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明宇的额头上全是汗,手术刀在他手里,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周明宇的额头上全是汗,手术刀在他手里,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不行……林老师,快去请林老师!”无菌帽下,一个年轻医生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
我正在门诊部给一个孩子看发烧,听着外面的救护车呼啸而过,心想,又是哪个科室在跟死神赛跑。
两个月前,我还是心外科的主任。那把手术刀,在我手里稳了二十年,像焊在手上一样。从医学院的尖子生,到老师傅最得意的弟子,再到全院最年轻的主任医师,我的人生轨迹,清晰得像一张心电图。
直到周明宇回来。
他是我的师弟,小我十岁,出国镀了金,带着一堆我看不懂的头衔和据说最前沿的技术。他会笑,会说话,不像我,嘴笨,只会埋头干活。
院长找我谈话那天,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盛,一朵一朵,白得晃眼。他说,医院要发展,要跟国际接轨,需要年轻血液。他说,周明宇是个人才,思路活,视野宽。
他说,林岚啊,你技术是好,但管理上,还是老一套了。
最后,他拍板,心外科主任,周明宇上。我,调去普通门诊。
从全院最复杂、最要命的手术台,到处理头疼脑热、感冒发烧的门诊一楼,落差大得像从山顶直接掉进了峡谷。所有人都看着我,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讳莫如深。
我没闹,也没吵。我师傅,就是带我和周明宇的同一个老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小岚,记住,咱们这双手,是救人的,不是争名夺利的。刀拿在手上,心要放在胸膛里。”
我记着师傅的话。收拾了东西,脱下穿了二十年的手术服,换上白大褂,安安静静地去了门诊。
那两个月,我好像过上了退休生活。每天准时上下班,晚上回家能陪老许看会儿电视。他总说:“也好,也好,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了。”
是啊,也好。只是偶尔夜里醒来,我的手指还会在半空中,不自觉地做出缝合、打结的动作。那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像候鸟总要南飞一样。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那天,那声凄厉的救护车警报,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我们医院的急诊楼下。
第一章 一纸调令
那张调令是下午院办开会时宣布的。
薄薄的一张纸,上面的铅字,每一个都像小小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经院委会研究决定,任命周明宇同志为心血管外科学科带头人、科室主任。林岚同志业务精湛,经验丰富,为加强我院基础医疗服务水平,特调任至门诊部,负责专家门诊及日常诊疗工作……”
院长王建国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不带什么感情,像在念一份天气预报。
我坐在长条会议桌的末尾,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这双手,皮肤不算细腻,指关节因为常年握持器械,有些粗大,指甲剪得短短的,干干净净。就是这双手,曾在无数颗停止跳动的心脏上,重新点燃过生命的火苗。
而现在,它们要去开感冒药和消炎药了。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那些视线里的复杂情绪:惊讶、惋惜,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周明宇就坐在我对面,穿着挺括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迎着我的目光,微微颔首,嘴角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自信。那眼神仿佛在说:“师姐,对不住了,但这也是时代的选择。”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会后,王院长特意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林岚啊,”他给我倒了杯茶,语气比会上温和了许多,“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想法。”
我捧着温热的茶杯,杯壁上的热度传到掌心,却暖不透心里的那片凉意。
“院长的决定,我服从。”我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王院长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你能理解就好。你看看你,快五十的人了,头发都白了不少。这些年,你为医院付出了多少,我们都看在眼里。让你去门诊,也是想让你歇一歇,别那么拼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明宇年轻,有冲劲,带回来的新技术,对我们医院评级、申请课题都有好处。这也是为了医院的长远发展考虑。你是老同志了,要有大局观。”
大局观。
多好听的一个词。
我笑了笑,那笑意肯定比哭还难看。“院长,我明白。我只是……有点对不起我老师。”
提到老师,王院长的表情也凝重了几分。我们这一辈的医生,大多是老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师徒情分,比什么都重。
“老主任要是还在,肯定也希望看到科室越来越好。”他安慰道。
我没再接话。老师会不会希望科室越来越好?当然会。但他会不会希望,一个靠着PPT和几篇国外论文就能取代二十年临床经验的人来带领这个科室?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老师当年教我做第一台心脏搭桥手术时,抓着我的手,一厘米一厘米地告诉我,哪里是生命线,哪里是雷区,他说:“小岚,机器是冷的,数据是死的,只有你的手感和你的心,才是热的。病人把命交给你,你不能辜负这份托付。”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天已经擦黑。
我回到心外科的办公室,收拾我的个人物品。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专业书,一个老师送我的旧听诊器,还有一个我和科室同事们的合影。
照片上,大家都笑得很开心。周明宇也在,那时候他还是个刚毕业的愣头青,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师姐”叫得又甜又脆。
护士长红着眼圈走进来,帮我一起收拾。
“林主任……”她欲言又止。
“以后叫我林医生吧。”我把听诊器放进包里,动作很轻。
“凭什么啊!”她终于忍不住了,“就凭他会说?会写几篇论文?他做过几台高难度的手术?科里那几个最棘手的病人,哪个不是您主刀拿下来的?这不公平!”
