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梁山泊的秋风,带着水汽,吹在人脸上,有股子凉意。忠义堂里头,却是一片火热。大块的熟牛肉用荷叶包着,堆在案几上像一座座小山。一人多高的大酒坛子,拍开泥封,醇厚的酒香能把人的魂儿都勾出来。山寨又打了一场大胜仗,缴获的金银财帛、粮草马匹,足够山上一万多口人吃用上大半
人这一辈子,就像走在一条望不见头的土路上。有的人喜欢结伴赶路,觉得人多热闹,声势浩大,哪怕是走错了道,也有个伴儿。
有的人走着走着,却宁愿自个儿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岔路,那条路或许泥泞,或许长满荒草,看不见尽头有啥好光景,但走得心里踏实。
路是自个儿选的,脚下的泡,也是自个儿磨的,舒不舒服,只有自个儿晓得。
01
梁山泊的秋风,带着水汽,吹在人脸上,有股子凉意。忠义堂里头,却是一片火热。大块的熟牛肉用荷叶包着,堆在案几上像一座座小山。一人多高的大酒坛子,拍开泥封,醇厚的酒香能把人的魂儿都勾出来。山寨又打了一场大胜仗,缴获的金银财帛、粮草马匹,足够山上一万多口人吃用上大半年。
九纹龙史进端着一只粗瓷大碗,碗里满满的都是酒。他坐在马军八骠骑的席位上,不算偏,也不算太靠前。他的目光越过一张张喝得满面红光的兄弟的脸,落在最高处的那个人身上。那人正是梁山泊主,及时雨宋江。
宋江今天很高兴,他站起来,端着酒碗,声音洪亮,又带着他那特有的、让人心里暖和的诚恳。他从打头阵的先锋,说到守寨的头领,一个个点名夸奖,仿佛每个人的功劳,他都亲眼看见,亲笔记在心里。他说完,就把缴获的金银,一箱一箱地抬上来,当场分赏。得了赏的兄弟,无不感激涕零,高喊着“公明哥哥仁义”。
史进也分到了一份,沉甸甸的一包银子。他把银子放在桌上,心里头却空落落的。他看着周围兄弟们那种近乎狂热的眼神,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公明哥哥”,总觉得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把自己跟这片热闹隔开了。他觉得,梁山上的“义气”,好像跟他在少华山当寨主那会儿,不太一样了。那时候的义气,是刀口上舔血、碗底里见心的实在东西。现在的义气,掺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变得复杂了。
他注意到,宋江哥哥对那些新近招安来的朝廷降将,比如那个使双鞭的呼延灼,还有大刀关胜,格外地客气。那不是一般的客气,是一种打心眼里的亲近。安排座位,宋江的左手边,坐的是军师吴用,右手边,就是关胜。平日里议事,宋江也总是先问他们的看法。慢慢地,山寨里好像有了一道无形的圈。宋江是圆心,吴用、萧让这些文人,还有关胜、呼延灼这些大官人出身的降将,是里圈。他们这些最早跟着哥哥们打天下、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草莽汉子,反倒成了外圈的人。
史进心里不舒坦,他闷头喝了一大碗酒,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心里的那点不快,却没有被烧掉,反倒像浇了油的火,烧得更旺了。
宴席散了,史进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院子。院子里的马厩旁,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正借着月光,仔仔细细地给一匹通体乌黑的宝马刷洗鬃毛。那是史进的坐骑,“乌骓夜”。老头儿叫马六,以前是史家庄的老马夫,史进家破人亡后,就一直死心塌地跟着他。
“庄主,您回来了。”马六直起身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六叔,这么晚了,咋还不歇着。”史进的声音有些含糊。
马六叹了口气,手里的刷子在马背上轻轻走着,嘴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史进听:“庄主,山上的马是越来越多了,膘肥体壮的好马也多。可这喂马的草料,里头的门道也越来越多了。那些大官人骑的马,吃的都是拿精豆子磨细了拌的料,一天一个样。咱们的‘乌骓夜’,吃的也不差,可跟人家那一比,总归是次了一等。唉,人分三六九等,我活了一辈子晓得。没想到啊,这马,也分了等级。”
马六的话,像一根细细的针,不疼,却一下子扎进了史进心里最深的地方。他看着在月光下油光发亮的“乌骓夜”,再想想忠义堂里宋江那张热情的脸,心里头那股子凉意,比这秋夜的风,还要冷。
02
没过多久,梁山泊里头,开始飘起一股新的风声。这股风,是从忠义堂里吹出来的,最开始只是些风言风语,后来就变成了宋江在大小场合,或明或暗说的话。话里的意思,绕来绕去,最后都落到一个点上:招安。
宋江说,兄弟们都是好汉,不能一辈子背着个“贼”的名声。朝廷里虽然有奸臣,可官家是圣明的。咱们要是能被招安,就是官军了,可以名正言顺地为国家出力,打外寇,平内乱,博一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这才是兄弟们最好的出路,是真正的“忠义”。
这话一说出来,梁山泊就像一口烧开了水的锅,一下子炸了。黑旋风李逵第一个跳起来,把板斧往地上一顿,嚷嚷道:“招安,招安,招个鸟安!俺们在这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受那鸟官的气,快活得很!哥哥要是想招安,俺李逵第一个不答应!”
