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风好像都是热的,吹在脸上,带着一股子柏油路面晒化了的焦糊味儿。
那年夏天,风好像都是热的,吹在脸上,带着一股子柏油路面晒化了的焦糊味儿。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三轮车,穿行在城市新旧交替的褶皱里。
车斗里堆着小山似的纸壳和塑料瓶,它们在阳光下发出各自不同的、被遗弃后的沉默声响。
一九九五年。一个被印在报纸头版、念在广播喇叭里,充满希望和变革的年份。
但对我来说,它只是一个数字,一个从纺织厂那扇生了铁锈的大门里走出来后,必须独自面对的年份。
纺织厂的工牌,我还留着。那块小小的塑料片,上面有我的名字和一张过曝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我,扎着两条麻花辫,笑得有点傻,眼睛里是一种对未来全然无知的光。
现在,那光熄灭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每天清晨四点半,被窗外第一辆公交车驶过的轰鸣声惊醒的疲惫。
下岗。这个词,起初听着像个遥远的雷声,后来,它变成一场结结实实的雨,浇在了我们这一代很多人头上。
我蹬着三轮车,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车轮碾过路边的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是在替我喊累。
我习惯了低着头,看地面,看那些被人丢弃的东西。一个易拉罐,一个玻璃瓶,一块硬纸板,它们是我一天的指望。
那天下午,太阳毒得像要把人的影子都烤化。
我经过一条老旧的巷子,这里是老城区,墙皮剥落得像鱼鳞,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
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我停下车,准备把一个被人扔掉的藤条椅子拆开,那藤条晒干了,能卖几分钱。
就在我弯下腰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不属于这里的颜色。
是深棕色的。
静静地躺在垃圾桶和墙壁的夹角里,被一层薄薄的灰尘覆盖着,像一只睡着了的甲虫。
我伸手,把它捡了起来。
是一个钱包。
牛皮的,很厚实,边角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看得出用了很久。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然后又猛地松开。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卷起几片干枯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把钱包揣进了外套的内兜里。那个口袋,布料已经被磨薄了,紧紧地贴着我的胸口。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钱包的轮廓,硬邦邦的,隔着布料,仿佛带着一种陌生的温度。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有些魂不守舍。
车斗里的废品好像变重了,每蹬一下,链条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我脑子里一直在响着两个声音。
一个说,打开看看,说不定里面有一大笔钱,能让你好几个月不用再顶着太阳出门了。
另一个声音,很微弱,像我妈生前总爱哼的那首老歌的调子,断断续续地说,不是你的,就不能要。
回到我租住的那个小单间时,天已经擦黑了。
房间里闷热得像个蒸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隔夜饭菜和潮湿墙壁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昏黄的光,坐在床沿上,把那个钱包掏了出来。
我的手有些抖。
打开钱包的搭扣,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床上。
一沓钱。
我一张一张地数,全是十块的大团结,一共二十七张。二百七十块钱。
这个数字,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了我心上。
要知道,那时候我在废品站辛苦一天,运气好也才挣七八块钱。这二百七,是我一个多月不吃不喝才能攒下的。
除了钱,还有几张票证,粮票,布票,都有些泛黄了。
然后是一张身份证。
我借着光,凑近了看。
「陈佩林」,一个很文气的名字。
照片上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很温和,嘴角微微抿着,像是在思考什么。
他看起来像个老师,或者是什么单位的干部。
在身份证的夹层里,我还发现了一张被压平了的糖纸。
是那种最老式的水果硬糖的糖纸,玻璃纸的,上面印着红色的苹果图案,已经有些褪色了。
钱包的最深处,还有一个小小的夹层,我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也有些年头了,边缘微微卷起。
那是一个女人的黑白照片,梳着两条长辫子,笑得很甜,背景是一片向日葵花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娟秀小字:赠佩林,一九八六年夏。
我看着这张照片,心里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个叫陈佩林的男人,把一张十年前的照片,一张小小的糖纸,如此珍重地放在钱包里。
这个钱包对他来说,一定不仅仅是钱那么简单。
我把所有东西,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钱,一张没动。
第二天,我没有出车。
我把那二百七十块钱仔细地放好,把钱包擦了擦,放在了枕头底下。
我想把钱包还给他。
可身份证上的地址,是城东的一所大学的家属院。离我这里,骑车要一个多半小时。
我犹豫了。
不是舍不得那点力气,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
我穿着这身洗得发白的旧工服,骑着那辆破三轮车,出现在大学家属院门口?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我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自己身上那些因为劳作而留下的痕迹,汗味、灰尘、晒得黝黑的皮肤,在那个干净、安静的地方,会显得格格不入。
我决定,去他身份证地址附近等。
我找了一件自己最好的衣服,一件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衫,是没下岗前发的。我把它熨了又熨,领口还是有点发黄。
我没骑三轮车,坐的公交车。
车上人挤人,汗味和各种早点的味道混在一起。我把装钱包的布袋子紧紧抱在怀里。
我在那所大学门口,找了个能看见大门的报刊亭,买了一份报纸,假装看报,眼睛却一直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从早上八点,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
