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是一个很年轻、很客气的女声,像商店里那种经过统一培训的导购。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是一个很年轻、很客气的女声,像商店里那种经过统一培训的导购。
“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手心里全是汗,连手机都快握不住。我说:“我是林泽生,我找温晴,她手机怎么关机了?我有急事。”
“林先生?”那个声音里透出一丝公式化的惊讶,然后是更客气的、却也更疏远的腔调,“顾夫人她……她正在M国举行婚礼,不方便接电话。”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根钢弦被人狠狠地弹了一下,震得我耳朵里全是回音。
婚礼?
谁的婚礼?
温晴,我的妻子,我的夫人,她在美国举行婚礼?
我呆呆地站在医院惨白色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孔,呛得我一阵阵发晕。手里那张需要家属签字的植皮手术同意书,薄薄一张纸,此刻却重得像块铁。
我回过头,透过ICU那扇小小的玻璃窗,看见躺在里面的白雪,她腿上包着厚厚的纱布,脸上戴着氧气罩,像一朵被暴雨打蔫了的白花。医生刚才说,小腿三度烧伤,必须植皮,不然会感染,会留下一辈子的疤。
他说,家属最好能捐皮,这样排异反应最小。
家属……
在这个城市里,我能想到的、也唯一能称之为家属的,只有温晴。我跟她,结婚八年了。
可她的助理却告诉我,她正在跟一个姓顾的男人,在另一个半球,举行婚礼。
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几个小时前,我还在我的木工房里,听着刨子划过木头时那种“沙沙”的、令人心安的声音,想着晚上回去给温晴炖一锅她最爱喝的鲫鱼汤。
怎么一转眼,天就塌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慢慢滑坐下去。
走廊尽头,有孩子在哭,有女人在骂,有医生护士匆忙的脚步声,那些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又像潮水一样退去,最后只剩下我耳边那一句无限循环的话:
“顾夫人她……正在M国举行婚礼。”
顾夫人……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的温晴,已经成了别人的顾夫人。
第一章 一块带血的木屑
事情的起因,是一块木屑。
一块红酸枝的木屑,带着倒刺,像一枚小小的、淬了毒的飞镖。
下午的时候,我正在给一张定制的摇椅做最后的打磨。客户是个很讲究的老先生,点名要老料的红酸枝,说这种木头沉,稳,睡在上面,梦都是香的。
我的木工房在城郊,一个租来的旧仓库,地方大,清净。阳光从高高的天窗上洒下来,空气里浮着一层细密的、金色的粉尘,闻起来全是木头和桐油的香气。
白雪就坐在我对面的一张小马扎上,捧着一本素描本,安安静"静地画着什么。
她是我师父的独生女。
师父三年前得急病走了,师母哭得肝肠寸断,拉着我的手,把白雪托付给了我。
“泽生,”师母老泪纵横,“你师父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收了你这么个徒弟。雪雪这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不晓得人间疾苦。以后,你多看顾着她点,就当……就当她是你的亲妹子。”
我点头,郑重地应下了。
从那天起,白雪就成了我工房里的常客。她大学读的是美术,毕业了也不去找工作,就喜欢待在我这儿,有时候画画,有时候就搬个凳子,托着腮帮子看我干活。一看,就是一下午。
她总说:“林哥,你看你干活,比看电影还有意思。”
我笑笑,不说话,手里的活计不停。
手艺人的世界,都在手上,不在嘴上。
那天下午,她不知道怎么了,话特别多,一会儿问我这块木头几岁了,一会儿又问我那把刻刀有什么讲究。
我正专心致志地给摇椅的扶手雕一个祥云的纹样,手上用了力,额头上见了汗。
“林哥,你说,这木头会不会疼啊?”她忽然问。
我手一抖,刻刀“嗤”的一声,在木头上划深了一道。
“别胡说。”我有点恼火,不是气她,是气自己这一下分了神。这块料子金贵,错一刀,味道就全变了。
她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低头继续画。
工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
过了大概半小时,我手里的活儿告一段落,直起腰,想去喝口水。一抬头,就看见白雪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也咬得没有血色。
她捂着肚子,身子蜷成一团。
“雪雪?你怎么了?”我心里一惊,赶紧放下手里的工具走过去。
“肚子……肚子疼……”她声音都在发抖,像只受伤的小猫。
我慌了神,这姑娘平时连瓶盖都拧不开,什么时候见过她这个样子。
“是不是吃坏东西了?我送你去医院!”
我伸手想去扶她,她却忽然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林哥,”她看着我,眼睛里含着一汪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我怀孕了。”
我整个人都懵了。
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
怀孕?
这……这怎么可能?
“你别瞎说!”我下意识地甩开她的手,声音都变了调。
“我没瞎说……”她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是……是你的。”
我的血“轰”的一声,全都冲上了头顶。
工房里那股熟悉的檀木香,瞬间变得又苦又涩,呛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的?
我跟温晴结婚八年,做梦都想要个孩子,可她总说忙,说事业刚起步,再等等。我等了,一年又一年。
我怎么可能……跟白雪……
我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我想解释,想质问,想把这一切都弄清楚。
可她疼得更厉害了,身子一软,就往地上倒去。
我眼疾手快地抱住她,她整个人软绵绵的,像没有骨头。
就在我抱住她的那一瞬间,悲剧发生了。
旁边的工作台上,放着一台刚刚用完的角磨机,电源没拔,开关也没关严实。我一转身,衣角带到了电源线,角磨机“嗡”的一声就启动了,从桌上滑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我只听到白雪一声凄厉的尖叫,然后就是一股浓重的焦糊味。
角磨机高速旋转的砂轮,擦着她的小腿过去了。
裤子瞬间就被磨破了,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浸透了她白色的裙子,像雪地里开出的一朵诡异的红梅。
我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去想她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救人!
