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他自己卷的旱烟,烟雾缭绕,呛得人眼泪直流。
“陈进,你爸这烟抽得是越来越凶了。”
我妈坐在煤油灯下,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头也不抬地数落。
灯火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尊沉默的菩萨。
我爸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他自己卷的旱烟,烟雾缭绕,呛得人眼泪直流。
他没吭声,只是把烟锅子在门槛上使劲磕了磕,火星子在暗夜里一闪一灭。
我知道,他是愁。
愁我。
愁我今年就要高考,愁家里那几亩薄地,能不能供我念完大学。
“念,砸锅卖铁也得念。”这是我爸这辈子说的最硬气的一句话。
1988年的夏天,我们村里,考大学就像是鲤鱼跳龙门,跳过去,就是另一番天地。
我叫陈进,是全村的希望。
至少,在出那件事之前,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我的世界很简单,两点一线,学校,家里。
脑子里装的,除了数理化,就是之乎者也。
唯一的色彩,可能就是李月。
她坐我前排,扎着一根油亮的麻花辫,辫梢总是不安分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们是对手,每次考试,不是她第一,就是我第一。
老师们总喜欢把我们俩放在一起说事,说我们是村里飞出金凤凰的“双保险”。
可我知道,我们不一样。
她爸是村支书,家里是村里第一户盖起二层小楼的。她穿的白衬衫,总是洗得干干净净,领口没有一点油渍。
而我,身上的衣服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和我妈缝补的针脚。
这种不一样,像一道看不见的沟,横在我们中间。
我们很少说话,交流全在卷子上。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直到我拿到那份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彻底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
但生活,从来就不是照着你的剧本来的。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
班主任王老师让我们去学校后山,采一些植物叶子,做成标本,算是一次课外实践。
山路不好走,同学们三三两两,嘻嘻哈哈。
李月一个人走在前面,她好像天生就不合群。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没跟大部队走。
不是想跟她搭话,就是觉得,她一个人,万一出点什么事呢?
那片后山,连着一大片还没收割的高粱地,一人多高,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藏着什么秘密。
李月钻进了高粱地里,说那里的植物种类更多。
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高粱秆子密不透风,把外面的阳光和声音都隔绝了。
这里面,自成一个世界。
闷热,安静,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和脚踩在土地上的沙沙声。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始终隔着三五步的距离。
谁也没说话,气氛有点微妙。
突然,走在前面的李月“啊”地一声,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我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怎么了?”
她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哆嗦着,指着自己的小腿。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她的裤腿上,有两个清晰的小孔,正在往外渗着乌黑的血。
旁边,一条土灰色的蛇,正飞快地钻进更深的高粱地里。
“是……是五步蛇。”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村里老人都说,这种蛇,毒性大得很,被咬了,走不出五步就得倒下。
虽然夸张,但它的厉害,我是知道的。
“怎么办……陈进,我怎么办……”李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带着哭腔,声音里全是恐惧。
那一刻,什么高考,什么前途,什么男女有别,全都被我抛到了脑后。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
“别动!千万别动!”我冲她喊,声音都变了调。
我记得村里赤脚医生说过,被毒蛇咬了,不能跑,跑得越快,毒素扩散得越快。
我蹲下身,撕开她的裤腿。
那伤口周围已经开始肿胀,泛着青紫色,看着就吓人。
“去……去找人……”李月的声音越来越弱。
找人?
