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复旦大学?计算机系?”韩丽丽的声音尖利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她反复摩擦着那张单薄的纸张,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一九九六年夏末,上海闸北区的一栋老式里弄房里,空气黏稠得好像能拧出水来一样。
刘晓晨的录取通知书抵达的那一刻,刘家狭小的客厅里仿佛炸开了一颗无声的炸弹。
“复旦大学?计算机系?”韩丽丽的声音尖利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她反复摩擦着那张单薄的纸张,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韩丽丽今年56岁,此刻,她眼角堆满了笑纹,一转头,看见丈夫还坐在藤椅上剥毛豆。
韩丽丽以为他没听见,便问道:“广军,你听见没?咱们儿子考上复旦了!”
刘广军只是点了点头,继续专注地剥着手中的毛豆。只见他粗糙的手指一挤,豆子便“啪嗒”一声跳进碗里。
“爸,我......”刘晓晨站在电风扇前,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胀起来。
刘晓晨期待着父亲说些什么,一句表扬,一声叮嘱,哪怕只是一个认可的眼神。
刘广军终于抬起头,黝黑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问:“学费不便宜吧。”
就这五个字。没有骄傲,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温度。晓晨感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他抿紧嘴唇,转身回了自己用阳台隔出的小房间。木门关上的声音比平时响了一些。
韩丽丽急忙打圆场:“你这人,儿子这么大的喜事,你就关心学费?”
说罢她朝着小房间又喊了一声:“晓晨别理你爸,他老糊涂了。”
刘广军不再说话,只是继续剥毛豆,速度比刚才快了些许。
晚饭时分,姐姐刘晓雅带着丈夫和六岁的女儿回来了。作为虹口区小学的音乐老师,晓雅天生有着化解家庭紧张气氛的能力。
“哟,咱们家出状元了!”她一进门就高声笑道,将一袋苹果放在桌上,摸了摸弟弟的头,“爸妈呢?是不是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韩丽丽从厨房端出红烧肉,压低声音说道:“也不知道咋回事,你爸一下午没说话,就知道抽烟。”
饭桌上的气氛微妙起来。晓雅丈夫试图活跃气氛,讲起单位里的趣事,但刘广军始终沉默,只是偶尔给外孙女夹菜,粗糙的手指与孩子细嫩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爸,要不我明天去厂里办停薪留职吧。”晓晨突然说道,他的声音里带着挑衅,“王主任说,像我这样考上重点大学的,可以保留工龄。”
刘广军终于开口,他反问刘晓晨:“保留工龄有什么用?四年后还不一定能分回好单位。”
晓晨直视着父亲,眼睛里带着些许倔强,他说:“我不打算回来了!计算机是未来,毕业后我要去深圳或北京发展。”
刘家的空气凝固了。韩丽丽的筷子停在半空,晓雅也紧张地看着父亲和弟弟。在这个大多数上海人还视国企为铁饭碗的年代,刘晓晨的话无异于宣告要放弃安稳的未来。
“长大了,翅膀硬了。”刘广军放下碗筷,起身离开了餐桌。狭窄阳台上很快飘来烟味,他佝偻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独,终究是老了。
刘晓晨记得,那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翅膀硬了。
随后的四年,晓晨只在寒暑假回家。父子间的交流几乎为零,偶尔通电话,刘广军总是说一句“找你妈”,然后就放下听筒。
但晓晨的大学生活费总是准时到账,甚至比许多同学都宽裕。母亲在电话中说,父亲加班更频繁了,每天很晚才回家。
一九九九年秋,一眨眼刘晓晨就大四了,深圳一家外资企业已向他抛出橄榄枝。他提前回上海准备毕业材料,却发现家里的气氛比往常更凝重。
母亲的眼圈总是红的,姐姐频繁回家,而父亲——晓晨突然意识到,父亲瘦得厉害,原本结实的肩膀如今像衣架般撑不起衬衫。
“爸怎么了?”他终于忍不住问姐姐。
晓雅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厂里效益不好,提前退休了。他心里不痛快。”
离家的前一晚,晓晨被一阵轻微响动惊醒。
凌晨两点,他看见父亲刘广军在阳台上整理他的行李,那双他从未见过父亲表达情感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将叠好的衬衫抚平,又把母亲准备的茶叶用塑料袋层层包好,防止撒出来。最后,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了行李箱的夹层。
晓晨屏住呼吸退回床上,心中五味杂陈。
第二天告别时,他破天荒拥抱了刘广军,很轻,很快,他感觉到父亲身体的僵硬。
去火车站的路上,他打开那个信封,里面是崭新的五百元钱和一张纸条,只有五个字:照顾好自己。笔迹笨拙,刘广军很少有写字的机会。
二〇〇〇年春节,晓晨因项目紧张没有回家。
三月的一个雨夜,姐姐的紧急电话将他从睡梦中惊醒,刘晓雅的声音里透露着手足无措:“爸住院了,肺癌晚期。”
刘晓晨顿时懵了,他连夜飞回上海。在医院的走廊里,母亲韩丽丽终于道出了真相:父亲三年前就查出肺有问题,为了供晓晨读书,他拒绝了厂里安排的轻闲岗位,主动要求加班最多的车间。“他说,你要飞得远,不能拖你后腿。”
病床上的刘广军更瘦小了,医疗器械的管线像藤蔓般缠绕着他。见到儿子,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平静,轻轻地说:“工作要紧,回来做什么。”
晓晨在父亲床前守了七天。
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沉默,但沉默中有什么东西在融化。有时晓晨读报,有时只是看着父亲睡觉。最后一天,刘广军精神突然好转,要吃城隍庙的小笼包。刘晓晨买回来时,发现刘广军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刘广军对刘晓晨说:“推我出去走走。”
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刘广军望着初绽的玉兰花,突然开口问刘晓晨:“还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发烧四十度,也是这样的春天。我背着你跑了两公里到医院,你在我背上说,爸爸,我长大了也要背你。”
刘晓晨喉咙发紧,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
“我不需要你背。”刘广军继续说,声音很轻,“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那是刘广军父子间最长的一次谈话,也是最后一次。第二天凌晨,刘广军安静地走了。
值班医生说,他是在睡梦中离世的,表情安详。
在整理遗物时,刘晓晨在父亲床头柜的深处发现一个铁盒,里面整齐收藏着他从小学到大学的成绩单,甚至还有发表在校报上的第一篇作文。每张纸都平整如新,边缘因反复摩擦而微微起毛。
盒底是一张一九九六年的《新民晚报》,在文化版有一篇被红笔圈出的文章:《计算机时代即将到来》。晓晨想起,那正是他决定报考计算机系后不久。
母亲韩丽丽红着眼眶说:“你爸那段时间天天跑图书馆,就为了搞清楚你选的这个专业有没有前途。”
刘晓晨攥着那张发黄的报纸,失声痛哭。他想起返校那天清晨父亲刘广军在阳台上的背影,想起塞进行李的信封,想起病床上那双依然试图保持尊严的手。
所有沉默的时刻串联起来,组成了一份他迟来才读懂的爱。
葬礼后,刘晓晨在父亲的老式手表背面发现一张卷得很紧的纸条,上面是父亲工整却生疏的字迹:“晓晨,以你为荣。”
六个字,像六颗钉子,将刘晓晨钉在了上海四月的阴雨里。
他终于明白,有些爱重如泰山,却静默如谜;有些付出倾其所有,却深藏不露。中国式父亲的爱,是一本需要用心才能读懂的书,而他,刚刚翻到最后一页。
来源:鹤洲白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