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力总监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数字像一群没有温度的飞虫,盘旋在会议室闷热的空气里。
本文纯属虚构
人力总监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数字像一群没有温度的飞虫,盘旋在会议室闷热的空气里。
十二万。
这个数字精准地落在了马建的头上,那个坐在我对面,正努力抑制嘴角上扬的同事。
他的领带有些歪,是那种亮闪闪的丝质面料,在顶灯下反射着廉价的光。
而我的名字,从头到尾,像一颗被遗忘的尘埃,从未被那双涂着淡色唇膏的嘴唇提及。
没有。
一分都没有。
空调的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嗡鸣,我能感觉到那股冷风正一丝丝地钻进我的后颈。
周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多的是窃窃私语,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探针,有意无意地向我刺来。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桌面。
那是一张红木贴皮的会议桌,光滑的表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管,也倒映出我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味道,是加湿器里散发出的柠檬香精,混合着打印机墨粉的干涩气味,还有马建身上那股过于浓郁的古龙水。
这一切,都让人有点反胃。
会议结束的时候,老板张总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再接再厉”、“明年更创辉煌”之类。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大约零点五秒,随即像滑过一块玻璃一样,毫无阻碍地移开了。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东西,咔嚓一声,断了。
人们陆续离开,马建被一群人围着,他的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
我慢慢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
我没有回工位,而是径直走向了我的储物柜。
柜门打开,一股熟悉的、独属于我的物品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里面有一本翻旧了的《建筑结构初步》,几支不同型号的德国产绘图针管笔,还有一个装着速溶黑咖啡的铁皮盒子。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在桌上。
那几支笔,笔杆上还留有我指腹的温度。
回到工位,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我熬了三个通宵才完成的“城南文化中心”项目的最终渲染图。
阳光以最完美的黄金角度洒在建筑的玻璃幕墙上,每一片草坪,每一棵树,甚至倒影里飞鸟的姿态,都经过了上百次的调整。
这幅图,在昨天下午的汇报会上,由马建进行讲解,赢得了甲方的满堂喝彩。
张总当场就拍了拍马建的肩膀,说:“小马,有大局观,是块好料。”
而我,作为这张图以及整个项目百分之八十技术细节的实现者,当时正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处理着甲方临时提出的一个关于消防通道宽度的修改意见。
我关掉电脑,屏幕暗下去,倒映出我平静的脸。
我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张崭新的信纸。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键盘的敲击声消失了,电话铃声也消失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车流卷起的风声。
我拧开笔帽,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很好听,像冬夜里落下的第一场雪。
“辞职报告”四个字,我写得很慢,一笔一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没有写任何抱怨,也没有写任何不满。
只有一行字。
“因个人原因,申请离职,望批准。”
落款,签名,日期。
我把信纸对折,放进一个牛皮纸信封。
然后,我把它轻轻地放在了张总办公室的门缝下。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同时,一种奇异的轻松感包裹了我。
就像一个背着重物长途跋涉的人,终于卸下了行囊。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五年的地方。
灯光下,每一个工位都像一个沉默的格子,格子里装着不同人的梦想、疲惫和无可奈何。
我养在窗台上的那盆文竹,叶子还是绿油油的,很有精神。
希望下一个坐在这里的人,会记得给它浇水。
我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大楼的旋转门缓缓将我推出,一股冷空气迎面扑来,我打了个哆嗦,才发觉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染开来,像一幅被打翻的油画。
我没有打车,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雨丝很细,落在脸上凉凉的。
我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刚来公司时,我也是意气风发。
那时候,我对张总说,我的梦想是设计出能被人记住的建筑,有温度的建筑。
张总笑着说,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
那时候,马建还只是个实习生,连最基础的建模软件都用不熟练,经常拿着图纸来问我。
“城南文化中心”这个项目,一开始就是我跟下来的。
