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72年的秋天,比往年冷得早。凌晨四点,天还黑得像泼了墨,我就被灶房的铁皮闹钟叫醒了——那是公社食堂唯一的闹钟,铁皮壳子锈了一半,指针走起来“咔哒咔哒”响,像老黄牛喘气。我叫李建国,刚满二十岁,是柳溪公社食堂的炊事员,干这活快两年了。
第一章 公社食堂的清晨
1972年的秋天,比往年冷得早。凌晨四点,天还黑得像泼了墨,我就被灶房的铁皮闹钟叫醒了——那是公社食堂唯一的闹钟,铁皮壳子锈了一半,指针走起来“咔哒咔哒”响,像老黄牛喘气。我叫李建国,刚满二十岁,是柳溪公社食堂的炊事员,干这活快两年了。
灶房里飘着柴火的焦味,大铁锅凉得像冰。我摸黑抱来一捆玉米秆,塞进灶膛,划了根火柴,火苗“腾”地窜起来,照亮了满墙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节约粮食光荣”。灶房很大,中间摆着三口大铁锅,最大的那口用来煮玉米粥,另外两口蒸窝头、馏咸菜。墙角堆着半袋红薯,是公社农场刚送来的,带着泥土的潮气。
“建国,水烧好了没?”老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裹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褂,手里拎着个搪瓷缸,“我这老寒腿,得喝口热水暖暖。”
老周比我大十岁,是炊事班的老资格,负责打饭,性子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尤其对“坏分子”家属,从来没好脸色。我应了声“快了”,往大铁锅里添了两瓢井水——水是前晚挑满的,沉在灶房角落的水缸里,早上摸起来还带着冰碴。
等水开的时候,我开始淘玉米糁。玉米糁是公社粮站发的,掺了不少沙子,得反复淘几遍。我蹲在水缸边,看着水面上的沙子慢慢沉底,心里琢磨着今天能省出多少粥——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个总在队伍最后面的小女孩。
六点半,公社的广播响了,先是《东方红》,接着是公社书记王强的声音,喊着“社员同志们,下地干活了”。没多久,灶房门口就排起了长队,都是扛着锄头、拿着镰刀的社员,男人们光着膀子,女人们扎着围裙,手里的搪瓷碗、铝饭盒碰得“叮当”响。
“李师傅,多给点粥,今天要去挖河沟,耗体力!”排在前面的是二队的张大叔,他嗓门大,每次打饭都要喊一嗓子。我笑着应了,用大铁勺舀了满满一勺玉米粥,还特意多带了点米粒——张大叔家有五个孩子,日子紧巴。
队伍慢慢往前挪,轮到最后面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小女孩了。她叫林晓梅,大概七八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小花褂,袖子短了一大截,露出细瘦的胳膊。她手里拿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站在队伍最后,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前面的人。
她爹林文斌原是公社小学的老师,去年因为有人揭发他“曾在国民党部队当过文书”,被定为“坏分子”,送去公社农场劳动改造,家里就剩她和生病的娘。自那以后,晓梅就成了“坏分子女儿”,社员们都躲着她,打饭的时候,老周总故意少给她粥,有时候甚至让她最后来,说“坏分子家属,不配吃公社的粮食”。
“磨蹭什么?坏分子家的,还想挑肥拣瘦?”老周的声音又响了,他瞪着晓梅,手里的铁勺敲得饭桶“砰砰”响,“就这点粥,爱吃不吃,不吃滚蛋!”
晓梅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我心里一紧,赶紧走过去,接过晓梅的碗,假装没听见老周的话,用大铁勺舀了一勺粥,又偷偷从锅底舀了半勺——锅底的粥熬得稠,米粒多。“拿着,小心烫。”我压低声音说,手指碰到她的碗,凉得像冰。
晓梅抬起头,眼睛亮了亮,小声说了句“谢谢李师傅”,然后抱着碗,飞快地跑了,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老周瞥了我一眼,没说话,但脸色沉了下来——他肯定看见我多给了。
等队伍散了,老周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建国,你可别犯糊涂!她是坏分子家的,你跟她走太近,小心被人揭发,到时候连炊事员都做不成!”
