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站在会议室门口,像一尊被精心雕琢过的大理石雕像,每一寸都写着“昂贵”和“不容侵犯”。
空气是凝固的。
像一块被扔进冰柜里太久的果冻,带着一股子甜腻又冰冷的香水味。
那味道属于林薇。
她站在会议室门口,像一尊被精心雕琢过的大理石雕像,每一寸都写着“昂贵”和“不容侵犯”。
但她的眼睛里,烧着火。
那火越过长长的会议桌,越过一张张错愕的脸,笔直地,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她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嗒。
嗒。
嗒。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脏上。
我能感觉到身边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毕竟,我是那个传说中的“新欢”。
而她,是总裁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她终于开口,声音淬了冰,又裹着一层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你?”
我没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手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个动作充满了挑衅,也充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宣告。
“我怀了他的孩子,”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楼层都听见,“我们又要有一个孩子了。”
“你听见了吗?我怀了他的孩子!”
她像是在对我吼,又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空气里那股香水味更浓了,浓得让人窒息。我甚至能从那味道里,闻出一丝绝望的甜。
我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钝痛。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没有?说我不知道?
还是说,恭喜你?
这些话,都像鱼刺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
我看到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冲花了她精致的妆容。那张向来骄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把他叫出来!”她嘶吼着,目标转向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助理小李,“让陈岩出来见我!他躲着我算什么意思?他以为躲起来,我就没办法了吗?!”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这场年度大戏如何收场。
小李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
那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凝固的空气里,砸出了一个深坑。
他说:“林总……陈总他……”
“他早辞职了。”
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林薇脸上的表情,从盛怒,到错愕,再到茫然,最后定格成一种近乎荒谬的空白。
她像是没听懂。
“你说什么?”
小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重复了一遍。
“陈总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辞去了公司所有的职务。他净身出户,把所有股份都转到了您的名下。”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这家公司的总裁了。”
“他走了。”
林薇愣住了。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她抚摸着小腹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整个世界,好像都随着小李那几句话,轰然倒塌。
而我,坐在这片废墟之中,心脏的钝痛,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一个月前。
是的,一个月前。
我最后一次见到陈岩,也是在一个月前。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
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他没有开那辆黑色的辉腾,而是开了一辆很旧的吉普车,停在我家楼下。
我上了车,他递给我一杯温热的奶茶。
车里没有开空调,只是摇下了一半的车窗,雨丝斜斜地飘进来,带着微凉的湿意。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收音机里放着一首很老很老的歌,旋律缓慢而忧伤。
他就那样静静地开着车,车子驶离了繁华的市区,朝着越来越偏僻的郊外开去。
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退去,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最后,车子停在了一片荒废的旧厂房前。
这里我认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一年前,我为了一个设计项目,到处寻找有年代感的老木料。朋友介绍我来这里,说这里曾经是一个木材加工厂,或许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了陈岩。
他当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上沾满了木屑,头发也有些乱。
他正蹲在一块巨大的花梨木前,用一把小小的刻刀,专注地雕刻着什么。
阳光从厂房破旧的窗户里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圈金色的光晕。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专注得像个孩子。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
我只觉得,那个下午,那束光,和那个男人,好看得像一幅油画。
我走过去,问他:“师傅,请问这里还有能用的老榆木吗?”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很深,像一口古井,里面藏着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指了指他手里的木雕,问我:“你觉得,它像什么?”
那是一块不成形的木头,只隐约能看出一个雏形。
我看了半天,迟疑地说:“像一只……鸟?”