“小丽,”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什么不公平的。医院需要发展,我……可能真的老了。”
说出“老了”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我明明还觉得,自己还能再干十年,二十年。我的手还很稳,我的眼睛还没花,我的脑子,还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根血管的走向。
可是,他们都觉得我老了。
周明宇走了进来,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师姐。”他叫我,语气里带着几分客气和疏离。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看着我桌上的东西,目光落在那张合影上。“师姐,以后科里,还要多靠你指点。”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显示了他的谦逊,又明确了如今谁是主事的人。
我把最后几本书装进纸箱,抱起来。“指点不敢当。科里的病人资料,都在电脑里,你自己慢慢看吧。有什么棘手的,随时可以……可以找院里组织会诊。”
我本想说“可以来找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何必呢?人家现在是主任,是学科带头人,我一个门诊医生,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抱着箱子走出心外科病区的时候,长长的走廊里,灯光明亮。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心血管外科”的牌子,看了二十多年,今天,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我好像,成了一个局外人。
第二章 门诊的风
门诊大楼和住院部不一样。
这里没有生死一线的紧张,没有监护仪单调而急促的滴滴声,也没有家属们压抑的哭泣。
这里有的是嘈杂。
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咳嗽声,排队缴费的抱怨声,还有叫号系统机械的女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得沸反盈天的粥。
我的诊室在二楼角落,不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台电脑,还有一个检查床。窗外对着医院的小花园,能看到几棵香樟树,绿得沉静。
刚开始的几天,我非常不适应。
以前在心外科,我面对的都是最凶险的病情,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生死。而现在,我一天要看六七十个病人,大多是感冒、发烧、肠胃炎。
“医生,我这喉咙痛,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一个中年男人凑过来,张大嘴让我看。
“医生,我孩子烧到38度5,要不要紧?用不用住院?”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满脸焦虑。
“医生,给我开点那个进口的胃药,我邻居说效果好。”一个大妈直接把药盒子拍在我桌上。
我需要耐着性子,一遍遍地解释,安抚。从“多喝水,注意休息”到“病毒性感冒,吃点头孢没用”,这些话,我一天要重复几十遍。
起初,我觉得这是一种消耗。我的知识,我的技术,我那二十年磨砺出来的经验,在这里,似乎都成了屠龙之技。
我丈夫老许看出了我的失落。
他是个中学语文老师,性子温吞,却总能把道理说得让人心里熨帖。
晚饭时,他给我夹了一筷子鱼,“吃鱼,补脑子。你们当医生的,脑子累。”
我没什么胃口,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累倒是不累,就是……觉得没劲。”
“怎么说?”
“老许,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没用了?”我抬起头,看着他。
老许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我:“林岚,什么叫有用?在手术台上救一条命,叫有用。在门诊室里,让一个发烧孩子的妈妈放下心来,让一个胃疼的老大爷舒服一点,就不叫有用了吗?”
他指了指窗外,“你看这栋楼,家家户户的灯都亮着。对咱们来说,这是万家灯火。可对每一户人家来说,他们那盏灯,就是他们的全世界。对你手术台上的病人来说,他是你的一个病人。可对他一家人来说,他是他们的天。”
“现在也一样。”老许说,“你面前的每一个病人,不管他得的是大病还是小病,那一刻,你就是他的全部指望。你把他的小病看好了,让他安安心心地回家,你就是他们家里的功臣。这怎么会没用呢?”
