的飞鸽牌缝纫机给倒腾了出来。这是林静的嫁妆,她平时宝贝得不行。
“你干嘛?”她看我擦拭着缝纫机,一脸不解。
“我去旧货市场,看看能不能把它卖了。这样,咱们就有第一笔启动资金了。”我说。
“那不行!”林静立刻反对,“这是我妈给我唯一的嫁妆,不能卖!”
“小静,你听我说,”我耐心地跟她解释,“这东西放在家里也是放着,你现在又不怎么用。等我挣了钱,给你买个新的,电动的,比这个好一百倍。”
我磨了半天,她才终于松了口,但眼睛里全是不舍。
周末,我起了个大早,把缝纫机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吭哧吭哧地骑到了旧货市场。
那是我第一次当“倒爷”。
我找了个空地,把缝纫机摆好,心里忐忑不安。我一个原来在国营厂里坐办公室画图纸的,现在跟一群小商小贩挤在一起,吆喝着卖东西,脸上火辣辣的。
可一想到林静,一想到丈母娘那张脸,我就把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给扔了。
一上午,问的人不少,真心想买的一个没有。
不是嫌贵,就是嫌旧。
我口干舌燥,准备收摊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围着缝纫机转了两圈。
“小伙子,这玩意儿怎么卖?”他问。
“八十。”我报了个价。
“六十,六十我就拿走。”他还价。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六十块,虽然不多,但总比没有强。
“行,六十就六十,您拿走。”我爽快地答应了。
男人付了钱,扛着缝纫机走了。
我捏着那六张十块钱的票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是我下海后,挣到的第一笔钱。
虽然不多,但意义非凡。
我没立刻回家,而是揣着这六十块钱,在市场里转悠了起来。
我发现,这里面门道很多。有人卖旧书,有人卖旧家具,还有人卖一些稀奇古怪的老物件。
我在一个卖旧电器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
摊主是个瘦老头,摊位上摆着几个收音机,还有一台破旧的黑白电视机。
我注意到,角落里放着几个旧的随身听,就是那种放磁带的。这玩意儿当时可是时髦货,年轻人特别喜欢。
“师傅,这个怎么卖?”我指着一个看起来还算完整的随-身-听问。
“坏的,不响了。你要是会修,十块钱拿走。”老头懒洋洋地说。
我心里一动。
在厂里的时候,我跟着车间的老师傅学过一点无线电技术,修个随身听,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立刻掏出十块钱,买了下来。
回到家,林静看我不仅卖了缝纫机,还抱回来一个破烂玩意儿,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干嘛?钱没挣到,还往回倒腾破烂!”
“你别急啊,”我献宝似的说,“这可是个宝贝。看我把它修好,转手就能卖个好价钱。”
我把饭桌收拾干净,找来螺丝刀和万用表,开始摆弄那个随身听。
林-静看我一脸认真的样子,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了杯水。
我拆开外壳,仔细检查里面的电路板。果然,是几处焊点脱落了,还有一根小皮带老化断裂了。
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我找来电烙铁,重新焊接好,又从旧的收音机里拆了根差不多的皮带换上。
装好外壳,放进一盘张学友的磁带,按下播放键。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
熟悉的旋律从耳机里流淌出来,音质清晰,一点杂音都没有。
成了!
林静也凑了过来,戴上耳机听了听,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你还真行啊!”
我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我把修好的随身听带到单位门口的夜市去卖。我开了价,五十块。
没过多久,就被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买走了。
十块钱的成本,转手卖了五十。这利润,比卖电子表还高。
我一下子就找到了方向。
我开始频繁地往旧货市场跑,专门淘换那些坏了的旧电器。收音机、随-身-听、录音机,甚至还有游戏机。
我把我们那个小屋,当成了我的维修车间。白天去淘货,晚上就在灯下叮叮当当地修。
林静成了我的后勤部长,给我打下手,递个工具,做点饭。看着我每天忙忙碌碌,虽然辛苦,但眼睛里有了光,她也渐渐地放下了心。
一个月下来,我竟然攒下了一千多块钱。
虽然离五千的目标还很远,但这笔钱,是我靠自己的手艺和汗水,一点一点挣回来的。我心里特别踏实。
我拿着钱,第一时间就去还了当初借钱的朋友。
无债一身轻。
我感觉,我的路,好像走宽了。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慢慢好起来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破了这份平静。
小姨子林悦,开始频繁地往我们家跑。
起初,她总是趁着林静在家的时候来,说是来找姐姐聊天。
她会带点水果,或者她单位发的一些小零食。来了之后,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她们单位的八卦,说新上映的电影。
我忙着修东西,一般也不怎么搭理她。
但渐渐地,我发现有点不对劲。
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时候林静不在家,她也来。
她会给我带饭,说是我丈母娘让她送来的,怕我一个人瞎对付。
她会帮我收拾屋子,把我那些乱七八糟的零件和工具,都分门别类地放好。
她看我修东西的时候,不像林静那样安安静静地待着,而是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好奇地问这问那。
“姐夫,你真厉害,什么都会修。”
“姐夫,你这个东西是干嘛用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
说实话,任何一个男人,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这样看着,心里都会有点飘飘然。
但我心里,却始终有一根弦绷着。
我忘不了丈母娘那天说的话。
林悦的每一次出现,每一次示好,都像是在提醒我那个难堪的下午。
我开始有意地疏远她。
她来的时候,我借口出去送货,躲开。
她跟我说话,我总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可她好像感觉不到我的冷淡,依旧我行我素。
这天下午,我刚修好一台录音机,正在测试。林悦又来了。
她今天穿了一条碎花裙子,看起来特别清纯。
“姐夫,忙着呢?”她笑着问。
“嗯。”我头也没抬。
她在我身边转了一圈,突然说:“姐夫,我妈让我问问你,生意做得怎么样了?还缺钱吗?”
