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冲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推着我的清洁车,轮子在安静的地下车库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老王,又这么早啊。”
保安小李打着哈欠,给我开了员工通道的门。
我冲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推着我的清洁车,轮子在安静的地下车库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天还没亮透,外面是那种灰蒙蒙的蓝色,像一块没洗干净的旧布。
我叫王建军,今年五十二,在这栋叫“华茂中心”的写字楼里做保洁,快三年了。
我的工作就是在大楼里的人来上班之前,把所有公共区域打扫得一尘不染。
这份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费力气,费腰。
但我干得挺仔细。我总觉得,活儿不分高低,你把它干好了,它就有它的价值。
就像我以前在厂里当车工,一个零件,差一毫米都不行。现在擦地,一块污渍没擦掉,我心里就过不去。
清洁车的轮子有点不顺畅,我停下来,往轴承上滴了两滴自己带的机油。
这是老习惯了,以前厂里的师傅教的,机器得勤保养,用着才顺手。人也一样。
换上蓝色的工作服,戴上胶皮手套,一天的工作就算正式开始了。
大厅的地面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能照出人影。我推着拖把,从东头到西头,再从西头到东头,来来回回,像在丈量一块巨大的田地。
我的动作很有节奏,拖把落地的声音,身体转动的幅度,都像是设定好的程序。
只有我自己知道,脑子里想的,是别的事。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我直起腰,靠在柱子边上,掏出来看。
“爸,起了?”
我慢慢地打字回复:“起了,正干活呢。你那边怎么样?项目忙不忙?”
那边几乎是秒回:“还行,就是天天加班。爸,你跟妈别太省了,该吃吃该喝喝,我这个月工资发了给你们打点过去。”
我看着屏幕,心里有点发热,又有点发酸。
“不用,你留着自己用。你那边开销大,还要攒钱买房,我跟你妈身体好着呢,花不了几个钱。”
打完这行字,我点了发送,没等他回,就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我怕他再坚持,也怕自己再说下去,会忍不住叹气。
儿子在上海,名牌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大公司,听上去风光。
可只有我们当父母的知道,他在那边的难。
房价高得像天上的云,摸不着边。他谈了个女朋友,姑娘挺好的,就是人家里提了,结婚可以,得先有套房。
哪怕是郊区的,付个首付也行。
首付,说起来就两个字,对我们这样的家庭,像一座山。
我跟老伴李秀英,一辈子的积蓄,加上这几年我做保洁攒的,满打满算,也就二十来万。
离上海的首付,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儿子懂事,从来不跟我们开口,只说他自己想办法。
可我当爹的,怎么能不知道他压力多大。
我听秀英说,他有时候半夜还给她发微信,说睡不着,就聊两句家常。
我知道,他是想家了,也是心里有事,憋得难受。
我能做的,就是多干点活,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别给他添麻烦。
拖完大厅,我去清理卫生间。
十八楼是家金融公司,租了整整一层。这里的人,个个西装革履,走路带风,说话都是我们听不懂的英文单词。
这里的卫生间也比别处的讲究,用的是感应水龙头,洗手液都是带香味的。
我清理完男厕的地面,开始收拾洗手台。
就在最里面的那个隔间,我发现门虚掩着。
按规定,我们打扫前都要敲门确认。
我敲了敲门板,“你好,有人吗?保洁。”
里面没动静。
我又敲了敲,声音大了一点。
还是没人应。
我心里嘀咕,可能是哪个马大哈,用完忘了关门。
我推开门,准备进去拖地。
一推开,我就愣住了。
马桶盖上,放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
看皮质,油光锃亮的,肯定不便宜。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地方,人来人往,丢东西是常事,但丢这么个包,还是头一回见。
我探头往里看了看,隔间里空无一人。
我站在门口,有点不知所措。
按理说,我应该立刻报告给我的主管,或者直接交给大楼的物业。
可那一瞬间,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拎了一下那个包。
很沉。
不是文件该有的重量。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我左右看了看,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排风扇在嗡嗡作响。
我把包拎了出来,放在洗手台上。
拉链没拉严,露出一个角。
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伸出手,把拉链彻底拉开了。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电脑。
只有一捆一捆用银行封条扎好的,红色的钞票。
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起。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现金。
我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过了好几秒,我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拉链拉上,像手里捧着个烫手的山芋。
我的第一反应,是儿子王涛的脸。
我想起了他在电话里,那种想说又不敢说的为难。
我想起了他女朋友家里的要求。
我想起了上海那高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房价。
这个包里的钱,别说首付,可能全款都够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后背的衣服也一下子湿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因为紧张,显得有点扭曲。
王建军啊王建军,你想什么呢?