太阳把报纸的油墨都晒出了味道。
我的腿站麻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期间,我看到很多戴眼镜的、斯斯文文的男人走过,但没有一个是他。
我有些气馁。
也许,他已经补办了身份证,或者,他根本就不住在这里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打算去邮局把钱包寄过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他。
他从校门里走出来,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
照片上,他显得很精神。可眼前的他,穿着一件有些旧的白衬衫,领口洗得有点松了,背微微有些驼,看起来很疲惫,也很落寞。
他走路不快,低着头,像是在想心事。
我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
「请问,您是陈佩林先生吗?」我的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干涩。
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我是……请问你是?」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戒备。
我把怀里的布袋子打开,拿出那个深棕色的钱包,递到他面前。
「您看,这是不是您丢的钱包?」
他看到钱包的那一瞬间,眼睛猛地睁大了。那种表情,不像是失而复得的惊喜,更像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冲击。
他接过钱包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没有立刻检查里面的钱,而是急切地打开那个小小的夹层,当他看到那张黑白照片完好无损时,我清晰地看到,他长长地、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那个瞬间,我确定我做对了。
「谢谢你,谢谢你,同志。」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感激。
「太重要了,这里面的东西……太重要了。」他反复说着。
「您看看钱和证件少没少。」我提醒他。
他这才想起来,把钱拿出来,大致数了数,又看了看身份证。
「没少,一分都没少。」他把钱往我手里塞,「同志,这钱你一定要收下,一半,不,全都给你,算是我的谢意。」
我连连后退,摆着手。
「不用,不用,我捡到东西,还给失主是应该的。」
我的脸涨得通红。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钱。
他见我执意不收,有些手足无措。
「那……那至少让我请你吃顿饭吧?」他提议道,「就在旁边的小饭馆。」
我犹豫了一下。
我的肚子确实饿了。而且,我看着他那张写满真诚的脸,拒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我点了点头。
那是我下岗以后,第一次进饭馆。
饭馆很小,桌椅都有些油腻。空气里飘着炒菜的香味。
他点了两个菜,一个番茄炒蛋,一个红烧豆腐,还有两碗米饭。
都是很家常的菜。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我有些拘谨,只是埋头吃饭。他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一顿饭快吃完的时候,他才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这个钱包,是我爱人的遗物。」
我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
「照片上的那个姑娘,是我的妻子。她……三年前生病去世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被时间磨平了的悲伤。
「她喜欢吃水果糖,那张糖纸,是当年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她给我的。她说,生活虽然苦,但心里得有点甜。」
我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丢了钱包那天,是我去给她扫墓。回来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我找了一天一夜,都快放弃了。」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钱丢了没什么,可这些东西……是念想。」
我低下头,轻声说:「能找回来就好。」
吃完饭,他坚持要送我到公交车站。
临上车前,他问了我的名字,和大概住在哪个区域。
我告诉了他。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和他,就像两条偶然相交的线,很快就会各自走向不同的远方。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上。
每天,我依旧穿梭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和各种废品打交道。
太阳依旧很毒,汗水依旧很咸。
只是偶尔,在我蹬车上一个陡坡,累得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会想起那个叫陈佩林的男人,和他钱包里那张泛黄的照片。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我收车回家。
在我租住的那个大杂院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佩林。
他站在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一小捆挂面。
他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我……我问了这一片的居委会,才找到你住的地方。」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来做什么。
「我就是想……再来谢谢你。这点东西,你别嫌弃。」他把网兜递给我。
我看着那几个红彤彤的苹果,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推辞不掉,只好收下了。
他没有马上走。
我们俩就站在院子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院子里的邻居们,探头探脑地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揣测。
「那个……」他先开了口,「我看你这里……生活好像不太方便。」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子,轻轻「嗯」了一声。
「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纺织厂的工人。」
「哦。」他点了点头,「很好的工作。」
我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再好,也已经是过去了。