这里是高粱地深处,等我跑到村里再找人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时间来不及了。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看过的电影、听过的故事。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毒血吸出来。
“你忍着点。”我没时间解释,也顾不上征求她的同意。
我俯下身,对着那两个血孔,就一口吸了上去。
一股又腥又麻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舌头都木了。
我赶紧把毒血吐在地上,又吸了一口。
再吐。
李月在我身下,身体绷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吸了多少口,只觉得嘴里越来越麻,头也开始有点晕。
但我不敢停。
直到吸出来的血,颜色开始变得鲜红,我才松了一口气。
“得赶紧去卫生所。”我站起身,头重脚轻。
李est月试着站起来,刚一动,就又跌了回去。
“我……我没力气。”她虚弱地说。
我看着她,二话不说,背过身蹲下:“上来。”
她犹豫了一下。
“快点!别磨蹭!”我急了。
她这才趴到我的背上。
她的身体很轻,但也很软,隔着薄薄的夏衣,我能感觉到她的体温。
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背着她往高粱地外走,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
高粱秆子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脚下的土地坑坑洼洼。
我每走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李月趴在我背上,呼吸很轻,一开始还能听到她细微的抽泣声,后来就没动静了。
“李月?李月你别睡!”我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她。
“我……我没睡。”她的声音像蚊子哼。
“跟我说话,讲讲你做的标本。”
“嗯……我采了……车前草,还有……蒲公英……”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外挪。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我看到了高粱地外的光亮。
就在我以为得救了的时候,脚下一滑,我整个人带着她,重重地摔倒在地。
我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她,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地上,疼得我眼前一黑。
我们两个,就这么狼狈地滚出了高粱地。
我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李月就倒在我旁边。
我的衬衫在拉扯中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她的裤腿还被我撕着,露出白皙的小腿和那个骇人的伤口。
我们两个,衣衫不整,姿势暧昧。
然后,我听到了脚步声。
还有村里人说话的声音。
“哎,那不是支书家的闺女和陈家的那小子吗?”
“他俩……他俩在这高粱地里干啥呢?”
“哎哟,你看看这衣裳……这……这成何体统啊!”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解释,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看到李月的脸,比刚才被蛇咬了还要白。
她看着围过来的人,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完了。
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爸妈是跑着来的。
我妈看到我这副样子,眼泪当场就下来了,扑过来扶我。
我爸的脸,黑得像锅底。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失望,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李月的爸妈也来了。
她爸,李支书,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背着手,脸色铁青。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李月身边,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回家!”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就让人把李月抬走了。
从头到尾,他没问一句女儿为什么会受伤,也没问一句,我和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就那么认定了。
认定了我和他女儿,在这高粱地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一句一句往我耳朵里钻。
“真是看不出来啊,陈进这孩子,平时看着挺老实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马上就要高考了,还搞出这种事。”
“可惜了,本来还是个大学生苗子呢。”
我爸一言不发,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几乎是拖着我回了家。
一进门,他就把门“쾅”地一声关上。
“说!到底怎么回事!”他指着我,手都在抖。
我妈在一旁哭哭啼啼:“他爸,你别吓着孩子,问清楚啊。”
我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说我为了救她,给她吸了毒血。
我说我背着她出来,不小心摔倒了。
我说我们什么都没做。
我说完了,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爸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他只是转身,拿起他的烟袋,又蹲到了门槛上。
那一晚,他抽了一宿的烟。
第二天,流言蜚F蜚语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村子,甚至飞到了学校。
我一进教室,就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王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陈进,你和李月的事,我听说了。”他推了推眼镜,表情很严肃。
“老师,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是为了救她。”我急切地辩解。
“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王老师说,“但是,陈进啊,人言可畏。现在这件事影响很不好,李月她……她已经请假回家了,她爸的意思是,下学期可能不让她来念了。”
我的心,又是一沉。
不让她念了?
就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那学校……会怎么处理我?”我小声地问。
王老师沉默了。
“学校还在研究。你先回去上课吧,不要想太多,眼下最重要的是高考。”
我怎么可能不想太多?
我的天,已经塌了一半。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在一种煎熬里。
在村里,我不敢出门,一出门就能碰到对我指指点点的人。
在学校,同学们都躲着我,好像我身上有什么瘟疫。
我成了孤家寡人。
我爸的话越来越少,我妈的眼泪越来越多。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试过去找李月,想让她出来澄清一下。
可我连她家的门都进不去。
她家的狗,冲着我叫得比谁都凶。
她爸从二楼的窗户里探出头,冷冷地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垃圾。
“你还来干什么?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你赶紧滚!”