我爹以前常说,人穷,但心不能穷。不属于咱的东西,一分一厘都不能要。
这话我记了一辈子。
在工厂的时候,车间里那么多边角料,有人偷偷拿回家卖钱,我从来没动过心思。
我觉得,人得活得踏实。
可是现在……
我看着那个包,它就像一个黑色的漩涡,要把我所有的原则和坚持都吸进去。
只要我把它放进我的清洁车最下面的垃圾袋里,盖上些杂物,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去……
我的人生,我儿子的人生,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会再有电话里欲言又止的为难。
不会再有深夜里辗转反侧的焦虑。
他可以挺直腰板,在他女朋友家人面前,说“房子,我买了”。
这个诱惑太大了。
大到我的腿都有点发软。
我扶着洗手台,大口地喘着气。
冰凉的台面,让我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不行。
绝对不行。
我爹要是知道我有这种想法,能从坟里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我王建军,穷了一辈子,但没做过一件亏心事。
不能到老了,把自己的根给刨了。
我拿起包,不再犹豫,转身就往外走。
我得把它交上去。
立刻,马上。
我找到了我们保洁部的主管,一个姓张的女人,四十多岁,平时挺厉害的。
她正在办公室里看报表。
我把包往她桌子上一放,“张主管,我在十八楼卫生间捡到的。”
她愣了一下,看看包,又看看我,“什么东西?”
“不知道,看着挺贵重的,我没敢细看。”我说谎了,我不仅看了,还看得清清楚楚。
但那一刻,我不想节外生枝。
张主管拉开拉链,往里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老王,你……”
“我发现的时候,就我一个人。”我赶紧说,声音有点干。
她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抓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内线。
“喂,物业部陈经理吗?我是保洁部老张。我们这儿有个员工,捡到了一个包,里面……里面好像有很多钱。对,在十八楼。好,我们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她站起来,“老王,你跟我一起去。”
物业经理办公室在三楼。
陈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他听张主管说完情况,又把包打开看了一眼,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老王师傅,辛苦你了。这事儿可不小。”他看着我,语气很客气,“你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我把刚才的经过,又重复了一遍,隐去了我内心挣扎的那一段。
我说得尽量平静,但握着的手,还是忍不住地抖。
陈经理点点头,“行,我知道了。这事儿得报警。张主管,你先回去忙,老王师傅留一下,待会儿警察来了,可能还要做个笔录。”
张主管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陈经理。
他给我倒了杯水,水是温的。
“老王师傅,别紧张。你这是做了好事,值得表扬。”他笑着说。
我捧着纸杯,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心里乱糟糟的。
警察很快就来了,两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同志。
他们当着我的面,把包里的钱都倒了出来,一捆一捆地清点。
“一共是五十捆,每捆一万,总共是五十万。”一个警察说。
五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把锤子,在我心里重重地敲了一下。
我刚才的决定,是对的。
这么大一笔钱,真要拿了,这辈子都睡不安稳。
警察又问了我一遍发现的经过,我还是那套说辞。
他们做了记录,让我签了字。
“行了,王师傅,谢谢你的配合。我们会尽快联系失主。你先回去工作吧,有需要再找你。”
我走出陈经理的办公室,感觉腿还是软的。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进来,亮得有点晃眼。
我推着我的清洁车,继续我没干完的活。
但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拖把上了。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捡到五十万,主动上交。
这事儿,像长了翅膀,不到半天,整个保洁部都知道了。
有人凑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老王,可以啊,真是拾金不昧的榜样。”
也有人小声议论,“五十万啊,要是我,腿都走不动道了。”
“傻不傻啊,拿了谁知道?够在老家盖两栋楼了。”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飘进我耳朵里。
我没理他们,只是埋头干活。
我心里很清楚,他们说的,也是我心里那个魔鬼曾经说过的话。
我只是,没听它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没什么胃口,就啃了个馒头。
秀英打来电话,问我吃了没。
我“嗯”了一声。
她听出我情绪不对,“建军,你咋了?声音有气无力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事情跟她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秀英?你在听吗?”