我手里的螺丝刀顿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表情很天真,看不出什么异样。
“还行吧,不缺钱。”我淡淡地说。
“哦。”她点点头,又说,“我妈说,你要是还想做那个电子表的生意,她可以帮你。她说她可以把她的养老钱拿出来。”
我心里一震。
丈母娘转性了?
这太阳是从哪边出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林悦又接着说:“不过,我妈有个条件。”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关键的来了。
“什么条件?”我问。
林悦的脸微微一红,低下了头,声音像蚊子一样,“我妈说……她说,让你……让你认我做个干妹妹。”
干妹妹?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操作?
认了干妹妹,那不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借钱就名正言顺了。而且,这“干妹妹”的身份,可比“小姨子”要亲近得多,也暧-昧得多。
我瞬间就明白了。
丈母娘这是换了个法子,想把我和林悦绑在一起。
她大概是看我最近捣鼓这些旧电器,挣了点小钱,觉得我这个人,还不算无可救药。所以,她愿意投资了。
但她的投资,是要回报的。
她不相信我的人品,不相信我对林静的感情。她要用一种更牢固的关系,来锁住我,确保她的投资不会打水漂。
如果我真的发了财,林悦这个“干妹妹”,就能名正言顺地分一杯羹。
如果我将来敢对林静不好,她这个当妈的,就能以“干哥哥亏待干妹妹”的家庭内部矛盾,来插手我们的事。
好一招以退为进。
我心里一阵发冷。
在丈母娘的算盘里,女儿的幸福,婚姻的忠诚,似乎都可以被量化,被算计。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羞涩的林悦,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她母亲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是单纯地听从母亲的安排,来传递一个她自己都未必明白的信号。
“你姐呢?”我岔开了话题。
“我姐去我妈那儿了,说是晚上在那边吃饭。”林悦说。
原来如此。
她们是算好了时间,故意把林静支开,让她来跟我说这件事。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录音机里还在放着歌。
“……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点了根烟。
我需要冷静一下。
接受,还是不接受?
接受,意味着我能立刻拿到那笔钱,我的电子表生意就能启动,我离我的梦想就近了一大步。但同时,我也就掉进了丈母娘设计的圈套里。我和林静之间,会永远夹着一个林悦,我们的婚姻,会变得不再纯粹。
不接受,意味着我还要继续靠着修这些破烂,一点一点地积攒资本,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实现我的目标。但至少,我的腰杆是直的,我和林静的感情,是干净的。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林静那双清澈的、充满信任的眼睛。
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掐灭了烟,转过身,对林悦说:“你回去告诉你妈。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个干妹妹,我不能认。”
林悦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啊,姐夫?我妈是真心想帮你。”
“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好妻子,我不需要什么干妹妹。”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得很认真,“还有,也请你告诉你妈,她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我陈辉就算是去街上要饭,也绝不会靠出卖自己的尊严来换钱。”
“做生意,我会继续做。钱,我会自己挣。总有一天,我会让小静过上好日子。堂堂正正地过上好日子。”
我的话说得很重。
林悦的眼圈红了,她大概是从来没被人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说过话。
她咬着嘴唇,看了我半天,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我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心里并没有快意,反而有些沉重。
我知道,我这么做,相当于彻底和我丈母娘撕破了脸。
晚上,林静回来了。
她的情绪很低落。显然,丈母娘已经跟她说了这件事。
“辉,我妈她……”
我没等她说完,就把她拉到怀里,“我知道了。小悦下午来过了。”
“那你……”林-静紧张地看着我。
“我拒绝了。”我说。
林静长长地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紧紧地抱住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的。”
“傻瓜,”我拍着她的背,“我是你丈夫,我不向着你向着谁?”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我把我的想法,我的坚持,都告诉了她。
林静听完,哭了。她说:“辉,是我没用,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我笑着帮她擦掉眼泪,“这不叫委屈,这叫考验。老天爷都觉得我们俩感情太好了,非要设点关卡,增加点游戏难度。”
她被我逗笑了。
那一刻,我们小屋里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
虽然外面风雨飘摇,但只要我们俩的心在一起,这个家,就塌不了。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丈母娘的能量。
被我当面拒绝后,她彻底被激怒了。
她开始在亲戚邻里之间,散播我的谣言。
