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围是车间下班后的嘈杂,工友们三三两两地笑着,讨论晚上是喝点酒还是回家看电视。汗味、机油味和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混在闷热的空气里,是他闻了二十多年的味道。可今天,这味道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第1章 一张单薄的工资条
马建国的手指,捏着那张单薄的工资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周围是车间下班后的嘈杂,工友们三三两两地笑着,讨论晚上是喝点酒还是回家看电视。汗味、机油味和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混在闷热的空气里,是他闻了二十多年的味道。可今天,这味道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工资条上,实发金额那一栏的数字,像一根针,扎得他眼睛疼。
三千七百元。
他一个月的指望,他老婆盘算着要交的暖气费,他儿子念叨了半个月的数学竞赛报名费,全指着这里头。可这个月,少了整整三百块。
“张头儿,”马建国走到车间主任张海涛的办公桌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这工资,是不是算错了?”
张海涛正低头玩着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含混地应了一声:“怎么了老马,有啥问题?”
“扣了三百块,这是为啥啊?”马建国把工资条往前递了递,纸边都快被他的汗浸湿了。
张海涛这才不耐烦地抬起头,瞥了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哦,上个月二十三号,你不是迟到了七分钟吗?李总新定的规矩,迟到一分钟罚五十,上不封顶。”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马建国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天的事他记得清楚,早高峰主干道出了连环追尾,整条路堵得像凝固的水泥,别说公交车,自行车都过不去。全厂二十多个人都迟到了,怎么就单单罚他?
“那天全城堵车,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啊。再说了,这规矩也没提前通知我们吧?”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通知?李总开会说的话就是通知。”张海涛把手机往桌上一拍,声音也大了起来,“老马,厂里养着你,是让你来干活的,不是让你来抬杠的。规矩就是规矩,不想干,外面有的是人等着干!”
这话像一盆冰水,从马建国的头顶浇到脚底。他看着张海涛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心想,我在这厂里干了二十年,从一个毛头小子干到两鬓斑白,厂里每一台机器的脾气我都摸得比自己儿子还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就为了这七分钟,三百块钱,连句道理都不讲了?
我不是在抬杠,我只是想问个明白。这三百块,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老婆的药不能断,孩子要上学,家里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你们坐在办公室里敲敲键盘,就划走了我身上的一块肉。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收回了工资条,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身后传来张海涛轻蔑的哼声,和继续玩手机时游戏发出的刺耳音效。
走出工厂大门,傍晚的风吹在脸上,有点凉。马建国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心里也像这天色一样,压着一块沉甸甸的铅。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烟,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
他不是没受过委屈。刚当学徒的时候,被老师傅骂得狗血淋头;技术改革,差点被当成落后劳动力淘汰。可他都挺过来了,靠的就是这双手,这身踏踏实实的技术。他总觉得,只要人是正直的,手艺是过硬的,到哪儿都有饭吃,都能被人尊重。
可今天这三百块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这无关技术,无关勤劳,只关乎权力。李总一句话,就能让他半个星期的汗水白流。这种无力感,比身体的疲惫更让人难受。
烟抽到一半,手机响了,是老婆王莉打来的。
“老马,下班没?我让你在厂门口菜市场捎块豆腐,你忘了?”王莉的声音还和往常一样,带着点急躁。
“哦,没忘,这就去。”马建国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钱够不够啊?今天发工资了吧?”王莉又问。
马建国沉默了一下,看着手里那张工资条,喉咙发紧。“够,够的。”
挂了电话,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出去,心里的火气却没散,反而烧得更旺了。他慢慢走向菜市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2章 一碗没放盐的汤
回到家,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王莉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嗡嗡作响。儿子马晓军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隐约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这是马建国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家的味道。
“豆腐买回来了?放那就行。”王莉头也不回地说,“汤马上就好,你先去洗手。”
马建国把豆腐放在灶台上,看着妻子忙碌的背影,那句“工资被扣了”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默默地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他满是油污的手,也试图冲掉他心里的烦躁。
饭桌上,三菜一汤。西红柿炒蛋,青椒肉丝,醋溜白菜,还有一锅排骨汤。都是家常菜,却透着暖意。
“爸,我们数学竞赛的报名通知下来了,周五截止,报名费三百。”晓军一边扒着饭,一边兴奋地说,“老师说我这次很有希望拿奖呢!”