“在……”她的声音有点抖,“建军,你……你做得对。”
我心里一松。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可是五十万啊……”她又小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咱涛涛的房子……”
她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品要是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
这话,像是在说给她听,也像是在说给我自己听。
挂了电话,我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使劲地嚼。
下午的时候,陈经理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失主找到了。
办公室里,除了陈经理和上午那两个警察,还多了一个人。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表。
他就是失主,姓金。
他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
陈经理指着我,对他介绍:“金先生,这位就是发现您提包的我们保洁部的王建军师傅。”
金先生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
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就像在看一件东西。
“哦。”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没说什么。
一个警察同志开口了:“金先生,我们核对过了,包里的现金是五十万,没错吧?”
金先生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桌子边,拿起一捆钱,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的话。
“不对。”
警察同志一怔,“什么不对?”
“我包里,是五十五万。”金先生把那捆钱扔回桌上,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少了五万。”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我感觉我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
少了五万?
什么意思?
是说我拿了?
我看着那个金先生,他正用一种审视的、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所有的尊严和清白,都被人踩在了脚下。
“不可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捡到的时候,就是这些!我一分钱都没动!”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都变了调。
金先生轻笑了一声,“你没动?那钱长翅膀飞了?”
他转向警察,“警察同志,这事儿你们得好好查查。我这钱是拿去给工人发工资的,一分都不能少。现在少了五万,不是小数目。”
那个年轻一点的警察皱了皱眉,“王师傅,你再好好想想,发现包的时候,周围有没有其他人?或者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情况?”
他的语气还算客气,但我听得出来,那里面已经带了一丝怀疑。
我怎么想?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只记得当时卫生间里空无一人,我只记得我看到钱时的震惊和挣扎。
“没有!就我一个人!”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我王建军用我的人格担保,我绝对没拿!”
“人格?”金先生嗤笑一声,那声音特别刺耳,“你一个扫地的,人格值多少钱?”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我只是个扫地的。
我一个月工资三千块,不够他一顿饭钱。
我在他眼里,可能连个人都算不上。
但是,这不代表他可以这样侮辱我!
陈经理赶紧出来打圆场,“金先生,您消消气。老王在我们这儿干了快三年了,一直都是勤勤恳恳,人品我们是信得过的。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误会?”金先生眼睛一瞪,“我的钱实实在在地少了,这是误会?陈经理,你们大厦的安保就是这么做的?员工的手脚不干净,你们也有责任!”
陈经理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很难看。
警察同志站了出来,“好了,都别激动。金先生,您说包里是五十五万,有什么证据吗?比如银行的取款凭证?”
金先生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抽出一张纸,拍在桌上。
“喏,昨天下午刚从银行取的,凭条还在这儿呢。”
警察拿起来看了看,确实是一张银行的取款凭条,金额是五十五万元。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证据。
他有证据。
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我的一张嘴,一句苍白无力的“我没拿”。
谁会信?
一个是有头有脸的大老板,一个是在他公司打扫卫生的清洁工。
天平会向哪边倾斜,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王师傅,这事儿比较严重,你得跟我们回所里一趟,做个详细的笔录。”警察的语气,已经从“同志”变成了公事公办的“王师傅”。
我点点头,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跟着他们往外走,路过大厅的时候,我看到我的同事们,都远远地看着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他们的眼神,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背上。
我这辈子,没进过派出所。
坐在审讯室里,头顶的灯光白得刺眼,我感觉自己像个犯人。
警察问的问题很细,从我早上几点到的大楼,到我清理十八楼的具体时间,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我说得口干舌燥,但他们脸上的怀疑,并没有减少。
“王建军,我们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没拿那五万块钱?”
“真的没有。”
“那你考虑过没有,五十万,对你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你儿子在上海要买房,你正好缺钱……”
“我缺钱,但我不偷不抢!”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道理我懂!”