说我好高骛远,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去做投机倒把的生意。
说我借钱不还,是个白眼狼。
最厉害的,是她把我拒绝认干妹妹那件事,换了个说法。
她说,她好心好意想帮我,想让小女儿认我做哥哥,以后大家亲上加亲,互相有个照应。结果我非但不领情,还对她的小女儿动手动脚,有不轨的企图。
这个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
一时间,我成了我们那一片的名人。
邻居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带着鄙夷和防备。
以前厂里的同事,见到我都绕着走。
我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背后有人在指指点点。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的旧电器生意也受到了影响。来我这里买东西的人,都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卖的不是商品,而是我那点可怜的声誉。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扔进了一个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
最让我难受的,是林静。
她每天都要面对那些流言蜚语。去买个菜,都能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人也瘦了一大圈。
我知道,她在硬撑着。她在我面前,从来不提这些事,还总是安慰我,说清者自清。
可有一天晚上,我起夜,看到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偷偷地哭。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小静,要不……我们离开这里吧?”我说。
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她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离开?我们能去哪儿?这里是我们的家啊。”
是啊,家。
可这个家,现在却让我们感到窒息。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带来转机的,是我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岳父。
一天下午,岳父突然找到了我。
他没来我们家,而是把我约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
他看起来比以前更苍老了,背也有些驼了。
我们俩在长椅上坐了很久,谁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小陈,你……别怪你妈。”他的声音很沙哑。
我没做声。
“她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这辈子,吃苦吃怕了。”
岳父给我讲了他们年轻时候的事。
原来,丈母娘年轻的时候,家里很穷。她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为了养活一家人,她十几岁就出去打工,什么苦都吃过。
后来嫁给岳父,日子刚有点起色,又遇上了运动,岳父被下放,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女儿,受尽了白眼和欺负。
“她最怕的,就是穷。最怕的,就是女儿跟着男人吃苦。”岳父叹了口气,“她当初不同意你和小静,不是看不上你这个人,是怕你给不了小静安稳的日子。”
“她后来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我知道,都太过分了。但她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她就是想用她自己的方式,来考验你,来逼你。她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能担事儿的男人,是不是在绝境里,还能守住底线,护住小静。”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百感交集。
我一直以为,丈母娘是个精于算计的市侩女人。
现在我才明白,她所有的算计和刻薄背后,都藏着一个母亲最深的恐惧和最笨拙的爱。
她的方式是错的,错得离谱。
但她的出发点,却是为了她的女儿。
“那……林悦的事呢?”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岳父苦笑了一下,“小悦那孩子,单纯,没心眼。你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妈那些话的真正意思。在你妈看来,如果一个男人,连这点诱惑都经不住,那将来要是真有钱了,更靠不住。”
“这算什么考验?”我还是觉得荒唐。
“是啊,荒唐。”岳父点点头,“所以,我今天来找你。我是想告诉你,路是你自己选的,只要你对小静好,只要你踏踏实实地干,我……我是支持你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攒的一点私房钱,不多,两千块。你拿去用,别告诉你妈。”
我捏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手在发抖。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辈子都没怎么对我说过重话的老人,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爸……”我哽咽了。
“好孩子,别泄气。男人嘛,总要经历点风浪,才能站得稳。”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站起身,蹒跚着走了。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岳父的背影,很久很久。
手里的那个布包,像一团火,温暖了我的整个胸膛。
我突然就想通了。
我跟丈母娘之间,症结不在于钱,也不在于那个荒唐的提议。
