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退休金一个月三千出头,不多,但在我们这个老家属院里,算过得去的。
我叫林岚芳,今年六十三。
退休金一个月三千出头,不多,但在我们这个老家属院里,算过得去的。
我这辈子,就一个字,省。
年轻时跟着老魏,他在厂里当技术员,我在食堂帮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老魏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儿子魏东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在省城扎了根。
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牵挂。
这些年,我没再找老伴,就守着这个家,守着银行存折上一点点往上涨的数字。
那是我给自己攒的棺材本,也是给儿子留的底气。
那天,存折上的数字终于跳到了一个我默念了无数遍的整数。
五十万。
整整五十万。
我把存折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老魏在天上看着我,冲我笑。
“老魏啊,我没给你丢人,咱儿子有出息,我也给你、给咱家攒下了这份家当。”
我对着空气,絮絮叨叨。
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的。
是魏东。
“妈,忙什么呢?”儿子的声音隔着电波,都透着一股子喜气。
我说:“没忙啥,刚从银行回来,你呢?工作顺利不?”
“顺利!顺利着呢!妈,跟你说个大好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事?能有啥好事?
“我们公司上个季度的项目奖金发了,我跟小青合计着,想把现在这套两居室卖了,换个大点的三居。”
我一听,更高兴了。
“好啊!是该换了!乐乐都快上小学了,是得有个自己的房间。你们现在那房子,是小了点。”
魏东在那头嘿嘿地笑,那笑声,跟小时候考了双百分回来跟我炫耀时一模一样。
“妈,我们看好了一个小区,环境特别好,离乐乐将来的学校也近。关键是,三室两厅,一百三十多平。”
“一百三十多平?”我倒吸一口凉气,“那得不少钱吧?”
“是贵点,首付要一百六十万。我们卖了旧房子,加上我俩这几年的积蓄,还有我这笔奖金,凑一凑,还差个五十来万。”
五十万。
我的心,猛地一跳。
多么巧的数字。
就像是算好了一样。
电话那头,魏东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妈……我们想……换个大房子,也是想着……以后把你接过来一起住,好好给你养老。”
养老。
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心里轰然炸开。
我这辈子,图什么?
不就图老了,儿子能陪在身边,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吗?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好孩子,妈知道你孝顺。”我的声音都哽咽了。
“妈,你看……你那边方便不?要是方便,我们这边就……”
“方便!太方便了!”我抢着说,生怕他改口,“妈这儿有!妈给你存着呢!”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妈给你存了五十万,一分不少!就是给你准备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是魏东欣喜若狂的声音。
“妈!真的啊!太好了!妈,你真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我听着儿子的夸奖,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挂了电话,我捧着那本写着五十万的存折,亲了又亲。
老魏,你看到了吗?咱儿子要接我去养老了。
咱这辈子,值了。
第二天,我起个大早,穿上我最好的一件外套,去了银行。
柜员是个小姑娘,看着我一次性要把所有定期存款都取出来,还转给别人,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阿姨,您认识对方吗?现在电信诈骗特别多,您可得当心啊。”
我笑了,把腰杆挺得笔直。
“我给我儿子转钱,给他买房子,接我去养老,这算诈骗吗?”
小姑娘一听,也笑了,麻利地帮我办了手续。
钱转过去的那一刻,我手机收到一条扣款短信。
五十万,瞬间清零。
我的心,空了一下。
但很快,又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填满了。
这钱,花得值。
这是给我后半生的幸福投的资。
魏东很快打来电话,声音激动得都有些变调。
“妈!钱收到了!一百个放心!我跟小禽立马就去交定金!”