我撕下自己的T恤,死死按住她的伤口,可血还是不停地往外冒。
“别怕,雪雪,别怕!我送你去医院!”我语无伦次地吼着,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抱起她,冲出工房,把她塞进我那辆破旧的皮卡车里,油门踩到底,一路风驰电掣地往市里最大的医院开。
一路上,她疼得断断续续地呻吟,后来干脆晕了过去。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到了医院,挂急诊,清创,缝合……医生护士们忙作一团。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直到一个中年医生把我拉到一边,表情严肃。
“病人小腿的伤很严重,是三度烧伤,肌肉组织都坏死了。必须马上进行植皮手术,否则感染的风险非常大,甚至可能需要截肢。”
截肢……
这两个字像两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哑着嗓子问:“医生,那……那就植皮,用我的!”
医生摇摇头:“你不行,血型不匹配。最好是用直系亲属或者配偶的皮肤,排异反应最小,成活率最高。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师兄。
是她父亲托付的……监护人?
这些话,在法律上,一点用都没有。
医生看我不说话,又补了一句:“而且,她怀孕了,刚六周,手术用药都要特别小心。你赶紧去联系她最亲的家属吧,时间不等人。”
怀孕了。
是真的。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我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翻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老婆”。
我需要温晴。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我只知道,温晴是我的主心骨。八年来,不管遇到多大的事,只要有她在,我就觉得天塌不下来。
她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在外企做到了部门总监,聪明,干练,总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而我,只是个初中毕业的木匠。
我们的世界,天差地别。但她说,她就喜欢我身上那股木头味儿,让人踏实。
我需要她来帮我拿主意,需要她来签字,需要她……来捐皮。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很荒唐,可在那一刻,我真的想不到别的人了。
电话拨出去,却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
我心里一急,又翻出她助理的号码。她是温晴的左膀右臂,温晴的行程,她最清楚。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然后,我就听到了那句,将我的世界彻底劈成两半的话。
“顾夫人她……正在M国举行婚礼。”
第二章 空号
那一瞬间,医院走廊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听不见护士的叫号声,听不见病人家属的哭喊声,也听不见自己心脏擂鼓一样的跳动声。
世界变成了一幅无声的黑白电影。
而我,是电影里那个唯一的、可笑的观众。
“你……你说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你再说一遍?”
电话那头的女助理,声音依旧保持着无可挑剔的职业礼貌,但那礼貌下面,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或许是同情,或许是鄙夷的情绪。
“林先生,您没听错。温总……哦不,顾夫人,她和顾先生的婚礼,今天在M国举行。她前天就飞过去了,可能走得比较匆忙,没来得及通知您。”
没来得及……通知我?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胸口。
夫妻一场,八年的枕边人,她要去和别人结婚了,只是“没来得及通知我”?
我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靠着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
“哪个顾先生?”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鼎盛集团的顾总,顾明远先生。”助理的回答,快得像是在背诵标准答案。
顾明远。
这个名字我听过。在财经杂志上,在温晴偶尔带回家的商业周刊上。一个四十多岁,英俊儒雅,身家百亿的商界巨子。
温晴曾经指着杂志上的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泽生,你看,这才叫成功男人。”
当时我正在给她削苹果,闻言笑了笑,说:“我一个木匠,比不了。”
她从我手里拿过削好的苹果,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响。
“我就喜欢你这个木匠。”她说。
那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我信了。
我竟然真的信了。
“林先生?林先生您还在听吗?”助理的声音把我从回忆的深渊里拉了回来。
“她……”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火辣辣地疼,“她的手机号,为什么打不通了?”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
“哦,顾夫人已经换了新的私人号码。这个号码,是工作号,现在由我暂时保管。”
工作号……
那个我存了八年,每天都会打上好几个的号码,原来只是一个工作号。
那我是什么?
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吗?还是说,连工作都算不上,只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旧物件?
“那……麻烦你……”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麻烦你告诉她,我……我有急事找她,人命关天的大事。让她看到消息,马上给我回电话。”
“好的,林先生,我会转达的。不过夫人正在举行婚礼,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看到消息。您这边……如果真的很急,建议您还是先通过其他方式解决。”
她的语气,像是在打发一个上门推销的业务员。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化了的石像。
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通话结束的界面。我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忽然觉得,自己这八年,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以为的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在她眼里,或许只是一场漫长的、无聊的、随时可以喊停的游戏。
游戏结束了,她换了新地图,新队友,而我这个NPC,被系统删除了。
“先生!先生!”
一个护士急匆匆地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是26床的家属吧?病人情况不太稳定,血压一直在掉,你快点决定,手术到底做不做?再拖下去,大人和孩子都危险!”