我搓了搓手,说:“周哥,我知道,可她才几岁,饿坏了怎么办?粥也不是我私藏的,就是多给了一勺。”
“多给一勺也不行!”老周急了,“你忘了王书记怎么说的?要划清阶级界限!坏分子就是坏分子,他们家的人,就该受点教训!”
我没再跟他争——老周就是这样,认死理,觉得“阶级”比什么都重要。但我心里清楚,晓梅没错,她娘也没错,错的是那些捕风捉影的揭发,错的是这冷冰冰的“界限”。
那天中午,我蒸窝头的时候,特意多捏了个小的,藏在灶膛后面的柴火堆里——那里暖和,窝头不容易凉。傍晚收工的时候,我看见晓梅在灶房门口的老槐树下徘徊,手里拿着个小布包。
“李师傅。”她看见我,小声喊了句,从布包里掏出一把野菊花,“我娘让我给你的,说泡茶喝能败火。”
我接过野菊花,干干的,却带着股清香。我从柴火堆里拿出那个小窝头,塞给她:“快拿着,趁热吃。”
晓梅攥着窝头,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李师傅,你真好,我娘说,只有你不嫌弃我们。”
我赶紧让她别哭:“别让人看见,快回家吧,你娘还等着呢。”
她点点头,把窝头揣进怀里,又鞠了个躬,才跑走。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酸酸的——这么小的孩子,本该在地里追蝴蝶、在炕上数星星,却要因为“坏分子”的帽子,活得这么小心翼翼。
第二章 柴火堆里的秘密
从那天起,我和晓梅就有了个秘密。每天早上打饭,我都会偷偷多给她一勺粥;中午蒸窝头,我会捏个小的藏在柴火堆里;晚上收工,她会在老槐树下等我,有时候给我带一把野菜,有时候是她娘腌的咸菜——咸菜很咸,却比公社食堂的萝卜干好吃多了。
晓梅的娘身体不好,有哮喘,一到冬天就喘得厉害,干不了重活,家里的活全靠晓梅——喂鸡、挑水、洗衣裳,有时候还要去公社农场给她爹送衣服。我问过晓梅,她爹在农场怎么样,她总是低下头,说“我爹挺好的,就是瘦了,他说等他出来,就教我读书”。
有一次,我去公社粮站领玉米糁,路过农场,看见一群“坏分子”在地里挖红薯,其中就有林文斌。他穿着件灰色的囚服,头发很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手里的锄头却握得很紧,挖红薯的动作很麻利。晓梅站在田埂上,手里拿着个布包,正往他那边看,眼神里满是心疼。
我没敢过去,怕给他们添麻烦,只是远远地看着,直到晓梅转身离开,我才赶紧走了。那天晚上,我多蒸了两个窝头,还从食堂的咸菜缸里捞了两根黄瓜,藏在柴火堆里。晓梅来的时候,我把东西递给她,说:“给你爹带去,让他也吃点好的。”
晓梅愣了一下,然后“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眼泪掉在地上:“李师傅,你就是我们家的恩人!我长大了,一定报答你!”
我赶紧把她扶起来,慌得不行:“快起来,别这样,我受不起。我就是看你们可怜,没别的意思。”
她还是哭,说:“我娘说,好人有好报,你一定会有好报的。”
那天晚上,我没睡好,心里又暖又慌。暖的是晓梅的懂事,慌的是怕被人发现——公社里到处都是“眼线”,尤其是王书记的侄子王小虎,总爱到处打听事,要是让他知道我给“坏分子”家送东西,肯定会告到王书记那里。
果然,没过多久,麻烦就来了。
那天早上,我正给晓梅多舀粥,王小虎突然从后面凑过来,阴阳怪气地说:“哟,李建国,你这粥给得挺多啊,怎么不给我多来点?难道我还不如个坏分子家的?”
我心里一紧,赶紧把勺子收回来,说:“小虎,你别瞎说,晓梅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给点怎么了?”
“长身体?”王小虎冷笑一声,“坏分子家的孩子,长那么好干什么?长大了跟她爹一样,当坏分子?”
晓梅吓得脸都白了,抱着碗就要走。王小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走?没那么容易!我得让王书记看看,有人跟坏分子家属勾勾搭搭,破坏公社纪律!”
“你放开她!”我急了,一把推开王小虎,“她就是个孩子,你别吓她!”
