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有股熟悉的味道,是烧煤球的烟火气,混着潮湿的泥土腥味,还有街角那家老字号酱油厂飘出的咸香。
九四年的夏天,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蛇,把我吐回了这座小城。
空气里有股熟悉的味道,是烧煤球的烟火气,混着潮湿的泥土腥味,还有街角那家老字号酱油厂飘出的咸香。
这味道,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一下子就捅开了我记忆的锁。
我提着一个半新不旧的皮箱,站在站台上,有些恍惚。
阳光把铁轨晒得发烫,远处的杨树上,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把夏天搅得又闷又长。
我被调回县里工作,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算是衣锦还乡。
可我心里没什么波澜,就像一潭被扔进石子后,又迅速恢复平静的死水。
就在我准备叫一辆三轮车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是……回来了?”
那声音有些迟疑,带着点不确定,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我转过身。
阳光底下,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的脸,在记忆里是饱满的,像春天里第一茬的苹果。
现在,却清瘦得厉害,颧骨微微凸起,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无处遁形。
可那双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
清亮,干净,像山里的溪水,一眼就能望到底。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是林晚。
我的初中同桌。
那个夏天,坐在我右手边,辫子上总系着一根粉色绸带的姑娘。
她看着我,嘴角努力地向上扯了一下,算是一个笑容。
“不认识了?”
我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笑了笑,“怎么会。林晚。”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也隔着十几年没见的光阴。
空气一下子变得很尴尬,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问她过得好不好,还是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在我面前,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种让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她说:“你当年说要娶我,还算数吗?”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马蜂蜇了。
周围的蝉鸣,人声,三轮车的喇叭声,瞬间都消失了。
我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得我胸口生疼。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过分认真的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算什么?
一个尘封了十几年的玩笑,一句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的浑话,怎么会在今天,在这样一个明晃晃的午后,被她如此郑重地翻了出来?
我的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惊愕和荒唐。
她没笑,也没哭,只是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补充道:“你该娶我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给我任何反驳或者追问的机会。
她的背影,瘦削,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我提着那个沉重的皮箱,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九四年的夏天,就以这样一种荒诞的方式,重新开始了。
我住进了单位分的宿舍,一间朝北的小屋子,墙皮有些脱落,露出发黄的底色。
窗外是一排高大的白杨树,风一吹,叶子就哗啦啦地响,像在说些我听不懂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忙着报到,熟悉工作,拜访一些需要走动的领导和长辈。
我试图用这些琐碎的、具体的事情,把林晚和她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从我脑子里赶出去。
可没用。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句话就会准时地在我耳边响起。
“你该娶我了。”
那语气,不像请求,不像商量,更像是一种通知。
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冰冰的通知。
我烦躁地在屋里踱步,地板被我踩得吱呀作响。
我当然记得那句承诺。
初三毕业的那个晚上,全班同学在学校后面的河滩上点篝火。
我们喝了点啤酒,脸颊都红扑扑的。
大家都在起哄,说谁喜欢谁。
轮到我的时候,我借着酒劲,站起来,指着坐在我对面,正低头拨弄火堆的林晚,大声说:“我以后要娶林晚!”
所有人都笑了,闹了,吹着口哨。
林晚也抬起头,火光映在她脸上,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轻轻地笑了。
那是我记忆里,她笑得最美的一次。
后来,我去了市里读高中,她留在了县城。
我们通过几封信,信里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学业和生活。
再后来,我考上大学,去了更远的北方。
我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我以为,那句醉话,连同那个篝火晚会,都早已被时间冲刷得一干二净。
没想到,她还记得。
而且,记得这么清楚。
可她凭什么?
凭什么认为一句年少轻狂的醉话,可以当成一辈子的契约?
这十几年,她经历了什么?我又经历了什么?
