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间主任老张在门口喊了一嗓子,声音在嗡嗡作响的机器声里显得有点飘。
“卫东,上海来的新变压器到了,王师傅让你过去搭把手。”
车间主任老张在门口喊了一嗓子,声音在嗡嗡作响的机器声里显得有点飘。
我应了一声,把手里的扳手在棉纱上擦了擦,别在腰带上。
一九七九年,我在县发电厂当一名电力维修工,算是个正经八百的工人。
我们这,能进发电厂,端上铁饭碗,那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厂里发的白棉布手套,我用得仔细,一个礼拜下来,也就指尖那块儿有点油污。
我爹总说,我是李家第一个吃上“商品粮”的人,走路腰杆都得比别人直。
我心里挺得意的。每天听着电流通过变压器发出的那种沉稳的嗡鸣,闻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臭氧味儿,我就觉得踏实。
这声音,这味道,代表着工业,代表着力量,代表着一个农村娃想都不敢想的未来。
我每个月的工资是三十六块五,除了自己留几块零花,剩下三十块,雷打不动地交给家里。
我爹把钱展平了,压在炕席底下,说要给我攒着娶媳妇。
我说爹你跟娘留着买点好的吃,他眼睛一瞪,说:“胡扯,你挣的钱,就是给你的。”
他嘴上这么说,可我知道,我娘前阵子咳嗽,他偷偷托人从县里药店买了“川贝枇杷膏”,那玩意儿可不便宜。
那天天气特别好,秋老虎的尾巴,晒得人暖洋洋的。
我正跟着王师傅研究那台新变压器的图纸,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线路,看得我头晕,但也兴奋。
王师傅是厂里的总工,技术一把手,肯带我,是我的福气。
“卫东,你看这个旁路电容的设计,绝了。上海大厂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王师傅指着图纸,一脸的陶醉。
我凑过去看,心里盘算着,等这个月发了工资,去供销社扯几尺“的确良”,给我妹也做件新衣裳。
她今年十六,正是爱俏的年纪。
日子就像厂里那台永不停歇的发电机,平稳、规律,充满了力量感。
我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
我以为,我身上这身沾着机油味儿的蓝色工装,就是我们家最硬的靠山。
“哥!”
一声清脆又带着点急切的喊声,从车间大门口传过来。
我一抬头,看见我妹卫红,扎着两个小辫,正扶着门框往里探头探脑。
她额头上全是汗,几缕头发粘在脸颊上,小脸跑得通红。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家里离县城十几里地,她这个点跑来,肯定不是为了给我送两个红薯那么简单。
王师傅人好,摆摆手说:“家里有事就快去,这儿我先看着。”
我赶紧脱了手套,快步迎出去。
“卫红,咋了?出啥事了?”
“哥,”她喘着气,眼圈有点红,“你快去粮站看看吧,爹在那儿……被人给难住了。”
粮站?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秋收刚过,这几天正是家家户户交公粮的日子。
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种了一辈子地,把粮食看得比命都重。
每年交公粮,他都把家里最好的麦子挑出来,用簸箕颠了又颠,筛了又筛,保证一粒瘪子都没有。
这样的粮食,怎么会被难住?
