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红双喜的被面,是他亲自去百货大楼挑的,大红的底子,绣着龙凤呈祥,土是土了点,但喜庆。
李建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五十八岁的,天大的笑话。
红双喜的被面,是他亲自去百货大楼挑的,大红的底子,绣着龙凤呈祥,土是土了点,但喜庆。
屋里的喜字,也是他自己拿剪刀铰的,贴得歪歪扭扭。
他坐在床沿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搓了搓,又放在膝盖上,一股子烟草和酒精混合的味道,从喉咙里往上冒。
林晓雅,他刚过门的老婆,正在卫生间里哗哗地放着水。
她比他小了二十八岁。
整整二十八岁。
儿子李伟今天在酒席上,脸拉得像长白山,一杯酒没喝,摔了筷子就走,走前撂下一句话。
“爸,您老糊涂了,等着后悔吧!”
当时李建国脖子一梗,把杯里的白酒闷了,吼了一句:“我自己的日子自己过,不用你管!”
现在,他有点信了。
后悔这东西,来得比曹操还快。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晓雅穿着一身半旧的棉睡衣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上那点应付宾客的妆容已经洗得干干净净。
一张素净的脸,谈不上多漂亮,但年轻。
年轻得像他刚发芽的孙女。
她没看李建国,径直走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下了,背对着他。
整个房间,安静得只剩下墙上那只老掉牙的石英钟,滴答,滴答,像在给李建国的人生倒计时。
李建国清了清嗓子,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晓雅……”
他想说点什么,暖暖场子。比如,今天累坏了吧?或者,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觉得尴尬,一种从未有过的,属于老年人的,无所适从的尴尬。
林晓雅没动,也没吱声。
李建国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廉价洗发水的香味,像青草,割着他的鼻子。
他一辈子都在后厨跟油烟打交道,对气味敏感。
前妻身上是雪花膏的味儿,温润,踏实。
晓雅这个,太冲,太生分。
他又等了一会儿,久到他以为她睡着了。
“老李。”
她突然开口,声音清清冷冷的,像冬天里井里的水。
“欸,欸。”李建国赶紧应声,身子都坐直了。
“咱们得谈谈。”
“谈,谈,你说。”
林晓雅翻了个身,面对着他,眼睛在昏暗的床头灯下,亮得有点吓人。
“有些事,结婚前说不合适,现在,咱们是夫妻了,得说明白。”
李建国心里“咯噔”一下。
他预感到了什么。
他像个等着宣判的犯人,点了点头。
林晓雅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你先看看这个。”
李建国接过来,手有点抖。
信封没封口,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是那种学生用的作业纸,上面写满了字,字迹娟秀,但笔锋带着一股子狠劲儿。
标题是:婚后协议。
一、甲方李建国,乙方林晓雅。
二、婚姻存续期间,甲方需将名下那套两居室房产,加上乙方姓名。
三、甲方需一次性支付乙方三十万人民币,用于乙方父亲治病及弟弟结婚。
四、婚后双方分房睡,互不干涉私人生活。乙方负责甲方的一日三餐及家务,照顾甲方晚年生活。甲方负责家里一切开销。
五、……
李建国看不下去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锥子,往他心里扎。
他以为自己是找了个伴儿,安度晚年。
搞了半天,是请了个保姆,一个史上最贵的,需要用房子和三十万来支付工资的保姆。
他抬起头,看着林晓雅。
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坦然。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嘶哑,像破了的风箱。
“就是纸上的意思。”林晓雅说,“老李,我也不瞒你。我三十了,你五十八,咱俩之间能有多少感情?你图我年轻,能照顾你。我图你安稳,有退休金,有房子,能帮我家里一把。大家各取所需,把条件摆在明面上,对谁都好。”
各取所需。
好一个各取所需!
李建国觉得一股血直冲脑门。
他想起了三个月前,在养老院见到她的第一面。
他去看望自己一个老伙计,她当时正蹲在地上,给一个大小便失禁的老太太擦身子。
动作很轻,很仔细,没有一点嫌弃的样子。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毛茸茸的,像镀了层金光。
他一下子就看呆了。
他觉得,这姑娘心善。
后来一来二去,就熟了。
他知道她从农村来,家里穷,有个常年吃药的爹,还有个没成家的小弟。
他心疼她。
他跟她说,嫁给他,以后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她说,李师傅,我配不上你。
他说,什么配不配的,我就想找个人,热热闹地过日子。
她低着头,半天没说话,再抬起头时,眼圈红了,点了点头。
他以为,她是感动的。
现在看来,她当时是在心里盘算着这套两居室和那三十万。
李建国的心,像被扔进了冰窖里,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三十万……”他喃喃自语,“我哪有那么多钱?”