我们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周末,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我们当年读的初中门口。
学校还是老样子,红砖墙,铁栅栏门。
只是墙上的标语,从“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变成了“再穷不能穷教育”。
我顺着学校外面的小路,走到了那片河滩。
河水依旧在流淌,只是岸边的野草长得更高了。
当年我们点篝火的地方,现在什么痕迹都看不到了。
我蹲下来,捡起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在手里摩挲着。
冰凉的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我得找到她,问个清楚。
我不能让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婚约”,像根刺一样扎在我未来的生活里。
打听林晚的下落,比我想象中要容易。
小城就这么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一张细密的网。
我从一个远房亲戚那里,要到了她家的地址。
她家住在城南的老居民区,一片低矮的平房,墙壁上爬满了青苔。
巷子很窄,地面是湿漉漉的青石板,空气里飘着一股酸菜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我找到了她家的门牌号。
一扇掉漆的木门,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福字。
我抬起手,又放下。
我该怎么开口?
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指责她无理取闹?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不是林晚。
是一个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T恤。
他仰着头,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眼睛的形状,和林晚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找谁?”小男孩奶声奶气地问。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林晚的声音就从屋里传了出来。
“小远,是谁啊?”
她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住了。
她身上系着一条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头发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
她比火车站那天,看起来更憔悴。
我们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
还是那个叫小远的男孩,打破了沉默。
他躲到林晚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小声问:“妈妈,他是谁?”
妈妈。
这个词,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
原来,她已经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那她那天在火车站说的话,又算什么?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涌上我的心头。
我觉得自己被耍了。
我看着林晚,声音冷得像冰。
“你什么意思?”
林晚的脸色白了白,她咬着嘴唇,没说话。
她把孩子往屋里推了推,“小远,你先进去看书。”
然后,她关上门,转身面对我。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邻居家传来的电视声。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她说。
我们去了河边的一家小茶馆。
茶馆很简陋,几张竹桌,几把竹椅。
老板娘端上来两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茶叶在浑浊的水里上下翻滚。
我没有心情喝茶。
我只想知道答案。
“你结婚了?”我开门见山。
她点点头,双手捧着那杯滚烫的茶,好像想从那点温度里汲取一些力量。
“嗯。”
“那孩子,是你儿子?”
“嗯。”
“那你丈夫呢?”
她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她的头垂得很低,我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他……不在了。”
我的心,又是一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我干巴巴地吐出三个字。
她摇了摇头,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没有哭。
“跟你没关系。”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说清楚。”
她看着我,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小远的爸爸,叫李雷。你可能不记得了,他也是我们初中同学,坐我后面。”
李雷?
我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
好像有点印象,一个很瘦,很沉默的男生,平时不怎么说话。
“我们高中毕业就在一起了,后来结了婚,生了小远。”
她的叙述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是个好人,对我和小远都很好。他在一个建筑队干活,很辛苦,但从没抱怨过。”
“三年前,他在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没抢救过来。”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平静的脸,无法想象这平静背后,藏着多大的痛苦。
“他走的时候,小远才两岁。”
“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过得……有点难。”
她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要润一润干涩的喉咙。
“他家里也没什么亲戚能帮得上忙。我爸妈身体不好,我不想让他们操心。”
“我试过去厂里上班,但小远没人带。也试过去摆地摊,但总被城管赶。”
“我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力气,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助。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同情,难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是问出了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句话?”
她抬起眼,直视着我。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坚定和理直气壮,而是充满了哀求和……羞耻。
“李雷走之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如果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去找你。”
我的大脑,再一次停止了运转。
什么?
李雷?
他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他说,你是他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学习好,有本事,还讲义气。”
“他说,他上初中的时候,家里穷,交不起书本费,是你偷偷帮他垫的。他一直记着。”
我愣住了。
有这回事吗?