老许的话,像一阵温煦的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一些阴霾。
是啊,医生的职责,不就是解除病人的痛苦吗?痛苦,哪有大小之分。
我开始试着调整自己的心态。
我不再把门诊的工作看作一种“降级”,而是把它当成一个新的领域去学习。我开始留意那些常见病的最新诊疗指南,学习如何与不同性格的病人更有效地沟通。
我发现,门诊的工作,也需要“手艺”。
这种手艺,不是在无影灯下精准地切开和缝合,而是在短短几分钟的问诊里,从病人杂乱无章的叙述中,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
有一次,一个老大爷来看咳嗽,反反复复一个月了,在好几家医院都看过,拍了片子,验了血,都说是支气管炎,药吃了一大堆,就是不见好。
他坐在我对面,一脸愁容,“林医生,我是不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啊?”
我让他别急,仔仔细细地问了他所有的症状,除了咳嗽,还有没有别的感觉。他说,就是觉得胸口有点闷,晚上睡觉的时候尤其明显。
我让他躺在检查床上,用听诊器在他胸前仔细地听。
在左胸的某个位置,我听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像皮革摩擦一样的杂音。这种杂音,如果不是有常年听诊经验的医生,很容易就会忽略。
我的心,咯噔一下。
“大爷,”我扶他起来,“您最近有没有觉得,躺下比坐着的时候,咳嗽得更厉害?”
他一愣,“对对对!您怎么知道?我就是一躺下就咳得喘不上气。”
“您以前,心脏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啊,我心脏好得很,年年体检都正常。”
我没再多问,直接给他开了一张心脏彩超的单子。
“林医生,我不是看咳嗽吗?怎么查心脏?”他很不解。
“您先去查,查完了再拿结果来找我。”我温和但坚定地说。
他将信将疑地去了。
下午,他拿着报告单回来,整个人都懵了。报告上写着:心包积液。
他所谓的“支气管炎”,其实是心包积液压迫气管引起的咳嗽。如果再拖下去,一旦形成心脏压塞,随时都可能猝死。
我立刻联系了心内科,让他马上住院治疗。
老大爷和他儿子,在我的诊室里,一个劲儿地道谢,差点就要给我鞠躬。
“林医生,您真是神了!我们看了那么多地方,都没看出来,您一听就听出来了!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那一刻,我看着他们感激涕零的样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
原来,即便不在手术台上,我也一样可以救人。
从那以后,我彻底沉下心来。我把每一个来我诊室的病人,都当成一道需要精密解答的谜题。我用我的眼睛去看,用我的耳朵去听,用我的手去触摸,用我二十年积累的知识和经验,去为他们寻找病痛背后的真相。
渐渐地,来找我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是口耳相传,说二楼角落里有个林医生,看病看得特别仔细,特别准。
我的诊室门口,常常排起长队。
而心外科那边,也传来了不少消息。
据说,周明宇上任后,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他引进了好几台新设备,开展了好几项新技术,又是发论文,又是开学术会议,搞得风生水起。
医院的宣传栏里,他的照片和事迹,总是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偶尔在食堂碰到,他会客气地跟我打个招呼,“师姐,最近挺好的吧?”
我点点头,“挺好。”
我们之间,隔着一种无形的墙。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以为,我们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第三章 旧日的影子
秋天来得很快,窗外的香樟树叶子,在不知不觉间,就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黄色。
门诊的工作,我已经完全适应了。甚至,我开始在其中找到了一种别样的乐趣。
这种乐趣,来自于一个又一个被解开的谜团,来自于病人们从愁眉苦脸到如释重负的表情变化。
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诊室里来了一个特殊的病人。
她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医生,我……我想找林岚医生。”她小声问。
“我就是。”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
她坐下后,却不说话,只是把那个布包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病历和检查报告。
“医生,您看看。”她把病历推到我面前。
我接过来,翻开。
病人的名字叫李秀娟,23岁。诊断是:复杂性先天性心脏病,法洛四联症。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一种非常凶险的先天性心脏病,如果不做手术,大多数患者活不过成年。而她的病历显示,她之前在外地一家医院做过一次手术,但效果并不理想,术后并发症很多,现在的心功能已经非常差了。
“当地的医生说,我这种情况,没法再做手术了,风险太大。”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绝望,“他们让我……回家养着。”
回家养着,对一个心脏病人来说,这四个字,基本就等同于宣判了死刑。
“后来,我们村里有个人,说他亲戚是您给做的手术,救活了。他让我来找您,说您是这方面的专家。”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医生,您……您能救我吗?”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以她现在的情况,二次手术的难度和风险,确实是天文数字。心腔结构因为上次手术已经改变,粘连严重,稍有不慎,就会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
这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心外科手术,而是在悬崖边上走钢丝。
“你的情况,很复杂。”我斟酌着词句,“手术风险非常高。”
她眼里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但是,”我话锋一转,“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她猛地抬起头,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需要给你做一个全面的评估,然后再看能不能制定手术方案。”我说,“你先去办住院吧。”
“住院?”她愣住了,“可是……我没有挂心外科的号啊。”
我这才想起来,我现在,已经不是心外科的医生了。我没有权力收病人住院,更没有权力主刀做手术。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心外科的内线。
电话是周明宇接的。
“喂,哪位?”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气风发。
“周主任,我是林岚。”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哦,是师姐啊。有事吗?”