大人……和孩子……
我猛地惊醒过来。
是了,ICU里还躺着一个白雪,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一个可能是我的孩子。
我不能倒下。
我林泽生,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师父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担当”。
一个男人,得有根脊梁骨,得能扛事。
天塌下来,也得先扛着。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消毒水的味道,第一次没有那么刺鼻了,反而让我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做!”我对护士说,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手术马上做!费用我来想办法,皮源……也让我来想办法。”
护士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转身又跑进了急救室。
我走到缴费窗口,把身上所有的银行卡都拿了出来。
一张,两张,三张……
密码输了一遍又一遍。
“余额不足。”
“余额不足。”
“对不起,您的卡内余额不足。”
冰冷的电子音,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我的窘迫。
我这些年做木工活,是赚了点钱,但大部分都交给了温晴。她说她会理财,能钱生钱。我信她,我的存折,我的卡,密码她全知道。
我只留了一张卡,里面有几万块钱,是工房的流动资金,用来买木料和工具的。
刚刚交急救费,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手术费,加上后期的治疗费、护理费,医生说,至少要三十万。
三十万。
对于以前的我来说,努努力,接几个大活,一年也能凑出来。
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是一座我根本翻不过去的大山。
我站在缴费窗口前,看着身后排着长队的人,一张张焦急而麻木的脸,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助。
钱。
我这辈子,最看不上的东西。
我总觉得,手艺人凭手吃饭,活得硬气,不为五斗米折腰。
可现在,就是这个我最看不上的东西,把我死死地踩在了脚下,让我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
我默默地收回银行卡,退到一边,给这个冰冷而高效的医疗机器让出一条路来。
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钱。
我还需要……皮。
我抬起自己的胳膊,看着上面因为常年干活而显得有些粗糙的皮肤。
血型不匹配。
医生的话,像一道判决。
我还能找谁?
白雪的母亲,师母,远在乡下老家,身体一直不好,有严重的心脏病。这件事,我根本不敢让她知道。
她的那些同学朋友?一个个都是刚毕业的小姑娘,自己都还是月光族,谁能拿出这笔钱?谁又愿意……割下自己的皮肤?
我的脑子飞速地转着,像一台快要烧坏的发动机。
朋友,亲戚,一个个名字在脑海里闪过,又被我一个个划掉。
借钱,或许可以。
但借皮……
这世上,有谁肯为你“割肉”?
忽然,一个人的脸,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温晴的弟弟,温亮。
第三章 师母的托付
温亮比温晴小五岁,大学毕业后一直没个正经工作,整天游手好闲。
温晴心疼这个唯一的弟弟,没少接济他。我开工房的第一笔启动资金,还是温晴做主,从我们不多的积蓄里,拿了十万块钱,借给了温亮,让他去做什么服装生意。
结果,不到半年,赔了个底朝天。
钱,自然是没还。
我虽然心里不舒服,但看在温晴的面子上,也从没提过这事。
温亮嘴甜,一口一个“姐夫”叫着,每次来家里,都把我哄得挺开心。
我一直觉得,他人不坏,就是心性不定,没吃过苦。
现在,温晴联系不上了,他这个做弟弟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更何况,白雪肚子里的孩子……如果真的是我的,那温亮,就是孩子的亲舅舅。
想到这里,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翻出温亮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那边很吵,是麻将牌碰撞的“哗啦”声,还有男男女女的嬉笑声。
“喂?谁啊?”温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温亮,是我,姐夫。”
“哦,姐夫啊!”他的声音立刻热情了八度,“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我姐让你查岗啊?你跟她说,我这儿忙着谈生意呢,正经事!”
我没心情跟他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
“温亮,我需要钱,急用。”
那边的麻将声停了一下。
“钱?姐夫,你跟我开玩笑呢吧?我哪有钱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点本钱,全让你姐给‘充公’了,美其名曰帮我保管,怕我乱花。”他叫起撞天屈来。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这边出事了,人命关天的大事,需要三十万。”我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尾音还是忍不住地发颤。
温亮沉默了。
我能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在催他出牌。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压低声音问:“姐夫,你……你闯什么祸了?是不是把人给打了?”
“不是……”我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温亮,你姐……联系不上了。白雪……就是我师父的女儿,她出事了,在医院抢救,需要植皮,还……还怀了孕。”
我把话说得含含糊糊,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层复杂的关系。
温亮那边,却像是瞬间抓住了重点。
“怀孕了?谁的?!”他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
“……是我的。”
说出这三个字,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像被火烧过一样。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温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鄙夷。
“林泽生啊林泽生,我真是小看你了。平时看你老实巴交的,像个木头疙瘩,没想到啊,你还挺会玩儿啊?我姐尸骨未寒……呸,我姐这才刚走,你就把别的女人的肚子搞大了?还搞到医院去了?行啊你!”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字字句句都往我心窝子里捅。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着想解释,“我和白雪……是清白的!”