从最初的场地勘测开始,那片荒芜的土地,夏天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空气里都是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气息。我穿着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里面走,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和苍耳。
我用脚步丈量了每一寸土地,用相机记录下不同时间段的光影变化。
我知道清晨五点的第一缕阳光会从哪个角度照进来,也知道傍晚七点的最后一抹晚霞会染红哪一片天空。
这些数据,后来都成了我设计中“光影长廊”的灵感来源。
方案的初稿,我画了十几版。
那些废弃的图纸,在我的房间里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有时候半夜里有了灵感,会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任由思绪在指尖流淌。
那段时间,咖啡是我最好的朋友,窗外的星辰是我唯一的听众。
我记得,为了解决那个复杂的双曲面屋顶的结构问题,我连续一个星期都泡在图书馆里,翻阅了大量的国外文献。
当我终于找到一个可行的算法,在电脑上成功模拟出模型的瞬间,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那时候是凌晨三点,窗外一片漆黑,只有我的屏幕在发光。
那种纯粹的、源于创造的喜悦,是任何奖金都无法比拟的。
后来,项目进入了关键阶段,张总把马建安排进了项目组。
他说,小马沟通能力强,让他负责和甲方对接,也让我能更专注于技术。
我当时没有多想,觉得这样也好。
于是,我画的图,我做的模型,我写的技术报告,都经由马て的手,交给了甲方。
而马建,确实很“会”沟通。
他总能把我的设计理念,用最华丽、最动听的词语包装起来。
他会做精美的演示文稿,会在汇报时引用一些时髦的哲学概念,把一个单纯的建筑设计,上升到城市精神和人文关怀的高度。
这些,我都不擅长。
我的语言,就和我的图纸一样,只有精准的线条和朴素的标注。
我以为,作品自己会说话。
现在看来,我错了。
作品需要一个“翻译”,而马て,就是那个最优秀的翻译家。
他把我默默耕耘的一切,翻译成了他自己的功劳。
他会在汇报会上说:“关于这个光影的设计,我的灵感来源于……”,然后把我在勘测时拍的照片放出来。
他会指着我熬夜做出的结构分析图说:“这个技术难点,我们团队经过反复论证,最终找到了一个突破性的解决方案。”
他口中的“我们团队”,通常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聚光灯下。
而我,那个真正的“我们”,却总是被淹没在背景的阴影里。
有一次,一个技术细节出了问题,甲方代表是个行家,当场就提出了质疑。
马建的额头渗出了汗,他支支吾吾,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我在台下,用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解决方案和其中的原理。
他看了一眼手机,立刻清了清嗓子,仿佛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条理清晰地把问题解释得明明白白。
那一次,他获得了甲方“专业”的赞誉。
会后,他请我喝了杯咖啡,笑着说:“哥们儿,多亏你了,改天请你吃大餐。”
那顿大餐,我一直没有等到。
我开始慢慢地,变成了他的“幕后枪手”。
我负责攻克所有最艰难的技术壁垒,他负责在人前展示所有最光鲜的成果。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我不是没有过挣扎。
我也曾试图向张总说明情况,我拿着厚厚的设计草稿和数据报告走进他的办公室。
他正在打电话,看到我,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这些具体的东西,你跟小马说就行了,我只看最终结果。”
那一刻,我看着他那张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脸,忽然明白,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在乎。
在他眼里,谁能把客户哄得开心,谁能把合同签下来,谁就是功臣。
至于那些埋在华丽辞藻之下的钢筋、水泥、和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份签了字的合同,那笔打了款的预付款。
他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冲锋陷阵的“将军”,而不是一个在后方默默铸造兵器的“工匠”。
而马建,恰好是那个他想要的“将军”。
雨渐渐停了。
我走到了家楼下,抬头看去,我家的窗户黑着。
那盏我习惯为自己留的灯,今天没有亮。
也好。
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点一盏新的灯。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摸黑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窗外的城市,像一片由无数发光体组成的深邃海洋。
那些高楼大厦,那些我曾经向往过的,梦想着能在上面留下自己印记的建筑,此刻看起来,却显得那么遥远和冰冷。
它们是城市的丰碑,却不是我的。
那晚,我睡得格外安稳。
没有做梦,没有在半夜惊醒,想着某个悬而未决的技术参数。
第二天,我没有被闹钟吵醒,而是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晒醒的。
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我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漂浮着的,被阳光晒过的尘埃的味道。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体里那些积攒了许久的疲惫,都随着这一觉烟消云散了。
手机上有很多未接来电和信息。
有同事小心翼翼的问候,也有相熟的部门主管的旁敲侧击。
张总的电话也在其中,响了三次。
我一个都没有回。
我删掉了手机里所有和工作相关的软件,退出了那几百个工作群。