“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顺顺气。
“就是那个管验收的,姓孙,大家都叫他‘孙猴子’。他说咱家的麦子湿,里面有沙子,成色不够,非要让爹把几百斤麦子都倒出来,在太阳底下重新晒,重新筛。”
卫红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爹天不亮就套着驴车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那太阳多毒啊,爹的腰又不好……”
我的拳头一下子就攥紧了。
我爹的腰,是有一年夏天抢收,在田里累倒了落下的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来。
孙猴子,我有点印象。尖嘴猴腮,看人总是斜着眼,手里常年端着个搪瓷缸子,走起路来一摇三晃。
他在粮站就是个验收员,权力不大,可拿捏他们这些交公粮的农民,却是绰绰有余。
“哥,好多人都说,那个孙猴子是故意的,就想……就想让咱家给点‘好处’。”卫红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明白了。
一股火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我爹那个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让他低声下气去求人,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更别说,是让他拿东西去“意思意思”。
“我知道了,你先回厂里传达室等我,我过去看看。”我拍了拍卫红的肩膀,转身就往外走。
身上这身工装,我都没来得及换。
我就是要穿着这身衣服去。
我是发电厂的工人,是吃“国家粮”的,我倒要看看,谁敢这么欺负我李卫东的爹。
我骑着厂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一路把车蹬得飞快。
还没到粮站,就看见门口排着长长的队,驴车、板车,把路都堵了一半。
空气里弥漫着粮食的香气和牲口的骚味,还有人们焦躁的汗味。
我把车往墙根一锁,挤进人群。
一眼就看到了我爹。
他在粮站院子中间的一块空地上,背对着我。
院子里的地是黄土地,被车轮碾得坑坑洼洼。
我们家那几袋最好的麦子,就那么被倒在了一张破席子上,金灿灿的,铺了一大片。
我爹佝偻着腰,手里拿着个大木耙,正费力地把麦子摊开。
秋天的太阳,已经没了夏天的毒辣,但晒在身上,依旧火辣辣的。
汗水把他后背那件灰布褂子浸湿了一大片,紧紧地贴在身上,勒出了一根根肋骨的形状。
他旁边,一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衫,嘴里叼着根烟的瘦高个,正叉着腰,用一种看热闹的眼神瞧着我爹。
那就是孙建。
我爹每耙一下,都显得那么吃力,腰弯下去,就很难再直起来。
周围交粮的乡亲们,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别过脸,不忍心看。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胀。
我爹,那个在我心里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那个能一个人扛起两百斤麻袋的男人,现在,就那么卑微地,在一个小小的验收员面前,弯着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腰。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分开人群走了过去。
“同志,请问一下,这粮食有什么问题吗?”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客气。
我走到了孙建的面前,我身上的蓝色工装,在周围一片灰扑扑的颜色里,显得格外扎眼。
孙建斜着眼打量了我一下,看到我的穿着,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 ઉ 的变化,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傲慢。
“哟,你是他家的?”他用下巴指了指我爹。
“我是他儿子,李卫东,在县发电厂工作。”我刻意加重了“发电厂”三个字。
在当时,这三个字,就是身份的象征。
我以为,他会给我这个“工人同志”几分薄面。
没想到,孙建听完,嘴角一撇,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发电厂的?发电厂的怎么了?发电-厂的儿子,他爹交的粮食就不用符合标准了?”
他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些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带着同情,也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我爹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停下手里的活,慢慢直起腰,转过身来。
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满是皱纹,嘴唇干裂起皮。看到我,他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迅速黯淡下去,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卫东,你咋来了?厂里不忙啊?快回去,这儿没事。”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是难受。
“爹,我来看看。”我走到他身边,想去拿他手里的木耙。
他却死死攥着,不肯松手。
“我来问问孙同志,咱家粮食到底哪儿不合格。”我转头,再次看向孙建。
孙建从地上捏起一小撮麦子,放在手心里,装模作样地捻了捻,又吹了口气。
“哪儿不合格?”他把手伸到我面前,“你自己看,这麦子,水分大了点,颜色也不够亮,还有这个,”他用指甲掐出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杂质超标了。按照规定,这样的粮食,我们不能收。”
他说得“有理有据”,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可我知道,这都是屁话。
谁家的粮食能一粒沙子都没有?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又不是机器造的。
这明显就是鸡蛋里挑骨头。
“孙同志,我们家这麦子,都是今年最好的头茬麦。您看这太阳,再晒下去,麦子都要晒爆了。要不您再给验验?通融一下?”
我的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想赶紧让我爹把粮食交了,回家歇着。
“通融?”孙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规定就是规定,在我这儿,没有通融这两个字。要么,就按我说的,把粮食晒干了,筛干净了,我再验。要么,就拉回去,明年再来。”
他说完,把手里的麦子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要走。
周围的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这孙猴子,今天又是吃错药了。”
“还不是看老李家实诚,好欺负。”
“发电厂的儿子来了也没用啊,秀才遇到兵……”
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耳朵里。
我看着我爹那张布满愁容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干农活而变得粗糙变形的手,再看看孙建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我心里的那点理智,瞬间就被怒火烧得一干二净。
我上前一步,拦住了孙建的去路。
“孙同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今天这么做,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孙建没想到我敢拦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也沉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他梗着脖子,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告诉你们,别拿什么发电厂来压我!今天这粮食,我还就这个标准了!你们爱交不交!”