“清白的?清白的能有孩子?林泽生,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温亮冷笑一声,“行了,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你找我,不就是要钱吗?三十万是吧?行,我给你想办法。”
我心里一喜,以为他真的肯帮忙。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得拿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城南那套房子,我姐的名字,对吧?你把那套房子过户给我,三十万,我立马给你。就当……是你对我姐的补偿了。”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
城南那套房子,是我和温晴结婚时买的婚房。
首付,是我这些年做木工活,一刀一刀刻出来,一刨一刨刨出来的血汗钱。温晴说,她是总监,贷款好批,就写了她的名字。
我从没怀疑过她。
那不仅仅是一套房子,那是我们的家。
是我们一起挑选的窗帘,一起组装的书架,是阳台上我亲手给她做的秋千,是厨房里她为我熬的每一碗汤。
那里有我们八年来的所有回忆。
现在,他要我拿这个家,去换三十万。
去救另一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我的孩子。
这是何其的讽刺。
“怎么样?姐夫,考虑考虑?”温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那小姑娘躺在医院,可等不起啊。”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我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师父临终前的那个下午。
也是在医院,也是这样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师父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恳求和不舍。
他看着我,又看看站在一旁,哭得快要断气的师母和白雪。
我懂他的意思。
他是在托孤。
师父这辈子,无儿,只有白雪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当眼珠子一样疼。他怕他走了,她们孤儿寡母,会被人欺负。
我跪在病床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师父,您放心。只要有我林泽生一口饭吃,就饿不着师母和师妹。”
师父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抓着我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师母后来也拉着我的手,把白雪的手,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泽生,以后雪雪,就拜托你了。”
师母说,白雪这孩子,心思单纯,又有点任性,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不懂人情世故。她怕她以后在外面,会被人骗,被人欺负。
“你是个稳重踏实的好孩子,师父总夸你,说你心正,手稳。以后,你就拿她当亲妹妹一样,多照应着点。”
我答应了。
我把白雪,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她毕业后,不想去公司里看人脸色,我就让她来我的工房,给她腾出一块地方,让她画画。
她想学开车,我把我的破皮卡给她练手,撞坏了两个后视镜,我二话不说就去换了新的。
她跟男朋友吵架了,哭着跑来找我,我就放下手里的活,陪她坐着,听她絮絮叨叨地骂上几个小时。
我对她,是兄长对妹妹的关爱,是徒弟对师父承诺的践行。
我从未有过半分逾矩的念头。
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被“怀孕”这两个字,彻底搅乱了。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有哪个喝醉了的晚上,我断了片,做下了无法挽回的错事?
我拼命地回忆,可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记得,上个月我过生日,温晴说要加班,不能陪我。白雪知道了,买了个蛋糕,提了两瓶酒来工房找我。
那天,我确实喝多了。
因为温晴的缺席,我心里很难受。
我好像……是抱着白雪,哭着喊了温晴的名字。
后面的事,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难道……就是那天?
“喂?喂!林泽生,你死哪儿去了?说话啊!”温亮的催促声,像电钻一样钻着我的耳朵。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半分犹豫。
“好。”我说,“我答应你。房子给你,钱,你马上给我送过来。”
为了师父的托付,为了那句“大人和孩子都危险”,为了一个男人最基本的担当。
这个家,我不要了。
第四章 檀香里的陌生气息
温亮的动作很快。
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出现在了医院。
他穿了一件花里胡哨的衬衫,头发抹得油光锃亮,嘴里叼着一根烟,吊儿郎当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黄毛。
他把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扔在我脚下。
“喏,三十万,一分不少。你点点。”
袋子口没扎紧,露出里面一沓沓红色的钞票。
我没去捡。
我只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房产证呢?你带来了吗?”
“哟,姐夫,还信不过我啊?”他嗤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一份文件和一支笔,“早就准备好了。房屋赠与合同,签个字,按个手印,这事就算结了。”
我接过来,看都没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在签名处,写下了“林泽生”三个字。
写下最后一笔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剜了一下。
疼。
疼得钻心。
八年的家,就这么没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随身带着的印泥,那是给我做的木器上烙印用的。我蘸了红泥,在我的名字上,重重地按下了指印。
温亮满意地收起合同,吹了声口哨。
“行,姐夫,够爽快!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忙,你忙。”
他转身要走,我叫住了他。
“温亮。”
他回过头,一脸不耐烦。
“我问你,”我盯着他的眼睛,“你姐……她跟那个顾明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温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副“你才知道”的表情。
“我怎么知道?我姐那是什么人?商界女强人,她的事,我哪儿敢多问。”他含糊其辞。
“你说实话。”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被我看得有点发毛,眼神躲闪了一下,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得有一年多了吧。那位顾总,追我姐追得可紧了,名牌包,豪车,珠宝……跟流水似的往我姐那儿送。我姐一开始也没答应,后来……后来可能也是觉得,你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吧。”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
“姐夫,不是我说你。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守着你那堆破木头,能有什么出息?我姐跟着你,委屈了。女人嘛,都是要人哄的,要浪漫,要惊喜。你呢?你除了会做破椅子,你还会干啥?”
说完,他像是怕我再追问,带着他那两个黄毛跟班,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原来,已经一年多了。
在我每天闻着木香,安心地为我们的未来一锤一锤地敲打时,我的妻子,早已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规划着她没有我的未来。
我真是个傻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可笑的傻子。
我弯腰,捡起那个装满了钱的黑色塑料袋。
那三十万,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
我拿着钱,交了手术费。
医生说,皮源找到了,血库里有合适的异体皮,虽然价格昂贵,而且有排异的风险,但总比没有强。
手术被安排在第二天早上。
我守在ICU的门外,一夜没合眼。
天快亮的时候,一个护士出来,告诉我,白雪醒了。
我隔着玻璃窗看她。
她很虚弱,嘴唇干裂,但眼神是清醒的。