王小虎被我推得后退了两步,恼了,指着我喊:“李建国,你敢推我?你等着,我这就去找我叔!”说完,他气冲冲地跑了。
我赶紧让晓梅快走,她走的时候,眼泪掉个不停,说:“李师傅,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我摇摇头,让她别担心,心里却七上八下的——王书记平时挺和蔼,但在“阶级问题”上,从来不含糊。上次有个社员跟“坏分子”说了句话,就被拉去开了三天批判会。
果然,中午的时候,王书记就把我叫去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小,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毛主席像。王书记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个烟袋锅子,脸色很沉。
“建国,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经常给林文斌家送东西?”他开门见山,烟袋锅子在桌子上磕了磕。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声说:“王书记,我……我就是看晓梅可怜,她娘生病,家里没吃的,我就多给了她点粥和窝头,没别的。”
“没别的?”王书记提高了声音,“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这是立场不坚定!是跟坏分子划不清界限!公社信任你,让你当炊事员,你就是这么干的?”
我心里一酸,忍不住说:“王书记,晓梅才八岁,她没错,她娘也没错,凭什么因为林文斌,就让她们娘俩挨饿?咱们公社的粮食,不就是给社员吃的吗?她们也是社员啊!”
王书记愣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建国,我知道你心善,可这不是心善的时候。现在是什么年代?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你要是再这么干,被上面知道了,不仅你要受处分,我也得担责任。”
我没说话,心里堵得慌。
“这样吧,”王书记又说,“我不处分你,也不跟别人说,但你得保证,以后不能再给她们送东西了,听见没?要是再被人揭发,我也保不住你。”
我抬起头,看着王书记,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严厉,多了点无奈。我知道,他也不是铁石心肠,只是在那个年代,他不得不这么做。我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王书记。”
从办公室出来,我心里很难受。我答应了王书记,可我知道,我做不到——我不能看着晓梅娘俩挨饿。那天晚上,我还是蒸了个小窝头,藏在柴火堆里,只是换了个地方,藏在最里面,用玉米秆盖得严严实实。
晓梅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问我:“李师傅,王书记没骂你吧?”
我笑了笑,把窝头递给她:“没骂,他就是跟我聊了聊。快拿着,以后别在灶房门口等我了,你去柴火堆那边,我把东西藏在里面,你自己去拿。”
晓梅接过窝头,眼泪又掉了下来:“李师傅,你真好,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我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快回家。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我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我还是炊事员,就不会让她娘俩挨饿——哪怕冒着被处分的风险。
第三章 风波与坚守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晓梅的秘密一直没被发现。我每天把东西藏在柴火堆里,晓梅趁没人的时候去拿,有时候她会在柴火堆上放一朵野菊花,告诉我她来过。
老周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有时候会故意在柴火堆旁边转悠,嘴里念叨着“怎么柴火总少”,但他没找到证据,也没再跟我提过。我知道,他心里也不是真的坏,只是被“阶级斗争”洗了脑,觉得那样做才是“正确”的。
1973年的冬天,特别冷。腊月里,下了一场大雪,把公社的田地、房屋都盖得严严实实。灶房里的柴火不够用,我每天要去后山砍柴火,砍完回来,手冻得像胡萝卜,连铁勺都握不住。
晓梅的娘哮喘犯得更厉害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晓梅不仅要照顾娘,还要去农场给爹送棉衣。有一次,她去农场的时候,路上滑倒了,棉衣掉进了雪水里,冻得硬邦邦的。她抱着棉衣,在雪地里哭了很久,最后还是农场的一个看守可怜她,给她爹找了件旧棉衣。
那天晚上,晓梅来柴火堆拿东西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冻得通红,还裂了好几道口子,渗着血。我心里疼得厉害,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是我中午偷偷在灶膛里烤的,还热乎着。“快吃吧,暖暖身子。”我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冻疮膏——是我娘托人从城里带来的,我一直没舍得用。
晓梅接过红薯和冻疮膏,眼泪掉在红薯上,“李师傅,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报答你啊?”