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我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煎了两个鸡蛋,烤了两片面包,还热了一杯牛奶。
我坐在阳台上,一边吃,一边看着楼下公园里晨练的老人。
他们的动作很慢,一招一式,却透着一股悠然自得的劲儿。
有个老爷爷在练书法,用一支巨大的毛笔,蘸着清水,在水泥地上写字。
水迹很快就会被风和阳光蒸发掉,但他毫不在意,依旧一笔一画,写得专注而投入。
我忽然有些羡慕他。
那种不为任何目的,只为内心喜悦的创作。
那几天,我哪儿也没去。
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扔掉了很多不再需要的东西。
我整理了我的书架,把那些专业的建筑书籍擦拭干净,重新分门别类地放好。
我还把我那个尘封已久的木工工具箱找了出来。
那是我上大学时的爱好,后来因为工作太忙,就搁置了。
我找到一块闲置的旧木料,决定给自己做一个笔筒。
锯子划过木头的声音,刨花卷曲着落下的样子,砂纸在木头表面摩擦的触感,都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我不需要考虑甲方的喜好,不需要计算成本和工期,我只需要跟着自己的心意,慢慢地打磨。
木头的香气,混合着木蜡油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温暖而质朴的香味,比办公室里任何一种香精都好闻。
三天后,一个带着不规则纹理,触感温润的木质笔筒诞生了。
我把我那几支珍贵的德国针管笔,一支一支地插了进去。
它们找到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很快,就到了春节。
这是我工作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个春节。
我不用再担心假期里会接到甲方的电话,也不用再背着沉重的电脑回家,以备不时之需。
我陪着父母贴春联,包饺子。
饺子皮的边缘被我捏出细密的褶皱,像建筑设计里的某种装饰线条。
我母亲笑着说,你这饺子包得都像艺术品了。
除夕夜,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烟花。
绚烂的光芒,一次又一次地照亮夜空,也照亮了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桌边的脸。
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晚会,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那种温暖而安稳的幸福感,像潮水一样,将我轻轻包裹。
我意识到,过去的那五年,我虽然建造了很多“房子”,却没有为自己真正地建立一个“家”。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献给了那些冰冷的项目,却忽略了身边最温暖的风景。
大年初五,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苍老但很温和的声音。
他自称是本市一家私人博物馆的馆长,姓李。
他说,他看到了我之前发表在一本专业建筑杂志上的,关于传统榫卯结构在现代建筑中应用的一篇论文。
他对此非常感兴趣。
他说,他们的博物馆正在筹备一个关于古代木构建筑的展厅,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设计师。
那些知名的设计师,要么对这个领域不感兴趣,要么就是设计费高得离谱。
而那些年轻的设计师,大多又对传统工艺缺乏深入的了解。
“我在你的文章里,看到了一种尊重,一种对传统工艺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热爱。”李馆长在电话里说,“我想,只有具备这种心态的人,才能设计出我们想要的那个展厅。”
我们聊了很久。
从斗拱的演变,到藻井的结构,再到不同木材的特性。
我发现,那些曾经被我认为是“无用”的知识,那些我在业余时间里纯粹出于兴趣而研究的东西,此刻却闪闪发光。
李馆长邀请我,能不能为他们出一套概念设计稿。
他说,没有限制,没有条条框框,让我尽情发挥。
挂了电话,我的心跳得很快。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被点燃的激动。
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项目。
没有浮夸的要求,没有复杂的利益纠葛,只有纯粹的、对建筑本身的热爱和探索。
我重新打开了我的电脑。
但这一次,我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也不是为了取悦谁。
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那个一直藏在我心底的,关于建筑的最初的梦想。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
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画了无数张草图。
我把整个展厅,想象成一个巨大的、可以走进去的榫卯结构。
参观者在其中穿行,就像在探索一个古老建筑的内部肌理。
墙壁、天花板、展台,都由不同形式的榫卯拼接而成,本身就是一件巨大的展品。
光线从特殊设计的格栅窗里透进来,在地面上投射出变幻的光影,模拟出古代建筑在一天中不同时间段的光影效果。
我甚至为展厅设计了一种独特的气味。
我建议在通风系统里加入微量的柏木香氛,那是古代宫殿和庙宇里最常用的木材,能让人在一瞬间,就仿佛穿越了时空。
当我把最终的设计方案发给李馆长时,我的手心都在出汗。
这套方案,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渲染技巧,很多图甚至是手绘的。
它很朴素,但每一个细节,都倾注了我的思考和情感。
第二天,我收到了李馆长的回复。
邮件里只有一句话。
“就是它了。”
那一刻,我感觉比拿到十二万年终奖,还要开心一万倍。
与此同时,我之前公司的消息,也断断续续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听说,我走后,那个“城南文化中心”的项目出了大问题。
甲方在后续的深化设计审查中,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结构安全隐患。