“我这里有个病人,法洛四联症二次手术,情况很复杂。我想把她转到你们科。”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
“法四二次?”周明宇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师姐,你不是不知道,这种病人,手术成功率有多低。一旦死在台上,对我们科室的死亡率指标影响多大?为了一个没多大希望的病人,冒这么大风险,不值得。”
他的话,冷静而残酷,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
“周明宇,”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们是医生。我们考虑的,应该是病人有没有希望,而不是科室的指标好不好看。”
“师姐,你这观念,已经过时了。”周明宇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现在医院管理,讲的是数据,是科学。感情用事,解决不了问题。行了,我这边还忙,病人你让她自己去挂号吧,我们按流程来。”
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的手,气得有些发抖。
坐在对面的女孩,显然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医生,是不是……是不是不行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救不了她。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胸口。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别急。”我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北京一家心血管病医院的名字,还有一个我师兄的名字和电话。
“你去找他。”我把纸条递给她,“他是我师兄,国内这方面最好的专家。你把你的情况跟他说了,就说是我介绍你去的。他会有办法的。”
女孩接过纸条,像是接过了最后的希望。她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医生!谢谢您!”
我摆摆手,让她快去。
她走后,我一个人在诊室里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我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
我仿佛看到了我老师的影子,他正站在我对面,用那种哀其不争的眼神看着我。
“小岚,咱们这双手,是救人的……”
老师,对不起。我现在,连一个想救的人,都救不了了。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失眠了。
老许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问我怎么了。
我把白天的事情跟他说了。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给我掖了掖被子。
“林岚,”他说,“你没做错。你已经尽了你最大的努力。那个周主任……他可能也没做错。他只是,跟你选择的路不一样。”
“路不一样?”我苦笑,“救死扶伤,难道还有不同的路吗?”
“有。”老许说,“有的人,想的是救眼前这一个。有的人,想的是救更多的人。他可能觉得,保住科室的声誉,拿到更多的资源,以后就能救更多‘值得救’的人。你们的尺子不一样。”
尺子不一样。
我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里却愈发沉重。
如果一个医生,在救人之前,还要先用尺子量一量,这个病人“值不值得”救,那这个医生,还算是医生吗?
第四章 一碗馄饨
日子像门诊叫号器里的数字,一个接一个,平淡无波地跳过去。
李秀娟那个女孩,后来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开朗了很多。她说,我师兄已经给她安排了手术,虽然风险还是很大,但专家组讨论后,觉得可以一搏。
“林医生,真的太谢谢您了。等我做完手术,好了以后,我一定回来看您。”
“好,我等着你。”挂了电话,我的心情也跟着明朗了一些。
至少,我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就那样凋零。
这天中午,我没去食堂,正准备泡一碗方便面凑合一下,护士小李端着一个保温饭盒走了进来。
“林老师,别吃那个了,没营养。尝尝这个,我妈今天早上刚包的,荠菜猪肉馅的。”
小李是刚分来门诊不久的护士,一个很机灵的小姑娘,平时总喜欢跟在我身边,林老师长,林老师短地叫着。
我打开饭盒,一股鲜香扑面而来。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馄饨,浮在清亮的汤里,上面还撒着翠绿的葱花和紫菜。
“快吃吧,都快凉了。”小李笑着催促。
我夹起一个,吹了吹,放进嘴里。皮薄馅大,汤鲜味美。
“真好吃。”我由衷地赞叹,“替我谢谢阿姨。”
“我妈说了,您喜欢吃,她以后天天给您做。”小李坐在我对面,托着下巴看着我,“林老师,您人这么好,技术也这么好,怎么就……”
她没说下去,但意思我明白。
我笑了笑,“没什么。在哪儿都是当医生,都一样。”
“才不一样呢!”小李撇撇嘴,“您是不知道,现在心外科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怎么了?”我有些意外。
“还能怎么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呗。”小李压低了声音,像个小情报员一样,“那个周主任,搞了一大堆新规定。什么首诊负责制,什么绩效考核,把手术时长、住院天数、药品比例全都跟奖金挂钩。现在科里的人,为了赶时间,为了让数据好看,好多常规操作都简化了。”
她顿了顿,凑得更近了些,“前两天,就出了个事。一个做搭桥的病人,术后感染,高烧不退,差点就没抢救过来。后来一查,就是因为术前准备时间不够,消毒环节出了纰漏。家属闹得可凶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以前您在的时候,哪出过这种事啊。”小李感慨道,“您总说,手术无大小,事事关人命。每次术前,您都要带着我们把所有流程过一遍,检查三四遍才放心。现在倒好,快是快了,可这心里,谁踏实啊?”