他的退休金一个月六千多,听着不少,但前妻生病那几年,家底基本掏空了。现在手头上的活钱,满打满算,也就十来万。
“你有。”林晓雅的语气很肯定,“你儿子不是开了个装修公司吗?你这房子,市口这么好,卖了也值不少钱。”
她连他儿子的底都摸清了。
李建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不是没想过别人会说闲话,说这小姑娘图他的钱,图他的房子。
他跟自己说,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最先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是林晓雅自己。
而且捅得这么干脆,这么血淋淋。
“房子……是留给我儿子的。”李建国艰涩地说,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加上我的名字,以后也是他的。”林晓雅说得轻描淡写,“老李,你别多想。我只是想有个保障。我一个女人,背井离乡的,不容易。”
她又说起了“不容易”。
以前,他听着心疼。
现在,他只觉得讽刺。
他手里的那张纸,轻飘飘的,却重若千斤。
他想把它撕了,扔到林晓雅的脸上,然后指着门,让她滚。
可他做不出来。
今天刚办了酒席,亲戚朋友、街坊四邻都知道他李建国老来有福,娶了个年轻媳妇。
这要是刚结婚就把人赶走,他的脸往哪儿搁?
他会成为整个小区,不,是整个区的笑柄。
“老糊涂”“老不正经”“被人骗了还帮着数钱”……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些戳在背后的手指头和吐沫星子。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把那张纸叠好,放在床头柜上。
“好。”林晓雅很痛快地答应了,然后又翻过身,背对着他,“你早点睡吧。”
她好像笃定了他会答应。
李建国没动。
他就那么坐着,从深夜坐到天明。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从灰白变成鱼肚白,再染上一抹晨曦的红。
他觉得自己像被判了无期徒刑。
这场婚姻,就是他的牢笼。
而他,是亲手给自己焊上了铁窗。
儿子李伟说得对。
他后悔了。
从结婚的第一天,不,是从新婚之夜的第一个小时,他就开始悔了。
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二天早上,李建国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的时候,林晓雅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小米粥,煮鸡蛋,还有两碟小菜。
她自己盛了一碗,坐在餐桌的一角,小口小口地喝着,没看他。
李建国心里堵得慌,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喝了。
“锅里还有。”她说。
“不吃了。”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气氛僵硬得能掉下冰碴子。
他想发火,想质问,想把昨晚的憋屈都倒出来。
可看着她那张平静的脸,他又觉得无从说起。
她已经把话都挑明了,交易而已。
你跟一个生意伙伴,发什么火呢?
显得自己多掉价。
李建国一辈子在后厨,是个大师傅,讲究个脸面。
他摔门出去了。
楼下小花园里,几个老头儿正在下棋。
“哟,建国,新郎官儿,不多睡会儿?”张大爷跟他开玩笑。
“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李建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看你这气色,不像啊。”赵师傅眼尖,“怎么,小媳妇儿不好伺候?”
一句话,戳到了李建国的肺管子。
他没接话,走到棋盘边上,看着。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那张“婚后协议”。
房子,三十万,分房睡……
他感觉自己不是娶了个媳妇,是引狼入室。
一上午,他就这么魂不守舍地晃荡。
中午回家,林晓雅已经做好了午饭。
四菜一汤,有荤有素,都是他爱吃的。
她还是那副样子,安安静静地吃饭,不说话。
李建国心里更烦了。
他宁愿她跟自己吵一架。
这种死气沉沉的日子,比吵架还磨人。
他扒了两口饭,放下筷子。
“那三十万,我没有。”他决定摊牌。
林晓雅也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我知道你一时拿不出来。”她说,“但你儿子有。你是他爸,他不能不管你。”
“这是我的事,跟他没关系!”李建国火了。
他最不想的,就是因为这事去跟儿子开口。
本来儿子就反对这门婚事,现在要是知道林晓雅要三十万,那还不得炸了锅?
“怎么没关系?”林晓雅的语气也硬了起来,“我嫁给你,就是他们李家的人。我家里有困难,他这个做小辈的,不该帮一把吗?”