“不用报答,”我说,“你好好照顾你娘,好好读书,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她点点头,咬了一口红薯,甜得笑了,眼泪却还在掉。
没过多久,公社里来了个工作组,说是要“清查坏分子家属的动向”。工作组的人每天在村里转悠,问社员们有没有跟“坏分子”家来往,还去各家各户查粮食。我心里很慌,怕他们查到晓梅家,也怕他们发现我给晓梅送东西。
有一天,工作组的人来食堂检查,领头的是个姓赵的干部,戴着副眼镜,看起来很严肃。他围着大铁锅转了一圈,又翻了翻粮缸,问老周:“食堂的粮食有没有少?有没有人私藏粮食,给坏分子家送?”
老周赶紧说:“没有没有,赵干部,我们都是按规定发粮食,谁也不敢私藏!”
赵干部又看向我,“你是炊事员李建国?我听说你跟林文斌家的女儿走得挺近?”
我心里一紧,赶紧说:“没有,赵干部,我就是给她打过几次饭,没别的来往。”
“打过几次饭?”赵干部冷笑一声,“是不是多给了?我可告诉你,跟坏分子划不清界限,是要受处分的!”
我没说话,心里直打鼓。就在这时,王书记来了,他笑着跟赵干部打招呼:“赵干部,辛苦了,食堂的情况我清楚,建国是个老实孩子,不会干那种事的。”
赵干部看了王书记一眼,没再追问,只是说:“王书记,你可得看好了,别出什么岔子。”
王书记点点头,送走了赵干部。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让我小心点。
那天晚上,我没敢给晓梅送东西。我站在柴火堆旁边,看着晓梅平时来的方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来,有没有饿着。
第二天早上,我去柴火堆拿柴火的时候,发现里面放着个布包。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双布鞋,针脚有点歪,却是新的。布包上还放着张纸条,是晓梅的字,歪歪扭扭的:“李师傅,这双鞋是我娘给你做的,谢谢你一直照顾我们。我娘说,天太冷了,你砍柴火的时候,别冻着脚。”
我拿着布鞋,心里暖暖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这双鞋虽然不好看,却是晓梅娘一针一线做的,比城里买的皮鞋还珍贵。
从那以后,我更小心了。我把给晓梅的东西藏在更隐蔽的地方,有时候藏在灶膛的灰烬里,有时候藏在粮缸的角落,用玉米糁盖着。晓梅也更懂事了,每次来拿东西,都会把现场收拾干净,不留一点痕迹。
日子虽然过得提心吊胆,但我从来没后悔过。我知道,在那个冰冷的年代,一点温暖对晓梅娘俩来说,可能就是活下去的希望。我不敢说自己是“好人”,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第四章 离别与约定
1976年的秋天,空气里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公社里的广播不再天天喊“阶级斗争”,而是开始说“平反冤假错案”。王书记也比以前爱笑了,有时候会跟社员们聊家常,说“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
有一天,王书记找我去办公室,笑着说:“建国,告诉你个好消息,林文斌的案子平反了,他明天就能从农场回来,恢复小学老师的工作。”
我愣了一下,然后心里一下子就亮了——晓梅终于能跟爹团聚了,她们家终于不用再受歧视了。我赶紧说:“真的?那太好了!晓梅肯定很高兴!”
“是啊,”王书记说,“这些年,委屈他们娘俩了。林文斌是个好老师,以前教过的学生,都还记得他。”
第二天,我特意多煮了点粥,还蒸了几个白面馒头——白面是公社刚发的,平时很少见。我想等晓梅来打饭的时候,给她多带点,让她跟爹一起吃。
可晓梅没来。中午的时候,我看见林文斌从农场回来,他穿着件新的蓝布褂,头发剪短了,虽然还是瘦,但精神好了很多。他手里牵着晓梅,晓梅穿着件新的小花褂,脸上带着笑,跟以前那个低着头、怯生生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他们走到食堂门口,林文斌拉着晓梅,给我鞠了个躬:“李师傅,谢谢你这几年照顾我们家晓梅,要是没有你,我们娘俩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
我赶紧扶起他们,笑着说:“林老师,别这么说,我就是做了点小事。你们能团聚,比什么都好。”
晓梅抱着我的胳膊,说:“李师傅,我爹回来了,以后我就能读书了,我爹会教我,还会教公社里的其他孩子。”
“好啊,”我说,“好好读书,以后考大学,去城里,过好日子。”
林文斌叹了口气,说:“李师傅,其实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县教育局调我去县城小学当老师,我们娘俩也一起去,城里的医疗条件好,能给我爱人治病。”
我愣了一下,心里有点失落,但还是笑着说:“去城里好,城里条件好,对你们娘俩都好。”