“坐下!”对面的警察敲了敲桌子,“我们只是在按程序办事,分析你的动机。”
我无力地坐了回去。
动机。
是啊,我有一个全世界最充分的动机。
这让我百口莫辩。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黑了。
陈经理在门口等我,脸色也不好看。
“老王,公司这边,决定先给你办个停职。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再说。”他递给我一支烟。
我摆摆手,我不会抽。
“我知道了。”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停职。
这只是个开始。
如果最后查不出来,这个“偷了五万块钱”的帽子,我就得戴一辈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开门,秀英就迎了上来。
她看到我灰败的脸色,什么都没问,只是拉着我坐下,给我倒了杯热水。
“建军,到底怎么了?警察把你带走,我心都快跳出来了。”她的眼圈是红的,显然是哭过。
我捧着水杯,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说完,我看着她。
我怕,我怕连她都不信我。
秀英听完,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建军,我信你。”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跟你过了三十年,我比谁都清楚。你就是饿死,都不会去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自己老婆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年,下岗的苦,打工的累,我都没掉过一滴泪。
可今天,我扛不住了。
不是因为被冤枉,而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毫无保留地相信我。
这就够了。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地回放着白天的情景。
金先生那轻蔑的眼神。
同事们指指点点的议论。
警察审视的目光。
还有那张五十五万的取款凭条。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牢牢地困在中间,动弹不得。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难道那个金先生,真的记错了?
可看他那笃定的样子,不像。
难道,在我发现之前,已经有人拿走了五万?
可我进去的时候,隔间的门是虚掩的,不像是有人刚离开的样子。
而且,谁会拿了五万,留下五十万?不合常理。
我的脑子,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越理越乱。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见人。
小区里的大爷大妈,见了秀英,都旁敲侧击地打听。
“秀英啊,听说你家建军出事了?”
“哎哟,捡了钱还惹一身骚,图啥呀。”
秀英都笑着应付过去了,但回到家,她就偷偷地抹眼泪。
我知道,她比我还难受。
我的名声,就是她的脸面。
现在,我的名声,被人踩在了泥里。
中午的时候,儿子王涛打来电话。
“爸,我听妈说了。你别急,也别上火。我相信你。”他的声音很沉稳,比我想象的要冷静。
“爸,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得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要不要请个律师?”
“请什么律师,那得花多少钱。”我立刻回绝了,“你别管了,好好上你的班。”
“爸,这不是钱的事!”他有点急了,“这是名誉的事!钱我来想办法,我同学有做律师的,我先咨询一下。”
挂了电话,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我本来是想为他分忧,结果现在,倒成了他的累赘。
我这个当爹的,当得太失败了。
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围着。
我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鸟,看得见外面的天,却怎么也飞不出去。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如果那天早上,我没有走进那个隔间,或者我看到了那个包,假装没看见,直接走开。
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了?
做好人,为什么这么难?
为什么我捡了钱,交了上去,最后反而成了小偷?
这个世界,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我坐在窗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为了生活奔波。
在他们眼里,我王建军这点事,可能连一粒灰尘都算不上。
可这粒灰尘,落在我自己身上,就是一座山。
我不能就这么被这座山压垮。
我得做点什么。
我不能就这么被动地等着,等着警察给我一个“查无实据”的结果,然后背着这个黑锅过一辈子。
我的脑子,开始疯狂地转动起来。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事情从头到尾,像过筛子一样,再过一遍。
每一个细节。
我发现包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十五分。
我把它交到张主管手里的时间,是六点二十分。
这中间,只有五分钟。
我一直和包在一起,没有离开过。
也就是说,如果钱少了,只可能是在我发现之前。
那么,金先生是什么时候丢的包?
警察说,他是前一天晚上下班时,落下的。
他前一天晚上加班到很晚,走的时候太累,就忘了。
从他离开,到我发现,中间隔了七八个小时。
这七八个小时里,有没有其他人进过那个卫生间?
十八楼是金融公司,晚上加班是常态。
但是,我们公司的规定是,夜间十点以后,大楼会进行出入管制,只有持特定门禁卡的人才能进入。
而且,保洁夜里是不工作的。
也就是说,从前一天晚上十点,到我第二天早上六点上班,这中间的八个小时,大楼里的人,应该非常少。
想到这里,我突然坐直了身体。
监控!
对,监控!
大楼里到处都是监控。
卫生间里面没有,但是走廊里肯定有!
