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们谈论衰老与疾病时,“炎症”(inflammation)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核心词汇。它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急性的炎症是身体抵御感染和损伤的忠诚卫士;但另一方面,慢性的、低度的炎症,则如同潜伏的纵火犯,悄然无声地侵蚀着我们的健康,驱动着衰老、神经退行性疾病和
当我们谈论衰老与疾病时,“炎症”(inflammation)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核心词汇。它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急性的炎症是身体抵御感染和损伤的忠诚卫士;但另一方面,慢性的、低度的炎症,则如同潜伏的纵火犯,悄然无声地侵蚀着我们的健康,驱动着衰老、神经退行性疾病和癌症等多种顽疾的进程。这团难以扑灭的“衰老之火”究竟从何而来?
长久以来,我们知道细胞的“能量工厂”——线粒体(mitochondria),不仅负责为生命活动提供动力,还在免疫系统中扮演着关键的“哨兵”角色。在特定压力下,线粒体内部的遗传物质,线粒体DNA (mitochondrial DNA, mtDNA),会泄漏到细胞质(cytosol)中。这些“不速之客”一旦出现,便会触发细胞内强大的DNA感应警报系统,cGAS-STING通路,拉响免疫反应的警报。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mtDNA的泄漏,这背后的分子扳机一直不甚明了。
9月24日,《Nature》的研究报道“Ribonucleotide incorporation into mitochondrial DNA drives inflammation”,为我们揭示了一条全新的、连接代谢失衡、mtDNA损伤与炎症衰老的分子通路。
故事的起点,是一只经过基因改造的小鼠。研究人员敲除了小鼠体内一个名为MGME1的基因。MGME1蛋白是一种线粒体外切酶(mitochondrial exonuclease),如同mtDNA的“质检员”,负责在DNA复制过程中进行校对和修复,维护其完整性。
失去了这位“质检员”的小鼠,表现出了令人不安的症状:它们会随着年龄增长,出现严重的肾脏炎症,并在一岁左右就因肾功能衰竭而过早死亡。这团在肾脏中熊熊燃烧的“无名火”,成为了研究人员追踪的第一个线索。
为了弄清这团火的性质,研究人员在小鼠的不同生命阶段(10周、35周、55周和70周)检测了其肾脏组织的基因表达。结果清晰地显示,随着年龄增长,Mgme1基因敲除小鼠肾脏中大量干扰素刺激基因(interferon-stimulated genes, ISGs)的表达水平急剧上升。ISGs是先天免疫系统被激活的标志性信号,这意味着小鼠肾脏内存在着一场持续升级的免疫风暴。有趣的是,这场炎症风暴具有高度的组织特异性,它主要集中在肾脏,而在脾脏、心脏、肝脏或大脑等其他组织中则没有观察到类似的现象。
一个显而易见的猜想浮出水面:是不是肾脏细胞中的mtDNA泄漏了,从而触发了这场免疫反应?
为了验证这一猜想,研究人员巧妙地将55周龄小鼠肾脏细胞的细胞质与线粒体分离开来。利用高灵敏度的数字PCR (digital PCR, dPCR)技术,他们精确地检测了细胞质中mtDNA碎片的含量。结果正如预期:与正常小鼠相比,Mgme1敲除小鼠肾脏细胞的细胞质中,mtDNA碎片的数量显著增加。具体来说,来自mtDNA调控区(D-loop)的片段增加了约五倍,而来自细胞色素B (cytochrome B)基因区的片段也增加了约三倍。
证据确凿。肾脏的“无名火”确实与mtDNA的“越狱”有关。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是什么力量“撬开”了线粒体的“大门”,让这些本该安分守己的DNA分子流窜到了细胞质中?更重要的是,这场由mtDNA引发的混乱,真的是导致小鼠肾脏衰竭的元凶吗?