那天晚上,林文斌带着晓梅和他爱人来我家。他爱人身体还很弱,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个布包,说:“李师傅,这是我给你做的件新褂子,料子不好,你别嫌弃。我们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给你做件衣服,谢谢你这几年的照顾。”
我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件蓝色的卡其布褂子,针脚很细,比我身上这件打补丁的褂子好多了。我心里暖暖的,说:“嫂子,太谢谢你了,我很喜欢。”
林文斌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我:“李师傅,这钱你拿着,虽然不多,却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以后要是去县城,一定要去家里找我们。”
我赶紧推辞:“林老师,钱我不能要,我照顾晓梅,不是为了钱。你们去城里要花钱,这钱你们自己留着。”
林文斌坚持要给,我坚持不要,最后他没办法,只能把钱收了回去。他说:“李师傅,你是个好人,以后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我们说,我们能帮的,肯定帮。”
晓梅拉着我的手,眼泪掉了下来:“李师傅,我不想走,我想跟你在一起,想每天吃你给的窝头和粥。”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傻孩子,去城里能读好书,能治好你娘的病,以后还能来看我。我们约定,等你考上大学,就回来告诉我,好不好?”
她点点头,哭着说:“好,我一定考上大学,一定回来告诉你!”
第二天早上,我去送他们。公社的拖拉机把他们送到村口,晓梅趴在车窗上,喊着“李师傅,再见!我会回来的!”,眼泪掉在车窗上,像一颗颗小珍珠。我站在村口,挥着手,看着拖拉机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像空了一块,却又满是希望——我知道,晓梅会有好日子的。
他们走后,我把那件蓝布褂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的最上面。每次看见它,我就想起晓梅的笑脸,想起我们在柴火堆里的秘密,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她递给我的那把野菊花。
第五章 十五年后的重逢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1987年。这十五年里,公社改成了乡,食堂还在,但已经不是以前的集体食堂了,改成了对外营业的餐馆,我成了餐馆的负责人,老周早就退休了,回了老家。我也结婚了,爱人是乡卫生院的护士,叫张兰,我们有个儿子,叫李强,已经十岁了,在读小学。
这些年,我偶尔会想起晓梅,不知道她在城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考上大学,有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有时候去县城,我会打听县城小学的情况,想找林文斌,可县城太大了,小学也多,一直没找到。
1987年的秋天,乡上来了个考察团,说是要在乡上投资建卫生院。乡领导让我负责接待,说考察团的团长是个女的,从北京来的,很有本事。
那天早上,我早早地就去了乡门口等着。九点多,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开了过来,停在乡门口。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西装、拎着公文包的女人,大概二十三四岁,头发烫成了波浪卷,脸上带着笑,看起来很干练。
我赶紧迎上去,笑着说:“欢迎欢迎,我是乡餐馆的李建国,负责接待你们。”
女人愣了一下,然后仔细看了看我,突然喊了一声:“李师傅!是你吗?”
我也愣了,看着她,觉得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是……”
“李师傅,我是晓梅啊!林晓梅!”她激动地抓住我的手,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那个总在食堂门口等你,给你送野菊花的晓梅啊!”
我一下子就懵了,然后心里翻江倒海——眼前这个穿着西装、谈吐优雅的女人,竟然是当年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小花褂、怯生生的小女孩!我握着她的手,手还在抖:“晓梅?真的是你?你长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是我,李师傅!”晓梅哭了,“我找了你好多年,去年才知道你在乡餐馆当负责人,这次来考察,就是特意来看看你!”