而在于沟通。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去理解她,她也从来没有真正地信任过我。我们俩,就像两只刺猬,都想保护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却在靠近的时候,刺伤了对方。
我需要做的,不是逃避,也不是对抗。
而是去化解。
我拿着岳父给的两千块钱,加上我自己攒的一千多,一共三千多块。
我没有再去想那个电子表的生意。
我知道,现在的我,还没有能力去驾驭那么大的摊子。
我用这笔钱,在旧货市场附近,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
十几平米,很简陋。
我把它收拾干净,挂上了一个招牌:陈氏家电维修。
我决定,就从我最擅长的事情做起。
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有我和林静两个人。
她亲手写了一块“开业大吉”的红纸,贴在墙上。
“辉,我们有自己的店了。”她看着那个小小的店铺,眼睛里闪着光。
我也笑了。
是啊,我们有自己的店了。
这是我们俩的希望。
小店的生意,比我想象的要好。
我手艺好,收费公道,人也实在,从不坑人。慢慢地,就积累了一些回头客。
附近的街坊邻居,谁家电视机坏了,收音机不响了,都会来找我。
我每天从早忙到晚,虽然累,但心里特别充实。
林静辞掉了她那个清闲的文员工作,来店里帮我。她负责记账,接待客人,把小店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的小日子,就像那间小店一样,虽然不大,但充满了烟火气和希望。
过了大概半年,我们不仅还清了岳父那两千块钱,手里还攒下了一万多块的积蓄。
我拿着那张一万块的存折,心里感慨万千。
当初为了五千块钱,我求爷爷告奶奶,受尽了屈辱。
现在,我靠自己的双手,挣到了两个五千块。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林静,去金店给她买了一条金项链。
她嘴上说着不要,说浪费钱,但戴上的时候,眼睛里的笑,藏都藏不住。
我做的第二件事,是去丈母娘家。
还是我跟林静两个人。
我们买了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
开门的,是林悦。
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表情有点不自然。
“姐,姐夫。”
丈母娘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脸色沉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她没好气地问。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她狐疑地接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存折。
“这是什么?”她问。
“妈,”我看着她,很平静地说,“这里面是一万块钱。密码是小静的生日。这笔钱,不是我还您的,也不是我孝敬您的。是给您和小悦的。”
丈母娘和林悦都愣住了。
“当初,是我没本事,让您跟着担心了。您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我知道,都是为了小静好。虽然方式我不认同,但您的心,我懂了。”
“现在,我开了个小店,生意还过得去。我不敢说能让小静大富大贵,但至少,我能保证她衣食无忧,不用再跟着我吃苦受累。”
“这一万块钱,您拿着。您可以给小悦当嫁妆,也可以自己留着养老。就当是……我这个做女婿的,补上的一份心意。我希望您能明白,我陈辉,虽然穷过,但志不穷。我对小静的心,是真的。”
我说完,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屋子里,一片寂静。
丈母娘捏着那张存折,手在微微发抖。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松动。
过了很久,她才把存折推了回来。
“你的钱,我不要。”她说,声音没有了以前的尖锐,反而有些沙哑,“你能有这份心,就行了。”
“你和小静,好好过日子。别让我再替你们操心。”
她说完,就转身进了厨房。
我看到,她抬起手,擦了一下眼角。
那天,我们在丈母娘家,吃了一顿饭。
气氛不再像上次那样剑拔弩张。
岳父很高兴,还破例喝了点酒。
林悦也变得自然多了,还悄悄跟我说:“姐夫,对不起,我以前不懂事。”
我笑了笑,“都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还是我骑着那辆旧自行车,林静坐在后座。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背上。
“辉,你长大了。”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笑了。
是啊,长大了。
经过了这么多事,我才真正明白。
一个男人真正的长大,不是挣了多少钱,也不是做了多大的事业。
而是当你能够用宽容和理解,去化解生活的坚冰。
当你能够用坚实的臂膀,为你爱的人,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我的故事,没有一夜暴富的传奇。
我的小维修店,后来慢慢地扩大,变成了家电行。日子越过越好,我们换了大房子,买了车。
我和丈母娘的关系,也渐渐缓和了。她不再说那些尖酸刻薄的话,有时候还会来店里,帮我们照看一下生意。
林悦后来也嫁了个好人家,我们两家走动得很勤。
那段因为借钱而起的风波,成了一个绝口不提的过去。
但它却像一块磨刀石,磨去了我身上的浮躁和棱角,让我变得更加沉稳和坚韧。
很多年以后,当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生活安稳富足。
我偶尔还会想起1993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个为了五千块钱四处奔走,受尽白眼的年轻的自己。
想起丈母娘那句改变了我一生的话。
“钱没有,人倒是有个现成的。”
现在想来,那或许真的是一句玩笑,一句试探,一句饱含着一个母亲复杂心绪的,笨拙的考验。
而我,很庆幸,我交出了一份,让自己,也让林静满意的答卷。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