她的逻辑,清晰又冷酷。
李建国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发现,自己根本说不过她。
他一辈子的精明,好像都在这个年轻女人面前,失了效。
接下来的日子,李建国过得像在坐牢。
一个屋檐下,两个人,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林晓雅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他的一日三餐,比他自己当厨子的时候还准时,还丰盛。
她甚至会记得他的口味,知道他喜欢吃烂糊的,不吃香菜。
可她从来不跟他多说一句话。
除了“吃饭了”“水热了”“该吃药了”这种必要的交流,家里安静得可怕。
他晚上看电视,她就在自己房间里待着。
房门紧闭。
他知道,那道门,隔开的不是两个空间,是两颗永远也靠不拢的心。
他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头发花白,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想过离婚。
可“离婚”两个字,他说不出口。
他怕丢人。
他李建国,在老邻居眼里,是个体面人。
再婚这事,本来就招眼。要是闪婚闪离,那真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只能熬着。
他想,也许时间长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会被捂热的。
他开始尝试着对她好。
他去金店,用自己仅剩的一点积蓄,给她买了个金镯子。
不算重,但也是他的心意。
他递给她的时候,手心都在冒汗。
“晓雅,这个……你戴着玩儿。”
林晓雅接过去,看了一眼,就放在了梳妆台上。
“谢谢。”她说。
没有惊喜,没有感动,就像收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快递。
那个金镯子,就那么一直放在盒子里,她一次都没戴过。
李建国的心,也跟着那个盒子一起,落满了灰。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
那天李伟突然来了。
他一进门,看见林晓雅,眼睛里就跟要喷火一样。
“爸,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李建国跟着儿子进了房间。
李伟“啪”地一下,把一沓照片摔在桌子上。
“你自己看!”
李建国拿起照片,手都哆嗦了。
照片上,是林晓雅和一个年轻男人。
两人在一个小饭馆里,有说有笑,男人还伸手摸了摸林晓雅的头。
看样子,亲密得很。
“这是我找人拍的。”李伟的声音里压着怒火,“这女的,根本就是个骗子!她在外面有人!爸,你还看不明白吗?她就是图你的钱,你的房子!”
李建国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拿着照片,只觉得照片上林晓雅的笑,刺眼得厉害。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冷,只是现实。
没想到,她还在外面……
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
他冲出房间,把照片狠狠地摔在林晓舍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他这辈子,都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林晓雅看着照片,脸色白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李建国,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李伟。
“他是我弟。”她说。
“你弟?”李伟冷笑一声,“你骗鬼呢?哪有弟弟跟姐姐这么亲密的?摸头杀?你们演偶像剧呢?”
“信不信由你。”林晓雅的语气很平淡,似乎懒得解释。
“我信你个鬼!”李伟彻底爆发了,“爸,跟她离婚!马上离!这种女人,多留一天都恶心!”
“离婚”两个字,像炸弹一样,在客厅里炸开。
李建国浑身一震。
他看着林晓雅。
他希望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慌乱,一丝挽留。
可是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老李,”她开口了,“你想离吗?”
李建国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理智告诉他,该离。儿子说得对,这是一个骗局。
可情感上,他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一个月,虽然冷清,但家里是干净的,饭菜是热的。
他生病的时候,半夜咳得厉害,她会默默地给他倒一杯热水放在床头。
这些细节,像一根根小刺,扎在他的心里。
“你要是想离,也行。”林晓雅继续说,“那张协议,就当是离婚协议。房子加上我的名字,三十万给我,咱们一拍两散,谁也别耽误谁。”
她竟然连离婚的条件,都想好了。
还是房子,还是三十万。
李建国彻底心寒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算计好的羔羊,从头到尾,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你做梦!”李伟怒吼道,“一分钱都别想拿到!你这个骗子!我要去法院告你骗婚!”