他说的是“小青”,我儿媳妇,但我总听成“小禽”。
小青人长得漂亮,也挺有礼貌,就是……跟我不太亲。
每次我过去,她都客客气气地喊“妈”,给我倒水,给我夹菜,但那双眼睛里,总隔着一层什么。
说不上来。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以后要住在一起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处久了,自然就亲了。
我开始兴致勃勃地收拾我的东西。
这件旧毛衣,是老魏留下来的,得带着。
这个搪瓷盆,是我结婚时的嫁妆,也得带着。
还有这些老照片,都是我的宝贝。
我仿佛已经能看到未来了。
我在窗明几净的大房子里,给他们做饭,打扫卫生。
乐乐放学回来,会扑到我怀里,甜甜地喊一声“奶奶”。
魏东和小青下班了,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灯光暖暖的。
多好。
真好。
过了几天,魏东又打电话来。
“妈,定金交了,合同也签了,下个月就能办贷款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一趟呗?看看我们现在住的地方,还有啥东西要带走的,顺便也跟乐乐亲近亲近。”
我立刻答应了。
我买了乐乐最爱吃的乡巴佬鸡腿,还买了一大堆新鲜蔬菜,坐了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了省城。
魏东来车站接我,看到我大包小包的,嗔怪道:“妈,你来就来,带这么多东西干嘛?城里什么买不到?”
我拍拍他的胳膊,他现在壮实了,是个大人了。
“城里买的,哪有妈从家里带来的新鲜?”
到了他们家,小青正在拖地,看见我,立刻放下拖把,笑着迎上来。
“妈,您来啦,快坐。”
她给我倒了杯水,又拿了水果。
乐乐在房间里玩奥特曼,探出个小脑袋,看了我一眼,没作声,又缩回去了。
我心里有点失落。
这孩子,跟他妈一样,跟我隔着一层。
我把鸡腿拿出来,递到他房门口。
“乐乐,看奶奶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乐乐接过去,说了声“谢谢奶奶”,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我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小青走过来,打圆场:“妈,别介意,小孩子,玩起来就忘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吃饭的时候,气氛还算融洽。
我说了新房子装修要注意的事项,比如地板要防滑,卫生间要装扶手,都是为老人考虑的。
魏东连连点头:“妈想得周到,都听你的。”
小青也笑着附和:“是啊妈,您有经验。”
我心里那点不快,慢慢散了。
饭后,小青去洗碗,魏东陪我说话,乐乐一个人在客厅的地垫上搭积木。
我看着孙子圆圆的后脑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我走过去,想挨着他坐下。
“乐乐,搭什么呢?给奶奶看看。”
乐乐没回头,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他的积木。
“我在盖新房子。”他奶声奶气地说。
我心里一暖,这孩子,心里也惦记着新房子呢。
“真棒,那新房子盖好了,要给谁住呀?”我循循善诱。
乐乐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转过头,看着我,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清澈见底。
他说:“新房子,是给外婆住的。”
我愣住了。
“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
“外婆?”
乐乐认真地点点头,像个小大人一样,一字一句地说。
“对呀。妈妈说了,新房子买好了,就让外婆搬过来住。外婆会陪我搭积木,还会给我买好多好多的奥特曼。”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有几百只蜜蜂在里面同时振动翅膀。
我看着乐乐,他的表情那么天真,那么理所当然。
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凉。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那……那奶奶呢?”
乐乐歪着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仿佛我在问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痛了一辈子的话。
“我要外婆,不要奶奶。”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
客厅里,电视还在无声地播放着动画片,光影在乐乐的脸上跳跃。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魏东还在我旁边说着新房子的绿化有多好。
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那句童言无忌,却又字字诛心的话。
“我要外婆,不要奶奶。”
我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撞倒了旁边的小板凳。
“哐当”一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魏东吓了一跳,“妈,你怎么了?”
厨房里的小青也探出头来,“妈?”
我没有理他们。
我死死地盯着我的孙子,那个我以为会是我晚年所有慰藉的孩子。
“乐乐,你再说一遍,你要谁?”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乐乐可能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嘴一瘪,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小青赶紧从厨房跑出来,一把将乐乐搂在怀里。
“妈,你干什么呀?吓着孩子了!”她瞪着我,语气里满是责备。
我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
“吓着他?我问他一句话就吓着他了?”
我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
“我问你,小青!你们买房子,到底是为了谁?”
“是为了接我养老,还是为了接你妈过来享福?”