那天,他没待多久就走了。
可从那以后,他每个周末都会来。
有时候,带一些吃的。有时候,带几本旧书。
他带来的书,大多是些文学名著,《红与黑》,《简爱》,《平凡的世界》。
他说:「我看你一个人住着也闷,看看书,能解解闷。」
我收下了。
在那些没有活干的晚上,我就着一盏15瓦的灯泡,看那些书。
书页上,有他留下的淡淡的烟草味和墨水香。
那些文字,像一扇扇窗户,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只有废品和汗水的世界。
通过聊天,我慢慢了解了他。
他是那所大学的中文系老师,教现代文学。
他的妻子,是他大学同学。两人感情很好。妻子去世后,他就一直一个人,也没有孩子。
他是个很安静的人,话不多,但他说出来的每句话,都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从来不问我收入多少,也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或者怜悯的眼神。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地看着我,仿佛我不是一个收废品的,而是一个和他平等的、值得尊重的人。
他会和我聊书里的情节,问我的看法。
有时候,他会指着我晾在院子里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工服说:「你把生活打理得很有条理。」
他也会在我整理废品的时候,默默地帮我把报纸和书本分开,捆扎整齐。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动作很自然,没有丝毫的勉强。
邻居们开始在背后议论。
「那个戴眼镜的,是不是看上你了?」
「一个大学老师,能看上收破烂的?别做梦了。」
「我看他是可怜你吧。」
这些话,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我心上。
我也开始怀疑。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是因为我帮他找回了钱包?这份感谢,是不是太重了?
还是,真的像邻居们说的,他只是在可怜我?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他再来的时候,我或者说自己要出车,或者干脆锁上门,假装不在家。
有一次,他提着一袋刚从菜场买的西红柿,在我门口站了很久。
那天下了点小雨,我隔着门缝,看到他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像一棵树。
最后,他把西红柿挂在了我的门把手上,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用他送来的西红柿,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吃着面,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了碗里。
我问自己,你在怕什么?
是怕别人的闲言碎语?还是怕自己会错意,最后空欢喜一场?
下岗后的生活,已经让我习惯了坚硬,习惯了像一个蜗牛一样,把自己缩在壳里。
陈佩林的出现,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那个幽暗的壳里。
我很温暖,但也很害怕。
我怕这光,只是一闪而过。
第二天,我照常出车。
心里乱糟糟的,蹬车的时候,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
我决定去找他,把话问清楚。
我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地接受他的好意了。
我把三轮车停在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公交车去了他学校。
我没有去他家,而是在他上课的教学楼下等他。
下午四点多,下课铃响了。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教学楼里走出来,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老了很久很久。
陈佩林夹着一本教案,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到我,先是惊讶,然后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还你东西。」我从布袋里,拿出他之前送给我的那些书。
「这些书,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看着我,没有接那些书。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话?」他问。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你觉得,我是在可怜你吗?」他的声音很轻,但很有力。
我咬着嘴唇,还是没说话。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沉默着。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
「跟我来。」
他带着我,穿过校园里那条长长的林荫道。
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子已经开始微微泛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一直走到学校后山的一个小湖边。
湖水很静,像一面镜子,倒映着天空和岸边的垂柳。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不是在你把钱包还给我的时候。」他忽然说。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那天我丢了钱包,心急如焚。我沿着我走过的路,一遍一遍地找。」
「我在那条巷子口,看到过你。」
「你骑着三轮车,停下来,把一个被人扔在路边的饮料瓶捡起来,很仔细地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才放进车斗里。」
「你做那个动作的时候,表情很专注,也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自卑。」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一幅画。
「后来,你来还我钱包。我提出要给你钱,你拒绝了。你拒绝的时候,眼神很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贪婪和犹豫。」
「我当时就在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生活给了她这么沉重的负担,她却依然保留着内心最干净、最宝贵的东西。」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
「我开始去你住的地方找你,一开始,确实是出于感谢。但慢慢地,我发现,和你在一起,我很安心。」