在我们的细胞质中,潜伏着一个高度警惕的“DNA雷达”系统——cGAS-STING通路。cGAS蛋白一旦在细胞质中侦测到不应存在的DNA,就会立刻合成第二信使分子cGAMP,激活下游的STING蛋白。STING蛋白随后会启动一系列信号级联反应,最终导致干扰素等炎症因子的产生,向整个机体发出“有内敌”的警报。
如果Mgme1敲除小鼠的肾脏炎症确实是由泄漏的mtDNA触发的,那么,只要关闭这个“DNA雷达”,是否就能平息这场风暴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研究人员进行了一项关键实验。他们培育了一种双基因敲除(double-knockout, DKO)小鼠,这些小鼠同时缺失Mgme1和Sting1(STING蛋白的编码基因)。相当于在移除mtDNA“质检员”的同时,也拆除了细胞质中的“DNA雷达”。
结果显示,在55周龄时,曾经在Mgme1单基因敲除小鼠肾脏中剧烈上调的ISG免疫信号,在DKO小鼠体内几乎完全消失了。炎症被成功“熄灭”了。更重要的是,病理学分析显示,拆除“雷达”不仅平息了炎症信号,还极大地保护了肾脏组织。在Mgme1单基因敲除小鼠中观察到的严重肾小球硬化(glomerular sclerosis)和大量免疫细胞浸润(immune cell infiltration)等病理现象,在DKO小鼠中得到了显著的缓解。
这个实验结果具有重要的意义。它不仅证实了泄漏的mtDNA是炎症的直接导火索,更揭示了这场由cGAS-STING通路驱动的慢性炎症,是导致肾脏功能损伤和疾病进展的关键推手。
现在,调查的方向变得更加清晰。既然已经确认了作案工具(泄漏的mtDNA)和报警系统(cGAS-STING),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找到那个最初的、导致mtDNA不稳定的“罪魁祸首”。
让我们回到问题的根源:为什么在缺少MGME1的情况下,mtDNA会变得不稳定并发生泄漏?
MGME1作为mtDNA复制机器的一部分,其缺失会导致mtDNA的复制过程频繁“卡壳”或中断。研究人员通过二代测序技术发现,在Mgme1敲除小鼠的肾脏中,mtDNA的复制经常在远离复制起始点(origin of heavy-strand replication, OH)的地方停滞不前。这导致了大量不完整的、线性的mtDNA片段的产生,这些片段恰恰就是之前在细胞质中检测到的那些“越狱者”。
DNA复制,如同建造一座宏伟的建筑,需要充足的“砖块”,也就是四种脱氧核糖核苷酸(deoxyribonucleotides, dNTPs)。如果“原料供应”出现问题,建筑工程自然会陷入停滞。研究人员大胆推测:Mgme1的缺失是否以某种方式扰乱了细胞内的dNTPs供应,从而引发了这场复制危机?
为了探究这一可能,他们动用了代谢组学分析技术,对Mgme1缺陷细胞内的核苷酸水平进行了全面盘点。结果令人震惊:这些细胞中的四种dNTPs(dATP, dCTP, dGTP, dTTP)水平均显著下降。一场严重的“原料短缺”危机正在细胞内上演。
找到了“原料短缺”这个关键嫌疑人,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证明它就是“主犯”。研究人员设计了两个巧妙的实验来进行验证。
首先,他们想办法“增加原料供应”。细胞中有一种叫做SAMHD1的酶,它的作用是降解dNTPs,控制其浓度。当研究人员在Mgme1缺陷细胞中敲低SAMHD1的表达后,细胞内的dNTPs水平果然恢复了。而伴随着dNTPs水平的回升,之前强烈的ISG免疫反应也随之被抑制了。这就像为一个濒临停工的工地紧急调配了一批建材,危机迎刃而解。
接着,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减少原料需求”。线粒体自身无法从头合成dNTPs,需要通过一种名为SLC25A33的转运蛋白,从细胞质中“进口”合成dNTPs的前体。当研究人员敲低这个转运蛋白时,相当于减少了线粒体对本已稀缺的dNTPs的需求。结果,这场由供需失衡引发的免疫反应同样被显著减弱了。
这两个实验从正反两个方面,有力地指证了
但一个更深层次的谜题,一个更令人着迷的分子细节,正等待着被揭开。dNTPs的短缺,究竟是如何具体地让mtDNA这条坚固的双螺旋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呢?