小青的脸,白一阵红一阵。
她抱着乐乐,眼神躲闪,“妈,你这说的什么话?当然……当然也是为了您啊。”
“为了我?”我冷笑一声,“为了我,你们教孩子说,新家是给外婆住的?为了我,你们教孩子说,要外婆不要奶奶?”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楼道仿佛都能听见我的质问。
魏东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一把拉住我。
“妈!妈!你小声点!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我甩开他的手,“你让我怎么好好说?魏东!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媳妇。
“妈……你别听孩子瞎说……小孩子懂什么……”
“他不懂?”我指着乐乐,“他不懂,他妈懂!他爸也懂!”
“我那五十万!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的五十万!是不是就为了给你丈母娘买个大房子,让她舒舒服服地带外孙?”
“那我呢?我林岚芳算什么?一个出钱的冤大头吗?”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向他们夫妻俩。
小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把乐乐往怀里紧了紧,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针,扎在我心上。
“妈,话不能这么说。我妈她……她比您年轻,身体也好,过来能帮我们搭把手,接送乐乐,做做饭。”
“我年轻?我身体好?”我气得浑身发抖,“我六十三,你妈五十八!我身体是没你妈好,因为我年轻的时候,都用来拉扯你老公了!”
“我省吃俭用,供他上学,给他娶媳妇,现在我老了,干不动了,就没用了,是吗?”
“就活该把一辈子的积蓄掏出来,给你们,给你们的‘好妈妈’铺路,是吗?”
小青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憋得通红。
魏东夹在中间,急得满头大汗。
“妈!不是这个意思!小青她不是这个意思!”
他拉着我的胳膊,几乎是在哀求。
“妈,我们也是想,等以后……以后条件更好了,再……”
“再什么?”我打断他,“再把我这个的接过去?等我瘫在床上了,动不了了,让你们端屎端尿,好看你们的脸色吗?”
“魏东啊魏东,你是我亲儿子!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从老魏走后,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再苦再难,我没掉过一滴泪。
可现在,我看着我倾尽所有去爱的儿子,我觉得我的心,被人用刀子,一片一片地割着。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乐乐被这阵仗吓坏了,在小青怀里,小声地抽泣。
小青抱着儿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魏东站在那,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突然觉得,我像个外人。
一个闯入了他们幸福生活的不速之客。
我擦干眼泪,心,一点点地冷下去,硬起来。
“行。”
我说。
“我明白了。”
我走到门口,拿起我来时拎的那个布包。
“魏东,小青。”
我回过头,看着他们。
“那五十万,是我林岚芳的养老钱,不是给你们买房的慈善款。”
“一个星期之内,把钱,一分不少地还给我。”
“不然,咱们就法庭上见。”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一眼,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音。
我站在楼道里,晚风吹来,冷得刺骨。
我的腿有些软,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下楼的。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没有家了。
回到老家属院,已经是深夜。
我打开房门,屋里冷冷清清,一股灰尘的味道。
我没有开灯,摸黑走到沙发上坐下,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
五十万。
养老。
外婆。
奶奶。
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搅。
我林岚芳这辈子,要强了一辈子,到头来,成了一个笑话。
第二天,我病倒了。
高烧,说胡话,整个人昏昏沉沉。
邻居张姐过来给我送自己蒸的包子,敲了半天门没人应,觉得不对劲,叫人把门撬开,才发现我烧得不省人事。
她赶紧把我送到了社区医院。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三天。
这三天,手机安安静静,没有一个电话,一条短信。
我的心,也跟着安安静静,像一潭死水。
张姐天天过来给我送饭,陪我说话,骂我傻。
“岚芳啊,我说你什么好?一辈子的积蓄,眼睛不眨就给出去了?你当他是你儿子,他当你是提款机啊!”