我站在她家门口,像个傻子一样,站了很久。
太阳把地面烤得滚烫,我的心却一片冰凉。
我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百口莫辩,什么叫人言可畏。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如果那天,我没有跟她进高粱地,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如果我选择跑出去叫人,而不是用那种方式救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晚上,我正在灯下看书,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爸突然从外面走进来,扔给我一个东西。
“李月托人捎给你的。”
是一个小纸包。
我打开,里面是一张纸条,还有几颗大白兔奶糖。
纸条上,是李月娟秀的字迹:
“陈进,对不起。也,谢谢你。糖是甜的,吃了,心里就不苦了。”
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
我捏着那张纸条,看着那几颗奶糖,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她没有怪我。
她知道我是为了救她。
这就够了。
我把糖揣进兜里,一颗也没舍得吃。
我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又回来了。
我不能就这么被打倒。
我没错。
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努力。
白天在学校,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晚上回家,煤油灯点到半夜。
我妈心疼我,劝我早点睡。
我说:“妈,我不累。我要考上大学,我要走出这个村子。”
我不仅要为自己争一口气,也要为我爸妈争一口气。
他们为我,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白眼和非议。
但是,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以为只要我埋头苦读,事情就会过去。
可李支书,并没有打算就这么放过我。
村里要推选一个去县里参加“优秀青年”评选的名额,本来,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名额非我莫属。
可是,李支书在村委会的会上,直接点了我的名。
他说:“一个品行不端的学生,怎么能代表我们村的形象?”
就这一句话,我的名额被取消了。
换成了他的一个远房亲戚。
这事传到我爸耳朵里,他那天喝了很多酒。
他没骂我,也没打我,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一遍又一遍地擦着他的锄头。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了。
我不能让我爸妈,因为我,一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
我决定,去找李支书,当面跟他谈。
哪怕是去求他,我也认了。
我换了一件最干净的衣服,走到了那栋我一直不敢靠近的二层小楼前。
这一次,我没在门口等。
我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李支书正在堂屋里喝茶,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
“李叔,”我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看着他,“我知道您对我有误会。我和李月,真的是清白的。那天,她被蛇咬了,我只是想救她。”
“救她?”李支书冷笑一声,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救她需要救到高粱地里去?救她需要把两个人的衣服都弄得乱七八糟?”
“那是个意外!我们是不小心摔倒了!”
“陈进,”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比我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不管你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女儿的名声,因为你,全毁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她现在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不说话,学也上不成了。你告诉我,我这个当爹的,该怎么办?”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不管真相是什么,后果已经造成了。
李月的人生,因为这件事,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我的辩解,在这样的后果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走吧。”李支书转过身,不再看我,“以后,不要再来找李月,也别再出现在我们家门口。你们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小楼的。
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以为,只要我说出真相,就能得到理解。
可我错了。
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人们相信的,从来都不是真相,而是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
而我和李月,不幸成了这个故事里,最不堪的主角。
我彻底陷入了绝望。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虫子,越挣扎,缠得越紧。
名誉,前途,所有我曾经珍视的东西,好像都在离我远去。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闭上眼,就是村里人指指点点的样子,就是李支书那双冰冷的眼睛。
我甚至想过,要不,不考了。
出去打工,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那天,我跟我爸说:“爸,我不想念了。”
我爸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我这句话,他手里的斧头顿了一下。
他慢慢地直起身,看着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只是很平静地问:“为啥?”
“我……我觉得没意思。”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因为李家的事?”
我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我爸把斧头放下,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身上的土。
“进儿,爹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大道理。”
他从兜里掏出他的烟袋,卷了一锅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爹就知道,人活一辈子,活的就是个理。但有时候,你占着理,别人也不认。那咋办?”
他看着我。
“那就把腰杆挺得更直,把自己的事,做得更好。好到让所有人都没话说。”
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别人泼到你身上的脏水,你越是去擦,就越是擦不干净。你只有站得高了,那些脏水,才溅不到你身上。”
“你现在要是放弃了,那就真遂了那些人的意了。他们会说,看,陈进那小子,就是心虚了,不敢考了。”
“你甘心吗?”