他这是把我们父子俩架在火上烤。
我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朝我摇头。
“卫东,算了,算了……咱晒,咱筛……”他声音沙哑,带着哀求。
看着我爹近乎卑微的样子,我的心像是被刀割一样。
我堂堂一个发电厂的工人,却连自己的父亲都护不住。
我引以为傲的身份,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孙建见我爹服软了,脸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侮辱性。
“小同志,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让你爹好好干活,什么时候弄干净了,再来找我。”
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旁边那间挂着“验收室”牌子的小屋,还顺手关上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我爹,还有那摊在地上,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麦子。
以及周围那些同情、怜悯、又无可奈何的目光。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不是发电厂里那种机器轰鸣、一切按规章制度办事的秩序井然。
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由人情、脸面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权力交织而成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网。
我的第一次反抗,以彻底的失败告终。
不仅没能解决问题,反而让我爹,当着众人的面,受到了更大的羞辱。
我站在那片金黄的麦子旁,手脚冰凉。
最后,我还是没能拗过我爹。
我默默地拿起另一个木耙,帮着他一起翻晒那些麦子。
我爹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干活。
我们俩的影子,在院子里被拉得老长。
他不说我,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觉得我鲁莽了,给他添了麻烦。
周围排队的人,有的等不及,骂骂咧咧地拉着车走了。
有的则继续等着,看着我们父子俩,像是在看一场无声的戏。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我这个所谓的“工人阶级”,在这一刻,和我爹这个农民,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都一样,无力,且卑微。
一直忙到下午,太阳都偏西了,我爹才觉得麦子晒得差不多了。
我们又找来一个大筛子,一斗一斗地把麦子重新筛了一遍。
几百斤粮食,这么折腾下来,我爹的腰几乎直不起来了,每动一下,都咬着牙,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让他歇着,他不肯。
他说:“这是咱家的脸面,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我听着这话,心里五味杂陈。
脸面?我们的脸面,早就被那个孙建踩在脚底下,碾得粉碎了。
等我们终于把一切都弄妥当,我再去敲验收室的门时,孙建正翘着二郎腿,喝着茶水听收音机。
他慢悠悠地走出来,又捏了一把麦子,看了看,这才不情不愿地挥了挥手。
“行了,过磅吧。”
那语气,像是在施舍。
过磅,登记,领了条子。
等我们把空了的麻袋和驴车收拾好,天已经快黑了。
回家的路上,我爹赶着驴车,一句话也没说。
驴蹄子敲在土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显得格外寂静。
我骑着自行车,跟在旁边,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我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看着我爹那比平时更加佝偻的背影,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今天的事,伤到他了。
伤的不是身体,是他的心,是他作为一个老实本分庄稼人一辈子的尊严。
回到家,娘已经做好了饭。
看到我们爷俩一脸疲惫的样子,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们盛了饭。
饭桌上,依旧是沉默。
卫红几次想开口,都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爹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我累了,先去睡了。”
他进了里屋,我听到他在炕上翻来覆去,伴随着压抑的叹息声。
那一晚,我失眠了。
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白天在粮站发生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孙建那张轻蔑的脸,我爹弯下的腰,乡亲们同情的目光……
我越想越憋屈,越想越不甘心。
我原以为,我进了发电厂,成了工人,我们家就能挺直腰杆。
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的身份,我的工资,在那个小小的验收员面前,一文不值。
为什么?
为什么我爹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要被那样糟蹋?
为什么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要受那样的屈辱?
就因为那个姓孙的手里,有那么一点点权力?