“还有那个小青,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心眼多着呢!你斗不过她!”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傻。
我以为血浓于水,我以为养儿防老。
我以为我掏心掏肺,就能换来真心实意。
原来,都是我以为。
病好得差不多了,我出了院。
张姐扶着我,慢慢走回家。
她说:“岚芳,想开点,钱没了可以再挣,气坏了身子,可就什么都没了。”
我点点头。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给魏东准备的那些东西,都收了起来。
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我拆了。
那些准备带过去的土特产,我分给了左邻右舍。
我把这个家,彻彻底底地,清理了一遍。
清理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清理掉那些让我心痛的念想。
一个星期,很快就到了。
我的银行卡里,没有一分钱进账。
魏东也没有联系我。
我坐在沙发上,从早上,等到晚上。
太阳升起,又落下。
我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他真的,不打算还钱了。
他真的,为了他的小家,为了他的丈母娘,不要我这个妈了。
我拿起手机,找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那是我很多年前,一个远房亲戚给我的,一个在市里当律师的侄子的电话。
我说:“小李,我是你三姨婆。我想咨询一下,我儿子拿了我的养老钱不还,我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小李律师很专业地给我分析了情况,告诉我需要准备哪些证据。
转账记录,通话录音,人证。
我都有。
跟魏东的每一次通话,我都录了音。这是我一个人的孤独生活里,养成的一个习惯,想儿子的时候,就拿出来听一听。
没想到,现在成了呈堂证供。
真是讽刺。
挂了电话,我给魏东发了最后一条短信。
“魏东,明天上午十点前,钱不到账,我会正式起诉你。我说到做到。”
短信发出去,石沉大海。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一遍遍地回想,魏东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
他第一次喊“妈妈”。
他第一次得的奖状。
他考上大学时,我高兴得三天没合眼。
他结婚时,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给他办了风风光光的婚礼。
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核桃。
我看着手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九点五十分。
九点五十五分。
九点五十九分。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我既希望他把钱还给我,从此一刀两断。
又隐隐地,还有一丝期盼。
期盼他能打个电话过来,跟我说一句,“妈,我错了。”
十点整。
手机屏幕亮了。
不是银行短信,也不是魏东的电话。
是一条微信。
是小青发来的。
她说:“妈,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非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你把魏东逼上绝路,对你有什么好处?他是我老公,也是你儿子!”
“那五十万,已经是我们新房子的首付了,退不回来了!你要是起诉我们,我们这个家就散了!乐乐就没有爸爸了!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指责我。
指责我这个当妈的,心狠手辣,不顾儿子死活,不顾孙子幸福。
我看着那几行字,突然就笑了。
笑出了眼泪。
我回复她。
“我做人一辈子,就学会一个道理,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你放心,我不会把他逼上绝路。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至于你们的家,散不散,乐乐有没有爸爸,那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那是你,和你那个好老公,该考虑的。”
“当初你们算计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是你老公的妈,是乐乐的奶奶?”
发完,我把她拉黑了。
然后,我给小李律师打了电话。
“小李,准备一下吧,我们起诉。”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起诉的流程很慢,立案,送达,排期。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小李律师,自己反倒清闲了下来。
家属院里的风言风语,自然是少不了的。
有人说我狠心,为了钱,连亲儿子都告。
有人说我可怜,养了个白眼狼。
我一概不理。
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自己过的。
我开始学着为自己活。
我把以前舍不得穿的衣服,都翻了出来。
我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每天去练字,静心。
我跟着张姐她们,去跳广场舞,出了一身汗,觉得浑身都舒坦。
我发现,当我不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时,我的世界,一下子开阔了。
原来,一个人的日子,也可以这么有滋味。
开庭那天,我去了。
我坐在原告席上,看着对面被告席上的魏东。
他瘦了,也憔悴了,胡子拉碴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不敢看我。
从头到尾,他都低着头,像个罪人。
法官问话,他也是嗯嗯啊啊,说不清楚。
小青没来。
我提交了所有的证据,转账记录,通话录音。
张姐也作为人证,出了庭。
事实很清楚,没什么好辩的。
法官当庭宣判,判决魏东和小青,在一个月内,归还我五十万本金,以及相应的利息。
法槌落下的那一刻,我听到魏东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我没有回头。
我站起身,挺直了背,走出了法庭。
外面的阳光,很好。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没想到,还有后续。
判决下来后,魏东并没有在规定时间内还钱。
我申请了强制执行。
法院的人去查了,他们的新房子,因为贷款没办下来,开发商已经准备收回了。
他们交的那五十万定金,按照合同,也要不回来了。
魏东的工作,也因为这场官司,受到了影响。
他们夫妻俩,天天吵架。
小青带着乐乐,回了娘家。
一个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
这些,都是张姐告诉我的。
她从魏东单位的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听来的。
她跟我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
“岚芳,你……后悔吗?”