“你去告。”林晓雅看着李伟,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锋芒,“你有什么证据?我们是合法夫妻。你爸自愿娶我的。倒是你,找人跟踪我,偷拍我,这是侵犯隐私,我可以告你。”
李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人,竟然这么牙尖嘴利。
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
李建国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个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
他们像两只好斗的公鸡,都想把他拉到自己的阵营。
他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累。
“都别说了。”他摆了摆手,声音疲惫,“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他坐在床边,看着窗外。
天阴沉沉的,像他的心。
他想起了前妻。
他们是自由恋爱,从一穷二白过来的。
那时候,家里只有一个单间,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
可那时候的日子,是热的。
两个人的心,是贴在一起的。
前妻临走前,拉着他的手说:“建国,你以后,找个好人,好好过。”
他以为,林晓雅就是那个“好人”。
现在看来,他错了,错得离谱。
门外,传来了争吵声。
是李伟和林晓雅。
“我告诉你,只要有我李伟在一天,你休想从我爸这儿拿走一分钱!”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插嘴。”
“我爸那是老糊涂了!你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
李建国听着,心如刀割。
家,本该是讲爱的地方。
现在,他的家,成了战场。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想,也许,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李伟和林晓雅都看着他。
“晓雅,”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离婚吧。”
说出这三个字,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李伟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林晓雅的身体,似乎晃了一下,但她很快站稳了。
她看着李建国,看了很久。
然后,她点了点头。
“好。”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李建国的心上。
离婚的手续,办得比结婚还快。
因为没有财产纠纷。
李建国一分钱没给她,她也没要。
她走的那天,是个下午。
天气很好,阳光灿烂。
她就一个行李箱,来的时候是它,走的时候还是它。
她把家里所有的钥匙,都放在了鞋柜上。
“老李,保重。”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李建国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楼道拐角。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喊住她。
可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屋子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冷清。
甚至,比以前更冷清。
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廉价洗发水的味道。
桌子上,还摆着她买的果盘。
阳台上,还晾着她给他洗的床单。
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可她的人,已经走了。
李建国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
他以为离婚了,自己会解脱。
可他没有。
他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
李伟很高兴。
他张罗着请父亲去外面吃大餐,庆祝“脱离苦海”。
李建国没去。
他说他累了。
他是真的累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建国像丢了魂一样。
吃饭没胃口,睡觉睡不着。
他自己试着做饭,可不是盐放多了,就是火开大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那个当了一辈子的大师傅,手艺竟然生疏了。
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林晓雅做的饭菜。
他开始后悔。
不是后悔结婚,是后悔离婚。
他后悔自己没有多了解她一点,后悔自己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儿子的片面之词。
那个照片上的男人,真的是她弟弟吗?
他为什么不问清楚?
他被愤怒和羞耻冲昏了头脑。
一个星期后,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
“请问,是李建国,李师傅吗?”
“我是,你哪位?”
“我是林晓雅的妈妈。”
李建国的心,猛地一揪。
“她……她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晓雅她……她出事了。”
李建国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林晓雅还在抢救室里。
她妈妈,一个瘦小干瘪的农村妇女,蹲在墙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眼圈通红,一脸的六神无主。
李建国认出来了,他就是照片上的那个男人。
“你是……晓雅的弟弟?”
男人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我是林晓军。”
从林妈妈断断续续的哭诉和林晓军的补充中,李建国终于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林晓雅的父亲,是尿毒症,一直在靠透析维持。
家里为了给他治病,已经欠了一屁股债。
林晓军谈了个对象,女方家要三十万彩礼,不然就不结婚。
林晓雅是家里的老大,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嫁给李建国,确实是为了钱。
那三十万,是她父亲的救命钱,也是她弟弟的彩礼钱。
她跟李建国离婚后,没脸回家。
她想在城里,再找份工作,拼命挣钱。
她一天打三份工,白天在餐厅洗盘子,晚上去大排档端菜,凌晨还要去送外卖。
今天凌晨,因为太累了,骑着电瓶车睡着了,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了。
肇事司机跑了。
李建国听着,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了那张“婚后协议”。
现在看来,那不是冷酷,那是她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给自己和家人规划的唯一出路。
他想起了她说的“我只是想有个保障”。
他当时觉得讽刺,现在只觉得心酸。
他想起了她平静地答应离婚。
那不是不在乎,那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尊严。
她不想解释,也不屑于解释。
抢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林妈妈当场就晕了过去。
林晓军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李建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瞬间变成了黑白色。
他看到护士推着一辆盖着白布的推车,从他面前经过。
他知道,那白布下面,躺着的是谁。
那个曾经在他家里,默默做饭,默默洗衣的女人。
那个在新婚之夜,递给他一份“协议”的女人。
那个他以为是骗子,被他亲手赶出家门的女人。
她才三十岁。
她的人生,本该有无数种可能。
可现在,一切都画上了句号。
李建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他走在马路上,阳光刺眼,车水马龙。
他觉得,这个世界,热闹得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他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家。
他走到林晓雅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间里,她的东西都带走了,但空气里,似乎还留着她的气息。
他打开衣柜,里面是空的。
在衣柜的最底层,他看到了一个信封。
是他之前见过的,装着那份“婚后协议”的信封。
他打开,里面不是那份协议。
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她娟秀的字迹。
“老李:
这是你给我买镯子的钱,我算过了,大概一万二,卡里有一万五,多的就当是我这一个月的饭钱和水电费。
密码是六个零。
对不起,我骗了你。
但我没想过要害你。
祝你以后,找个好人,好好过。
林晓雅”
李建国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蹲下身子,靠着冰冷的衣柜,一个五十八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想起了儿子李伟的话。
“爸,您老糊涂了,等着后悔吧!”
