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辉,二十一岁,刚从技校毕业分到红星机械厂两年,不好不坏地混着。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厂里的空气黏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我叫陈辉,二十一岁,刚从技校毕业分到红星机械厂两年,不好不坏地混着。
车间里,那台老掉牙的C616车床发出“哐当哐当”的嘶吼,像个得了肺痨的老头,随时要散架。
我叼着根没点的烟,眯着眼,看着飞旋的卡盘和一点点被剥掉的铁屑。
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妈的,这鬼天气。
“陈辉!”
我一激灵,是师傅王德海的破锣嗓子。
“你小子磨洋工呢?这批轴承晚上就要交,想挨马主任的批斗啊?”
我嘿嘿一笑,把烟屁股从嘴上拿下来别在耳朵上,手上加了把劲儿。
马主任,马卫国,我们车间的主任,一个油腻得能直接下锅炒菜的中年男人。
他最擅长的不是技术,是开会,是打官腔,还有用那双小眼睛在厂里女工身上刮来刮去。
尤其是对林晚。
林晚是我们厂新来的会计,坐办公室的,跟我们这些浑身机油味的工人不是一个世界。
她不像厂里其他女工那样咋咋呼呼,总是安安静静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连衣裙,走起路来像片云。
她白,干净,眼睛像含着水。
每次她从我们车间门口经过,那帮小子的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在她身上。
我也不例外,但只敢偷偷看。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比我手里的零件公差还大。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天“哗啦”一下就黑了。
雷声滚过来,豆大的雨点子砸在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像是要把它拆了。
“收工了!收工了!”
王师傅扯着嗓子喊,大家伙儿一哄而散,都急着往食堂冲。
我刚脱下油腻腻的手套,就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撑着伞,站在车间门口,探头探脑。
是林晚。
她好像在找人,雨太大,风把她的伞吹得摇摇欲晃。
我心里“咯噔”一下,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林会计,有事?”
她看到我,像是松了口气,眼睛亮了一下。
“陈师傅,是你啊。”
她居然知道我姓什么。
我心里那点小火苗“噌”地就蹿了起来,脸上却还绷着,“嗯,是我。”
“那个……我宿舍的电闸好像跳了,屋里黑漆漆的,我……我有点怕。”她声音不大,被雨声一搅,更显得有点无助。
“我能请你……帮我看看吗?”
我脑子嗡的一声。
厂里光棍汉这么多,谁不想去林晚的宿舍“看看”?
可这事儿,怎么就落我头上了?
我看了看她身后,马主任正撑着一把大黑伞,笑呵呵地朝这边走。
“小林啊,下班了?正好我顺路,送你回宿舍吧,这雨下得……”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笑容瞬间就凉了半截。
我心里一阵腻歪。
“不用了马主任,”我抢在她前面开了口,声音比平时大了八度,“林会计宿舍电闸坏了,我过去帮她修修。”
我说完就有点后悔,这不是明摆着跟马主任抢食儿吃吗?
马主任的脸果然拉了下来,三角眼一眯,“你?陈辉,你懂电吗?别好心办坏事,再把人电着。”
“技校学过,保险丝这种小问题,小意思。”我梗着脖子。
林晚在这时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说:“陈师傅,那……麻烦你了。”
她这一拉,我骨头都酥了半边。
去他妈的马主任。
我挺起胸膛,对林晚说:“走。”
马主任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女工宿舍在厂区最里面,一排红砖平房,很有年代感。
林晚的宿舍是单间,厂里给知识分子的优待。
一进楼道,一股潮湿的霉味就扑面而来。
她的房间在二楼尽头。
门一开,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就是这里,”她声音有点发颤,“我回来一开灯,‘啪’一声,就全黑了。”
我凭着手机那点微弱的光,摸索着墙壁。
“电闸在哪?”
“好像……好像在床头那边的高柜上。”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摸过去。
屋子不大,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收拾得倒是很整洁,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皂味。
不是我们工人用的那种硫磺皂,是更清淡好闻的味道。
我踩着个小板凳,踮起脚去够那个老式的电闸盒。
这玩意儿年久失修,盖子锈住了,我使了半天劲才掰开。
“是保险丝烧了,”我回头对她说,“你这儿有新的保险丝吗?”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差点从板凳上摔下来。
也是,人家是坐办公室的,哪懂这个。
“那你等会儿,我回宿舍给你拿。”
我们男工宿舍离得不远,我让她在屋里等着,自己冒着雨就冲了出去。
同宿舍的胖子正光着膀子吃泡面,见我浑身湿透地冲进来翻箱倒柜,吓了一跳。
“辉哥,你这是抢银行去了?”