马建国的心猛地一抽。他抬起头,看着儿子那张充满期盼的脸,黝黑的皮肤,亮晶晶的眼睛,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挤出一个笑容:“行,爸给你。”
“你听听,三百块,说得跟三块钱似的。”王莉给晓军夹了一筷子菜,嘴里却在数落,“这竞赛那竞赛的,有啥用?还不如把心思都放在课本上。你爸挣钱多不容易。”
“妈,这不一样!拿了奖中考能加分的!”晓军不服气地争辩。
“行了行了,吃饭。”马建国打断了母子俩的对话,他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王莉瞪了丈夫一眼,盛了一碗汤递给他:“喝汤。”
马建国接过来喝了一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汤……是不是没放盐?”
王莉一愣,自己也赶紧尝了一口,“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光顾着炒菜,把这茬给忘了!”她说着就要起身去拿盐罐。
“算了,不放就不放吧,正好清淡点。”马建国拦住了她。
一顿饭,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吃完了。晓军回房继续做功课,王莉在厨房洗碗。马建国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播放的热闹的综艺节目,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满脑子都是那三百块钱。
王莉收拾完厨房,走过来挨着他坐下,用手肘碰了碰他:“怎么了今天,跟丢了魂似的?在厂里跟人吵架了?”
马建国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了:“今天……发工资了。”
“哦?发了多少?这个月奖金高不高?”王莉的眼睛亮了一下。
“不高,”马建国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工资条,递给她,“扣了三百。”
王莉接过工资条,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半天,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了。“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扣钱?”
马建国把张海涛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王莉听完,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暴跳如雷,反而叹了口气,把工资条叠好放在茶几上。“我就说让你上班早点出门,你非要卡着点。这下好了吧?三百块,够咱们家半个月的菜钱了。”
“那天是全城堵车!不是我的问题!”马建过提高了音量,他没想到妻子会是这种反应。
“堵车?堵车别人怎么没被罚?”王莉的声音也尖锐起来,“老马,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跟主任顶嘴有你好果子吃吗?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道理你不懂啊?为了三百块钱,把饭碗丢了值得吗?”
这些话,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里来回地割。他以为妻子会和他站在一起,同仇敌忾,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数落和“顾全大局”的劝告。是啊,她是为这个家好,怕他冲动,怕他失业。可她不懂,这已经不是三百块钱的事了。
我心里堵得慌,不是因为钱,是因为那口气。我勤勤恳恳二十年,像头老黄牛一样,没出过一次差错。他们凭什么这么作践人?在你眼里,我就该像个受气包一样,打落牙齿和血吞吗?
他心里翻江倒海,嘴上却只是说:“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儿子要交报名费,暖气费该交了,我这身关节炎入秋就得吃药!哪样不要钱?”王莉说着,眼圈红了,“你就不能为这个家想想,安安分分地上你的班吗?”
马建国看着妻子泛红的眼睛,心里一阵刺痛。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这个家需要他。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觉得憋屈。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阳台,关上了玻璃门。
外面的夜色很浓,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却没有一盏能照进他的心里。他点上一支烟,看着烟雾在玻璃上氤氲开来,又慢慢散去。他想,或许王莉说得对,他应该忍。可心底里那个不甘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他摸着自己手上的老茧,那是他二十年技术的见证。他想,我有的,不只是忍耐。
第3章 等一个机会
第二天到厂里,马建国变得比平时更加沉默。
他像往常一样,换上蓝色的工作服,戴上老花镜,开始对车间的机器进行例行检查。他走过一台台熟悉的机器,用手触摸着它们冰冷的金属外壳,耳朵仔细地分辨着它们运转时发出的声音。这些机器就像他无言的战友,每一丝一毫的异响,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张海涛从他身边经过,斜着眼看了他一下,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马建国没理他,只是把注意力更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但他知道,光有劲儿没用,得用在刀刃上。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价值,也让李总感觉到“疼”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下午,李总陪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在车间里参观,看样子是重要客户。张海涛跟在后面,点头哈腰,介绍着厂里新引进的生产线。
“李总,这就是我们厂的核心设备,德国进口的数控冲压机,效率高,精度准!”张海涛指着车间正中央那台庞然大物,满脸堆笑。
马建国正在不远处给一台小机器上油,耳朵却竖着听那边的动静。那台冲压机,是全厂的“心脏”,一旦停摆,整个生产线都得瘫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台机器的能耐,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它的“脾气”。
就在这时,他听到李总意气风发地对客户说:“王老板您放心,您的这批货,我们保证三天内加班加点给您赶出来!质量绝对一流!”