我翻了个身,窗外,月光洒在地上,一片清冷。
远处,发电厂的方向,隐约还能看到高高的烟囱和闪烁的红灯。
厂里的机器还在轰鸣,电流还在输送。
电……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猛地划过我的脑海。
孙建的权力,来自于他能决定粮食是否合格。
他的验收,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眼睛,靠的是手感,但更重要的,是靠那台电动的鼓风机,用来吹掉麦子里的杂物;是靠那台精准的电子秤,用来称重。
如果……如果没有了电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太冒险了。
破坏电力供应,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大事。
轻则丢工作,重则……我不敢想。
可是,除了这个办法,我还能怎么办?
再去跟他理论?他只会更加得意。
去向上级反映?人微言轻,谁会为了一个老农民,去得罪一个粮站的“地头蛇”?
我辗转反侧,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李卫东,你疯了?为了这点事,搭上自己的前途,值得吗?
另一个说,李卫东,你爹受的委屈,就这么算了?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眼前,又浮现出我爹在太阳底下,费力地挥动木耙的样子。
他的每一次弯腰,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算了?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我不是个冲动的人,在厂里,王师傅总夸我稳重,学东西快,脑子活。
这一次,我不能再像白天那样,凭着一腔血气去硬碰硬。
我要用我的脑子,用我的技术,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要让那个孙建知道,工人阶级,不是好惹的。
我开始仔细地盘算起来。
我不能直接拉掉整个粮站的电,那样动静太大,一查就查到我头上了。
我需要一个合理的,不会引人怀疑的理由。
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县城的电力线路图。
我们发电厂,负责整个县城的供电。每一条主路,每一个单位,用的都是哪条线路,从哪个配电箱走的,我都一清二楚。
粮站位于城西,那一带的供电,走的是三号线路。
而三号线路,最近正好有一个老化的变压器需要检修。
这个检修计划,是我和王师傅前几天刚定下来的。
时间,就定在后天。
机会来了。
我心里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我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检修”的时间,稍微提前一点,范围,稍微扩大一点。
而且,我不能一个人干。
我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信得过,又能帮我打掩护的人。
我第一个想到了小赵。
赵立国,比我晚一年进厂,分在我这个班组,一直跟着我。
小伙子人很机灵,手脚也麻利,最重要的是,他家也是农村的,他爹有一年交粮,也遇到过类似的事。
我相信,他能理解我。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厂里。
我爹已经像往常一样,下地去了,仿佛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的念头就越是坚定。
我找到王师傅,跟他提了检修的事。
“师傅,三号线那个变压器,我昨天琢磨了一下图纸,感觉有点问题,噪音也比平时大。我怕拖下去会出事,要不……今天下午就把它给检修了?”
王师傅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卫东,你今天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
“没,就是琢磨图纸,琢磨得有点晚。”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王师傅是个人精,厂里这点事,没有他看不透的。
他沉吟了一下,说:“行,安全第一。既然你觉得有问题,那就提前检修。你带上小赵,注意安全,多带几块警示牌。”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谢谢师傅!”
下午,我叫上小赵,领了工具和警示牌,就出发了。
路上,我把昨天家里的事,跟小赵学了一遍。
小赵听完,气得一拳砸在了车把上。
“哥,这帮孙子,就是欠收拾!你说吧,要我干啥?”
“待会儿到了地方,我们先把警示牌立好。然后,我们不去那个老变压器那儿,去前面那个分线箱。”我压低了声音,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
“粮站那一片,都是从那个箱子分出去的。我要你做的,就是在我拉闸的时候,你在外面给我看着,要是有电力公司的巡线员或者其他人过来,你就想办法拖住他们,给我发信号。”
小赵听得眼睛发亮。
“哥,这法子高!神不知鬼不觉!你放心,外面交给我了!”