我完全不记得了。
可能是我当时看他窘迫,随手就帮了,根本没放在心上。
可他,却记了一辈子。
“他说,你当年在河滩上说要娶我,他听见了。他说,他知道你是开玩笑的,但他觉得,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肯定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没能让我和小远过上好日子。他怕他走了,我们娘俩会受苦。”
“所以他让我来找你。他说,你现在是大干部了,肯定有办法。他不是让你负责,他只是……只是希望你能看在他这个老同学的面子上,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拉我们一把。”
林晚的声音,开始哽咽。
眼泪,终于从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砸进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里。
“我本来没想来找你的。我觉得太丢人了,这算什么事啊。”
“可我真的……真的没办法了。”
“小远上个月查出来,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要做手术。手术费要三万块钱。”
三万块。
在九四年,对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对于一个失去了丈夫、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女人来说,这更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我把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才凑了不到五千块。”
“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想起了李雷的话。”
“那天在火车站,我看到你,穿着那么干净的衬衫,提着那么好的皮箱,我就想,李雷说得对,你肯定有办法。”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我总不能一上来就跟你借钱吧?我们十几年没见了。”
“我急糊涂了,就想起了你当年那句玩笑话。”
“我想,也许……也许用这句话开头,能让你想起我们是同学,能让你……可怜可怜我。”
“我知道这很荒唐,很可笑。你肯定觉得我是个疯子,或者是个骗子。”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坐在她对面,一动不动。
茶馆外面的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照进来,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那句“你该娶我了”,不是什么旧情难忘,也不是什么无理取ed闹。
那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为了救自己的孩子,放下了所有的尊严,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对我发出的、最卑微的求救。
她把一句年少的玩笑话,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因为,除了这根稻草,她已经一无所有。
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想起了初中时候的她。
那个总是把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就算练习本用到了最后一页,字迹也依然工工整整的女孩。
她的骨子里,该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
要经历多少绝望,才能让她做出这样近乎荒诞的举动?
我的心里,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了,又酸又胀。
愤怒,荒谬,全都不见了。
取而代DE之的,是一种沉重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的责任感。
这份责任,不仅仅是对林晚,更是对那个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的、叫李雷的同学。
他信任我。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他最珍视的两个人,托付给了我。
我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哭了。”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她慢慢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
“你……你说什么?”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
“我说,小远的手术费,我来解决。”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
“你放心,同学一场,我不会不管的。”
那天之后,我开始为小远的手术费奔波。
我刚调回来,手头的积蓄并不多。
我把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又厚着脸皮,跟几个在外面做生意的朋友借了些。
一个星期后,我凑齐了三万块钱。
我把用报纸包得整整齐齐的钱,送到林晚家。
她打开门,看到我手里的钱,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有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不行,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我说,“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我知道,这句“以后再还”,只是一种安慰。
以她现在的情况,这笔钱,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
“我给你写个借条。”她说着,就要进屋去找纸笔。
我拉住她。
“不用了。同学之间,还信不过吗?”
我把钱硬塞到她怀里。
“赶紧带孩子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别耽误了。”
她抱着那包沉甸甸的钱,站在门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对我鞠躬。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了句“我先走了”,就匆匆离开了那条潮湿的小巷。
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会继续过我的生活,她会带着孩子去看病。
我们的人生,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会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
可我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
小远的手术很成功。
林晚给我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那头,她一边哭一边笑,反复说着“谢谢你”。
她说,等孩子出院了,她就去找工作,拼了命也会把钱还给我。
我让她别想太多,先把孩子照顾好。
又过了一个月,她带着小远回来了。
她来单位找我,要把她家的房契给我。
那间又小又破的平房,是她唯一的财产。
她说,她现在还不起钱,只能先把房子押给我,等她什么时候还清了,我再把房契还给她。
我当然没有要。
我把她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我说你要是把房子都给我了,你和小远住哪?