马建国心里冷笑一声。他知道,这批货工期紧,利润高,是李总这个季度最重要的订单。
他不动声色地完成了手上的工作,然后“顺路”走到了那台数控冲压机旁边。他装作检查设备的样子,打开了侧面的检修口,眼睛看似随意地扫过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和零件。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接触器继电器上。
这个继电器,负责控制机器的启动和停止,是整个电路系统的一个关键节点。凭着多年的经验,马建国看出了它外壳上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纹。这种裂纹意味着内部的线圈可能已经老化,随时可能在高强度的工作中断路。
换掉它,对于马建国来说,是三分钟的事情。工具箱里就有备用的。
可他没有。
他心里有个念头在疯狂地滋长。他想,这不就是我一直在等的机会吗?这台机器就像一个病人,我知道它哪里不舒服,也知道怎么治好它。但我现在不想当医生,我想让那个只认钱的主人,也尝尝心急如焚的滋味。
他默默地合上了检修口,用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转身离开了。没有人注意到他刚才的动作,也没有人察觉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
他开始耐心地等待。等待那颗“定时炸弹”自己引爆。
这一等,就是一天。
下班的时候,冲压机还在轰隆隆地运转着,赶着那批重要的订单。马建国走出工厂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车间,他知道,好戏,很快就要开场了。
回到家,王莉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她把三百块钱放在了晓军的书桌上。
“钱我先给你垫上了,从下个月生活费里扣。”她对马建国说,语气硬邦邦的。
马建国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妻子还在为那件事生气,但他现在没法解释。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他独自坐在沙发上,脑子里反复推演着自己的计划,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甚至李总可能会有的反应,他都想了一遍又一遍。
他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这辈子,他都是个老实本分的技术工人,从没想过用自己的技术去做一件“出格”的事。可他们把一个老实人逼到了墙角。
他想,我不是在报复,我只是在讨一个公道。我不是要毁掉这台机器,我只是要让它在最关键的时候,“生一场恰到好处的病”。
第4章 滴答作响的钟
第三天上午,马建国正在自己的工位上打磨一个零件,车间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紧接着,那台数控冲压机巨大的轰鸣声戛然而止。
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朝那边望去。
来了。马建国心里默念一句,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慢慢地站起身。
“怎么回事!机器怎么停了!”张海涛的吼声立刻响了起来,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冲压机前,急得满头大汗。操作工一脸无辜:“主任,我正常操作呢,它自己就停了,再也打不着了。”
“饭桶!还不快去叫马建国过来!”张海涛对着操作工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马建国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身后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工友。他走到机器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圈,又敲了敲机壳,侧耳听了听。
“老马,快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李总的客户下午就要来验货了!”张海涛的语气里满是焦急,全然没了前两天的嚣张。
马建国打开了检修口,拿出万用表,开始慢条斯理地测量电压。他故意绕开了那个坏掉的继电器,从电源线开始,一寸一寸地排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张海涛的心上。
“到底行不行啊?找到问题没有?”张海涛在一旁催促。
马建国抬起头,摘下老花镜,用一种非常凝重的表情对他说:“问题有点复杂。初步判断,可能是主控制板的芯片烧了,也可能是伺服电机的驱动器出了故障。这得把整个电路都查一遍才能确定。”
他说的这些名词,张海涛一个也听不懂,但听起来就觉得很严重。
“那……那要多久?”