她看见了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冲我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我看不清她说的是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对不起”。
我的心,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我需要回家,回那个……可能已经不属于我的家,去拿一些换洗的衣服。
我更需要的,是去找一个答案。
一个能证明我这八年,不是一场笑话的答案。
我用钥匙打开了门。
房子里静悄悄的。
一切都和我昨天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玄关的鞋柜上,还放着我给她买的豆浆油条,已经凉透了。
客厅的沙发上,搭着她的一件风衣。
茶几上,放着她看到一半的杂志。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她的气息。
我贪婪地呼吸着,好像这样,就能留住最后一点属于她的温暖。
我走到卧室,打开衣柜。
她的衣服,还整整齐齐地挂在那里。春夏秋冬,从T恤到大衣,应有尽有。
我一件一件地抚摸过去,那些熟悉的布料,仿佛还带着她的体温。
可是,不对。
我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衣柜的最里面,挂着几件我从未见过的、标签都还没剪的奢侈品大衣。一个我只在杂志上见过的、价格后面有好多个零的牌子。
梳妆台上,那些她平时用的国货护肤品,被挤到了一个角落。取而代DEZHI的,是好几套包装精美的、我叫不出名字的国际大牌。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丝绒首饰盒。
我打开它。
一枚硕大的、闪着璀璨光芒的钻戒,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不是我送她的那枚。
我送她的那枚,是我们结婚时,我用攒了半年的钱买的,小小的,碎钻,她说,那是全世界最亮的星星。
她一直戴在手上,从不离身。
可现在,它不见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我像一个疯子一样,开始翻箱倒柜。
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我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我住了八年的家,已经变得无比陌生。
终于,在书房的抽屉最深处,我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日记本。
锁,是最简单的那种,我用一根铁丝,轻易就捅开了。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娟秀的字迹,是温晴的。
日期,是一年半以前。
“今天,我又见到了顾先生。他送了我一束蓝色的玫瑰,他说,我的眼睛,像地中海的深蓝。”
“泽生今天又在工房待到半夜才回来,身上全是木屑和汗味。我曾经很迷恋这种味道,觉得那是‘踏实’。可现在,我只觉得……那是贫穷的味道。”
“顾先生带我去了山顶的旋转餐厅,整个城市的夜景,都在我们脚下。他说,以后,他会给我一个更大的世界。而泽生,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一方小小的工房,和他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木头。”
“我提出了离婚。泽生很惊讶,他问我为什么。我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打磨木头而布满老茧的手,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我能说什么?说我厌倦了这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说我不想再闻他身上的汗味和木屑味?说我想穿香奈儿,想戴卡地亚,想住在能看到江景的大平层里?他不会懂的。在他的世界里,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可能比这些都重要。”
“我骗他说,我只是累了,想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他信了。他总是这么轻易地就相信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有点傻。”
日记本不厚,我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日期,是三天前。
“明天,我就要飞M国了。顾先生为我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婚礼。他说,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他的女人。我把离婚协议放在了床头柜的第二层抽屉里,泽生应该很快就能看到。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有点空落落的。或许,以后再也吃不到他亲手做的、放了紫苏的鲫鱼汤了吧。”
我“啪”地一声合上日记本。
原来,离婚协议,她早就准备好了。
我冲进卧室,拉开床头柜的第二层抽屉。
一份《离婚协议书》,静静地躺在那里。
财产分割那一栏,写得很清楚:
城南的房产,归女方所有。
男方名下的木工房及所有工具、木料,归男方所有。
双方无共同存款。
无共同债务。
我看着那份协议,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无共同存款?
我这些年赚的钱,少说也有七八十万,全都交给了她。现在,一句“无共同存款”,就抹得干干净净。
好,真好。
温晴,我的好妻子。
你真是算得一笔好账。
我拿起那份协议,和那本日记,踉踉跄跄地走出卧室。
经过客厅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墙角。
那里,放着一个还没有完工的婴儿摇篮。
那是我用最好的一块榉木,亲手做的。我想着,等我们有了孩子,就让他睡在里面。摇篮的床头,我还特意雕了一对喜鹊,寓意着喜上眉梢。
我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摇篮光滑的木质表面。
那上面,仿佛还留着我的体温,和我对未来的所有期盼。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的孩子,不知道在不在白雪的肚子里。
而这个我为他精心准备的摇篮,他永远也睡不上了。
一股无名的怒火,夹杂着巨大的悲伤和委屈,从我的胸口喷涌而出。
我举起那个摇篮,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哐当——”
一声巨响。
精美的摇篮,四分五裂。
那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喜鹊,一只摔断了翅膀,一只断了头。
我看着一地的狼藉,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地。
这个家,从里到外,都碎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麻木地接起。
“喂,是林泽生先生吗?”一个彬彬有礼的、带着一丝倨傲的男声传来。
“我是。”
“你好,我姓顾,顾明远。”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第五章 离婚协议
顾明远。
这个只在杂志和温晴口中出现过的名字,此刻,正通过电波,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的第一反应,是挂掉电话。
我不想和这个男人说任何话。
可我的手,却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我听到电话那头,他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居高临下的从容。
“林先生,你不用紧张。我打这个电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谈谈你和温晴的事。”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不,我觉得有。”顾明远说,“温晴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不希望看到你因为离婚而生活陷入困境。所以,我愿意代表她,给你一笔补偿。”
补偿?
这个词,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我的婚姻,我的八年青春,我的全部感情,在他眼里,只是一件可以用钱来衡量的商品。
“我不需要。”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林先生,我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人。但是,骨气不能当饭吃。”顾明远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我听说,你师父的女儿,现在正躺在医院里,急需一大笔手术费。你那个小小的木工房,一年的收入,恐怕也填不上这个窟窿吧?”