她低着头,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我该怎么还你?”她小声说。
“慢慢还,不着急。”我说,“你可以先找个活干,等生活稳定了再说。”
她点点头。
从那以后,她真的开始拼命地找工作。
她在餐馆洗过盘子,在工地搬过砖,在街上发过传单。
只要是能挣钱的活,不管多苦多累,她都干。
她每个月都会来找我一次,把她攒下的钱给我。
有时候是一百,有时候是八十,甚至有一次,只有五十块钱。
那是一堆零零碎碎的毛票,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和汗水的咸味。
我每次都说“不着急”,让她先顾着自己和孩子。
可她很固执,她说,一码归一码,欠了钱,就必须得还。
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和那双因为劳累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光是还钱,还不足以让她心安。
那笔巨款,像一座山一样压在她心上,也像一道鸿沟,横在我们之间。
她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卑微、讨好、又带着点畏惧的样子。
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到初中时那种轻松自然的同桌关系了。
有一天,她又来给我送钱。
那天外面下着大雨,她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头发狼狈地贴在脸上,样子很可怜。
她把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的几十块钱递给我,手冻得冰凉。
我没接钱,而是给她倒了杯热水。
“林晚,”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你别再这样了。”
她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我们谈谈吧。”
我让她坐下,然后,我说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决定。
“我们结婚吧。”
她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热水溅了她一脚,她却像没感觉到一样,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蹲下身,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片,一边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们结婚吧。”
“你疯了?”她失声叫道。
“我没疯。”我抬起头,看着她,“我很清醒。”
“为什么?”她的嘴唇都在哆嗦,“是因为可怜我吗?还是因为那笔钱?”
“都不是。”
我站起身,把碎片扔进垃圾桶,然后回到她面前。
“林晚,你听我说。”
“我知道,这个决定很突然,也很荒唐。我们不是因为爱情才要在一起。”
“我想跟你结婚,有三个原因。”
“第一,为了小远。他需要一个完整的家,需要一个父亲。我可以给他一个稳定的生活,让他接受好的教育,让他像其他孩子一样,健康快乐地长大。”
“第二,为了你。你一个人太辛苦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为了还钱,去干那些伤害自己身体的活。你嫁给我,就不用再背负那么沉重的债务,你可以找一份轻松点的工作,或者干脆在家照顾孩子。”
“第三,为了我自己。”
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我今年也三十了,家里人一直催我结婚。说实话,我对感情这事,已经没什么期待了。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你?”
“我们是同学,知根知底。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但有友情,有恩情。我想,这样的关系,也许比很多因为激情而结合的夫妻,要来得更稳固。”
“而且,这也是为了完成李雷的嘱托。他把你和孩子托付给我,我想,这应该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局。”
我说完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哗啦啦地响。
林晚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眼泪,无声地从她的眼眶里滑落。
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
等她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她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你……想好了吗?”她问,“你不会后悔吗?”
“这不公平。对你太不公平了。”
“你的人生,不应该被我和小远绑住。你应该去找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好姑娘,而不是……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拖油瓶。”
我笑了笑。
“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选择。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林晚,我不是在施舍你,也不是在可怜你。我是在向你求婚。”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和小远一个机会,让我们三个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
“你,愿意吗?”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拒绝。
最后,她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请太多的人,只是双方的亲戚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我搬出了单位宿舍,住进了她那间城南的小平房。
房子很小,但被她收拾得很干净。
我们把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就算是我们俩的婚床。
新婚之夜,我们俩都有些尴尬。
关了灯,躺在床上,谁也没说话。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声。
“睡吧。”我先开了口。
“嗯。”她小声地应着。
我们就这样,背对背,一夜无话。
婚后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我每天按时上下班,她在家照顾小远,做饭,洗衣。
我们像两个合租的室友,客气,疏离,相敬如宾。
她叫我,总是连名带姓。
我叫她,也一样。