「你话不多,但你总是安安静静地听我说。我跟你说我工作上的烦恼,说我对妻子的思念,你都能懂。」
「你把自己的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你的旧衣服,也总是洗得没有一丝污渍。你养的那盆小小的仙人球,在角落里,也长得很有精神。」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种……向上的力量。一种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认真对待,不肯敷衍的力量。」
「这种力量,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湖边,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是在擂鼓。
我从没想过,我那些卑微的、为了生存而做出的努力,在他眼里,竟然是另外一番模样。
「舒琳。」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林舒琳。
「我不是在可怜你,更不是施舍。我是……被你吸引了。」
「我妻子去世后,我的世界就是灰色的。直到遇见你,我才觉得,那灰色里,好像透出了一点光。」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知道,这可能有些唐突。我的条件,也并不好,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匠,工资微薄,还住在学校分的旧房子里。」
「但是,我想……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
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和期盼。
「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或者说,让我们……互相照顾,一起走下去?」
「我们,结婚吧。」
当「结婚」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风吹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那么响,那么乱。
结婚?
这个词,离我是那么遥远。
下岗之后,我所有的念头,都只剩下如何填饱肚子,如何活下去。
我从没想过,还会有人,愿意和我这样一个……收废品的女人,谈婚论嫁。
还是一个大学老师。
这简直像……像书里才会有的故事。
「你……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们结婚吧。」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我……我配不上你。」
这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自卑,像一株藤蔓,早已在我心里盘根错节。
他是大学老师,受人尊敬。
而我,没有工作,没有文化,每天和垃圾打交道。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鸿沟。
「没有配不配得上。」他看着我,眼神坚定,「舒琳,我看重的,不是你的身份,你的工作,而是你这个人。」
「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她做什么,而在于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很善良,很坚韧,也很干净。」
「干净」,他用了这个词。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是啊,我每天和废品打交道,身上总是脏兮兮的。可是,我每天都认真洗澡,把指甲缝里的泥都刷干净。
我以为,这些没有人会注意到。
「你别急着回答我。」他看出了我的无措,「你……好好想一想。」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是一时冲动。」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把那些书,又带了回来。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一夜没睡。
陈佩林的话,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放。
他说,他被我吸引了。
他说,在他眼里,我是一个认真生活、有力量的人。
他说,他想和我结婚。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惊讶,有感动,但更多的是惶恐和不安。
我配吗?
我们真的能在一起吗?
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他家人的看法,他同事朋友的眼光……这些,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最重要的是,我自己这一关。
我能坦然地接受他,走进他的生活吗?
我习惯了在泥泞里行走,突然有人要把我拉到一条干净平坦的路上,我第一反应,是害怕自己会弄脏了那条路。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再躲着他。
他也没有再提结婚的事。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周末会来找我。
我们一起,在我那个小小的院子里,整理废品。
阳光下,他穿着白衬衫,很认真地把报纸一张张叠好,用绳子捆起来。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冲我笑了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没有那么遥远了。
他也带我去过他家。
那是一个很小的两居室,在老旧的家属楼里。
屋子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但到处都是书。书架上,地上,桌子上,甚至窗台上,都堆满了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书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好闻。
他给我泡了一杯茶。
我们坐在那张旧沙发上,他给我讲那些书的故事,讲他教书时遇到的趣事。
我看着他,在说起自己热爱的文学时,眼睛里闪着光。
我忽然意识到,他的生活,也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光鲜亮丽。
他也很孤独。
这份孤独,和我因为贫穷而产生的孤独,本质上,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都需要一个伴。
一个能听懂自己说话,能一起分享生活点滴的伴。
那天,从他家回来后,我想了一整夜。
我想起了我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的话。
她说:「琳琳,一辈子很长,要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好好过日子。」
陈佩林,是那个知冷知-热的人吗?