阮氏三兄弟也跟着起哄,说官府把他们逼得家破人亡,现在倒要回去给他们当狗,没这个道理。花和尚鲁智深更是把禅杖往地上一戳,瓮声瓮气地说道:“洒家好不容易才从那五行山下挣脱出来,甩了身上的枷锁,图个自在。如今倒好,又要自个儿把脖子伸回去,让别人再给套上?洒家不干!”
史进没说话,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了自己的史家庄,想起了那些把自己逼上梁山的官兵。他反抗的,不就是那个腐败的官府吗?现在要回去,向他们低头?他想不通。
一次下山作战,梁山军俘虏了一个过路的富商。那富商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说愿意献出家里所有的金银财宝,只求活命。按照梁山早先的规矩,这种为富不仁的家伙,早就一刀杀了,家财充公。李逵在一旁已经瞪圆了眼睛,唾沫横飞地喊着要砍了这胖子。
宋江却摆了摆手,他亲自扶起那个富商,和颜悦色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梁山替天行道,不是滥杀无辜的强盗。你既然有心,我便给你这个机会。”他收下了富商承诺的万贯家财,真的把人给放了。
事情过后,史进私下里找鲁智深和武松喝酒。他把心里的别扭说了出来:“师父,二郎,你们说,公明哥哥这事办的,叫啥事?收了钱就放人,这哪里是替天行道,倒像是咱们在跟那些贪官污吏做买卖,成了官匪交易了。”
鲁智深一拍桌子,骂道:“直娘贼!洒家也觉得憋屈!这跟官府收保护钱有啥两样?”
武松没说话,他只是端起酒碗,一口喝干,然后把碗重重地顿在桌上。他那双打过老虎的眼睛里,闪着刀子一样的光。
史进心里更堵了。他觉得,梁山这杆“替天行道”的大旗,颜色好像正在一点点地变。过了几天,那富商派人送来了金银。史进亲眼看见,那几大箱金银,被宋江的心腹直接抬进了后寨的库房,大部分都用来犒劳那些支持招安的头领和他们的队伍了。而李逵的队伍,只分到了一点零头。
史进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他忽然明白了,宋江的“仁义”,是有价码的。他的“兄弟”,也是分亲疏远近的。这个发现,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看着这热火朝天的梁山泊,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来错了地方。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兄弟齐心、快意恩仇的江湖了。
03
招安的风,在梁山泊越刮越猛。宋江开始用尽各种法子,来推行他的“招安大计”。他让“圣手书生”萧让写了好多宣扬“忠义”的诗文,编成歌谣,让山寨里的小喽啰到处传唱。一时间,整个梁山都飘荡着“身在草莽,心系朝堂”的调子。原来的“聚义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悄悄换成了“忠义堂”。一字之差,意思可就差得远了。
对于那些原本就是朝廷军官的头领,宋江跟他们谈的是“重归正朔,建功立业”;对于那些重义气的兄弟,他跟他们谈的是“为国尽忠,青史留名”;对于像李逵那样头脑简单的,他时而安抚,时而压制。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原本铁板一块的反对声,渐渐就松动了。
史进看着这一切,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出身富户,也读过几年书,不是不明白“忠义”两个字的分量。可他忘不了,当初是谁把他一个清清白白的庄主,逼成了占山为王的草寇。他觉得,自己必须找宋江当面问个清楚。
他找到了宋江。宋江正在书房里看书,见到史进,立刻放下书卷,热情地拉他坐下。
“九纹龙兄弟,你可是稀客啊。来,坐,咱们兄弟好好说说话。”
史进看着宋江那张真诚的脸,把自己憋了很久的话都倒了出来:“公明哥哥,我心里有个疙瘩,想不明白。当初我等兄弟上山,哪个不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如今咱们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一片天,为啥非要回去受那份鸟气?难道咱们都忘了当初的血海深仇了吗?”