我正在阳台上给我养的花浇水。
我放下水壶,看着窗外,淡淡地说:“不后悔。”
“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怨不得我。”
“我只是,有点心疼我的孙子。”
那孩子,是无辜的。
可是,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来找我了。
是小青的妈妈,乐乐的外婆。
她提着一堆水果,站在我家门口,局促不安。
我让她进来了。
她是个看起来很精明能干的女人,保养得很好,比我显年轻。
她坐下后,搓着手,半天没说话。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亲家母……不,林大姐。我今天来,是替小青和魏东,给您赔个不是。”
她站起来,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没动,也没说话。
她继续说:“这件事,是我们不对。是我们没教育好孩子,是我们贪心,想算计您的钱。”
“现在,房子没了,工作也快丢了,小青天天在家哭,魏东也跟丢了魂一样。家,快不成家了。”
“林大姐,我知道我们错了。您看……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撤销强制执行?”
“钱,我们一定会还。我们砸锅卖铁,也给您凑上。只是……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时间?”
我看着她,这个间接导致我家庭破碎的女人。
她的话,听起来很诚恳。
但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说:“你今天来,是小青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她愣了一下,说:“是……是我自己要来的。小青她……她拉不下这个脸。”
我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当初小青是怎么跟我说的?”
“她说,你比我年轻,比我能干,你能帮他们带孩子,做家务。而我,是个没用的老太婆。”
“她说,乐乐要你,不要我。”
我的话,让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林大姐,小孩子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打断她,“我往心里去了。”
“我这辈子,没对不起谁。我把我儿子养大成人,给他娶妻生子,我掏空了我的所有。我以为,我能换来一个安稳的晚年。”
“结果呢?我换来的是算计,是背叛,是嫌弃。”
“现在,你们走投无路了,想起我来了?想起我是他妈,是乐乐的奶奶了?”
“对不起,晚了。”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东西你拿回去,话我也听到了。你们的事,按法律程序走。慢走,不送。”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甘。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拿起东西,走了。
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是圣人。
我做不到以德报怨。
伤害已经造成了,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那天之后,魏东终于给我打了电话。
他在电话里,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他跟我道歉,说他对不起我,说他不是人,说他被猪油蒙了心。
他求我,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静静地听着。
等他说完了,我才开口。
“魏东,你长大了。”
“你得为你自己的行为,负责。”
“妈不能再像你小时候一样,跟在你屁股后面,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那五十万,不是妈非要逼你。那是妈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尊严。”
“如果你心里,还认我这个妈,你就想办法,把钱还上。”
“如果你不认了,那我们就当,我从来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但我知道,我已经尽到了我作为一个母亲,最后的责任。
那就是,教会他,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对不起”三个字,是万能的。
有些错,犯了,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后来的事情,发展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魏东没有再来求我。
他把他们现在住的那套两居室,挂牌出售了。
因为急着出手,价格比市价低了不少。
房子很快卖掉了。
他还了银行的贷款,剩下的钱,正好五十多万。
他把五十万,一分不少地,打到了我的卡上。
然后,他给我发了条短信。
“妈,钱还您了。我对不起您。”
后面,还有一句话。
“我跟小青,决定离婚了。”
我看着那条短信,心里五味杂陈。
我赢了官司,拿回了钱。
可我,也彻底失去了我的儿子,我的家。
我不知道,我做的,到底对不对。
张姐劝我:“岚芳,别想那么多了。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跟你没关系。离了也好,那个小青,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
道理我都懂。
可心里,还是堵得慌。
离婚后,魏东带着乐乐,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小房子。
小青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出现过。