我想是的。
他看到了我的窘迫,却没有轻视。
他看到了我的坚强,并且欣赏。
他没有因为我的身份而退缩,反而向我伸出了手。
这样的男人,值得我……去赌一次。
是的,赌一次。
用我剩下的人生,去赌一个或许可以温暖的未来。
下一个周末,他再来的时候,我给他做了一顿饭。
就在我那个只能放下一张小饭桌的小房间里。
三个菜,一个是我最拿手的红烧肉,一个是清炒豆芽,还有一个是他上次带来的西红柿做的蛋汤。
他吃得很香。
吃完饭,我给他添上茶,然后,我鼓起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陈老师,」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他,「你上次说的话,还算数吗?」
他正喝着茶,闻言,手顿了一下,抬起头,有些惊喜地看着我。
「当然算数。」
「我……我想好了。」我的声音很小,但我知道,他听得见。
「我……愿意。」
说完这三个字,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的脸,一定红得像一块烙铁。
他定定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拥抱我,也没有说什么激动的话。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我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也很干燥。
「舒琳,」他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颤抖,「谢谢你。」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也落在我身上。
我觉得,我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好像,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
我们的婚事,办得很简单。
没有酒席,没有仪式。
我们去民政局领了证,他用他攒下的积蓄,给我买了一件红色的新外套,还买了一对最简单的银戒指。
领证那天,他把那张被他珍藏了多年的、他妻子的黑白照片,郑重地交给了我。
他说:「舒琳,过去的事,我不会忘记。但从今天起,我会更珍惜现在和未来。」
「谢谢你,让她可以安心了。」
我接过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
我懂他的意思。
我们都没有轰轰烈烈的过去,我们有的,只是对生活最朴素的希望。
我搬进了他的家。
那个堆满了书的小屋,成了我们共同的家。
我把三轮车卖了。
陈佩林说:「以后,我养你。」
我说:「我不想闲着。」
我在家属院附近,找了一个活儿,帮人缝补衣服,改个裤脚什么的。
这是我的老本行,做起来得心应手。
虽然挣得不多,但我觉得很踏实。
生活,就像一条安静流淌的河。
我们没有大富大贵,日子过得平淡,甚至有些清贫。
但他下班回家,会给我带一根巷口老奶奶卖的糖葫芦。
我会在他备课到深夜的时候,给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周末,他会拉着我,去逛旧书市场。
我会拉着他,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和菜贩子讨价还价。
他会笑着看我,眼神里满是宠溺。
他说:「舒琳,你这样,真有烟火气。」
他教我认字,教我读诗。
我教他,如何把一件旧衬衫的领子翻过来,重新缝好,就像新的一样。
我们也会有争吵。
为了一道菜咸了还是淡了,为了一本书该放在哪里。
但我们从不隔夜。
每次,都是他先服软,给我讲个笑话,或者念一首酸溜溜的情诗。
邻居和同事们,也慢慢接受了我。
他们看到,陈老师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
他们看到,陈老师那件万年不变的旧衬衫,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
他们看到,我们俩一起出门,他会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
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我感冒了,发高烧,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急得团团转,半夜里,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
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眉毛上,很快就结了冰。
我趴在他并不宽厚的背上,能清晰地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我忽然就哭了。
我觉得,我这一生,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累,在这一刻,都值了。
后来,我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
他的工资涨了。
我也攒了点钱,开了一个小小的裁缝铺。
我们搬了新家,虽然不大,但有了一个明亮的阳台。
我在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
有一盆,还是当年那棵小小的仙人球,如今已经开出了淡黄色的小花。
有时候,阳光好的午后,我们会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什么话也不说。
他看他的书,我做我的针线活。
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有人问我,后悔过吗?
放弃了可能捡到一笔横财的机会,却嫁给了一个清贫的教书先生。
我总是笑着摇头。
那个钱包里最大的财富,不是那二百七十块钱。
而是它让我遇见了一个,能看穿我布满灰尘的外表,懂得我内心珍贵的人。
一九九五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失去了我的工作,失去了我的过去。
但我也在那一年,捡到了我的余生。
生活有时候就像收废品,你永远不知道,在哪个不经意的角落里,会捡到被别人丢弃的宝贝。
而那个宝贝,或许,能照亮你整个的人生。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