他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
他的笑容很干净,带着一点点羞涩,和他那张看起来饱经风霜的脸,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反差。
他说:“它想飞。”
从那天起,我成了这里的常客。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目的,只是每天下午,都会带着一壶茶,或者一些点心,来看他做木工。
他话不多,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沉默的。
他雕刻他的木头,我看我的书。
空气里弥漫着木屑和茶的香气,偶尔能听到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鸟鸣。
那是一种很安宁,很舒服的感觉。
我觉得,我好像认识了他很久很久。
我们聊木头,聊榫卯结构,聊每一块木头独一無二的纹理和生命。
他告诉我,他从小就喜欢木头。
他说,木头是有生命的,你用心对它,它也会用最美的姿态回报你。
他的手很巧,任何一块不起眼的废木料,到了他手里,都能变成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他给我做过一个木头的发簪,用的是一小块紫檀边角料,簪头雕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花瓣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他也给我做过一个可以放音乐的木头盒子,他说那是他小时候最想要的玩具。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工作,他的家庭。
我只是贪恋着这份宁静。
在这个被钢筋水泥包裹的城市里,这间破旧的厂房,就像一个被遗忘的世外桃源。
而他,是这里的守护者。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本财经杂志的封面上,看到了他的脸。
标题是:《商业巨子陈岩:打造百亿商业帝国的传奇人生》。
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表情冷峻。
和我认识的那个,穿着蓝色工装,身上沾满木屑的男人,判若两人。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别人梦境的小偷。
原来,我所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原来,他有另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那天下午,我没有去厂房。
我一个人在家里,对着那本杂志,发了很久的呆。
晚上,他给我打了电话。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今天怎么没来?”
我握着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都看到了,是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开着那辆黑色的辉腾,来接我。
我们去了山顶。
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
万家灯火,像一片璀璨的星河,在脚下铺展开来。
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讲他如何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一步步打拼到今天的位置。
讲他为了生意,不得不应酬,不得不戴上假面。
讲他和林薇的婚姻,一场彻头彻尾的商业联姻,没有爱情,只有利益。
他说,那个商业帝国,就像一个华丽的牢笼,把他困在了里面。
他说,只有在那个旧厂房里,闻着木屑的香气,他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他看着远处的灯火,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白天做陈总,下午做个木匠。直到遇见你。”
“遇见你之后,我开始贪心了。”
“我不想再回那个牢笼里去了。”
他的手,覆上我的手背。
他的掌心很粗糙,布满了常年握刻刀留下的老茧,却很温暖。
“跟我走,好吗?”他看着我,眼睛里,是那片我熟悉的,深邃的星空,“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给你盖一座木头房子,房前种花,屋后种菜。我们过最简单的日子。”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期盼和恳切。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我听见自己说:“好。”
那个“好”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得像一个承诺。
然而,生活永远比童话要复杂。
我们的计划,被林薇的意外怀孕,彻底打乱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的。
或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她没有来找我,而是直接找到了陈岩。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陈岩就再也没有来过那个旧厂房。
他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绝望。
他说:“对不起。”
然后,就挂了电话。
再然后,就是长达几个月的,杳无音信。
我没有再去找他。
我知道,我不能。
我像一个被判了刑的囚犯,默默地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我以为,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的责任,他的帝国,和他未出世的孩子。
直到一个月前,那个下着小雨的傍晚。
他开着那辆旧吉普,出现在我的楼下。
车子停在那个我们初见的旧厂房前。
他熄了火,转过头来看我。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他说。
“公司,股份,房子,车子……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她。”
“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只想要你。”
我看着他,眼泪模糊了视线。
我看到他眼角的细纹,和他鬓边不知何时生出的几根白发。
这个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打赢了一场无人知晓的战争。
他挣脱了那个华丽的牢笼。
“那……孩子呢?”我哽咽着问。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轻轻地说:“那不是我的孩子。”
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林薇她……她早就出轨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个男人,是她大学时的初恋。他们一直藕断丝连。”
“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有说破。”
“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我给她想要的荣华富贵,她给我一个妻子的名分。我们各取所需。”
“直到遇见你。”
“我才发现,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所以,我成全了他们。”
“我也想,成全我自己。”
他握住我的手,紧紧地。
“现在,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熟悉的,专注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光。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愿意。”
那晚,我们没有回家。
我们就在那辆旧吉普车里,说了很多很多话。
我们规划着我们的未来。
他说,他想去云南,去一个靠近雪山的小村庄。
他说,那里的天很蓝,云很白,有很多很好的木头。
他说,他要亲手,为我盖一座全世界最漂亮的木头房子。
他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开车回去。
在家门口,他吻了我的额头。
“等我。”他说,“我去拿几件东西,然后我们就出发。”
我看着他的车,消失在晨曦的微光里。
我以为,那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没有想到,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从那天起,他就消失了。
电话关机,微信不回。
我去了那个旧厂房,里面空空如也,他所有的工具和木料,都不见了。
我去了他的公司,前台小姐告诉我,陈总已经很久没来上班了。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疯了一样地找他。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我。
他答应过我的。
他说,他要带我走的。
直到今天。
直到林薇冲进办公室,直到小李说出那句“他早辞职了”。
我才终于明白。
他不是消失了。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和我告别了。
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给了林薇她想要的,也给了我……自由。
他一个人,背负了所有的一切。
会议室里,林薇还站在那里。
像一尊破碎的雕像。
她脸上的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更绝望的空洞所取代。
她好像,也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喃喃自语:“辞职了……净身出户……”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然后,她突然像疯了一样,冲向我。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这个狐狸精!”