“不好说,”马建国摇了摇头,“快的话,今天下午能找到问题。慢的话,可能要两三天。要是主板坏了,还得从德国订货,那就得半个月了。”
张海涛的脸瞬间白了。
很快,李总也闻讯赶来,他看到停摆的机器和一脸愁容的张海涛,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
张海涛赶紧把马建国的话重复了一遍。李总听完,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走到马建国身边,语气还算客气:“马师傅,你再仔细看看,这批货非常重要,下午客户就要来。无论如何,中午之前必须修好。”
马建国心里冷笑,现在知道叫我马师傅了?扣我钱的时候怎么不这么客气?
他脸上却是一副为难的样子:“李总,这不是我不尽力。这机器太精密了,跟绣花一样,是急不得的。万一判断错了,把好的零件当坏的换了,那损失就更大了。”
他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李总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无法反驳。他知道,整个厂里,能摆弄这台德国宝贝的,只有马建国一个人。
我手里握着的,是这台机器的命脉,也是你这笔订单的命脉。你不是觉得钱能解决一切吗?我倒要看看,这次你怎么用钱来买时间。
李总在机器旁踱来踱去,不停地看手表,手机一个接一个地打。马建国则不慌不忙,继续他的“排查”工作。他一会儿拆开一个接线盒,一会儿又拿着手电筒照来照去,动作看起来非常专业,非常认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做的都是无用功。
中午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没心思吃,只有马建国,打了满满一饭盒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他知道,这场博弈,他已经占据了主动。现在,该着急的,是李总了。
下午,客户的电话果然打了过来,李总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话不停地道歉、解释,声音大到整个走廊都能听见。
挂了电话,他黑着脸走出来,直接找到了马建国。
“马师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烟,递了一根给马建国,还亲手给他点上,“我知道你辛苦。这样,只要今天下班前能把机器修好,我私人给你发五百块奖金!”
鱼儿,开始咬钩了。
马建国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吐出来,摇了摇头:“李总,这不是钱的事。我是真没找到问题在哪儿。您放心,我肯定尽力。”
说完,他掐灭了烟,又钻回了机器里。
李总看着他的背影,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却又无可奈何。他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个自己说了算的工厂里,有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而掌控这一切的,竟是他平时最看不起眼的一个老电工。
第5章 鱼饵和鱼
第二天,工厂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数控冲压机依旧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趴窝在车间中央。生产线完全停滞,工人们无所事事地聚在一起小声议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安。所有人都知道,那批重要的订单要黄了。
李总一早就来了,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显然一夜没睡好。他不再催促,只是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看着马建国在机器里忙碌。他的眼神里,有焦灼,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无计可施的颓然。
马建国依旧不紧不慢。他今天的工作,是“检查”伺服电机。他把电机外壳拆开,用酒精棉球仔细地擦拭着里面的每一个零件,动作细致得像个钟表匠。他知道李总在看他,但他毫不在意。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对方看着自己“拼尽全力”却“无能为力”。
到了中午,李总终于忍不住了。他把马建国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开着空调,与车间的闷热判若两个世界。李总给马建国倒了一杯茶,亲自端到他面前。
“马师傅,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马建国没坐,只是站着。
“马师傅,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李总叹了口气,开门见山,“这机器,到底能不能修?你给我句实话。”
马建国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没有喝。“李总,我从昨天到现在,眼睛都没怎么合。我比谁都想把它修好。厂子有效益,我们工人才能有饭吃,这个道理我懂。”
李总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他看到的,只是一片坦然和疲惫。
“那批货,合同违约金是三万。客户那边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今天下午五点前交不了货,订单就取消。”李总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哀求,“马师傅,你再想想办法。只要能修好,条件你开。一千块奖金,行不行?”