我们从不谈论过去,也从不展望未来。
我们只是沉默地,一天一天地,过着日子。
小远是家里唯一的亮色。
他是个很乖巧,很敏感的孩子。
一开始,他很怕我,总是躲在林晚身后。
我给他买玩具,买零食,他也不要。
我知道,我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
我开始每天陪他玩一会儿。
给他讲故事,教他写字,带他去公园。
下雨天,我会背着他,踩着水花回家。
天晴了,我会让他骑在我的脖子上,去看更高更远的风景。
慢慢地,他开始接受我。
他会主动把学校里发的糖果留给我。
他会在我下班回家的时候,跑过来抱住我的腿。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报纸,他悄悄地凑过来,在我耳边,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叫了一声:“爸爸。”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又酸,又软。
我放下报纸,把他抱进怀里,紧紧地。
我摸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什么叫作“父亲”。
我转头,看到林晚站在卧室门口,正看着我们。
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
她对我,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个笑容,像一道阳光,瞬间照亮了这间狭小而沉闷的屋子。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气氛,开始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那么拘谨,会主动跟我说一些小远在学校的趣事。
我也会跟她聊一些单位里的事情。
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家里的饭菜,也越来越丰盛。
她好像总能记住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我随口说过一次想吃饺子,第二天晚上,桌上就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我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
我的衣服,她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
我晚上看书晚了,她会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
她从不说那些肉麻的话,但她的关心,就像春雨,润物细无声,一点一点地,渗透到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我开始习惯,每天下班回家,能看到一盏为我亮着的灯。
习惯,一进门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习惯,有一个女人,在我疲惫的时候,为我递上一杯热茶。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
但我知道,这是一种温暖,一种让我心安的、家的感觉。
有一天,单位组织体检。
我的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我胃不太好,有慢性胃炎,让我注意饮食,少吃辛辣刺激的东西。
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林晚知道了。
从那天起,我家的饭桌上,就再也没出现过辣椒。
她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各种养胃的粥和汤。
小米粥,山药排骨汤,猴头菇鸡汤……
她听说猪肚养胃,就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猪肚,用面粉和盐,一遍一遍地搓洗,炖上一整个下午,直到烂熟。
那段时间,我每天回家,都能喝到一碗热乎乎的、带着浓浓心意的汤。
我的胃,在她的精心调理下,慢慢地好了起来。
我的心,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温暖里,一点一点地,被融化了。
我开始试着,去了解她的世界。
我知道了,她喜欢看书,尤其喜欢那些言情小说。
我知道了,她唱歌很好听,只是从来不在人前唱。
我知道了,她害怕打雷,每次打雷的夜晚,她都会睡不着。
一个夏天的午后,又是一个雷雨天。
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我看到坐在沙发上缝衣服的林晚,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
她的脸,白得像纸。
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
“害怕?”我问。
她点点头,没说话。
又是一声巨雷。
她下意识地往我身边缩了缩。
我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没有推开我。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找到了港湾的小船。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有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
我能感觉到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急促的心跳。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抱着,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
那一刻,我心里异常的平静。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最后一层隔阂,也消失了。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生活。
我们会一起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会一起去参加小远的家长会,听着老师表扬他,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
我们会在晚饭后,牵着手,去河边散步,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日子,就像那条缓缓流淌的河,平静,安稳,却也充满了细碎的、温暖的幸福。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直到那一天,李雷的母亲,从乡下找来了。
她是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太,满脸皱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