我们到了地方。
那是一个老旧的街道,分线箱就在一个巷子口,很不起眼。
我让小-赵在巷子口放风,自己提着工具箱走了过去。
打开锈迹斑斑的铁皮门,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电线和开关。
我找到了通往粮站那一片区域的那个闸刀。
我的手,放在了黑色的绝缘手柄上。
手心,全是汗。
我心里很清楚,这一下拉下去,意味着什么。
我可能会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可能会让我爹娘和妹妹失望。
但是,一想到我爹那佝偻的背影,想到孙建那张嚣张的脸,我心里的犹豫,就瞬间被一股决绝所代替。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是为了我爹,为了那些像我爹一样,被他们随意拿捏的老实人。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向下一拉。
“咔嚓”一声。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
我不知道粮站那边是什么情况,但我能想象得到。
鼓风机停了,电子秤黑屏了,验收室里的收音机也哑了。
孙建那杯冒着热气的茶,估计也喝不安稳了。
我没有立刻合上闸门。
我在等。
等这个“意外”,发酵。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小赵在巷子口,学了两声猫叫。
这是我们约好的信号,表示安全。
我迅速地把闸刀推了上去,关好分线箱的门,锁上。
然后,我提着工具箱,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哥,怎么样?”小赵迎上来,一脸的兴奋。
“走,去修变压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人朝着原定的检修点走去。
一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我做了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唯一能做到的事。
回到厂里,我把“检修”情况跟王师傅做了汇报。
“师傅,那个变压器里面的线圈有点老化,我做了临时处理,过几天可能还得再看看。”我编得有鼻子有眼。
王师傅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行了,去洗把脸,下班吧。”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天,我特意请了半天假,一大早就去了粮站附近。
我没敢靠得太近,就在街角一个卖茶水的大娘那儿,要了一碗大碗茶,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很快,我就听到了我想听的消息。
“听说了吗?昨天下午粮站停了十几分钟的电!”
“可不是嘛!当时正乱着呢,好几家的粮食都搞混了!”
“那个孙猴子,平时不是挺威风的吗?没了电,他那套家伙什儿全成了睁眼瞎,急得满头大汗!”
“后来站长都给惊动了,出来把他好一顿说,说他办事效率低,耽误大家交粮。”
听到这些,我心里一阵舒坦。
我端起大碗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茶水是凉的,但我的心里,却是热的。
我感觉,我扳回了一局。
我用我的方式,给了那个孙建一个教训。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孙建吃了亏,以后应该会收敛一点。
我爹再去交粮,应该不会再被刁难了。
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低估了孙建这种人的无赖,也高估了那十几分钟停电所能带来的震慑力。
几天后,村里另一户人家去交粮,回来的时候,脸黑得像锅底。
一问,还是那个孙建,还是那套说辞。
而且,比之前更变本加厉。
据说,他现在逢人就说,总有刁民想害朕,想用歪门邪道来对付他。
他还放出话来,谁要是再敢跟他耍花样,他就让谁的粮食,烂在地里也交不上来。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我那自以为是的“胜利”,原来只是一个笑话。
我的反击,非但没有让他收敛,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报复心。
他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那些无辜的农民身上。
而我,那个自作聪明的“英雄”,却只能躲在暗处,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将我紧紧包围。
我做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以为我拉下的,是粮站的电闸。
可实际上,我拉开的,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我不仅没有帮到我爹,反而可能害了更多的乡亲。
那几天,我魂不守舍。
在厂里,好几次都差点出了操作事故。
王师傅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把我叫到了他的休息室。
他给我倒了杯水,没有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像我一样,血气方刚,看不惯很多事。
有一次,车间里一个老师傅,因为家里困难,偷偷拿了厂里几颗废弃的铜螺丝,想拿去卖钱。
结果被管仓库的人抓住了,要上报厂里,开除他。
王师傅当时觉得,几颗废-铜螺丝,算得了什么?那个老师傅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这么做,太不近人情。
于是,他晚上偷偷溜进仓库,把那几颗螺丝又放了回去,以为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抹平。
结果,第二天,厂里查下来,发现仓库的管理有漏洞,不仅那个管仓库的被调离了岗位,厂里还出台了更严格的规定,所有工人下班,都要搜身检查。
“卫东啊,”王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是在用聪明解决问题,但其实,只是在用一个更大的问题,去掩盖一个小问题。”
“用规则之外的手段去对抗不公,就算赢了,也只是暂时的。因为你破坏的,是所有人都需要遵守的秩序。而当秩序被破坏,最终受到伤害的,还是那些最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人。”