我默默地喝着汤,没说话。
我知道,周明宇的做法,代表着一种趋势。效率,数据,成本控制。这些冰冷的管理学术语,正在一点点侵蚀着医学这个本该充满温度的领域。
我不是说效率不重要,但效率,绝不能以牺牲安全和质量为代价。
病人不是流水线上的零件,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还有呢,”小李继续说,“他现在特别喜欢做那种介入手术,就是放支架什么的。来个心绞痛的病人,不管需不需要,先拉去做个造影,只要有狭窄,就放支架。一个支架好几万,科室收入是上去了,可好多病人,明明吃药就能控制,根本没必要多挨这一刀,多花这冤枉钱。”
“他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小李学着周明宇的腔调,“我们要做‘有价值’的医疗。那些吃力不讨好、又没什么收入的手术,尽量少做。要把精力放在能产生效益的项目上。”
听到这里,我手里的勺子,再也送不到嘴边了。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老师当年最看重的,就是我们这些弟子的医德。他常说,医术不精,可以慢慢练。但医德要是有亏,那就丢了做医生的根本。
周明宇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我看错了他,还是国外的几年,真的把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那碗热腾腾的馄饨,忽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下午,我在医院里碰到了一个老病人,张大爷。
他也是冠心病,在我手里看了五六年了,一直靠药物控制得很好。
“林主任!”他老远就跟我打招呼,走近了才看清我身上的白大褂,“哎哟,您怎么在这儿?我刚从心外科出来,还说怎么没见着您。”
“我调到门诊了。”我笑着说,“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别提了!”张大爷一拍大腿,满脸晦气,“我这不是来复查嘛,碰上那个新来的周主任。他看了我的病历,就说我这情况必须做支架,说得可吓人了,说不定哪天血管就堵死了。”
“然后呢?”我心里一紧。
“我信他个鬼!”张大爷脾气火爆,“我自己的身体我不知道?我这几年,按时吃您的药,一次都没犯过病。他就是想挣我钱!我跟他说,我得找林主任看看再说。他还不乐意,说您都看门诊了,懂什么心脏手术。”
张大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嘿!我当时就想骂他,您做手术的时候,他还在穿开裆裤呢!什么玩意儿!”
我连忙安抚他:“大爷,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您的药继续吃,别停。过两个月,再来复查个心电图就行。”
“我就信您的!”张大爷点点头,“林主任,您在这儿,我们这些老病号,心里才踏实。”
送走张大爷,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欣慰,还是悲哀?
欣慰的是,还有人记得我,信任我。悲哀的是,那个我曾经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科室,正在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功利。
我忽然想起老师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医院,应该是人世间最后一块干净的地方。因为这里,托付的是生命和信任。
如果连这块地方都脏了,那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
第五章 风暴前夜
时间进入十一月,天气骤然转冷。
医院里也进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心脑血管疾病,在寒冷的刺激下,格外容易发作。
急诊室的灯,几乎彻夜通明。
我所在的门诊,也比平时忙碌了许多。
一天,我正在给一个病人看病,诊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年轻的护士,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是心外科的。
“林……林老师!”她喘着粗气,脸上血色尽失,“您快……快去看看吧!12床的病人,出事了!”
我心里一惊,12床,我记得是个刚做完主动脉瓣置换术的病人,手术还是周明宇主刀的。
我顾不上多问,脱下白大褂,抓起我的听诊器就往外跑。
“小李,帮我跟后面的病人解释一下!”
我一路跑到心外科的监护室。
监护室里,已经乱成一团。
周明宇和几个医生围在病床前,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病人的血压在直线下滑,心率已经快摸不到了。
“准备除颤!肾上腺素一支静推!”周明宇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
我挤进去,看了一眼监护仪上的数据,又看了一眼病人已经开始发紫的嘴唇。
“没用的!”我脱口而出,“这是心包填塞!除颤和药物都没用!必须马上开胸,做心包穿刺引流!”