宋江听完,没有生气。他握住史进的手,眼睛里竟然泛起了泪光。他长叹一口气,声音哽咽地说:“兄弟啊,你的苦,我何尝不知道。可你想过没有,咱们一辈子做强盗,死了都没法跟祖宗交代。我宋江受点委屈不算什么,我是不想让这么多好兄弟,一辈子都背着贼寇的骂名啊!招安,不是投降。咱们是带着队伍,带着尊严,去跟朝廷谈。咱们是去‘曲线救国’,是为了将来能堂堂正正地做人,让天下人都看看,我梁山好汉,不是只会打家劫舍的莽夫,更是忠肝义胆的英雄!”
宋江说得声泪俱下,情真意切。他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为了兄弟们好的苦心。史进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时哑口无言。他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得太窄了,是不是公明哥哥真的有更深远的考量。
可是,当他走出宋江的书房,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心里头的疑云却更重了。他觉得宋江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可连在一起,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就像一件看着很华丽的袍子,你凑近了仔细一闻,能闻到里头藏着的霉味儿。
从那以后,史进开始更留心地观察山寨里的变化。他发现,那些像李逵、鲁智深一样,天天把“不招安”挂在嘴边的兄弟,渐渐地被派去干一些又苦又累、还没啥功劳的活儿。比如去偏远的地方垦荒,或者去守一些无关紧要的关隘。而那些支持招安的头领,得到的都是肥差,手下的兵强马壮,装备精良。
梁山,真的不再是那个不分彼此、同生共死的梁山了。它变成了一个小朝廷。而宋江,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官家”。他用“义气”做绳索,把所有人都捆在他的战车上,朝着他想要的方向,一路碾过去。谁要是敢挡路,就会被毫不留情地甩出去。
04
史进彻底失望了。他像一个做梦的人,突然被人一盆冷水浇醒,看清了梦里的景象是多么荒唐。他明白了,宋江嘴里的“义气”,是用来笼络人心的工具;兄弟的情分,是他用来交换前程的筹码。自己这一身好武艺,一腔少年热血,在宋江那盘精心布置的棋局里,充其量就是一枚过了河的卒子,有点用,但随时可以舍弃。
他不想成为宋江拿去向朝廷邀功的祭品,更不想将来有一天,要提着刀,去砍那些同样被逼上梁山、只是不愿招安的“反贼”。他想,他要离开这里。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雨后的春笋,疯狂地往上长,再也按捺不住。
直接说要走,肯定不行。宋江那么多疑,一定会百般阻挠,甚至可能暗中下绊子。史进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谁也无法拒绝的理由——回家探望老娘。在这个把“孝”字看得比天还大的世道,这个理由,就是一块免死金牌。尽管他的爹娘早就过世了,但梁山上没人知道。他可以编造一个母亲尚在、年迈多病的故事。
打定了主意,史进就去了忠义堂。他找到宋江,说自己离家多年,近日总是梦见老母亲,心里实在挂念,想请个假,回家去探望一下,安顿好老娘就回来。
宋江听了,脸上没有一丝不高兴。他反而一把抓住史进的胳膊,大声赞叹道:“好兄弟!真是个孝子!古人云,百善孝为先。你想家,想念老母,这是人之常情,我怎能不答应!”
他的热情,超出了史进的预料。宋江不仅当场准了假,还立刻吩咐下去,给史进准备厚礼,金银绸缎,装了好几车,说是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家。他又下令,当晚就在忠义堂大摆酒宴,为史进送行。席间,他反复叮嘱史进路上小心,安顿好母亲后,“务必早日归山”,兄弟们都等着他。
宋江越是这样热情,史进的心里就越是发毛。这不像是一场寻常的兄弟送别,倒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送行宴上的每一张笑脸,每一句挽留的话,都在他脑子里打转。他忽然想起,自己有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剑,是早年开手师父周侗所赠,视若珍宝。前几天跟人切磋武艺,顺手放在了忠义堂侧厅的兵器架上,走的时候忘了拿。
他想,反正也睡不着,不如现在就去取回来。明天一早就走了,别把这宝贝落下了。他披上衣服,悄悄走出院子。深夜的梁山,万籁俱寂,只有巡夜的喽啰偶尔走过的脚步声。
他凭着记忆,摸黑来到忠义堂附近。远远地,他看见忠义堂里竟然还亮着灯。他心里好奇,这么晚了,谁还会在里头?他放轻脚步,像一只猫一样,悄悄地靠近了窗户。
窗户留着一条缝。他凑过去,只听见里面传来宋江和军师吴用的说话声。他赶紧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冰冷的窗棂上。
只听见吴用那不紧不慢的声音说:“公明哥哥,史家兄弟这一去,恐怕是刘备借荆州,一去不回头了。我看他平日里跟鲁智深、武松那伙人走得近,心里对招安这事,怕是早有芥蒂。就这么放他走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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