在细胞的核苷酸“原料库”中,存在一种严重的不平衡。用于合成RNA的“砖块”——核糖核苷酸(ribonucleotides, rNTPs),其丰度远远高于用于合成DNA的dNTPs,通常高出数十甚至上百倍。在正常情况下,DNA聚合酶这位“建筑师”有着极高的辨识能力,能够精准地从一大堆rNTPs中挑选出稀有的dNTPs来建造DNA。
然而,当dNTPs严重短缺时,rNTPs与dNTPs的比例会急剧升高。在“等米下锅”的窘境中,DNA聚合酶是否会“饥不择食”,忙中出错,将结构极其相似的rNTPs当作dNTPs,错误地掺入到正在合成的mtDNA链中?
这个想法并非空穴来风。rNTP与dNTP的唯一区别在于核糖的2'号碳原子上,前者多了一个羟基(-OH)。这个小小的羟基,对于DNA的稳定性却是致命的。它就像一块尺寸不对、材质疏松的“劣质砖块”,一旦被砌入DNA这堵“墙”中,就会使其结构变得极不稳定,容易在碱性环境下断裂。
研究人员立刻行动起来,验证这个激动人心的假说。
他们首先确认了前提:在Mgme1缺陷细胞以及另一个已知能引发mtDNA炎症的Yme1l缺陷细胞模型中,rNTP/dNTP的比率确实都出现了戏剧性的飙升。
随后,他们使用了名为HydEn-seq的尖端技术,该技术能够像GPS一样,在全基因组尺度上精确定位并标记出每一个被错误掺入DNA的核糖核苷酸。结果显示,与正常细胞相比,Mgme1和Yme1l缺陷细胞的mtDNA中,掺入的核糖核苷酸(尤其是鸟嘌呤核糖核苷酸rG)数量显著增加。
最后,他们进行了一项极为巧妙的生化实验——碱性琼脂糖凝胶电泳。他们将提取的mtDNA置于碱性环境中。如果mtDNA中含有大量rNTPs这种“劣质砖块”,那么在碱的作用下,DNA链就会在这些位点纷纷断裂,形成大量的小片段。实验结果与假说完美契合:来自Mgme1敲除小鼠肾脏和Yme1l缺陷细胞的mtDNA,在碱性条件下被切割得“体无完肤”,呈现出一片模糊的弥散条带;而正常mtDNA则保持着较好的完整性。
为了给这个结论加上最后的“实锤”,研究人员用一种能特异性切除DNA中rNTPs的酶——RNase H2,预先处理了这些“劣质”mtDNA。经过处理后,这些mtDNA在碱性条件下的稳定性得到了极大恢复。这有力地证明了,导致mtDNA脆弱的元凶,正是那些被错误掺入的rNTPs。
这个在基因工程小鼠模型中发现的精巧机制,是否仅仅是罕见遗传病的特例?还是说,它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历程——尤其是衰老,有着更普遍的联系?
研究人员将目光投向了一个与衰老密切相关的生命现象,细胞衰老(cellular senescence)。当细胞遭受持续的压力(如DNA损伤、致癌基因激活等),它们会进入一种永久性的生长停滞状态,这就是衰老。衰老细胞虽然不再分裂,但它们并“不安分”,会持续分泌大量的炎症因子、生长因子和蛋白酶,形成所谓的“衰老相关分泌表型”(Senescence-Associated Secretory Phenotype, SASP),对周围组织环境产生深远影响,是驱动机体衰老和老年病的重要因素之一。
衰老细胞的代谢有一个显著特征:它们的核DNA复制已经停止,因此合成dNTPs的关键酶,核糖核苷酸还原酶(ribonucleotide reductase, RNR)的活性会大幅下降。这自然导致了衰老细胞内dNTPs池的萎缩和rNTP/dNTP比率的升高。
然而,线粒体的DNA复制却是一个特例,它与细胞周期并不同步。即使在不再分裂的衰老细胞中,mtDNA的复制仍然在进行。
一个“完美风暴”的场景就此形成:高rNTP/dNTP比率的环境,加上持续进行的mtDNA复制活动,这不正是rNTPs错误掺入的理想温床吗?