所谓心包填塞,是心脏手术后最凶险的并发症之一。由于术后出血,血液积聚在心包内,压迫心脏,使其无法正常舒张和收缩,最终导致死亡。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解除压迫。
我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明宇回头看到我,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师姐?你怎么来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恼怒,“这里是ICU,不是门诊。请你出去!”
“周明宇!”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再耽误一分钟,他就没命了!你看他的颈静脉,已经怒张成什么样了!这是典型的心包填塞体征!”
一个年轻医生小声说:“周主任,监护数据确实……很像。”
周明宇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是不知道心包填塞,但他可能对自己的手术太自信了,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是术后出血引起的。或者说,他拉不下面子,在我这个被他“顶替”掉的前主任面前,承认自己的判断失误。
“病人刚刚才做完手术,马上二次开胸,风险太大了!”他还在犹豫。
“风险再大,也比眼睁睁看着他死强!”我厉声喝道,“你不敢,我来!”
说完,我直接从旁边的器械车上,拿起了手术刀。
那一刻,整个监护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的举动惊呆了。
周明宇看着我手里的刀,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不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怕了。
他怕担责任,怕手术失败,怕毁掉他苦心经营起来的“天才”人设。
“让开!”我没有时间再跟他耗下去。
我走到病床边,用碘伏迅速消毒,铺上无菌单。我的手,稳得像磐石。
两个月了,我终于又摸到了这冰冷而熟悉的刀柄。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嘈杂的警报声,慌乱的人群,都离我远去。我的眼里,只有病人,只有那把刀,只有那条即将被重新划开的生命线。
没有麻醉,也来不及进手术室。
就在这监护室的病床前,我手起刀落,精准地切开了病人胸前的皮肤和肌肉,暴露出了胸骨。
“骨剪!”
护士下意识地递了过来。
我用骨剪,利落地剪开胸骨。当胸骨被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暗红色的积血,立刻喷涌而出。
监护仪上,病人的血压,开始奇迹般地回升。
“吸引器!”
我将积血吸尽,找到了那个还在微微渗血的主动脉吻合口,用最快的速度,缝合,止血。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当我放下持针器,直起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监护仪的警报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平稳而有力的“滴滴”声。
病人,救回来了。
监护室里,响起了一阵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那些年轻的医生和护士,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崇拜。
我把手术刀放回盘子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我走到周明宇面前,看着他苍白的脸。
“周主任,”我平静地说,“数据是不会骗人的,但有时候,医生的眼睛和手,比数据更可靠。你记住,我们面对的,不是一堆指标,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说完,我没再看他,转身走出了监护室。
我需要去洗手。
我的手上,沾满了血。但这一次,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干净和坦荡。
第六章 躺在病床上的人
那件事之后,我在医院里的处境,变得有些微妙。
没有人公开讨论,但那些或敬佩或复杂的眼神,总会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心外科的年轻医生们,见到我,会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林老师”,而不再是客套的“林医生”。
周明宇,则有好几天没在医院里露面。
听说,他被王院长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顿。12床病人的家属,也把事情闹得很大,差点就捅到媒体那里去。最后,是医院出面,赔了一大笔钱,才算把事情压下来。
科室主任的位置,他算是坐稳了。但他的威信,却在那次抢救中,一落千丈。
我依旧在我的门诊室里,看我的病人。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波澜不惊。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临近下班。
医院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警报声,不是消防演习,是“蓝色代码”——院内紧急医疗救助的信号。
紧接着,广播里传来急切的呼叫:“心内科、心外科、麻醉科、急诊科,所有医生请立刻到行政楼三楼院长办公室!重复,所有医生立刻到行政楼三楼院长办公室!”
院长办公室?
所有人都愣住了。
难道是……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手机就响了,是医务科的紧急电话。
“林岚主任!不,林老师!您快来!王院长出事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来不及想,拔腿就往行政楼跑。
等我冲到三楼的时候,院长办公室门口已经围满了人。
我挤进去,看到王院长躺在地上,脸色青紫,嘴唇发黑,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他的秘书,一个年轻姑娘,已经吓得六神无主,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
心内科的主任正在给他做心肺复苏,满头大汗。
“怎么回事?”我问。
“不知道啊!”秘书哭着说,“刚才还好好的,在开会,突然就说胸口疼,然后就……就这样了!”