他现在,真的后悔了。
他后悔的,不是娶了她。
是弄丢了她。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李伟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就吼了出来。
“你满意了?你现在满意了?!”
李伟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爸,你怎么了?”
“她死了!”李建国泣不成声,“林晓雅死了!被你,被我,被我们一起逼死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李建国知道,他儿子也懵了。
他挂了电话。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只知道,他的人生,从今天起,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孤独。
他走到阳台,看着楼下小花园里下棋的老头儿。
他们还在那里,嘻嘻哈哈,吵吵闹-闹。
仿佛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李建国知道,他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
他想,如果时间能倒流。
如果能回到那个新婚之夜。
他一定不会看那份协议。
他会走过去,抱住那个背对着他,瑟瑟发抖的年轻身体。
他会对她说:“晓雅,别怕,以后,有我呢。”
可是,没有如果了。
林晓雅的丧事,是李建国一手操办的。
他没告诉任何人,这是他前妻。
他只说是自己一个远房亲戚。
他把自己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给了林晓雅的父母。
林妈妈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一个劲儿地说“谢谢你这个好人”。
李建国听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不是好人。
他是个凶手。
安葬了林晓雅,他回了家。
李伟来了。
他瘦了,也憔悴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爸,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
李建国摇了摇头。
“不怪你。”他说,“怪我。是我老糊涂了,是我没有担当。”
父子俩,相对无言。
曾经因为一个女人而剑拔弩张的关系,现在,却因为这个女人的离去,而有了一丝微妙的和解。
但代价,太沉重了。
从那以后,李建国就变了。
他不再去楼下下棋,不再跟老伙计们聊天。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
他开始学着林晓雅的样子,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开始学着做她做过的那些菜。
他做得越多,心里就越空。
他常常会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发呆。
他仿佛能看到,林晓雅还坐在餐桌的那个角落,安安静静地喝着粥。
他甚至会产生幻觉。
半夜醒来,他好像听到隔壁房间有动静。
他会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推开门。
里面,是空的。
只有月光,冷冷地洒在床上。
他知道,自己病了。
心病。
李伟不放心他,想接他过去住。
他拒绝了。
他说,他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这个家。
这个家,是他和林晓雅的家。
虽然,他们只做了一个月的夫妻。
一年后。
李建国的身体,越来越差。
他去医院检查,是癌症,晚期。
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
李建国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觉得,这是一种解脱。
他可以去见前妻了。
也可以去见……林晓雅了。
他想,等到了下面,他一定要跟她说声“对不起”。
他立了遗嘱。
房子,留给儿子李伟。
他所有的存款,都留给林晓雅的父母。
他让李伟,每年替他去看看那两位老人。
李伟哭着答应了。
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李建国是在医院度过的。
他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新婚之夜。
屋子里,贴着红双喜。
林晓雅穿着那身半旧的棉睡衣,坐在床边。
她没有拿协议给他。
她只是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那个笑,很温暖,像阳光一样。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点凉。
他说:“晓雅,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她点了点头,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每次,他都会在这个梦里醒来。
醒来后,是冰冷的病房,和刺鼻的消毒水味。
他知道,那只是一个梦。
一个他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
他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浑浊的泪。
他想,如果人生是一场宴席。
他轰轰烈烈地开场,却潦草地收了尾。
他辜负了两个女人。
一个,陪他走过了前半生的风雨。
一个,惊艳了他后半生的时光,却被他亲手推开了。
他这一生,就是一个笑话。
一个五十八岁的,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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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