“少废话,保险丝呢?我记得上次还剩几根。”
“哦,在那个绿铁盒里,”胖子吸溜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你拿这玩意儿干啥?给谁家献殷勤去啦?”
我懒得理他,抓起保险丝揣兜里,又找了把老虎钳,转身就跑。
“哎,辉哥,是林会计吧?我刚才看见你俩一起走的!”胖子的声音在身后遥遥传来。
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吃屎。
回到林晚宿舍,我让她用手电帮我照着。
那点昏黄的光,正好打在她脸上。
我这才看清,她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眼睛在光晕里显得特别亮,像两颗黑曜石。
我心跳得有点厉害,赶紧转过头,专心对付那个破电闸。
换保险丝是技术活,尤其是在这种光线不好的情况下。
我全神贯注,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混着雨水往下滴。
“好了。”
我把电闸推上去,低声说。
屋里的灯“啪”地一下亮了。
灯光有点刺眼,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林晚惊喜地“啊”了一声,“亮了!陈师傅,你太厉害了!”
我从板凳上跳下来,心里有点小得意,嘴上却说:“小问题。”
就在这时,脚下的小板凳不知道被谁踢了一下,我重心不稳,整个人直直地朝前扑了过去。
前面是她的床。
我“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她的床上。
更要命的是,林晚就站在床边,我这一扑,正好把她也带倒了。
我压在了她身上。
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还能听到她在我身下,急促的心跳声。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像被雷劈了。
完了。
我这下成流氓了。
我正准备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然后跟她道歉,说不定还得写个检查交给马主任。
可就在这时,我听见她在我身下,用一种微弱得像蚊子叫,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说:
“你……”
“你压我心上了。”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点了穴。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趴在她身上,一动不敢动,生怕这是一个梦,一动就醒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你……你说什么?”
黑暗中,我感觉到她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说,”她的声音大了一点,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勇气,“你压到我心口了,有点疼。”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脚地从她身上爬起来,脸烧得像块烙铁。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脚滑了……”
我语无伦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灯光下,她的脸颊泛着红晕,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我,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她慢慢坐起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服和头发。
“没事,”她轻声说,“谢谢你帮我修电闸。”
“应该的,应该的。”我连连摆手,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微妙。
那句“你压我心上了”,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是我想多了,还是她话里有话?
我不敢想,也不敢问。
“那个……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我站起来,只想赶紧逃离这个让我心慌意乱的地方。
“等一下。”她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她,心跳得像打鼓。
“你……晚饭吃了吗?”
“啊?哦,还没。”
“我这里还有点挂面,要不……我下给你吃?”
我猛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在那个年代,一个单身女青年,邀请一个单身男青年在自己宿舍吃面,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我的心,彻底乱了。
“不……不用了,我回食堂吃就行。”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
“食堂现在估计只剩些残羹冷饭了,”她站起来,走到小屋里那个小小的电炉子旁,“就当是……谢谢你帮忙。”
她都这么说了,我再拒绝,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想拒绝。
我像个傻子一样,点了点头。
她笑了,眉眼弯弯的,像月牙儿。
小屋里很快就弥漫起一股食物的香气。
她煮面的动作很娴熟,打了两个荷包蛋,还切了点葱花。
面端上来的时候,我看着碗里那两个圆滚滚的荷包蛋,心里一阵发热。
在厂里,只有过生日,食堂才会给一个荷包蛋。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她就坐在对面,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慢点吃,别噎着。”她递给我一杯水。
我接过水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很软。
我们都像触电一样,迅速收了回去。
一碗面,我吃得满头大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吃完饭,我抢着要洗碗,她没让,说我是客人。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挽起袖子在小小的水池边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简陋的宿舍,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陈师傅……”她洗完碗,擦干手,转过身来。
“叫我陈辉吧。”我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陈辉。我叫林晚。”
“我知道。”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她突然问。
我一愣,“什么误会?”
“就是刚才……我说的那句话。”她的脸又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她“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看着她窘迫的样子,心里那点紧张感突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冲动。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追问。
她的脸更红了,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
“我……”
“林晚,”我打断她,往前走了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这辈子没这么大胆过。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惊讶,有羞涩,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们对视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我以为她会否认,甚至会骂我流氓的时候,她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
一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有点懵。
“为……为什么?”我傻傻地问。
“没有为什么,”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第一次在车间门口看到你,你蹲在那儿喂一只流浪猫,那时候就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厂里那只老猫,瘦得皮包骨头,我看着可怜,就经常从食堂带点剩饭喂它。
没想到,被她看见了。
“就因为这个?”