我爸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甘心吗?
我当然不甘心。
凭什么?
我救了人,却要背上一辈子的污点。
就因为我穷,因为我没有一个当支书的爹?
我抬起头,看着我爸那张被岁月刻满沧桑的脸。
我看到他眼里的期盼和信任。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我一直纠结于怎么去“澄清”事实,怎么去“洗刷”冤屈。
可我爸点醒了我。
澄清,是向别人求一个公道。
而真正的强大,是自己给自己一个公道。
我的战场,不在村里人的嘴里,不在李支书的脸色里。
我的战场,就在那张高考试卷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李支书写了一封信。
信里,我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我只写了一件事。
我向他道歉。
我写道:“李叔,对不起。我不该不顾李月的安危,带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更不该在救她的过程中,没有考虑周全,以至于损害了她的名誉,给您和婶子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这件事,错全在我。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我唯一的请求,是希望您能让李月继续上学。她的梦想是考上医学院,当一名医生。不应该因为我的过失,毁了她的前途。如果她不能参加高考,我会内疚一辈子。”
写完这封信,我把它交给了我爸,让他托人转交给李支书。
我爸看了信,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去理会任何流言蜚语。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最后的复习冲刺中。
我的世界,重新变得简单起来。
简单到只剩下书本和习题。
我不知道李支书看到那封信后是什么反应。
我也不关心了。
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交给命运。
高考前一个星期,李月回到了学校。
她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
她没有主动跟我说话,只是在课间的时候,会悄悄在我桌上放一个苹果,或者几块糖。
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种不用言说的默契。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不公的世界较劲。
高考那两天,天气格外好。
我走进考场的时候,心里一片平静。
我爸送我到考场外,只说了一句话:“进儿,好好考,爸在外面等你。”
我回头看他,他蹲在马路牙子上,又点起了他的旱烟。
阳光照在他身上,我突然发现,他的背,好像更驼了。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我知道,我尽力了。
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那段时间,村里关于我的议论又多了起来。
有人说我肯定考砸了,出了那种事,哪还有心思学习。
有人说,就算考上了,政审也过不了,人家大学不会要一个“品行不端”的学生。
我爸妈听了,只是笑笑,不多解释。
他们相信我。
我也相信我自己。
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午后送来的。
邮递员穿着绿色的雨衣,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一个大邮包。
他在我家门口停下,扯着嗓子喊:“陈进!有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一瞬间,整个院子都静了。
我妈正在屋里做饭,听到喊声,锅铲都掉在了地上。
我爸从地里回来,浑身是泥,他愣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冲出去,手抖得厉害,签了好几次,才把自己的名字写好。
邮递员把一个大红色的信封递给我。
我捏着那个信封,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看到了上面的字:
华东师范大学。
我考上了。
我真的考上了。
我回头,看到我爸的眼泪,混着雨水,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一道一道地流下来。
他咧开嘴,想笑,却哭出了声。
我妈也跑了出来,抱着我,哭得说不出话。
我们一家三口,就在那场大雨里,又哭又笑。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压抑、不甘,都在那一刻,随着雨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我家摆了酒席。
我爸把他珍藏了多年的好酒拿了出来,请了所有亲戚邻居。
那些曾经在背后议论我的人,都来了。
他们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地跟我说恭喜,说我出息了,是我们村的骄傲。
人性,有时候就是这么现实。
李支书也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提着两瓶茅台。
他走到我爸面前,把酒放下。
“老陈,恭喜你。养了个好儿子。”
我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他倒了一杯酒。
李支书端起酒杯,走到我面前。
“陈进,”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以前的事,是叔对不住你。”
说完,他仰起头,把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我道歉。
“李叔,都过去了。”我说。
他也考上了。
李月也考上了。
是省里的医科大学,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学校。
她的通知书,比我晚一天到。
我听说,是李支书亲自去县里,把她退学的申请给要了回来。
也是他,拿着我写的那封信,去找了学校的校长,把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了。
那天晚上,李支书喝了很多。
他拉着我爸的手,一遍遍地说:“老陈啊,我不是个东西,我差点……差点就毁了两个好孩子啊。”
我爸只是拍着他的背,说:“都过去了,孩子有出息,比啥都强。”
后来,我才知道,李月被蛇咬了之后,她的小腿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
是那道疤,和我的那封信,最终让李支书相信了真相。
他或许不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但他是一个爱女儿的父亲。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固执和偏见,差点断送了女儿的前程时,他后怕了。