王-师傅的话,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自以为聪明,用停电的方式,给了孙建一个下马威。
可我破坏的,是粮站的正常工作秩序。
我让站长觉得,是管理出了问题,是农民在闹事。
孙建的个人行为,被我这个“意外”,掩盖在了更大的混乱之下。
他非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可以借着“整顿秩序”的名义,更加有恃无恐。
我错得一塌糊涂。
我不仅没能解决问题,反而让问题变得更糟。
我甚至开始后怕。
如果那天停电,导致了什么更严重的设备损坏,或者人员受伤,那后果……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感觉自己被推到了一个悬崖边上。
我珍视的工作,我一直以来的骄傲,我想要保护家人的那份初心,在这一刻,都显得摇摇欲坠。
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那天晚上,我回了家。
我爹看我脸色不好,以为我病了,还特意让娘给我煮了两个荷包蛋。
看着碗里那两个圆滚滚的荷包蛋,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吃完饭,对我爹说:“爹,我想跟您聊聊。”
我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们爷俩,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我把我拉电闸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跟我爹说了。
我以为他会骂我,骂我冲动,骂我胡闹,骂我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可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里的旱烟袋,一明一暗。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才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卫东,爹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沙哑。
“可是,娃啊,你用的法子,不对。”
“那个姓孙的,他坏,是坏在明处。他刁难人,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你这一下,把水搅浑了。别人就看不清,到底是谁的错了。”
“咱庄稼人,讲究一个‘理’字。咱有理,走到哪儿,腰杆都是直的。要是咱自己先不占理了,那就算赢了,心里也不踏实。”
我爹的话,很简单,很朴实。
没有王师傅说的那些大道理,但每一个字,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是啊,理。
我爹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是好粮食,这是“理”。
孙建故意刁难,索要好处,这是他“不占理”。
我应该做的,是站在“理”上,去跟他斗,而不是用一种同样“不占理”的方式,去把他拉下水。
那样,我们跟他,又有什么区别?
“爹,那我该怎么办?”我像个迷路的孩子,向他求助。
我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明天,你跟我一起,再去一趟粮站。”
“还去?”
“去。不过这次,咱不光是去交粮。”我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咱是去‘讲理’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一直以为,我爹是懦弱的,是逆来顺生的。
我错了。
他的骨子里,比我硬得多。
他只是在用他那个年代的人,最朴素,也最根本的方式,在坚守着自己的尊严。
那就是——理。
在经历了这一切的痛苦和迷茫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那把能真正解决问题的钥匙。
这把钥匙,不是我手里的电工钳,也不是配电箱里的那个闸刀。
而是我爹说的那个字——“理”。
我的力量,不应该来自于偷偷摸摸的破坏。
而应该来自于光明正大的,对“理”的捍-卫。
我需要做的,不是切断电源,让世界陷入黑暗。
而是把孙建的所作所为,彻底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跟着我爹出发了。
我们没有套驴车,也没有带粮食。
我爹换上了一件他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蓝色卡其布上衣,那还是我用第一年发的布票给他做的。
我也没穿工装,就穿了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
我爹说,去讲理,就要有个讲理的样子。
我们没直接去粮站,而是先在村里,挨家挨-户地走了一圈。
我爹找到了前几天同样被孙建刁难过的那几户人家。
有张大伯,有李二叔,还有村西头的王婶。
我爹没说太多废话,就一句:“今天,我跟卫东去粮站讨个说法。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一起去。咱不闹事,咱就是去讲理。”
一开始,大家都很犹豫。
“老李哥,算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
“就是啊,那孙猴子不好惹,以后还得在他手底下交粮呢。”
我爹看着他们,沉声说:“就是因为咱总想着‘算了’,他才敢这么欺负咱。今天咱要是再算了,那以后,咱的腰,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再说了,我儿子卫东,在发电厂工作,是个有文化的人。今天,他帮咱写材料,把孙建做的事,一条一条,都写下来。咱拿着这个,去找站长,去找上级。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一个讲理的地方!”
听到我爹这么说,大家伙儿的眼神,开始变了。
他们看着我,这个在他们眼里“有出息”的后生。
我的存在,仿佛给了他们一种底气。
张大伯一咬牙,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扔。
“他娘的,豁出去了!老李哥,我跟你去!”