“还有,”她继续说,“上次厂里开大会,马主任在台上夸夸其谈,所有人都拍手叫好,只有你,在下面偷偷画他的漫画。”
我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那次我确实闲得无聊,在笔记本上画了个马主任的Q版,猪头猪脑的,还挺传神。
她扑哧一声笑了,“那天我正好坐在你后面。”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注意我这么久了。
而我,还像个傻子一样,以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林晚宿舍的。
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踩在云上。
胖子见我回来,一脸的“你小子有情况”的表情。
“辉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不是跟林会计……嘿嘿嘿……”
我没理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脑子里全是林晚的笑,和那句“你压我心上了”。
我跟林晚,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开始了。
我们没有明确说“在一起”,但厂里的人都看出来了。
我们会一起去食堂吃饭,我会把碗里的肉夹给她。
我们会下班后在厂区的小花园里散步,聊一些有的没的。
她会给我讲她看的书,讲书里的故事。
我会给她讲我们车间的趣事,讲那些机器的脾气。
跟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只会拧螺丝的工人,我的人生好像突然有了色彩。
但好景不长,马主任很快就找上了我。
那天,我正在操作车床,马主任背着手走了过来。
“陈辉啊,最近可以啊,春风得意嘛。”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心里一紧,知道来者不善。
“马主任,您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他凑近我,压低了声音,“就是提醒你一句,有些人,不是你该碰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他话里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我握着扳手的手,青筋都爆了出来。
“马主任,我跟谁来往,好像是我的自由吧?”
“自由?”他冷笑一声,“在红星厂,我马卫国的话,就是规矩!我让你不自由,你就别想自由!”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小子,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
从那天起,我的苦日子就来了。
马主任开始变着法地给我穿小鞋。
最脏最累的活儿,都是我的。
别人做坏了零件,算在我头上,扣我的奖金。
开会的时候,点名批评我思想不端正,工作态度有问题。
车间的工友们都看在眼里,但没人敢替我说话。
大家都怕得罪马主任。
只有王师傅,会趁没人的时候,塞给我一根烟,拍拍我的肩膀。
“小辉,忍忍吧,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把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呛得我直咳嗽。
我不想忍。
凭什么?
晚上,我跟林晚在小花园见面。
我把马主任找我麻烦的事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眼圈有点红。
“对不起,陈辉,是我连累了你。”
“说什么傻话,”我抓住她的手,“这事儿不怪你,是那个姓马的太不是东西。”
“要不……我们以后还是别见面了。”她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想你因为我,工作都丢了。”
我心里一痛,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她。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我陈辉要是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护不住,我还算什么男人!”
“林晚,你听着,我喜欢你,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她在我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马主任的报复,只会越来越变本加厉。
果然,没过几天,厂里出大事了。
我们车间给一个重要客户赶制的一批精密零件,在最后质检的时候,发现全部不合格,公差超得离谱。
这批货要是交不出去,厂里要赔一大笔钱,损失惨重。
厂领导震怒,下令彻查。
马主任第一个就把我推了出来。
“就是他!陈辉!这批零件从头到尾都是他负责的!我早就说过,他最近工作状态不对,心浮气躁,肯定是他操作失误!”
一时间,我成了众矢之的。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罪人的眼光看着我。
我百口莫辩。
因为这批零件,确实是我负责的。
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每一步都是按照图纸和工艺要求来的,绝对不可能出这么大的差错。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
我被停职了,每天都要去厂保卫科接受调查。
他们翻来覆覆地问我,是不是对厂里有意见,是不是故意破坏生产。
我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整个厂里,只有两个人相信我。
一个是王师傅。
他偷偷告诉我,出事那天晚上,他看到马主任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车间里待了很久。
另一个,是林晚。
她没有因为我被停职而疏远我,反而每天都来给我送饭。
她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塞给我,“陈辉,你别怕,我相信你。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能找到证据。”
看着她因为我而日渐憔悴的脸,我心里又疼又恨。
我恨自己没用,保护不了她,还让她跟着我受苦。
我更恨马卫国,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跟林晚开始暗中调查。
我们分头行动,我去找那些跟我一起干活的工友,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林晚则利用她在办公室的便利,去查阅那批零件的生产记录和相关的技术文件。
过程很艰难。
工友们都怕惹祸上身,对我避之不及。
办公室的文件管理很严,林晚每次都得冒着被发现的风险。
那段时间,我们像两个地下工作者,每天晚上在小花园的角落里碰头,交换信息。
终于,我们发现了一个疑点。
林晚在查阅那批零件的原始设计图纸时,发现和我加工时用的那张蓝图,有一个关键尺寸的标注,不一样。
我用的那张蓝图上,那个尺寸被人用涂改液修改过。
修改的痕迹非常细微,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而就是这个被修改过的尺寸,导致了整批零件的报废。
我猛地想起来,那张蓝图,是马主任亲自交给我的。
是他,一定是他!