“是你毁了我的一切!”
同事们惊呼着,想要上来拉住她。
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手,高高地扬起。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个耳光落下。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我睁开眼,看到小李挡在了我的面前。
他抓住了林薇的手腕。
“林总,请您冷静一点。”小李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
“这是陈总自己的选择。”
林薇挣扎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他的选择?他的选择就是抛弃我,抛弃我们的孩子?!”
小李看着她,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怜悯。
“林总,那个孩子,真的是陈总的吗?”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她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
小李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松开了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到林薇面前。
那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我看不清上面的字。
我只能看到,林薇在看到那份报告的瞬间,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了地上。
她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绝望的哀嚎。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陈岩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默默地,承受了所有的一切。
他用最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这段错误的婚姻。
也用最残忍的方式,保护了我。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疼得我快要无法呼吸。
陈岩。
你这个傻瓜。
你这个……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你以为这样,就是对我好吗?
你以为你一个人扛下所有,我就会心安理得地离开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一个需要你用牺牲来保护的,弱不禁风的女人吗?
我冲出了会议室。
我不管身后那些惊愕的目光。
我也不管瘫在地上,崩溃痛哭的林薇。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找到他。
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跑出了公司大楼。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茫然四顾。
世界这么大,我该去哪里找你?
云南?
那个靠近雪山的小村庄?
可是,云南那么大,我连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键,里面传来了小李的声音。
“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等你。”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走进咖啡馆的时候,小李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他面前放着一杯咖啡,没有动。
看到我,他站了起来。
“坐吧。”
我在他对面坐下。
“谢谢你,刚才。”我低声说。
他摇了摇头。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袋,推到我面前。
“这是陈总让我交给你的。”
我的手,有些颤抖地,接过了那个纸袋。
里面很厚,沉甸甸的。
我打开它。
里面是一沓照片,一个U盘,还有一把……木头做的钥匙。
那把钥匙,我很熟悉。
是我之前在旧厂房里,看到过的一个半成品。
没想到,他已经把它做好了。
钥匙的顶端,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
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雕刻的那只,一模一样。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那些照片。
照片上,都是我。
有我在旧厂房里,看书时安静的侧脸。
有我喝着奶茶,被烫到时,皱着眉头的样子。
有我在山顶,看着夜景时,眼里的星光。
……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偷偷地,为我记录下了这么多的瞬间。
我把U盘插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里。
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我点开它。
屏幕上,出现了陈岩的脸。
他好像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他坐在一间光线很暗的房间里,背景是一堵白色的墙。
他看着镜头,好像在看着我。
“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对不起,用这种方式跟你告别。”
“我本来想,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就带你一起走。去云南,去那个我们说好的地方,盖我们的木头房子。”
“可是,我食言了。”
“我生病了。”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很平静。
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的心,却像是被重锤,狠狠地击中。
“是胃癌,晚期。”
“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最后,狼狈的样子。”
“我也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我希望,你记忆里的我,永远是那个,在旧厂房里,给你雕刻小鸟的木匠。”
“而不是一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
“忘了我吧。”
“忘了我,然后,开始你新的生活。”
“找一个,能陪你一辈子的人。”
“答应我,一定要幸福。”
视频的最后,他笑了。
还是我熟悉的,那种干净的,带着一点点羞涩的笑容。
他说:“那把钥匙,是送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房子的地址,在纸袋的夹层里。那是我……为你盖的,木头房子。”
“虽然,我不能陪你住进去了。”
“但是,我希望,它能代替我,陪着你。”
“再见了。”
视频结束了。
屏幕,变成了黑色。
我趴在桌子上,哭得撕心裂肺。
整个咖啡馆的人,都在看我。
可是,我不在乎。
我的世界,已经崩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咖啡馆的。
我像一个游魂一样,走在街上。
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他的话。
胃癌,晚期。
半年。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残忍?