他竟然连白雪的事都知道。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我所有的窘迫,所有的软肋,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而他,就是那个站在温暖的房间里,隔着玻璃窗,冷冷地审视着我的人。
“一百万。”他开出了价码,“只要你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并且保证,以后不再以任何形式,纠缠温晴。这一百万,立刻就能打到你的账上。”
一百万。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有了这笔钱,白雪的手术费,后续的治疗费,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我甚至,可以把那套房子,从温亮手里赎回来。
我只要点一下头,签一个字。
我就可以从这个泥潭里,爬出去。
可是……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师父的脸。
他教我木工手艺,教我的第一课,不是怎么选料,不是怎么用刀。
他指着房梁上,他自己刻的一块匾,让我念。
上面只有四个字:
“正心诚意”。
师父说:“泽生,记住了。做木匠,跟做人一个道理。心要正,意要诚。木头是有灵性的,你用什么心对它,它就成什么器。你的心要是歪了,手艺再好,做出来的东西,也是邪的,没有灵魂。”
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卖的。
比如尊严,比如一个手艺人的脊梁。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电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顾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是,钱,我不要。我和温晴之间的事,我们会自己解决,用不着外人插手。”
“至于你说的纠缠……你放心。从今往后,我林泽生和她温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离婚协议,我会签。不是为你那一百万,而是为了给我自己这八年的笑话,画上一个句号。”
说完,我没等他回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我感觉心里那块一直压着我的巨石,忽然被搬开了一点。
虽然依旧沉重,但至少,能让我喘上一口气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我看着这一屋子的狼藉,和我亲手砸碎的摇篮。
我知道,这个地方,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回到卧室,从衣柜里,拿出我自己的几件衣服,胡乱地塞进一个背包里。
然后,我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那份离婚协议和那支笔。
我没有丝毫犹豫,在男方签名处,龙飞凤舞地签下了我的名字。
签完字,我把协议书,工工整整地放在了梳妆台上,那枚硕大的钻戒旁边。
就让它们,作伴去吧。
临走前,我又回到了客厅。
我蹲下身,从一地破碎的木片中,捡起了那只断了头的喜鹊。
我用手,轻轻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的背包里。
这是这个家里,我唯一想带走的东西。
因为,它是我亲手做的。
它虽然碎了,但它的灵魂,还在。
我背上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八年的地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里面,仿佛传来了温晴的笑声。
我用力地甩了甩头。
林泽生,别再想了。
从今天起,你和她,就是陌生人了。
我回到了我的木工房。
这里,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空气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檀木香。
我放下背包,换上工作服,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打扫昨天因为慌乱而弄得一团糟的工房。
角磨机还掉在地上,旁边,有一滩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我看着那滩血迹,心里一阵刺痛。
白雪。
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拿出手机,想给医院打个电话,问问她的情况。
可号码还没拨出去,一个电话,却先进来了。
是师母。
我的心,咯噔一下。
第六章 手艺人的脊梁
我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犹豫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师母。”
“泽生啊!”电话那头,传来师母焦急万分的声音,“我听雪雪的同学说,雪雪出事了,进医院了?是不是真的?她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啊!”
师母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甚至能听到她因为激动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
我知道,她有心脏病,受不得刺激。
我赶紧稳住心神,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师母,您别急,听我说。雪雪是出了点意外,但没大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腿上擦破了点皮,现在在医院里包扎呢,没什么危险。”
“真的吗?你没骗我?”师母将信将疑。
“我怎么会骗您呢。”我强作轻松地笑了笑,“您放心,有我在这儿照顾她呢。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就别跟着操心了,也别大老远地跑过来了。等她好了,我让她亲自给您打电话报平安。”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师母给安抚住了。
挂掉电话,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浸湿了。
我不能让师母知道真相。
至少,现在不能。
我坐在工房的木墩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温晴走了,家没了,钱也没了。
我现在,一无所有。
不,不对。
我还有这间工房,还有这一屋子的木头,还有我这双,能把木头变成宝贝的手。
我还有……我的手艺。
师父说过,手艺人,饿不死。
只要手艺在,人就在。
我掐灭了烟,站起身,走到了那堆被我砸碎的摇篮木片前。
我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把它们捡起来。
木头是好木头,德国进口的榉木,纹理细腻,质地坚硬。
就这么扔了,太可惜了。
我想,把它重新拼起来。
不是为了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孩子,也不是为了缅怀那段可笑的婚姻。
我只是想,完成一件作品。
一件,由我亲手开始,也必须由我亲手完成的作品。
一个手艺人,不能留下一件半途而废的活儿。
这是规矩。
也是尊严。
我把所有的木片都收集起来,仔细地检查着每一处断裂的接口。
有些地方,只是榫卯结构脱开了,重新组装一下就好。
但有些地方,是彻底断裂了,需要用胶水粘合,再用木钉加固。
这是一个比重新做一个摇篮,还要复杂、还要耗费心力的活儿。
但我,却前所未有的专注。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关掉了工房的大门。
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
我的眼里,只剩下这些破碎的木片。
我的耳边,只剩下刨子、凿子和木头碰撞的声音。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心里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那个由木头、汗水和专注构筑的世界。
在这里,我不是被妻子抛弃的可怜虫,不是被小舅子讹诈的,也不是一个连手术费都凑不齐的穷光蛋。
在这里,我,林泽生,是一个造物者。
是一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工房的大门,被人“砰砰砰”地敲响了。
我从工作中惊醒过来,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走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白雪。
她穿着一身医院的病号服,脸色依旧苍白,一条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拄着一根拐杖。
在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林哥。”白雪看见我,眼圈一红,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你怎么跑出来了?”我皱了皱眉,“医生不是让你卧床休息吗?”