我们站在乡门口,聊了很久。晓梅告诉我,她爹林文斌在县城小学当校长,她娘的哮喘也治好了,她自己考上了北京的医学院,现在是北京一家医院的医生,这次来乡上,是想投资建一所卫生院,因为她娘当年在乡上没地方治病,她想让乡上的人都能看上病。
“李师傅,”晓梅握着我的手,说,“这十五年,我从来没忘记过你。小时候,要是没有你偷偷给我粥和窝头,我和我娘可能早就饿死了。我娘总跟我说,一定要找到你,好好报答你。”
我笑着说:“傻孩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干什么?你现在有出息了,能为乡上做贡献,比什么都好。”
那天中午,我在餐馆做了一桌子菜,都是晓梅小时候爱吃的——红薯粥、玉米面窝头、炒野菜,还有她娘当年爱吃的咸菜。晓梅吃着红薯粥,眼泪又掉了下来:“李师傅,还是你做的粥好吃,跟小时候一样,甜到心里。”
吃完饭,晓梅跟我去了我家。我爱人张兰和儿子李强都在家,张兰听说晓梅是我当年帮助过的孩子,赶紧给她倒茶,李强围着晓梅转,好奇地问:“阿姨,你是从北京来的吗?北京有天安门吗?”
晓梅笑着摸了摸李强的头,说:“有啊,等你长大了,阿姨带你去北京看天安门。”
晓梅从包里拿出一个大红包,递给我:“李师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着,给李强买些书和文具,也给你和嫂子买点好吃的。”
我赶紧推辞:“晓梅,钱我不能要,你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你投资建卫生院,已经是为乡上做了大好事,我怎么能再要你的钱?”
“李师傅,你就拿着吧!”晓梅急了,“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李强的,是我这个当阿姨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我心里会不安的。”
张兰也劝我:“建国,晓梅的心意,你就收下吧,以后咱们再好好谢谢她。”
我没办法,只能收下红包。晓梅又说:“李师傅,等卫生院建好了,我想请你当名誉院长,你为乡上的人做了这么多,这个位置你最配。”
我赶紧摆手:“不行不行,我没读过多少书,哪里能当院长?你还是找别人吧。”
“李师傅,你别谦虚了。”晓梅说,“你为人正直,心地善良,乡上的人都信任你。再说,我就是想让你多帮帮我,把卫生院办好,让乡上的人都能看上病。”
我看着晓梅真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我帮你,但名誉院长我就不当了,我给你当顾问,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帮你协调。”
晓梅笑了,说:“好,听你的。”
第六章 报恩与乡情
卫生院的建设很顺利,晓梅从北京派来了工程队,还捐了很多医疗设备——听诊器、血压计、病床,都是乡上以前没有的。她还从北京请了医生,来乡上坐诊,教乡卫生院的医生和护士技术。
开工那天,乡上的人都来了,放着鞭炮,敲着锣,热闹得像过年。林文斌和他爱人也来了,林文斌握着我的手,说:“李师傅,谢谢你当年照顾我们家晓梅,现在她能为乡上做贡献,都是你的功劳。”
我笑着说:“林老师,别这么说,是晓梅自己有出息,我没做什么。”
晓梅的娘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李师傅,当年你给我们的那些粥和窝头,我们一直记着。那时候,我躺在床上,晓梅每天给我端回热粥,说都是你给的,我就想着,等我们好起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你。现在,终于如愿了。”
我心里暖暖的,说:“嫂子,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提了。现在日子好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比什么都好。”
卫生院建成那天,晓梅特意从北京回来,还请了县领导来剪彩。剪彩仪式结束后,晓梅拉着我,站在卫生院门口,说:“李师傅,我想给卫生院起个名字,叫‘建国卫生院’,以你的名字命名,你看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赶紧说:“不行不行,这太张扬了,还是叫‘柳溪乡卫生院’吧,跟咱们乡一个名字,多好。”
晓梅笑了,说:“好,听你的,就叫‘柳溪乡卫生院’。但我要在卫生院门口立个牌子,上面写着‘感谢李建国师傅多年来对乡邻的关爱,此卫生院的建设离不开他的支持’。”
我没办法,只能答应她。
从那以后,晓梅经常回乡上,有时候是来看卫生院的情况,有时候是来看我和她爹娘。每次回来,她都会带很多北京的特产——烤鸭、果脯、巧克力,给李强买很多书和玩具。
李强很喜欢晓梅,每次她来,都缠着她讲故事,问北京的事。晓梅也很喜欢李强,说:“李强,你要好好读书,以后考北京的大学,阿姨在北京等你。”
李强点点头,说:“阿姨,我一定会的!”