他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
他好不容易,才挣脱了那个牢笼。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为什么,连最后一点点时间,都不肯给他?
我在牛皮纸袋的夹层里,找到了那个地址。
云南,大理,一个叫“寂照”的小村庄。
我买了最快一班去大理的机票。
我没有回家收拾行李。
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只要他。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
眼泪,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陈岩,你这个骗子。
你这个,全世界最大的骗子。
你说过,要带我走的。
你说过,我们再也不分开的。
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先走?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我一定要找到你。
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
我要告诉你,我不在乎你生病。
我不在乎你还剩下多少时间。
我只在乎,剩下的时间里,我能不能陪在你身边。
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
我也要,陪着你。
飞机降落在苍山洱海之间。
我走出机场,立刻包了一辆车,直奔那个叫“寂照”的村庄。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行驶了很久很久。
路边的风景,很美。
蓝天,白云,雪山,洱海。
可是,我没有心情欣赏。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
既期盼,又害怕。
我期盼着,能立刻见到他。
我又害怕,见到他之后,该说些什么。
车子,终于在一个小村庄的村口,停了下来。
司机告诉我,这里就是“寂照”村。
我下了车。
一股清新的,带着草木香气的空气,扑面而来。
村子很安静。
零零散散的白族民居,散落在山坡上。
远处,是连绵的苍山,山顶上,还覆盖着皑皑的白雪。
我按照地址,在村子里,寻找着那座木头房子。
我问了几个村民。
他们都很热情地,给我指路。
他们说,村子的最里面,靠近山脚的地方,确实有一个外地人,在那里盖了一座很漂亮的木头房子。
他们说,那个男人,手艺很好,人也很好。
只是,他好像生病了,身体很不好。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终于,在一条小路的尽头,看到了那座房子。
那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全木质结构。
房子的设计,很别致。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曾经画在草稿纸上,梦想中的家的样子。
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
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房门口。
房子前面,有一架秋千。
也是木头做的。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
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陈岩。
你真的,为我,建了一个家。
我用那把木头钥匙,打开了院门。
我走进去,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很安静。
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木头香气,萦绕在鼻尖。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
所有的家具,都是木头的。
桌子,椅子,床,柜子……
每一件,都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墙上,挂着很多木雕。
有小鸟,有兰花,有各种各样,我喜欢的小动物。
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的照片。
就是他在旧厂房里,偷拍的那张,我安静看书的侧脸。
我走上二楼。
二楼是一个很大的画室。
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远处的苍山。
画架上,放着一幅没有完成的画。
画上,是一个女人,坐在一架秋千上,笑得很开心。
那个女人,是我。
我抚摸着画架,抚摸着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
这里,处处都是他的气息。
可是,他的人呢?
他在哪里?
我找遍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都没有找到他。
我的心,慌了。
他是不是,已经……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冲出屋子,在村子里,疯狂地寻找。
我问每一个我遇到的村民。
“你有没有看到住在那座木头房子里的男人?”
“他去哪里了?”