那个问题,恰好就出在我之前反复强调,但马建为了赶进度而忽略掉的一个细节上。
据说,甲方勃然大怒,直接把文件摔在了马建的脸上。
马建根本无法解释其中的技术原理,更提不出解决方案。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们再研究一下”、“我们马上调整”。
张总也急了。
这个项目是公司今年的重点,如果出了问题,不仅会面临巨额的违约金,更会影响公司在业内的声誉。
他组织了好几次技术会议,让公司的技术骨干们一起想办法。
但那个结构是我独创的,融合了好几种复杂的算法,没有我的原始数据和设计逻辑,他们根本无从下手。
就像一把精密锁的钥匙,被我带走了。
而他们,只有一把锤子。
他们尝试了各种方法,熬了好几个通宵,但拿出的方案,要么成本太高,要么会完全破坏原有的设计美感,都被甲方一一否决。
项目的进度,就这么卡住了。
公司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我是在一个午后接到张总的电话的。
当时我正在阳台上,给我新买的一盆多肉浇水。
阳光很好,水珠在肥厚的叶片上滚动,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手机响起的时候,我看来电显示,是张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我。”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张总略显沙哑和疲惫的声音。
“……最近,还好吗?”
他没有一上来就提工作,而是选择了一句寻常的问候。
这让我有些意外。
“挺好的,谢谢张总关心。”我回答,语气礼貌而疏远。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听到他那边有打火机“咔哒”一声,然后是深深的吸气声。
他应该是在抽烟。
“那个……城南的项目,出了点问题。”他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多问。
我的反应显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可能预想过我会质问,会抱怨,会借机发泄不满。
但他没想到,我只是如此平静,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是这样的,”他似乎在组织语言,“那个屋顶的结构,大家……大家都没太搞明白。你看,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帮大家看看?”
他的语气,几乎是商量的,甚至带着一点请求的意味。
这和以前那个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张总,判若两人。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看着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电线上,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我。
我想起了那些在办公室里熬过的夜,那些被忽略的建议,那些被夺走的荣誉。
我还想起了那个宣布年终奖的下午,会议室里闷热的空气,和自己当时冰冷的心。
如果我还是以前的我,也许会因为他这句“回来帮帮忙”,就心软了。
因为我热爱那个项目,就像热爱自己的孩子。
我不忍心看着它出问题。
但现在,我不会了。
“张总,”我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我已经离职了,不再是公司的员工。那个项目现在和我没有关系了。”
电话那头的呼吸,明显加重了。
“我明白,我明白。”他急切地说,“这次……这次不算你白帮忙。公司会给你补偿的,你开个价。”
开个价。
多么熟悉的词语。
在他们眼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钱来衡量。
我的才华,我的心血,我的尊严。
“这不是钱的问题,张总。”我说,“我最近在忙一个新项目,实在抽不出时间。”
我说的是实话。
博物馆的展厅设计,已经进入了深化阶段,李馆长给了我极大的信任和创作自由,我每天都充满了干劲。
“什么项目?”张总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相信。
“一个私人博物馆的展厅设计
“博物馆?”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轻描淡写,“那种小项目,能有多少预算?你先放一放,公司这边才是大事。只要你回来,把城南的问题解决了,待遇好商量。职位、薪水、年终奖金,都好说。马建那个位子,你来坐。”
马建的位子。
他以为,这是我想要的。
他以为,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取代马建,成为另一个他。
他还是不懂。
我笑了笑,那笑声很轻,却让电话那头的他,再次陷入了沉默。
“张总,我不想坐任何人的位子。”我说,“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设计。”
“你……”他似乎有些生气了,“你别不识抬举。你别忘了,你是从我们公司出去的。没有这个平台,你算什么?”
又是这种居高临下的论调。
我心底最后一点念旧的情绪,也消失了。
“是,我承认,我在公司学到了很多。”我说,“但我也把我最好的五年,都给了公司。我们两不相欠。”
“你现在在哪里?我们见一面,当面谈。”他的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急迫。
“不用了,张总。我很感谢您这几年的照顾,就这样吧。”
说完,我没有等他再开口,直接挂断了电话。
世界,再次恢复了安静。
只有那只麻雀,还在电线上,欢快地跳动着。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没想到,两天后,我的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往外看,竟然是张总。
他一个人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果篮,看起来有些局促。
他穿的还是那身深色的西装,但没有打领带,领口的扣子解开了,显得有些疲惫和狼狈。
我打开了门。
“张总?您怎么来了?”