“急性心梗!面积很大!”心内科主任抬起头,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林岚!你快看看!”
我跪下去,摸了一下王院长的颈动脉,已经没有搏动了。瞳孔也开始散大。
“除颤仪!”我喊道。
急诊科的医生推着抢救车赶到了。
“充电到200焦!所有人离开!”
“砰”的一声闷响,王院长的身体重重地弹了一下,又落了回去。
心电监护上,依旧是一条直线。
“300焦!”
又是一次电击。
还是直线。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继续按压!肾上腺素!”我没有放弃,一边指挥抢救,一边快速地思考。
这种突发性的、极其凶险的心梗,唯一的生机,就是立刻打通堵塞的血管。
“周明宇呢?让他马上准备手术室!准备介入!”我冲着人群喊。
“周……周主任他去省里开会了!手机也打不通!”有人回答。
我的心,彻底凉了。
现在把他送去手术室,再等周明宇回来,或者从别的医院请专家,黄花菜都凉了。
时间,已经不允许了。
心肺复苏已经持续了快二十分钟,按照临床标准,如果还没有恢复自主心跳,就可以宣布死亡了。
心内科主任停下了按压的动作,喘着粗气,摇了摇头。
“林岚,算了吧。”他低声说,“没希望了。”
周围,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叹息声。
王院长的妻子,也闻讯赶来了,看到眼前的景象,当场就瘫软了下去。
我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王院长,那个两个月前,亲手把我从主任位置上拿下来的人。
我该恨他吗?
好像也谈不上。他只是一个精于计算的管理者,做出了在他看来对医院最有利的选择。
我该救他吗?
我是个医生。
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无比清晰。
“不能放弃!”我推开心内科主任,自己跨坐在王院长身上,继续按压。
一下,两下,三下……
我的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
“林岚,别白费力气了。”
“是啊,林老师,已经过去最佳抢救时间了。”
所有人都劝我。
我充耳不闻。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他救回来。
我不仅要救一个病人,我还要救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把介入手术室的移动C臂机推过来!就在这里!给他做造影!”我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命令。
“在这里?”
“疯了吧!在办公室里做介入手术?”
“这不符合规定啊!”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吼了回去,“出了事,我一个人负责!快去!”
也许是我的坚持震慑了他们,也许是死马当活马医,几分钟后,笨重的C臂X光机被推了进来。
“所有人,穿上铅衣!”
在所有人的惊骇的目光中,我让人把王院长抬到会议桌上,就在这张他签署了无数文件、也包括我的那张调令的桌子上,我准备开始一场史无前例的抢救。
我没有时间去消毒,只是用酒精棉球擦了擦他手腕上的皮肤。
穿刺,置入导管。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C臂机小小的显示屏。
造影剂被推入。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他的左主干血管,从根部开始,就完全堵死了。
这是最要命的一种堵塞,被称为“寡妇制造者”。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导丝,一点点地,去冲击那个血栓。
我的手,稳得像一架精密的天平。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我的呼吸声,和监护仪那令人绝望的直线报警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后背,像是压了一座山。
成了,他活。
败了,我这身白大褂,可能就真的要脱下来了。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尝试后,我感觉手上的导丝,传来了一丝极其轻微的突破感。
通了!
我迅速地将球囊送进去,扩张。
就在球囊扩张开的那一瞬间,监护仪上那条死寂的直线,突然,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滴……滴……滴……”
平稳而有力的窦性心律,重新出现在屏幕上。
王院长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青紫,开始恢复红润。
他,活过来了。
办公室里,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我从桌子上跳下来,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老许说得对。
医生救人,看的不是那个人值不值得。
而是,我们这颗心,还热不热。
第七章 心里的那把刀
王院长在ICU里待了三天,才转到普通病房。
我去看了他一次。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显得很虚弱。看到我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我按住他,“好好躺着。”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后怕。
“林岚……”他开口,声音沙哑,“谢谢你。”
“不用谢。救死扶伤,是医生的本分。”我给他掖了掖被角,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跟一个普通的病人说话。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对不起你。”
我笑了笑,“王院长,您没对不起我。您只是做了一个您认为对的决定。就像那天,我也做了一个我认为对的决定。”
我们都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他沉默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等你好了,”我站起身,准备离开,“记得把烟戒了。还有,别总熬夜开会了。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他点点头,眼圈有些红。
从病房出来,我碰到了周明宇。
他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外地赶回来。看到我,他停下脚步,表情有些不自然。
“师姐。”
“回来了?”