一个好心的大婶告诉我,她今天早上,还看到他了。
她说,他背着一个画板,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她说,他最近,每天都会去后山写生。
我谢过大婶,朝着后山的方向,跑了过去。
后山的路,很难走。
都是崎岖的山路。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可是,我不敢停。
我怕我一停下来,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终于,在一个山坡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前支着一个画架。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身形,比我记忆中,消瘦了很多。
风,吹起他的衣角。
他看起来,那么单薄,那么孤单。
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我不敢出声。
我怕,这只是我的一个梦。
我怕我一开口,梦就醒了。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转过头来。
当他看到我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手里的画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是无处躲藏的慌乱。
他想站起来,可是,身体晃了一下,又跌坐了回去。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走过去。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捡起那支掉在地上的画笔。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他。
看着他苍白的脸,和他深陷的眼窝。
我的心,疼得像被刀割一样。
“我来,带你回家。”我说。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别过头去,不让我看他的眼睛。
“你走吧。”他说,“这里不欢迎你。”
“我不走。”我固执地说,“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我不会跟你走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我不信。”我看着他,“陈岩,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爱我了。只要你说出口,我立刻就走。”
他沉默了。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
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我爱你。”他说,“我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个人。”
“但是,我不能爱你。”
“我给不了你未来。”
“我不想,让你陪着我,一起受苦。”
“我不想,让你亲眼看着我,一点一点地,死去。”
“那不是爱,那是自私。”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
他的脸,好瘦,瘦得硌手。
“陈岩,”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对我来说,最大的痛苦,不是看着你生病,不是看着你离开。”
“而是,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那才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
“所以,求求你,不要推开我,好吗?”
“让我陪着你。”
“不管未来还有多少时间,一天,也好,一个月,也好,半年,也好。”
“让我陪着你,一起走完,好不好?”
我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
滚烫滚烫的。
他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身体,很凉。
抱着我,却那么用力。
好像,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傻瓜。”他在我耳边,哽咽着说,“你真是个……傻瓜。”
“是啊,我就是个傻瓜。”我抱着他,放声大哭,“一个,被你这个大骗子,骗得团团转的,大傻瓜。”
我们在那个山坡上,抱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了那座木头房子。
我给他做了晚饭。
很简单的,一碗面条。
他吃得很慢,但是,吃得很干净。
他说,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晚上,我们躺在那张木头床上。
他从身后,抱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
我知道,他在疼。
他的病,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
经常会,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我转过身,看着他。
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我看到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发白。
可是,他却一声不吭。
我的心,又开始,一阵一阵地抽痛。
我伸出手,轻轻地,帮他擦去额头上的汗。
“很疼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疼。”他说,“有你在,就不疼了。”
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陈岩,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我们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
“一定还有办法的。”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没用的。”他说,“我已经,试过了。”
“在我决定离开之前,我去过美国,找了最好的专家。”
“他们说,已经没有手术的必要了。”
“化疗,也只是,延长一点点时间而已。”
“而且,会很痛苦。”
“我不想,我生命中最后的时间,是在医院里,在各种冰冷的仪器和药水味中度过。”
“我想,回到这里。”
“回到这个,我为你建的家里。”
“然后,安安静-静地,等你来。”
我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找你,是不是?”
他笑了。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是,在赌。”
“赌你,会不会,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现在看来,我赌赢了。”
从那天起,我就留在了这里。
留在了这个,叫“寂照”的小村庄。
留在了这座,他为我盖的,木头房子里。
我没有再提,去看医生的事情。
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我能做的,就是陪着他。
陪着他,过好,剩下的,每一天。
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一样,生活着。
白天,他会去后山写生。
我就搬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看书,或者,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画,画得很好。
他画山,画水,画天上的云,画路边的野花。
画得最多的,还是我。
他说,他要把我的样子,全都画下来。