“我也去!”李二叔也站了出来。
很快,我们身后,就跟了七八个汉子,还有几个不放心的婆姨。
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县城走去。
到了粮站,孙建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剔着牙,晒着太阳。
看到我们这么一大群人过来,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啊?”
我爹没理他,径直走到了粮站办公室的门口。
办公室的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站长室”。
“我们找张站长。”我爹的声音,不大,但很稳。
孙建几步窜过来,想拦住我们。
“站长忙着呢,没空见你们!”
我上前一步,挡在了我爹和孙建中间。
我比孙建高半个头,常年在厂里干活,身板也比他结实。
我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我的眼神,很平静。
但孙建,却从我的平静里,读出了一些他惹不起的东西。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悻悻地退到了一边。
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就是粮站的站长,张站长。
“怎么回事?在门口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他皱着眉头,一脸的不悦。
我爹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
那是我昨天晚上,熬了一夜,用钢笔写的一份材料。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了孙建这段时间以来,是如何利用职务之便,故意刁难交粮农民,索要好处的。
每一件事,都写明了时间,地点,当事人。
后面,还有张大伯,李二叔他们七八个人的亲手画押。
“张站长,我们是来反映问题的。”我爹把那张纸,双手递了过去。
张站长接过那张纸,一开始还满不在乎,可当他越看下去,脸色就变得越凝重。
他的目光,在那一个个红色的手印上,停留了很久。
孙建在一旁,脸都白了。
“站长,你别听他们胡说!他们这是诬告!是打击报复!”他指着我们,声音都在发抖。
张站长抬起头,没有理会孙建,而是看着我爹,又看了看我,和我们身后那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他是个聪明人。
他知道,今天这个事,如果处理不好,捅了出去,对他这个站长,没有任何好处。
一个农民,他可以不在乎。
但一群农民,还拿着白纸黑字的“证据”,他就不能不当回事了。
“老同志,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调查清楚。如果情况属实,我们绝不姑息!”张站长扶了扶眼镜,语气严肃地说道。
他转过头,对孙建说:“孙建,你先停职反省!站里的调查组,会找你谈话的!”
孙建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我们赢了。
没有靠断电,没有靠威胁。
就靠着我爹说-的那个“理”字。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乡亲们一路上有说有笑,那是一种很久没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畅快。
我爹走在最前面,他的腰杆,挺得笔直。
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我说:
“卫东,你长大了。”
我笑了。
我知道,我爹说的“长大了”,不是指我的年纪,也不是指我那份工人的工作。
而是指,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力量,不是来自于职位,不是来自于投机取巧的聪明。
而是来自于,你是否站在“理”上,以及,你是否有勇气,去捍卫这个“理”。
几天后,粮站的处理结果下来了。
孙建被调离了验收岗位,去后院喂猪了。
听说,还给了他一个内部处分。
新的验收员,是个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小伙子,一脸正气,办事公道,大家伙儿都挺满意。
我们家的粮食,也顺利地交了上去,被评了“一等”。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它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
我回到了发电厂,继续做我的电力维修工。
每天,我依旧听着电流的嗡鸣,闻着臭氧的味道。
但我的心境,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看着那些纵横交错的电线,看着那些将光明和动力输送到千家万户的机器。
我开始明白,我的工作,不仅仅是拧几个螺丝,接几根电线那么简单。
我手里掌握的,是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可以用来照亮黑暗,也可以……制造黑暗。
关键在于,使用它的人,心里有没有一杆秤,一个“理”。
从那以后,我工作更加认真了。
王师傅也更看重我了,把很多核心的技术,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我。
几年后,我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后来还当上了车间主任。
我爹,依旧在村里种着他的地。
他的腰,还是会在阴雨天疼。
但他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
村里的人,都很敬重他。大家伙儿都说,老李叔,是个有骨气,明事理的人。
有时候,我回村里,还会有人跟我提起当年粮站的事。
他们会笑着说:“卫东,你当年那一下,可真够厉害的。”
我知道,他们说的,不是我拉电闸那一下。
而是我陪着我爹,带着乡亲们,去“讲理”的那一次。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我用一次失败的“聪明”,和一次笨拙的“坚持”,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长大”。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