有一次,乡上的张大叔得了重病,乡卫生院治不了,晓梅特意从北京派来救护车,把张大叔接到北京去治疗,还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张大叔康复回来后,特意带着家里的鸡蛋和红薯,来我家感谢晓梅,说:“晓梅,你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你,我这条老命早就没了。”
晓梅笑着说:“张大叔,别这么说,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再说,当年我小时候,你也给过我红薯吃,我还记得呢。”
张大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这孩子,记性真好,我都忘了。”
乡上的人都很感激晓梅,说她是“柳溪乡的骄傲”,是“报恩的好孩子”。有时候,有人会问我:“建国,你当年怎么就敢给坏分子家送东西?不怕受处分吗?”
我笑着说:“没什么敢不敢的,就是觉得孩子可怜,不忍心看着她挨饿。我没想着要报答,就是做了点对得起良心的事。”
老周也从老家回来过一次,他听说了晓梅的事,特意来餐馆找我,笑着说:“建国,还是你心善,当年我还劝你别跟她们来往,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周哥,那时候的情况不一样,你也没错。现在好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比什么都好。”
老周点点头,说:“是啊,好日子来了,不容易啊。”
第七章 岁月里的暖
1990年的春天,晓梅结婚了,新郎是她的同事,也是个医生,温文尔雅,对晓梅很好。婚礼在北京举行,晓梅特意邀请了我和张兰,还有她爹娘。
我们去北京的时候,晓梅亲自来火车站接我们。她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脸上带着幸福的笑,看起来更漂亮了。她拉着我的手,说:“李师傅,欢迎你来北京,我带你去看天安门,去逛故宫。”
在北京的几天,晓梅带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天安门广场、故宫、颐和园,还带我们去了她工作的医院。医院很大,设备很先进,晓梅穿着白大褂,跟医生护士们打招呼,看起来很专业,很受大家尊敬。
婚礼那天,很热闹,来了很多客人。晓梅在婚礼上,特意提到了我,她说:“今天,我要特别感谢一个人,他就是我的李师傅。在我七岁那年,我爹被定为坏分子,我们家没吃的,是李师傅偷偷给我粥和窝头,让我和我娘活了下来。没有李师傅,就没有今天的我。李师傅,谢谢你,你是我一辈子的恩人!”
说完,她给我鞠了个躬,眼泪掉了下来。我也很激动,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从来没想过,我当年做的那些小事,会让晓梅记这么久,会成为她人生中这么重要的一部分。
从北京回来后,我经常跟李强说晓梅的事,说她小时候有多懂事,有多努力,说她现在有多优秀。李强总是听得很认真,说:“爹,我要向晓梅阿姨学习,好好读书,以后也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帮助更多的人。”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好,爹相信你。”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强长大了,考上了北京的医学院,跟晓梅成了校友。他去北京的时候,晓梅特意去火车站接他,还帮他安排好了住宿,经常请他吃饭,教他学习。李强每次给我打电话,都会说:“爹,晓梅阿姨对我可好了,她还带我去医院实习,教我怎么看病。”
我心里很高兴,觉得这就是缘分——当年我帮助了晓梅,现在晓梅帮助了我的儿子,这份温暖,在岁月里传递着,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
2000年的时候,我退休了。晓梅特意从北京回来,给我办了个退休宴,乡上的人都来了,热热闹闹的。晓梅握着我的手,说:“李师傅,你退休了,就去北京跟我一起住,我照顾你和嫂子。”
我笑着说:“不了,晓梅,我还是喜欢乡上的日子,空气好,人也熟,住着舒服。你要是想我们了,就回来看我们,我们也会去北京看你。”
晓梅点点头,说:“好,我会经常回来的。”
现在,我和张兰住在乡上的老房子里,每天种种菜,遛遛弯,有时候去卫生院看看——卫生院已经成了乡上最好的医疗机构,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看病,医生护士们都很认真,很负责。
有时候,我会坐在卫生院门口的石凳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想起1972年的那个秋天,想起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小花褂、手里拿着豁口粗瓷碗的小女孩,想起我们在柴火堆里的秘密,想起那些寒冷的冬天里,彼此传递的温暖。
我知道,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但那份温暖,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留在了晓梅的心里,留在了柳溪乡的每一个角落。它像一粒种子,在岁月里生根发芽,开出了最美的花,告诉我们:善良从来不会被辜负,温暖从来不会被遗忘,只要我们心怀善意,就能在寒冷的岁月里,照亮彼此的路。
来源:完结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