只要调出十八楼卫生间门口的监控,看看那段时间,都有谁进去过,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建军,你干啥去?”秀英在后面喊。
“我去找陈经理!我有办法了!”
我冲出家门,一路小跑到公交车站,心脏因为激动和奔跑,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这是几天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重新掌握了一点主动权。
我不再是被动挨打,我要反击。
我赶到华茂中心,直接冲进了物业办公室。
陈经理正在打电话,看到我,愣了一下。
我等他打完电话,开门见山:“陈经理,我想请您帮个忙,调一下十八楼卫生间门口的监控。”
我把我的想法,快速地说了一遍。
陈经理听完,皱起了眉头。
“老王,这个想法,警察早就想到了。他们昨天就已经把监控调走了。”
我心里一沉,“那……那结果呢?监控里有什么发现吗?”
陈经理叹了口气,“问题就在这儿。十八楼的走廊,结构有点特殊,那个位置的监控,正好有一个死角。能拍到走廊的大部分,但拍不到卫生间的门口。”
“怎么会这样?”我感觉自己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设计上的问题,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陈经理也很无奈,“警察看了,从金先生离开,到你早上进去,这段时间,确实有几个人在走廊里出现过,但都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进入了卫生间。”
“那几个人是谁?都问过了吗?”我追问。
“都是那家金融公司的员工,加班的。警察已经逐一排查过了,他们都说没进过那个卫生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我的心,又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唯一的线索,断了。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
“老王,你……你也别太往心里去。”陈经理安慰道,“这事儿,疑点利益归于被告。金先生那边,光凭一张取款单,也定不了你的罪。最后,很可能就是个悬案。”
悬案。
我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虽然不会坐牢,但这个“嫌疑”,我可能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我走出华茂中心,外面下起了小雨。
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的心里,比这天气还要冷。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更深的煎熬。
公司那边,停职的通知一直没有撤销。
派出所那边,也没有任何新的进展。
事情,就这么僵住了。
我每天待在家里,像个废人。
秀英看我这样,急在心里,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跟我说话。
可我,没什么胃口,也没什么心情。
我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我的名誉,我的工作,我做人的尊严,好像都随着那说不清的五万块钱,一起消失了。
最让我难受的,是来自周围人的压力。
邻居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以前见面,都会热情地打招呼,“王师傅,上班去啊?”
现在,他们看到我,要么假装没看见,要么就远远地绕开。
我成了他们眼中的“不祥之人”。
有一次,我去楼下小卖部买盐,老板娘找钱的时候,把钱重重地拍在柜台上,而不是递到我手里。
那个动作,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什么也没说,拿起钱,默默地走了。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跟秀英说了。
秀英气得直掉眼泪,“他们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仅让自己蒙羞,还连累了她。
那天晚上,儿子又打来电话。
“爸,我咨询过律师同学了。他说这种情况,确实很麻烦。对方有取款凭证,我们没有人证物证,在法律上很被动。”
我听着,心里一片冰凉。
“不过,”他话锋一转,“他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们可以申请,让警方去核实金先生那笔钱的冠字号码。”
“冠字号码?”我没听懂。
“就是每张钞票上独一无二的编码。银行大额取款,都会有记录。如果能证明,他取出的那五十五万,其中有五十万的冠字号,和我上交的这五十万完全对得上,那至少可以证明,这五十万确实是他丢的。至于另外那五万……”
王涛顿了顿,“那就只能看警方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了。”
这听起来,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但我也知道,这根稻草,有多么脆弱。
就算证明了这五十万是他的,也证明不了我没拿那五万。
“涛涛,算了。”我疲惫地说,“你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爸没事。”
“爸!”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怎么能算了!我不能让我爸被人这么冤枉一辈子!”
挂了电话,我坐在黑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
烟雾缭rou着我的脸,呛得我直咳嗽。
我感觉自己,走到了人生的最低谷。
我珍视了一辈子的清白和名誉,好像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毁了。
我努力工作,省吃俭用,想给儿子一个好的未来。
结果,我却成了他的负担,让他为我担惊受怕。
我这一辈子,到底图了个什么?
我看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
照片上,我们一家三口笑得很开心。
那是我刚下岗不久,王涛考上大学那年,我们去照相馆拍的。
那时候,虽然日子苦,但心里有盼头。
我觉得,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就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可是现在,这个坎,我好像真的过不去了。
绝望,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淹没了我的头顶。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一切就都结束了?