“我……我担心你。”她低下头,小声说,“我给你打电话,你一直不接。我怕你想不开……”
我心里一暖,随即又感到一阵苦涩。
到了这个地步,还担心我这个“肇事者”的,竟然是她这个受害者。
“我没事。”我让开身子,“进来吧。”
白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那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林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白雪指着那个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丝羞赧,“这是我男朋友,周凯。”
我愣住了。
男朋友?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
“林哥,对不起。”白雪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我……我骗了你。我没有怀孕。”
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天……那天我跟周凯吵架了,他好几天不理我,我心里难受,又不敢跟我妈说。我就……我就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我喝了点酒,脑子一热,就胡说八道,想……想吓唬吓唬你,也吓唬吓 ઉ我……”
她越说,头埋得越低,声音也越小。
“后来在医院,医生给我做了检查,问我是不是怀孕了,我当时疼得迷迷糊糊的,就……就点了头。我不是故意的,林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看着她哭得泣不成声的样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有怀孕。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不知道,我是该庆幸,还是该愤怒。
我为了这个“子虚乌有”的孩子,丢了房子,签了离婚协议,把自己搞得一无所有,狼狈不堪。
这一切,竟然只是源于一个小姑娘的……一场闹剧?
这太荒唐了。
荒唐得让我觉得想笑。
而我也真的,笑出了声。
那笑声,干涩,嘶哑,充满了无尽的自嘲。
“林哥,你别这样,我求你了……”白雪哭得更凶了,“医药费的事,你别担心。周凯他……他会想办法的。”
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周凯,这时候走上前来,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
“林师傅,”他很诚恳地看着我,“这次的事,是雪雪不对,也是我不好。我不该跟她吵架,不该冷落她。您为她垫付的医药费,还有后续的治疗费,我们都会承担。这张卡里有五十万,密码是六个八。您先拿着,不够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没有接。
我只是看着白雪,轻声问:“你的腿,医生怎么说?”
白雪擦了擦眼泪,抽噎着说:“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是……但是会留疤。以后……可能再也不能穿裙子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腿上留下一道永远无法消除的疤痕。
这对她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而这一切的起因,是我。
如果不是我忘了关掉角磨机的电源,如果不是我当时慌了神……
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钱,你们收回去吧。”我睁开眼,看着他们,“医药费,我已经交了。那是我这个做师兄的,该负的责任。”
“可是,那套房子……”白雪急了。
“房子没了,可以再挣。手艺人的脊梁,不能断。”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们,走到那个已经初具雏形的摇篮前,拿起了我的刻刀。
“你们走吧。”我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周凯还想说什么,被白雪拉住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崇敬。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和周凯一起,冲我鞠了一躬。
然后,他们走了。
工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拿起那只断了头的喜鹊,用最细的砂纸,一点一点地,打磨着它的断口。
我的心,也像这块破碎的木头一样,在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撞击之后,需要一点一点地,被重新打磨,抚平。
这个过程,很慢,很疼。
但,这是唯一的,能让它重获新生的方法。
第七章 尘埃落定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彻底关在了工房里。
我像一个苦行僧,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修复那个摇篮上。
我用最传统的燕尾榫,将断裂的木头重新连接。
我用自己调制的木蜡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摇篮的每一个角落。
我甚至,重新雕刻了一只喜鹊的头,用最精密的拼接技术,将它与那只断了翅膀的喜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当我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用一块柔软的棉布,擦去摇篮上最后一丝灰尘时,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天窗,洒了进来。
整个摇篮,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那些曾经破碎的痕셔,被我用一种近乎偏执的耐心,修复得天衣无缝。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它曾经碎裂过。
甚至,因为那些修复的痕迹,它反而多了一种独特的、饱经沧桑的美感。
就像一个受过伤,但依然选择坚强站立的人。
我看着它,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把摇篮打包好,叫了一辆货车,把它送到了当初订货的那个老先生家里。
老先生围着摇篮,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他戴着老花镜,用手,一寸一寸地,抚摸着摇aras的每一个细节。
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赞许和惊讶。
“小林师傅,”他说,“你这手艺,真是绝了。这已经不是一个摇篮了,这是一件艺术品。”
他当场就给我转了尾款,而且,比原定的价格,多给了我三成。
他说:“这是你应得的。你这门手艺,值这个价。”
从老先生家出来,我拿着那笔钱,心里却没有太多的喜悦。
我只是觉得,我好像,找回了一点什么东西。
一些,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白雪出院了。
她和周凯一起来工房找我,给我送来了一面锦旗。
上面写着八个大字:
“德艺双馨,恩重如山”。
我看着那面俗气的、金光闪闪的锦旗,哭笑不得。
白雪的腿,恢复得很好。
她穿着一条宽松的运动裤,虽然走路还有点不自然,但精神状态,比以前好了很多。
她说,她和周凯准备订婚了。
周凯在一家IT公司做程序员,人很老实,也很爱她。
“林哥,”白雪很认真地对我说,“这次的事,让我长大了。我知道,以前的我,太任性,太不懂事了。谢谢你,像我爸爸一样,包容我,保护我。”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
“都过去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工房里,喝了一罐啤酒。
生活,好像正在一点一点地,回到正轨。
虽然,是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温晴。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泽生,是我。”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之间,好像已经无话可说了。
“离婚协议,我收到了。谢谢你。”她说。
“不客气。”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她那边,传来的、轻微的海浪声。
“你……还好吗?”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挺好的。”我说,“工房的生意不错,接了几个大活儿,够我忙一阵子了。”
“那就好。”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如释重负。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我以为她要挂电话的时候,她忽然又开口了。
“泽生,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很轻。
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了我那颗已经结了痂的心上。
不疼。
但是,有点痒。
“我不是个好妻子。”她说,“我太自私了,总想着往上爬,总觉得你不思进取。我忘了,当初我爱上的,就是你身上那股,安安静静做东西的劲儿。”