魏东开始学着自己带孩子。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笨手笨脚地给孩子做饭,洗衣,辅导作业。
听说,他经常出错,被他们领导批评。
听说,乐乐在学校,也变得沉默寡言。
我听着这些消息,心如刀割。
有好几次,我炖了汤,想给他送过去。
可走到他租的那个小区门口,我又退缩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也不知道,他想不想见到我。
我们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
那道裂痕,太深了,深到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乐乐幼儿园老师的电话。
老师说,乐乐发高烧,联系不上他爸爸,问我能不能过去一趟。
我心急如焚,放下电话就往幼儿园赶。
在医务室里,我看到了乐乐。
他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眼神里,有些怯怯的。
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乐乐,别怕,奶奶来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抱着他,去了医院。
挂号,看诊,打点滴。
我一直抱着他,不敢松手。
他很乖,不哭不闹,就那么静静地靠在我怀里。
打上点滴后,他的烧,慢慢退了下去。
他睡着了。
我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心里又酸又软。
不管大人之间有多少恩怨,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他是我魏家的根啊。
魏东是下午才赶到医院的。
他开了一上午的会,手机静音了。
看到我,和他怀里的乐乐,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妈……”
他声音沙哑,充满了愧疚。
我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孩子没事了,就是普通感冒引起的发烧。”
我们就那么沉默地坐着,守着睡着的乐乐。
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一天,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融化了。
乐乐病好后,魏东开始频繁地带他回来看我。
一开始,还有些拘谨。
后来,就慢慢自然了。
乐乐也跟我越来越亲。
他会抱着我的脖子,撒娇,让我给他讲故事。
他会把他幼儿园得的小红花,郑重地贴在我的额头上。
他说:“奶奶,这是给你的奖品。”
有一次,他趴在我耳边,悄悄地问我。
“奶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妈妈?”
我摸着他的头,想了很久。
我说:“奶奶不是不喜欢你妈妈。只是,大人之间的事情,很复杂,你现在还不懂。”
“奶奶只希望,乐乐能开开心心地长大。”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又过了一年,魏东跟我说,他想复婚。
是小青提出来的。
她说她知道错了,她说她不能没有魏东,不能没有乐乐。
她求魏东,再给她一次机会。
魏东来问我的意见。
我看着他,这个我的儿子,在经历了一场人生的暴风雨后,眼神里,多了几分沧桑和成熟。
我说:“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决定。”
“妈只有一个要求。”
“不管你跟谁在一起,都不能委屈了自己,更不能委屈了乐乐。”
“至于妈,你不用担心。妈现在过得很好,有吃有喝,有朋友,有自己的爱好。”
“妈想通了,养老,不是非要靠儿子。”
“把自己的日子过明白了,比什么都强。”
魏东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来,也像他前岳母一样,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谢谢您。”
“谢谢您,教会我怎么做人。”
后来,他们还是复婚了。
小青也变了很多。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对我客气又疏离的城里媳妇了。
她会主动给我打电话,问我身体好不好。
她会带着乐乐,来陪我吃饭。
她会笨拙地,学着给我捶背。
有一次,她跟我说:“妈,对不起。以前,是我太自私了。”
我拍拍她的手,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五十万,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每个人心里,最真实,也最不堪的一面。
贪婪,自私,懦弱,算计。
也照出了,血脉亲情里,那份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牵绊。
我们都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好在,生活,终究还是给了我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们没有再提接我过去住的事。
我也没再想过要去。
我们保持着一种很舒服的距离。
一碗汤的距离。
周末,他们会带着乐乐回来看我。
我们一起吃饭,聊天,享受天伦之乐。
然后,他们回到他们的小家,我守着我的老窝。
互不打扰,又彼此牵挂。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我的那五十万,还安安稳稳地躺在我的银行卡里。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
叫“尊严”。
来源:偷吻月亮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