马建国放下了茶杯,摇了摇头。
“不是钱的事。”他又重复了这句话。
他心里清楚,李总还是没明白。他以为自己是在用技术拿乔,想要讹一笔钱。他把所有问题都习惯性地用钱来衡量,却唯独忘了,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我想要的不是你那点奖金,我想要的是你低一次头。你不是觉得规矩是你定的吗?你不是觉得工人就像机器上的螺丝钉,想拧就拧,想扔就扔吗?今天我就让你看看,一颗螺丝钉,也能让整台机器停下来。
“李总,这机器我确实是没辙了。要不,您从外面请个高手来看看?”马建国故意说道。
李总的脸抽搐了一下。他当然想过,可这台德国机器的维修服务,预约一次就要上万,而且工程师从上海飞过来最快也要明天。远水解不了近渴。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在这时,马建国的手机响了,是王莉打来的。他走到门口去接。
“老马,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我今天听邻居老张说,你们厂里机器坏了,停产了?”王莉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嗯。”
“是不是你干的?”王莉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惊恐,“你疯了!这是要砸自己饭碗啊!你快点把机器修好,别再犟了!”
“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马建国平静地说。
“你有数?你有什么数?等李总把你开除了,咱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啊!”王莉几乎要哭出来了。
马建国听着妻子焦急的声音,心里不是没有动摇。他知道自己在冒险,赌注是他的工作,是这个家的安稳。可他转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里坐立不安的李总,那股不平之气又涌了上来。
他想,如果这次我怂了,那以后就再也直不起腰了。他们会觉得我马建国好欺负,谁都能来踩一脚。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让王莉和晓军以后能活得更有底气,这一步,我必须走下去。
挂了电话,他走回办公室,对李总说:“李总,我再最后试一次。我把整个控制系统全部重置,死马当活马医。要是还不行,我也没办法了。”
李总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试,你尽管试!”
马建国知道,摊牌的时刻,快到了。
第6章 将军
下午四点,距离客户给出的最后期限只剩一个小时。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围在数控冲压机旁,看着马建国进行最后的“尝试”。李总和张海涛站在最前面,手心里全是汗。
马建国打开了所有的检修口,线路板暴露在空气中,像一张复杂的蛛网。他拿着一把螺丝刀,这里敲敲,那里碰碰,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李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终于彻底崩溃了,一把抓住马建国的手臂,声音都变了调:“马师傅,我求求你了!算我李某人错了,行不行?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把机器修好?”
马建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慢慢地转过身,直视着李总的眼睛。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李总,你想知道机器为什么会坏吗?”马建国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总愣住了。
“机器和人一样,也是有脾气的。”马建国缓缓说道,“你对它好,按时保养,它就给你好好干活。你使劲压榨它,不给它喘息的机会,它迟早会给你撂挑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的工友们,最后又落回到李总脸上。
“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你觉得我们工人,就是给你挣钱的工具,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迟到几分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扣掉人家几天的饭钱。你有没有想过,这三百块钱,对你来说可能就是一顿饭钱,但对我们来说,是孩子一个月的补课费,是家里老人一个月的药钱!”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太久了。
“我马建国,在这厂里干了二十年,没出过一次安全事故,没耽误过一次生产。我凭我的手艺吃饭,凭我的力气挣钱。我不偷不抢,活得堂堂正正。你凭什么,因为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小事,就践踏我的尊严?”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只有马建国洪亮的声音在回荡。工友们的眼神里,有震惊,有共鸣,还有一丝敬佩。张海涛低着头,不敢看他。
李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想过,一个平时默不作声的老工人,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
“李总,现在,我想跟你谈两个条件。”马建国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把我被扣的三百块钱,还给我。不是我差这点钱,而是这钱,我不该出。”
“第二,”他深吸一口气,“你,李总,要为你的这个不合理的罚款制度,向我们所有工人,道个歉。”
“你……”李总气得浑身发抖,他想发作,可看到那台停摆的机器,和周围几十双盯着他的眼睛,他又把火气强压了下去。他知道,今天他要是不低这个头,损失的就不仅仅是三万块的违约金,还有人心。
他闭上眼睛,像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然后猛地睁开,对身后的张海涛吼道:“去,到财务那儿取三百块现金来!不,取五百!”