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人指指点点,是不是就不会再连累老婆孩子?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冷战。
不行,王建军,你不能这么想。
你是个男人,是个丈夫,是个父亲。
你得撑下去。
就算天塌下来,你也得给老婆孩子撑着。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疼痛让我清醒了一些。
我不能放弃。
绝对不能。
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想到的。
一定有。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把整个事件,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再过一遍。
从我推着清洁车,走进十八楼开始。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画面。
拖地,擦洗手台,敲隔间的门,推开……
等等。
推开门。
我看到了那个黑色的包。
我把它拎起来。
很沉。
我拉开拉链。
看到了那一捆一捆的,红色的钱。
钱……
钱是用银行的封条扎着的。
对!银行的封条!
我记得很清楚,每一捆钱,都用白色的纸条扎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盖着银行的章。
我当时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但那个画面,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一个念头,像电流一样,瞬间击中了我的大脑。
银行!
银行封装现金,都是有固定规格的!
一捆,就是一百张,一万块。
十捆,用一个大的封条再扎一次,就是十万块。
我当时看到的,是五大捆。
每一大捆,都是用银行的机器打好封条的,外面还包着一层塑料薄膜。
也就是说,那五十万,是五个完整的、没有拆封过的十万的捆!
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如果金先生说,他丢的是五十五万。
那么,银行给他的,应该是五个十万的整捆,外加一个五万的散捆。
或者,是五个十万的整捆,外加五捆一万的。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必然会有一个“零头”。
而我看到的,是五个完完整整、没有拆封痕迹的大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如果我拿了五万,我就必须拆开其中一个大捆。
而那个封条,一旦拆开,就不可能恢复原样!
我没有拿!
我没有拆封条!
所以,警察在清点的时候,看到的,也应该是五个完好无损的大捆!
这个发现,让我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这不是猜测,不是推断。
这是一个可以验证的,铁一样的事实!
我找到了那个被我忽略掉的,最关键的细节!
我从沙发上“霍”地一下站起来,激动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我的脑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我以前当车工的时候,师傅总说,魔鬼藏在细节里。一个零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没想到,我这后半辈子,居然要靠当车工时养成的这点眼力劲,来救自己的命。
我不再犹豫,立刻穿上衣服,拿起手机。
“秀英,给我做点吃的,我吃完了,要去一趟派出所!”我的声音里,充满了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力量。
秀英看着我,愣住了,“建军,你……”
“我找到证据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能证明我清白的证据。”
我再一次走进了派出所。
这一次,我的腰杆挺得笔直。
我找到了上次给我做笔录的那个年轻警察。
“警察同志,我有新的情况要反映。”
我把我关于银行封条的发现,条理清晰地,跟他复述了一遍。
他一开始还只是例行公事地听着,但越听,他的眼睛越亮,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王师傅,你确定你看到的是五个完好无损的,十万一捆的封包?”
“我确定!”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这双眼睛,以前在厂里是看游标卡尺的,错不了。你们清点的时候,应该也拍了照,做了记录。只要把证物拿出来一看,就全明白了!”
年轻警察立刻站了起来,“王师傅,你等一下,我马上去向领导汇报!”
他匆匆地走了。
我坐在接待室里,静静地等待着。
我的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天,要亮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那个警察回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金先生。
金先生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他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
“王建军,你跟我来。”警察对我说。
我们一起走进了一间办公室。
那五十万现金,作为证物,被封存在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就放在桌子上。
果然,是五个用塑料膜封好的,十万一捆的整包。
白色的封条,银行的红色印章,清晰可见。
“金先生,”警察转向他,语气很严肃,“你再看看。这笔钱,是不是你丢的?”
金先生的目光落在证物袋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是……”他小声说。
“好,”警察点点头,然后看着我,“王师傅,麻烦你把你刚才的发现,再当着金先生的面,说一遍。”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金先生,不卑不亢地开口了。
“金先生,你说你丢了五十五万。银行取款,五十五万,应该是五个十万的整捆,外加一个五万的散捆,对不对?”