她一进门,就拉着林晚的手,老泪纵横。
她说,她想孙子了,想来看看。
林晚对她很孝顺,给她做好吃的,带她去城里逛。
老太太在我们家住了几天。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把我单独叫到了院子里。
月光下,老太太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孩子,”她开口了,声音沙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们家李雷,没福气。这几年,苦了林晚了。”
“我听村里人说,你和林晚结婚了。我一开始还不信。”
“这几天,我看着你们俩,过得挺好,我也就放心了。”
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是……李雷留下的一点东西。你拿着。”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本存折,还有一个小小的、已经泛黄的笔记本。
我打开存折,上面的数字,让我大吃一惊。
两万块。
“这……”我惊讶地看着老太太。
“这是李雷那几年,在工地上,一分一分攒下来的。他本来是想,攒够了钱,就回老家盖个新房子,让林晚和小远过上好日子。”
“可他没等到那一天。”
“他走后,林晚把这张存折给了我,让我留着养老。她说,她在城里能挣钱,用不着这个。”
“这孩子,就是太要强了。”
“我知道,你们结婚,你肯定花了不少钱。小远做手术,也是你出的钱。”
“我们家欠你的,太多了。”
“这点钱,你拿着。我知道不够,但这是我们家……最后的一点心意了。”
我拿着那本沉甸甸的存折,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我把存折推了回去。
“大娘,这钱我不能要。这是李雷留给您和林晚的,我怎么能拿。”
“林晚现在是我的妻子,小远是我的儿子。照顾他们,是我的责任。”
老太太看着我,眼眶又红了。
“那……这个,你看看吧。”
她指了指那个笔记本。
我打开笔记本。
里面,是李雷的日记。
字迹很潦草,有很多错别字,但记录的,都是他生活里最真实的点滴。
“今天发工资了,三百块。给晚晚买了一件新衣服,她很高兴。剩下的钱,存起来。”
“小远会叫爸爸了。我抱着他,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今天在工地上,看到一个城里来的大干部,开着小汽车。我想起了我的同学,他现在肯定也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了。真为他高兴。”
“晚晚说,想回老家盖房子。我说好。我一定要努力挣钱,让她过上好日子。”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在他出事的前一天写的。
“明天要上一个很高的脚手架,有点怕。但一想到晚晚和小远,我就什么都不怕了。等这个工程干完,就能拿到一笔奖金了。到时候,离我们的新房子,就又近了一步。”
我合上日记本,眼眶湿了。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在工地上,挥汗如雨。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盼,都寄托在他最爱的妻子和儿子身上。
他是一个平凡的男人,却用他最朴素的方式,爱着他的家。
“他……经常提起我吗?”我问老太太。
老太太点点头。
“他总说,你是他最佩服的人。他说,你这辈子,肯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他跟我说,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让我一定告诉林晚,去找你。他说,你肯定不会不管的。”
月光,冷冷地照在院子里。
我拿着那本日记,感觉有千斤重。
我终于明白,李雷为什么会把林晚托付给我。
那不仅仅是因为同学情谊,更是因为,在他心里,我代表着一种他向往的、却无法企及的人生。
他相信,我能给他妻儿一个他给不了的、安稳的未来。
这是一种多么沉重而绝望的信任。
送走李雷的母亲后,我把那本日记,交给了林晚。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了一整个下午。
晚上,我进房间的时候,看到她坐在床边,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看到我,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她的头,埋在我的胸口,滚烫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衬衫。
“谢谢你。”她在我怀里,哽咽着说。
“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谢谢你,没有让我和李雷失望。”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傻瓜。”我说,“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改变了。
我们不再是两个因为责任和道义而捆绑在一起的个体。
我们成了一个真正的、密不可分的整体。
她的眼里,有了光。
我的心里,有了暖。
我们开始像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样,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
她会因为我升了职而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也会因为她学会了一道新菜而大加赞赏。
我们会在小远考了第一名的时候,带他去吃一顿肯德基。
我们也会在彼此生日的时候,准备一份小小的、用心的礼物。
日子,过得越来越有滋味。
转眼,几年过去了。
小远上了初中,个子蹿得比我还高。
他学习很好,性格也开朗,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
我们从城南的平房,搬进了单位分的楼房。
房子大了,也亮堂了。
林晚找了一份在图书馆当管理员的工作,很清闲,也很体面。
她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愁苦、卑微的女人,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满足的笑容。
她开始学着打扮自己,穿漂亮的衣服,偶尔还会涂一点口红。
走在街上,没人会相信,她是一个经历过那么多苦难的女人。
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
好到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错觉。
我觉得,我和林晚,就是一对因为爱情而结合的、最普通的夫妻。
我几乎快要忘了,我们这段婚姻,开始得有多么荒唐。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老同学。
他从外地回来,约了几个当年的同学一起吃饭。
饭桌上,大家聊起了往事,聊起了各自的近况。
有人问我:“听说你跟林晚结婚了?真的假的?”