“嗯。”他点点头,“我听说了。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他说得很轻,但很诚恳。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师弟,此刻,脸上满是疲惫和后怕。如果那天,王院长真的死在了办公室里,他这个心外科主任,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是我,在无形中,也救了他一次。
“明宇,”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技术是把好刀,但用刀的人,心要正。心要是偏了,刀越快,伤人越深。”
他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的话,他听进去了。
那之后没多久,院里就下了新的通知。
我被重新调回了心外科,担任“技术总顾问”的职位。一个听起来有些务虚,但实际上,给了我很大自主权的职位。我不负责行政管理,只负责技术把关和高难度手术。
主任,还是周明宇。
很多人都为我抱不平,觉得凭我救了院长的功劳,怎么也该官复原职。
但我自己,却觉得这样很好。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当官的料。我喜欢待的地方,是手术室,而不是会议室。
周明宇也变了很多。
他不再整天把数据和效益挂在嘴边,开始跟着我,重新学习那些最基础、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临床操作。
他会拿着一个复杂的病例,跑到我的办公室,恭恭敬敬地请教:“师姐,这个病人,您看怎么处理最稳妥?”
科室的风气,也渐渐地,回到了正轨。
“慢”下来了。
术前的讨论,更细致了。术中的配合,更严谨了。对病人的关怀,也更有人情味了。
科室的收入报表,可能没以前那么好看了。但病人的投诉,几乎没有了。每一封感谢信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笑脸。
这天,我刚下手术台,护士小李就跑过来,递给我一个包裹。
“林老师,您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很漂亮的蓝色围巾,手工织的,针脚细密。
包裹里,还有一张卡片。
“林医生:
谢谢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北京的冬天很冷,但我心里很暖。这条围巾,是我在病床上,一针一线织的,希望您会喜欢。祝您,一生平安。
——李秀娟”
我拿着那条围巾,柔软的羊毛,贴在脸上,暖暖的。
我走到窗边,外面,下雪了。
一片一片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纯白。
就像老师说的,医院,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
第八章 灯火与归途
一年后。
我给王院长做复查,他的心脏恢复得很好。各项指标,比他出事前还要健康。
“林岚啊,”他拍着我的肩膀,感慨万千,“我现在才明白,人这一辈子,争来争去,官大官小,钱多钱少,都没用。躺在那张桌子上的时候,我才晓得,能好好喘口气,比什么都强。”
他现在退居二线,当了医院的工会主席,每天带着老头老太太们打太极,养花,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周明宇也成长得很快。
他不再盲目追求那些所谓的新技术、新理念,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打磨自己的基本功上。他的手术,做得越来越稳,越来越漂亮。
他开始真正地,像一个医生了。
前几天,他主刀完成了一例极其复杂的婴幼儿先天性心脏病手术,打破了省里的记录。
庆功会上,他举着酒杯,第一个走到我面前。
“师姐,”他眼眶微红,“这一杯,我敬你。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你教给我的,不只是技术,更是怎么去做一个,有良心的医生。”
我笑着,跟他碰了碰杯。
杯子里是白开水,我早就不喝酒了。手要稳,心要静。
至于我,我还是那个“技术总顾问”。
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喜欢待在门诊。
我喜欢那里的人间烟火气。听着那些带着乡音的诉说,看着那些焦灼而又充满希望的脸,我觉得我的心,是踏实的。
老许说,我现在,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
是啊。
以前,我的世界里,只有一颗颗跳动的心脏。现在,我的世界里,有了一张张生动的脸。
那天傍晚,我下班回家。
雪停了,路灯亮起,给整个城市,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光晕。
路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李秀娟那个女孩打来的。
“林医生,我下个月要结婚啦!”电话里,她的声音充满了喜悦,“您一定要来喝我的喜酒啊!”
“好,一定去。”我笑着答应。
挂了电话,我抬头看着远处居民楼里,一扇扇亮起的窗户。
老许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万家灯火,每一盏灯,都是一个世界。”
我紧了紧脖子上的蓝色围巾,加快了脚步。
家里的那盏灯,也亮着。老许,应该已经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在等我了。
我这一生,没什么太大的追求。
年轻时,想凭着手里的这把刀,去战胜死神。后来才发现,人,怎么可能战胜得了死神呢?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他到来之前,为那些在寒夜里跋涉的人们,多点亮一盏灯,多争取一段,可以回家的路。
这就够了。
我想,这就够了。
来源:GaySpot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