他在蓝图上做了手脚,陷害我!
找到了突破口,我跟林晚都很兴奋。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我们怎么证明那张蓝图是被马主任修改过的?
涂改液这种东西,谁都可以用。
我们没有直接证据。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胖子给我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胖子说,他女朋友是厂广播站的,前两天广播站的录音机坏了,她看到马主任从办公室拿了个一模一样的新录音机,说是厂里给配的。
可胖子女朋友知道,厂里根本没有这笔采购预算。
我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马主任贪污的证据。
我让胖子想办法,从他女朋友那里,把那个新录音机的发票或者包装盒找出来。
胖-子虽然平时大大咧咧,但关键时刻很靠谱。
他花了两天时间,软磨硬泡,真的从广播站的垃圾桶里,翻出了那个录音机的包装盒。
包装盒上,清清楚楚地印着生产日期和型号。
而林晚那边,也传来一个好消息。
她从厂里的采购单里,查到了马主任以车间名义报销的一笔“办公用品”费用,时间和金额,都跟那个录音机对得上。
但是,报销的名目,写的却是“劳动保护用品”。
这是典型的公款私用,贪污腐败!
证据链,形成了。
我们手里现在有两张牌。
一张是修改过的蓝图,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另一张是马主任贪污的证据,可以把他拉下马。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这些证据交出去。
直接交给厂领导?
我们不敢保证厂领导会不会官官相护,把事情压下来。
毕竟,马主任在厂里经营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
我跟林晚商量了一晚上,决定冒一次险。
我们要把事情闹大。
让全厂的人都知道马主任的真面目。
第二天,是厂里开全员大会的日子。
厂长要在台上做半年度总结报告。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大会开始前,我偷偷溜进了后台的放映室。
厂里开大会,有时候会放一些宣传片,放映室里有幻灯机。
我把那张被修改过的蓝图,和马主任贪污的报销单,都做成了幻灯片。
林晚则负责在大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找借口去广播室。
她会利用广播,把马主任的事情公之于众。
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计划,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我们都将万劫不复。
我的手心全是汗,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大会开始了。
厂长在台上念着稿子,下面的人昏昏欲睡。
我躲在放映室的角落里,紧紧盯着台上的动静。
按照计划,当厂长讲到“加强生产管理,严抓产品质量”的时候,就是我们行动的信号。
我看到林晚站起来,跟她旁边的同事说了句什么,然后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所以,我们必须严抓产品质量,对于那些不负责任,破坏生产的害群之马,我们必须严厉处理,绝不姑息!”
厂长在台上慷慨激昂。
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把幻灯机打开,将第一张幻灯片投射到了主席台后面的白色幕布上。
那张被修改过的蓝图,瞬间被放大,清晰地呈现在全厂几百名职工面前。
会场里响起一阵骚动。
所有人都交头接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台上的厂长也愣住了,停下了讲话。
马主任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惊慌地看向放映室的方向。
紧接着,第二张幻灯片打了出来。
是那张写着“劳动保护用品”的报销单。
会场里的议论声更大了。
就在这时,会场的广播喇叭里,突然传出了林晚清脆而坚定的声音。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大家好。我是财务科的林晚。今天,我要在这里,揭发检举车间主任马卫国,利用职务之便,篡改生产图纸,陷害同事,贪污公款的犯罪事实!”
全场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主席台上的马主任身上。
马主任的脸,已经从白色变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广播喇叭,语无伦次地大喊:“胡说!你……你血口喷人!这是污蔑!这是陷害!”
林晚的声音继续从广播里传来,不疾不徐,条理清晰。
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找到的证据,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会场里鸦雀无声,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
我说不清楚当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是紧张,是激动,是解气,还有对林晚的敬佩和心疼。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俩的命运,就彻底绑在了一起。
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
当林晚讲完最后一个字,会场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工人们积压在心底对马主任的不满,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打倒马卫国!”
“严惩腐败分子!”