然后,他转向所有工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师傅,之前厂里定的罚款制度,是我考虑不周,太苛刻了。我在这里,向大家道歉!从今天起,这个规定作废!以后有什么事,我们商量着来!”
话音刚落,车间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低低的骚动。
张海涛很快就拿着一个红包跑了回来,递给李总。李总双手捧着红包,递到马建国面前:“马师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之前的事,是我不对。请你,务必收下。”
马建国没有接红包,而是从里面抽出了三张一百元的钞票,然后把剩下的两百和红包一起推了回去。
“我只要我该得的。”
说完,他转过身,重新走向那台机器。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走到那个他早就看好的继电器前,熟练地拔下旧的,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新的,“咔哒”一声安了上去。
然后,他合上检修口,走到操作台前,按下了绿色的启动按钮。
“轰——”
沉默了两天半的钢铁巨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瞬间恢复了生机。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李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欢快运转的机器,又看看手里那两百块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化为一片死灰。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那三百块钱的傲慢,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第7章 温热的饺子
马建国没有理会身后众人的目光,他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箱,换下工作服,像往常一样,准时下班。
走出工厂大门,夕阳正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手里攥着那三百块钱,纸币的边角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软了,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踏实。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菜市场,买了半斤猪肉,一把韭菜。他想吃饺子了。
推开家门,王莉和晓军都在客厅里,气氛有些凝重。看到他回来,王莉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老马,怎么样了?李总没为难你吧?”
马建国把手里的菜和那三百块钱一起放在了桌上。
“机器修好了。钱,也要回来了。”他平静地说。
王莉看着那三百块钱,又看了看丈夫,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什么都没问,走上前,从马建国手里接过菜,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剁馅的声音,笃,笃,笃,一声声,像是敲在安稳的心弦上。
晓军也走了过来,他今天似乎也听说了厂里的事,看着父亲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以前没有过的崇拜。
“爸,你真厉害。”
马建国笑了笑,摸了摸儿子的头:“去写作业吧。拿了奖,爸给你买新球鞋。”
他坐在沙发上,从厂里带回来的疲惫感一下子涌了上来。这两天,他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直到现在才真正松弛下来。他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谋略,他只是一个被逼到角落的普通人,用自己唯一擅长的方式,进行了一次笨拙却坚决的反抗。
他不知道明天李总会怎么对他,也许会找个由头把他辞退,也许会给他小鞋穿。但他不后悔。有些事,如果忍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最后被磨掉所有的棱角,变成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
厨房里传来了水烧开的咕嘟声,和王莉喊他去帮忙的声音。他站起身,走进厨房。王莉正低头包着饺子,她的动作很快,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饺子在她手中迅速成型。
“我来擀皮。”马建国拿起擀面杖。
夫妻俩谁也没说话,小小的厨房里,只有擀面杖滚动的声音和锅里水汽蒸腾的声音。马建国看着妻子专注的侧脸,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他知道,她懂了。她或许依然会为生计担忧,但她一定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热气腾腾的饺子很快就端上了桌。猪肉韭菜馅,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他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鲜美的汤汁瞬间在嘴里爆开。这味道,比他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这不仅仅是饺子的味道,更是尊严的味道,是家人的理解和支持的味道。
他想,这个世界就像一台巨大的、精密的机器,每个人都是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有的人是大齿轮,有的人是小螺丝。老板们总觉得,他们可以随意更换任何一个不听话的小螺丝。可他们忘了,有时候,就是一颗小小的螺丝钉松了动,也能让整台机器停摆。
我马建国,或许就是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但我也有我的硬度,有我的位置。今天,我只是用我的方式,让那个操作机器的人明白,每一个零件,都应该得到它应有的尊重。
窗外夜色渐浓,家里的灯光温暖而明亮。马建国吃着饺子,心里一片宁静。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生活还要继续,或许还会有新的烦恼和委屈。但至少在今天,他凭自己的手艺和骨气,赢回了属于一个普通劳动者的,那份最朴素的尊严。这就够了。
来源:故事巷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