“顾先生……他能给我很多东西。名誉,地位,财富……这些都是我以前梦寐以求的。可是,我现在拥有了这一切,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
“他很忙,忙着开会,忙着应酬,忙着满世界飞。我们结婚一个月,真正在一起吃饭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送我的那枚钻戒,很大,很闪,可戴在手上,总觉得冰凉凉的,没有你送我的那枚……暖和。”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我不知道,她跟我说这些,是想挽回什么,还是只是单纯的……一种倾诉。
“那天,我的助理告诉我,你打电话找我,说有天大的人命关天的事。我当时正在化妆,准备走上红毯。我承认,我犹豫了。我想给你回电话,问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可是,顾先生走过来,拿走了我的手机。他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要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毁了我们最重要的时刻。”
“他说,你是……不相干的人。”
温晴说到这里,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充满了凄凉和自嘲。
“我那时候才明白,原来,在他眼里,我们那八年的感情,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泽生,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也不求你能原谅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我有时候,会想念你做的鲫鱼汤。”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没有恨了。
真的。
到了这一刻,我发现,自己对她,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恨意。
只剩下,一点点的惋惜。
为我们逝去的八年,也为她。
或许,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也失去了她最珍贵的。
人生,本就是一场得失的修行。
谁也无法幸免。
第八章 木头会说话
日子,像工房窗外那条安静的小河,不急不缓地,向前流淌。
我的生活,变得异常简单和规律。
每天早上,闻着木香醒来。
白天,在工房里,和各种各样的木头打交道。
晚上,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晚饭,然后看一会儿书,或者摆弄一下那些老旧的木工工具。
我不再去想温晴,也不再去想那套已经不属于我的房子。
我的世界,重新缩小到了这一方小小的工房里。
但这一次,我没有觉得憋闷,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自由。
我的手艺,通过那位老先生的口口相传,渐渐在一些圈子里有了名气。
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
他们不惜花费重金,只为求我亲手为他们打造一件独一无二的木器。
有的人,想要一张能传家的书桌。
有的人,想要一把能安神助眠的躺椅。
甚至还有一个年轻的画家,请我为他定做一个画箱,他说,他要去周游世界,他希望,这个画箱,能陪他走过千山万水。
我从不拒绝。
每一件活儿,我都用心去做。
我享受那种,将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通过自己的双手,赋予它新的生命和灵魂的过程。
师父说得对,木头是会说话的。
你用什么样的心去对待它,它就会用什么样的姿态,回报你。
有一天,工房里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包,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和怯懦。
他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不敢进来。
“小朋友,你找谁?”我放下手里的活,笑着问他。
“我……我找林师傅。”他小声说。
“我就是。”
他眼睛一亮,像是鼓足了勇气,走了进来。
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只断了腿的……木头小马。
那只小马,雕工很粗糙,上色也很斑驳,一看,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林师傅,”少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您……您能帮我把它修好吗?”
我接过那只小马,仔细地看了看。
断口处,很旧了,应该是断了很久了。
“这只小马,对你很重要?”我问。
少年点点头,眼圈有点红。
“这是我爸爸……在我五岁生日的时候,亲手给我做的。他说,他希望我像一匹小马一样,永远不知疲倦地,向前跑。”
“后来……他生病,去世了。这只小马,是我唯一的念想。前几天,我不小心把它摔了……”
他说着,声音哽咽了。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刚刚失去师父,茫然无措的自己。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交给我。”
我没有收他的钱。
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用最好的胶水,最细的木钉,把那只断了的马腿,重新接了回去。
我还用砂纸,把小马全身都打磨了一遍,然后,用天然的木蜡油,给它重新上了一层光。
当我还给那个少年的时候,那只小马,焕然一新,仿佛重获了新生。
少年捧着那只小马,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冲我鞠躬。
“林师傅,谢谢您!谢谢您!”
我笑着摆了摆手。
“快回家吧,妈该等急了。”
送走少年,我回到工房,看着满屋子的木料和工具,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成不了顾明远那样,挥斥方遒的成功人士。
我也可能,再也买不起一套,像城南那样的,宽敞明亮的房子。
但是,我拥有的,是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富足。
我能用我的双手,去修补一件破碎的物品。
也能用我的手艺,去慰藉一颗受伤的心灵。
这种快乐,是再多的金钱,也换不来的。
傍晚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接起来,那边却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一阵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喂了几声,那边才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姐……姐夫?”
是温亮。
“你怎么了?”我皱了皱眉。
“姐夫……我……我被人骗了。”温亮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悔恨,“我拿了你的房子,去抵押贷款,跟人合伙做什么海外代购。结果……那个人把钱全都卷跑了!现在,银行要来收房子了……我……我走投无路了……”
他泣不成声。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同情。
我只是觉得,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有它自己的因果循环。
“姐夫,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贪你的房子,我不该……对你落井下石。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看在我姐的面子上……”
“温亮,”我打断了他,“你听我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帮你一辈子。路,是你自己选的。摔倒了,就自己爬起来。”
“那套房子,从我签字的那一刻起,就跟我没关系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然后,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我不是圣人。
我做不到,以德报怨。
我能做的,只是守好我自己的本心,过好我自己的日子。
我走出工房,天边,是绚烂的晚霞。
我看到,工房门口那棵老槐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只流浪猫。
它蜷缩在那里,警惕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转身回屋,拿了一碟牛奶,放在了它面前。
它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抵不过诱惑,小心翼翼地,探过头来,舔了一口。
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吧。
总会有失去,也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
重要的是,无论经历什么,都不要丢了那颗,愿意递出一碟牛奶的、柔软的心。
和那双,能把破碎的木头,重新拼凑起来的、坚定的手。
来源:尘世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