金先生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我继续说:“这五个整捆,从我发现,到交给警察同志,封条一直都是完好无损的。这一点,警察同志可以作证。也就是说,我不可能从这里面,拿出五万块钱来。”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所以,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我顿了顿,目光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在我心里盘算了无数遍的话。
“金先生,那另外的五万块钱,那个散捆,您是不是……把它忘在别的地方了?”
金先生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的眼神,开始慌乱。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那一刻,真相,已经不言而喻。
他要么,是自己记错了,把那五万块钱落在了别处。
要么,他就是从一开始,就在撒谎。
他看到我一个清洁工,捡到了这么大一笔钱,就动了歪心思,想讹我一笔。
他以为我老实,好欺负,肯定说不清楚。
他算计好了一切,却唯独算漏了一点。
他算漏了,银行的封条。
也算漏了,我这个老车工,对细节的记忆和较真。
“金先生?”警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关于王师傅提出的这个疑问,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金先生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抬起手,擦了擦汗,眼神飘忽,不敢看任何人。
“我……我……”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我……可能……可能是我记错了。我回去……回去再找找……”
他说完这句话,就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警察同志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
“王师傅,对不起。是我们工作不够细致,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了摇头。
“没关系,说清楚了就好。”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天空被洗得干干净净,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压在心口的那座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第二天,陈经理亲自给我打来电话。
电话里,他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公司误会我了,希望我能回去继续上班。
他还说,公司决定,要给我颁发一个“拾金不昧”的奖状,还有一笔奖金。
我婉拒了。
“陈经理,谢谢您的好意。但这工作,我不想干了。”
“别啊老王,你可千万别因为这事儿有情绪……”
“不是情绪。”我打断了他,“我只是想换个环境。这几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挂了电话,我心里很平静。
我不是在赌气。
我只是觉得,那个地方,已经不适合我了。
金先生那句“你一个扫地的,人格值多少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虽然现在刺拔出来了,但伤口还在。
我不想每天待在一个,会让我时时刻刻想起那份屈辱的地方。
人活着,不光是为了挣钱,还得有点尊严。
几天后,王涛从上海回来了。
他一下火车,就直接回了家。
看到他,我跟秀英都高兴得不得了。
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神比以前更坚定了。
“爸,妈。”他放下行李,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
“公司发的奖金,还有……那个金先生,托警察送来的,说是……补偿。”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钱,还有一封道歉信。
信是手写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大概意思就是他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希望我能原谅他。
我把信放在一边,问王涛:“你这次回来,能待几天?”
“爸,我不走了。”
我和秀英都愣住了。
“不走了?那你上海的工作呢?”秀英急了。
“我辞了。”王涛看着我们,笑了笑,“我想好了,上海的房子,咱们不买了。我在咱们市里,找了一份工作,薪水也还不错。以后,我就在你们身边。”
“傻孩子,你怎么能……”
“妈,我不是傻。”王涛打断了秀英的话,他看着我,“爸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房子、钱,这些东西,都没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在一起,平平安安,堂堂正正地活着。”
“以前,我总想着,要在大城市扎根,给你们争光。可我拼死拼活,到头来,连我爸被人冤枉了,我都只能在电话里着急。那种无力感,我不想再经历了。”
“我想陪着你们。就像小时候,你们陪着我一样。”
我看着儿子,看着他已经褪去青涩,变得成熟的脸。
我的眼睛,又有点湿了。
我这一辈子,没给儿子留下什么金山银山。
我能给他的,只有我做人的这点原则和骨气。
我以为,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值钱了。
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我教给他的,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它能让他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方向,守住自己的本心。
那个周末,我们一家三口,包了顿饺子。
白菜猪肉馅的,我最爱吃。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秀英在擀皮,王涛在拌馅,我在旁边烧水。
我们聊着家常,说着未来的打算。
王涛说,他女朋友也支持他的决定,准备过段时间,也来我们这个城市发展。
秀英听了,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看着他们,心里觉得特别踏实。
那五十万,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我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但雨过之后,我失去了一份工作,却找回了更重要的东西。
我找回了我的尊严,也让我的儿子,明白了生活的真谛。
我想,这就够了。
人这一辈子,起起落落,谁都说不准。
但只要你心里的那杆秤,一直是平的,那你走到哪儿,都能站得直,睡得稳。
来源:日夜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