这样,以后,他就不会忘记了。
下午,我们会一起,打理院子里的花草。
或者,他会教我,做一些简单的木工。
他的手,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稳了。
但是,他还是很耐心地,手把手地,教我。
他说,他要把他所有的手艺,都教给我。
这样,以后,我想他的时候,就可以,自己动手,做点什么。
晚上,我们会一起,做饭,吃饭。
然后,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
或者,他会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讲他小时候,有多调皮,多不听话。
讲他第一次,摸到木头时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他吃得越来越少。
人,也越来越瘦。
他疼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候,他会疼得,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紧紧地,抱着他。
给他唱歌,给他讲故事。
想尽一切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知道,这些,并没有什么用。
但是,我只想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他身边。
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他总是,在最疼的时候,还反过来,安慰我。
他会摸着我的脸,对我说:“别怕,我没事。”
“你看,天亮了,就又不疼了。”
可是,我知道,他在骗我。
我好几次,都在半夜,看到他一个人,偷偷地,躲在洗手间里,无声地,哭泣。
他以为,我睡着了。
他不知道,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只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在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我们谁都没有,说破。
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默契。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秋天。
院子里的桂花,开了。
满院子,都是甜甜的,桂花香。
陈岩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后山写生了。
大多数时候,他都只能,躺在床上。
或者,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用轮椅,推着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轻轻地,晃着秋千。
“还记得吗?”他突然问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正在雕刻的那只小鸟。”
我点了点头。
“记得。”我说,“你说,它想飞。”
他笑了。
“是啊,它想飞。”
“其实,那个时候,想飞的,不是它。”
“是我。”
“我一直都想,像一只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
“可是,我身上,有太多的枷D锁。”
“直到,遇见了你。”
“你就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黑暗的世界。”
“是你,给了我,挣脱枷锁的,勇气。”
“所以,谢谢你。”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也谢谢你,愿意,陪我走完,这最后的一程。”
我抱着他的胳膊,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陈岩,”我说,“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你一定要,早一点,来找我。”
“不要再让我,等那么久了。”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温柔得像水。
“好。”他说,“下辈子,我一定,第一个,就找到你。”
“然后,再也不放手。”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安详。
没有再,被疼痛,折磨。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抱着我的手,已经变得,冰凉。
他走了。
在他为我建的,这个家里。
在我,温暖的怀抱里。
脸上,还带着,浅浅的,满足的微笑。
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抱着他。
抱着他,冰冷的身体。
好像,要把我所有的体温,都传给他。
窗外,阳光明媚。
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
一只不知名的小鸟,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好像,在为他,送行。
我按照他的遗愿,将他,安葬在了后山,那个我们经常去写生的山坡上。
那里,可以看得很远。
可以看到,连绵的苍山。
可以看到,碧蓝的洱海。
也可以看到,山脚下,那座,小小的,木头房子。
我没有离开。
我留在了这里。
留在了这座,他用生命中,最后的热情和爱,为我建造的家里。
我学会了,他教给我的,所有手艺。
我会,自己动手,修葺房子。
我会,自己动手,做各种各样的,木头小玩意儿。
我把他的画,全都,好好地,装裱了起来。
挂满了,整个屋子。
每天,我都会,对着他的画,说很多很多话。
告诉他,今天天气怎么样。
告诉他,院子里的花,又开了几朵。
告诉他,我又做了一个,很漂亮的,木头簪子。
告诉他,我今天,又想他了。
村里的人,都说,我疯了。
说我,守着一座空房子,守着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
可是,他们不知道。
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
他变成了,这里的,山川,草木,风,和阳光。
他变成了,这座房子里,每一寸,会呼吸的木头。
他变成了,我生命里,永不磨灭的,印记。
有时候,我也会想。
如果,我们没有相遇。
如果,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商业巨子。
我还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小设计师。
我们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或许,他会,继续,守着他那个,华丽的牢笼。
直到,生命的尽头。
而我,也会,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平凡的男人,嫁了。
过着,波澜不惊的,一生。
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彼此的存在。
那样,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和遗憾?
可是,每一次,当我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闻着满院的花香,看着远处,连绵的雪山。
我都会,无比地,感谢,上天。
感谢它,让我们,相遇。
哪怕,相守的时间,那么短暂。
哪怕,结局,充满了,那么多的,伤感。
但是,我,不后悔。
因为,我爱过。
因为,我被,那样深刻地,爱过。
这就,足够了。
我拿起了,他留下的那把刻刀。
在一块小小的,黄杨木上,开始,慢慢地,雕刻。
我要,为他,雕刻一只,小鸟。
一只,可以,自由飞翔的,小鸟。
然后,把它,放在他的墓前。
告诉他。
陈岩,你看。
你,自由了。
来源:套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