所以他用自己的方式,弥补了他的过错。
虽然这份弥补,来得有些晚。
但终究,还是来了。
我要去上海报到的前一天,李月来找我了。
她还是扎着那根麻花辫,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我家的院子门口。
“陈进。”她轻声喊我。
我走了出去。
我们俩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相顾无言。
沉默了很久,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送给你的。”她说,“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我接过来,“你也是。”
“我爸……他那天跟你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低着头,声音很小。
“我没有。”
“我替他,跟你说声对不起。”
“不用。”我看着她,“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受那么多委屈。”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陈进,你从来都没错。错的是那些嚼舌根的人,是那些只相信自己眼睛的人。”
她顿了顿,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还有,那天在高粱地里,你说要背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害怕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走了。”她说完,就转身跑了。
我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那支钢笔。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段在高粱地里的经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我们两个淋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但雨过天晴之后,也留下了一道别人看不见的彩虹。
第二天,我坐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我爸妈送我。
拖拉机突突地开着,村子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点。
我妈一直在抹眼泪。
我爸还是一句话不说,只是把我的行李往他身边又揽了揽,好像怕它掉下去。
我知道,这一走,我的人生,就真的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那个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小村庄,那些曾经让我痛苦的流言蜚语,都将成为过去。
但我也知道,我永远也忘不了1988年的那个夏天。
忘不了那片闷热的高粱地,忘不了那两个致命的蛇牙印,忘不了我爸蹲在门槛上抽烟的背影,也忘不了李月递给我那支钢笔时,亮晶晶的眼睛。
是那些经历,让我一夜之间长大。
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让我懂得了,真正的强大,不是去辩解,而是去承受,去行动,去用结果证明一切。
就像我爸说的,你只有站得高了,那些脏水,才溅不到你身上。
后来,我大学毕业,留在了上海,成了一名老师。
李月也毕业了,回到我们县里的医院,成了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
我们通了几次信,后来,随着生活越来越忙,联系就渐渐少了。
再后来,我听说她嫁人了,对方也是个医生,是她的同事。
我也在上海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有一年春节,我带着妻儿回老家。
在县城的超市里,我偶遇了她。
她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货架前选东西。
她比以前胖了一点,但眉眼间,还是当年的模样。
“李月?”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她回过头,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陈进?你回来了。”
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聊了几句家常。
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我的工作,我的家庭。
云淡风轻,好像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临走时,她儿子拽着她的衣角,好奇地问:“妈妈,这个叔叔是谁呀?”
李月摸了摸儿子的头,笑着说:“这是一个……妈妈要感谢一辈子的人。”
我看着她,也笑了。
我知道,那个夏天的故事,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们都没有被那场风暴打倒,而是各自长成了更坚韧的大人。
这就够了。
回村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那片高粱地。
冬天的高粱地,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子,在寒风中萧瑟地立着。
但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看到两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在命运的泥潭里,奋力地挣扎,互相搀扶着,最终走了出来。
我爸已经不在了。
他是在我工作后的第三年走的,走得很安详。
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说:“进儿,爹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供你读出来了。”
我把那支英雄钢笔,一直带在身边。
每当我遇到困难,感到迷茫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拿出来看看。
它提醒我,人这一生,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高粱地”,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毒蛇”。
你可能会被误解,被冤枉,被逼到绝境。
但只要你守住心里的那份善良和正直,挺直你的腰杆,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总有一天,你会走出那片地,看到属于你的,那片海阔天空。
来源:有趣的饼干MtSDg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