他挤出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不信。
我让他进了屋。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我放在客厅里的那个木工台,以及上面散落的工具和木料。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你……在做这个?”
“嗯,一点小爱好。”
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来做家访的小学老师。
他环顾着我的家,这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我的家里很简单,除了书,就是一些我自己做的木质小物件。
墙上挂着几幅我拍的建筑摄影作品。
没有奢侈的装饰,但很整洁,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我……”他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我是来,正式邀请你回公司的。”
他把“正式邀请”四个字,说得很重。
“我昨天,已经让马建离职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之前公司在很多事情上,对你……不公平。”他艰难地措辞,“是我管理上的失误。我太看重表面的东西,忽略了真正有价值的人。我……向你道歉。”
他站起来,向我鞠了一躬。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曾经对我颐指气使的老板,此刻,正向我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深深地弯下了腰。
说实话,那一刻,我心里没有复仇的快感。
只有一种很复杂的,近乎荒诞的感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请坐吧,张总。”我扶住了他。
他重新坐下,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现在,整个公司,只有你能救那个项目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我知道,让你回来,是委屈你了。但是,这个项目不光是公司的,也是你的心血,对不对?你忍心看着它就这么毁了吗?”
他又提到了心血。
是的,那是我的心血。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城南文化中心那座建筑的样子。
它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白色纸鸢,轻盈地落在城市的一角。
那是我心中最美的设计。
“我可以帮忙。”我终于开口。
张总的眼睛瞬间亮了。
“但是,”我继续说,“我不会回公司。”
他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作为项目顾问,用我个人的名义,来解决这次的技术问题。”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成立我自己的工作室。以后,贵公司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用项目合作的方式,继续合作。”
张总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好像在重新认识我一样。
他可能没想到,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拿捏的,沉默寡船的下属。
我有了自己的底气,有了自己的规划。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他说,“就按你说的办。”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
我给他看了我为博物馆设计的方案。
他看得非常仔细,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点头。
“这个设计……”他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纯粹的欣赏,“这个设计,比你以前做的任何一个,都更有灵魂。”
是啊。
因为,这是为我自己做的设计。
后来,我以独立设计师的身份,回到了“城南文化中心”的项目组。
当我再次走进那间熟悉的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有惊讶,有好奇,也有敬佩。
我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打开电脑,调出结构模型,开始讲解解决方案。
我讲了整整两个小时,从最初的设计逻辑,到每一个参数的设定依据。
那些曾经对我来说,只是枯燥的数据和线条的东西,此刻从我口中说出来,却像是在讲述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
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包括张总,也包括甲方的代表。
当我讲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过了几秒钟,甲方那位最挑剔的技术总监,带头鼓起了掌。
掌声,热烈而持久。
那一刻,我站在那里,灯光照在我的身上。
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光,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点亮的。
当你有了足够的光芒,你就不再需要站在任何人的影子里。
问题的解决,比想象中更顺利。
半个月后,项目重新回到了正轨。
张总遵守了他的承诺,支付给我一笔远超我预期的顾问费。
我的个人工作室,也顺利地注册了下来。
第一个正式的项目,就是李馆长的那个展厅。
开工那天,我站在工地上,看着工人们按照我的图纸,开始搭建第一根龙骨。
阳光穿过钢筋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木材和电焊的混合气味。
那是我最熟悉,也最喜欢的味道。
李馆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相信,这里会成为一件伟大的作品。”他说。
我笑了笑,看着眼前这片充满希望的工地。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的建筑之路,才刚刚开始。
至于那个十二万的年终奖,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
它就像一颗掉进水里的小石子,曾经激起过一圈涟漪,但水面,早已恢复了平静。
有时候,失去,是为了更好地得到。
放弃了那片看似繁茂,却不属于我的森林,我才终于有机会,去种下属于自己的一棵树。
虽然它现在还只是一棵小树苗,但我有信心,也有耐心,等待它慢慢地,长成一棵能够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那棵树的年轮里,会刻满我所有的努力、热爱和坚持。
那才是,真正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无价的奖赏。
来源:溪边畅快玩水之人