我点点头:“真的。”
“可以啊你!”那个同学拍着我的肩膀,大笑着说,“你小子,还真把当年吹的牛给实现了啊!”
“我记得,当年在河滩上,你喝多了,指着林晚说要娶她。我们都以为你是开玩笑的呢!”
“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痴情种,等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把我们的班花给娶回家了。”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纷纷向我敬酒,说我“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端着酒杯,脸上在笑,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痴情种?
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们不知道,在这段看似圆满的婚姻背后,藏着一个多么心酸的故事。
藏着一个男人的死亡,一个女人的绝望,和一个孩子的病痛。
也藏着我,一个旁观者,被命运推着做出的、一个又一个身不由己的选择。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回到家,我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快要裂开。
林晚端着一碗醒酒汤,坐在我床边。
“你醒了?”她轻声说,“把这个喝了,会舒服点。”
我接过碗,一饮而尽。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担忧。
“昨天……是不是同学聚会,不开心了?”
我摇摇头。
“没有。”
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他们……是不是说我们什么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
我拉住她的手。
“林晚,”我说,“对不起。”
她愣住了。
“对不起什么?”
“我给你的,不是一个女人最想要的婚姻。”
“我们之间,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甚至连一句‘我爱你’,我都没有对你说过。”
“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责任。”
“我怕你跟我在一起,会觉得委屈。”
林晚静静地听着。
听完,她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用另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你这个傻子。”她说。
“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是最好的婚姻?”
“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浪漫,也不是那些甜言蜜语的承诺。”
“是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一个人,愿意向我伸出手。”
“是当我的孩子生命垂危的时候,有一个人,愿意倾其所有去救他。”
“是当我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有一个人,愿意给我一个家,为我遮风挡雨。”
“是你。”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
“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你给了小远一个光明的未来。”
“你给了我一个女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厚重、最踏实的安全感。”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什么才算爱?”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拥进怀里。
原来,我们之间,不是没有爱情。
只是我们的爱情,没有从风花雪月开始。
它从一场沉重的托付开始,从一份艰难的责任开始。
它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里,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在相濡以沫的扶持里,悄悄地,生了根,发了芽。
然后,长成了参天大树。
那一年,我三十岁,她二十九岁。
我们用一种最不像爱情的方式,开始了我们的婚姻。
又用一种最像亲情的方式,滋养了我们的爱情。
如今,又是十几年过去了。
小远大学毕业,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里,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
我和林晚,也快要退休了。
我们的头发,都开始有了白丝。
我们的脸上,也爬上了皱纹。
但我们走在路上,还是会习惯性地,牵着对方的手。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还是会去那片河滩上散步。
河水依旧在流淌,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有时候,我会看着身边的林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篝火旁,对我嫣然一笑的女孩。
也会想起,那个在火车站,拦住我,眼神决绝地说“你该娶我了”的女人。
我的人生,因为她,拐了一个大大的弯。
这个弯,让我背负了沉重的责任,也让我尝尽了生活的艰辛。
但同样是这个弯,让我收获了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善良的妻子,一个优秀的孩子。
也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更完整的男人。
我常常在想,如果九四年的那个夏天,我没有调回这座小城。
如果,我没有在火车站遇到林晚。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按照既定的轨道,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过一种波澜不惊的生活。
但我的生命里,一定会缺少一些什么。
缺少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缺少一些无法言说的感动,也缺少一份,用责任和担当浇灌出来的、独一无二的爱情。
所以,我不后悔。
一点也不。
我甚至,很感谢命运。
感谢它,让我在那个夏天,回到了这里。
感谢它,让我遇到了她。
感谢它,让我有机会,去兑现一个年少时,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的承诺。
那个承诺,像一颗种子,在时间的土壤里,沉睡了十几年。
最后,开出了一朵,名叫“幸福”的花。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