口号声此起彼伏。
台上的厂领导脸色铁青,他们知道,这件事,已经压不住了。
保卫科的人冲上主席台,带走了像一滩烂泥一样的马主任。
我从放映室里走出来,穿过人群,走向广播室。
我看到林晚从里面走出来,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我走到她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们对视着,笑了。
那件事的后续,厂里处理得很迅速。
市里的调查组很快就进驻了工厂。
马卫国被查出不仅有贪污问题,还有其他更严重的经济问题,最后被判了刑。
我的冤屈被洗清,恢复了工作。
因为在这件事里表现出的正直和勇敢,我被厂里通报表扬,还被提拔成了生产小组的副组长。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我和林晚,成了厂里公开的一对。
我们再也不用在小花园里偷偷摸摸地见面了。
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手牵着手,走在厂区的任何一个角落。
工友们见到我们,都会善意地起哄。
胖子更是天天嚷嚷着要我们请客。
那个夏天,好像所有的美好,都集中爆发了。
秋天的时候,我带着林晚回了一趟我的老家。
那是一个很小的县城,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
他们见到林晚,喜欢得不得了。
我妈拉着林晚的手,从家里长短问到工作情况,脸上笑得像朵菊花。
我爸则一个劲儿地让我去买好菜,要做一桌子菜招待“未来的儿媳妇”。
林晚没有一点城里姑娘的架子,帮着我妈择菜,跟我爸聊天,很快就跟我家人打成了一片。
晚上,我们躺在老家的小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
“陈辉,”她突然开口,“你爸妈真好。”
“那你愿不愿意,让他们也成为你的爸妈?”我侧过身,看着她的眼睛。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脸颊飞起一朵红霞。
“你……这是在求婚吗?”
“是。”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盒子。
那是我用我攒了半年的工资,托人从上海买的一枚金戒指。
款式很简单,但在我看来,比什么都珍贵。
我打开盒子,把戒指举到她面前。
“林晚,嫁给我,好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我愿意。”
我把戒指套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一九九零年的春天,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就在厂里的小礼堂办的。
厂长亲自给我们证婚。
车间的兄弟们,办公室的姐妹们,都来给我们道贺,闹得很凶。
胖子喝多了,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辉哥,你可得对林会计好点,不然我……我饶不了你!”
我笑着捶了他一拳,“知道了,滚蛋。”
婚后,我们搬进了厂里分给我们的新房。
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一起把它布置得温馨又舒适。
墙上挂着我们的结婚照,照片里,我们笑得特别傻。
生活,就像一条平缓的河流,慢慢地向前流淌。
我在车间的技术越来越好,很快就升了组长,后来又当上了车间副主任。
林晚也成了财务科的骨干。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给她取名叫陈念。
意思是,念念不忘。
我们想永远记住,我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红星厂也在时代的浪潮中,经历着变革。
后来,工厂改制,我们俩都选择了买断工龄,下了岗。
我们用买断工龄的钱,在市里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
一开始很辛苦,什么都要自己来。
我负责进货、送货,林晚负责看店、记账。
但我们从没抱怨过。
因为我们在一起,心里就踏实。
再后来,生意慢慢做大了,我们开了分店,雇了员工。
女儿也长大了,考上了大学,去了很远的城市。
我们俩,又回到了二人世界。
有时候,晚上吃完饭,我们会手牵着手,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看着广场上跳舞的大妈,轮滑的少年,我们会聊起以前在红星厂的日子。
“还记得吗,那年夏天,你帮我修电闸。”林晚笑着说。
“怎么不记得,”我也笑了,“我还记得,有个傻姑娘,说我压她心上了。”
她白了我一眼,脸上却泛起了红晕,像年轻时一样。
“什么傻姑娘,那叫勇敢。”
“是是是,你最勇敢。”我握紧她的手。
她的手,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光滑,有了一些岁月的痕迹。
但那份温热,却一直没变。
我们走着走着,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身边这个陪我走过半辈子的女人,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林晚宿舍的电闸没有坏。
如果我没有鼓起勇气,去帮她。
如果我没有不小心,摔在她床上。
我们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我还是那个在车间里混日子的小工人,每天跟机油和铁屑打交道。
可能,她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过着安稳却平淡的生活。
我们,会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
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它用一个烧坏的保险丝,一次意外的跌倒,把我们两个原本不可能的人,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有时候,女儿会打电话回来,问我们过得好不好。
我会告诉她,我们很好。
爸爸妈妈,每天都在过着最普通,也最幸福的日子。
挂了电话,林晚会给我端来一杯热茶。
“喝吧,别着凉了。”
我接过茶杯,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
我知道,我们都老了。
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老。
比如,那天晚上,她在我身下,轻声说出的那句话。
“你压我心上了。”
是啊。
她也压在了我的心上。
压了一辈子。
而且,会一直压下去。
直到我们都走不动了,说不出话了,还会用最后一点力气,告诉对方:
“这辈子,有你,真好。”
来源:拈絮念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