研究人员通过电离辐射诱导人成纤维细胞进入衰老状态。正如预期的那样,这些衰老细胞表现出极高的rNTP/dNTP比率,并且通过碱性凝胶分析证实,它们的mtDNA中确实含有大量的rNTPs“杂质”。
最关键的一步是建立这种mtDNA“污染”与SASP炎症表型之间的因果联系。研究人员进行了一项意义深远的“补救实验”:他们为衰老细胞“补充营养”,在培养基中添加了脱氧核糖核苷(deoxyribonucleosides, dNs),这是细胞合成dNTPs的直接原料。
结果令人振奋。补充dN显著降低了衰老细胞中泄漏到细胞质的mtDNA水平,也降低了mtDNA本身的rNTPs含量,使其变得更加稳定。而最核心的发现是,这一干预显著抑制了衰老细胞中关键SASP炎症基因(如CXCL1IL1BIL8)的表达。
从基因模型到细胞衰老,这条证据链已经相当完整。但要最终确认这一机制在真实生命衰老过程中的普适性,研究人员还需完成最后一块拼图:在正常衰老的动物组织中,是否也能找到同样的分子痕迹?
他们比较了年轻小鼠(1周龄)和年老小鼠(80-96周龄)的多个组织。代谢组学分析显示,与年轻小鼠相比,年老小鼠的肾脏和肝脏组织中,rNTP/dNTP的比率显著升高。
紧接着,对这些组织提取的mtDNA进行的碱性凝胶分析,再次看到了熟悉的景象:来自年老小鼠肾脏和肝脏的mtDNA,对碱性处理表现出更高的敏感性,更容易断裂成碎片。这直接表明,随着自然衰老,rNTPs在mtDNA中的累积是一种普遍现象。
岁月,真的在mtDNA上留下了“杂质”的印记。
回溯整个研究,故事始于一只小鼠异常发炎的肾脏,最终抵达了对衰老这一基本生命过程的全新理解。
这项工作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清晰的分子图景:细胞内微妙的核苷酸代谢平衡,是维持线粒体遗传物质稳定性的基石。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无论是因为基因缺陷,还是因为细胞衰老和自然老化,就会导致rNTPs这种“劣质建材”被错误地掺入mtDNA。这种掺杂使得mtDNA变得脆弱,容易释放到细胞质中,从而激活cGAS-STING这条古老的免疫通路,引发慢性炎症,最终推动衰老和疾病的进程。
值得深思的是,线粒体在这场危机中显得尤为脆弱。我们的细胞核拥有一套专门的“纠错系统”,称为核糖核苷酸切除修复(ribonucleotide excision repair, RER),可以高效地识别并移除DNA中的rNTPs。然而,线粒体却缺乏这套关键的修复机制,这使得它们对rNTPs的掺入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动地承受其带来的后果。
这项研究的意义,远不止于揭示一个新机制。
我们是否可以通过调节细胞的核苷酸池,来维持mtDNA的纯净与稳定,从而延缓衰老相关炎症的发生?这或许不再是天方夜谭。正如故事所揭示的,那点燃衰老之火的熊熊烈焰,其最初的火花,或许真的只是源于一颗被错放在DNA链上的、小小的核糖核苷酸。而理解了这一点,我们距离学会如何更智慧地“灭火”,无疑又近了一步。
参考文献
Bahat A, Milenkovic D, Cors E, Barnett M, Niftullayev S, Katsalifis A, Schwill M, Kirschner P, MacVicar T, Giavalisco P, Jenninger L, Clausen AR, Paupe V, Prudent J, Larsson NG, Rogg M, Schell C, Muylaert I, Lekholm E, Nolte H, Falkenberg M, Langer T. Ribonucleotide incorporation into mitochondrial DNA drives inflammation. Nature. 2025 Sep 24. doi: 10.1038/s41586-025-09541-7. Epub ahead of print. PMID: 409933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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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生物探索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